⊙何紅梅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尤二姐,不知原姓,與尤氏是異父異母的姐妹。第13 回尤氏姊妹“虛上”(張新之第13 回夾批)。第63回賈蓉與二尤調情。第64 回賈璉與尤二姐彼此有意。第65 回賈璉偷娶了尤二姐。第68 回鳳姐把尤二姐騙進大觀園。第69 回尤二姐吞金自盡。清代《紅樓夢》評點關于尤二姐的論說,涉及容貌、性情、才干、其死等方面,析之如次。
清代 《紅樓夢》 評點關于尤二姐容貌的解說不多。尤二姐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無一處不合人心,可敬可愛”(第64 回)。第69 回鳳姐帶尤二姐去見賈母,借賈母“端詳”了尤二姐的標致。
佚名氏分解,賈母之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的”,是寫其苗條;問“你姓什么?今年十幾了?”是寫其芳齡;瞧“肉皮兒”是寫其膚白;說“齊全”是寫其貌美,皆補前文之所未及。如此尤物,“宜乎珍、璉之喬梓竹林皆為顛倒”。王伯沆批“賈母上下瞧了一遍”說,上瞧者,眉、目、發(fā)、膚;下瞧者,尤二姐既非旗人,“必是小腳無疑”。同回稍后,太醫(yī)胡君榮切脈,驀見尤二姐面龐即魂飛天外,“那里還能辨氣色”?王伯沆批曰:尤二姐之美“從病中一寫,真乃力透紙背”(第六十四回)。即非胡醫(yī)饞色,而是特出尤二姐標致:病中尚如此,何況平時?至于“花為腸肚、雪作肌膚”云云,獨有張新之置評,且及釵襲:“花是襲人,雪是寶釵,二而一也。”襲人姓花,薛雪諧音,“指定即尤即薛”(第69 回批)。張評認為尤二姐為金為釵,尤三姐為玉為黛,全書“從此看入,勢如破竹”(第65 回夾批)。附會之言,姑且記之。
相形之下,清代《紅樓夢》評點對尤二姐性情的注意較多,諸家有批且大都不拘一端。
此云尤二姐乃“不貞之婦”(第65 回回前評),出自張子梁評語,他家評點亦有意近之論。如于第63 回賈蓉與尤氏姊妹嬉鬧,姚燮認為,尤二姐“摟頭就打”賈蓉非姨娘舉止,“一頭笑,一頭趕著打”確是“周身倡女派”(第63 回側批)。張子梁同感,批評賈蓉與尤二姐“直是勾欄中頑法,愈不堪矣”(第63 回夾批)。而賈蓉“我們父親(賈珍)正想你呢”(第63 回),可知尤二姐與之亦“早有首尾”(姚燮第63 回眉評)。固然父子叔侄皆畜生,不過益信人必自腐然后蟲生。亦即尤二姐“已經(jīng)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第65 回)。再如第64 回“浪蕩子情遺九龍珮”,賈璉與尤二姐暗遞情意。姚燮認為尤二姐舉止乃“淫婦氣派”,陳其泰強調是尤二姐“蕩甚”,與賈璉臭味相投,如磁吸針。王希廉指為“暗補聚麀情事”(第64 回總評):尤二姐與賈珍不妥書已明言,與賈蓉不妥亦不待言,而賈璉“尤其彰明較著者也”(張子梁第64 回回前評)。為此一人,父子、兄弟、叔侄滅理亂倫,略無忌諱。因知此書淫人淫事,每用旁見側出,或托之夢寐,獨于尤二姐“未嘗稍諱”(陳其泰第65 回總評)。張新之所列“書中凡實寫者”八人而尤二姐居末(第64 回夾批),亦有此意。
此語出自一芹一脂。別家評點亦在“楊心水性”(第64 回)之余,認為“莫只作一淫婦看也”(張子梁第66 回夾批),畢竟尤二姐“尚有羞惡之心”(陳其泰第65 回眉批),“倒還良心未泯”(張子梁第65 回夾批)。
小說第65 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文中敘尤二姐溫柔和順高鳳姐十倍,受“下人感戴”(王府本第69 回前總批)。在王伯沆看來,尤二姐亦在鳳姐之上。認為失腳犯了“淫”字的“不獨二姐”,興兒評尤二姐“斯文良善”(第65 回)“似甚允”。前者顧焦大醉罵之后,后者瞻借劍殺人之前,尤二姐自言“我雖標致,卻無品行”,陳其泰視為“良心發(fā)現(xiàn)”(第65 回眉批)。張子梁更是另有高度,說尤二姐“真一天真爛漫之人”,若非被賈氏父子、兄弟誘壞,是“《紅樓夢》中上上人物”(第65 回夾批);雖有淫行,然“看得理透,存得心良”,較鳳桐二人“猶為上上人物”(第69回夾批)。尤二姐一生平善,雖有亦必用強之迫,然被賺入園,終是“和厚性成”而入鳳姐元中(陳其泰第68 回眉批);后來遭遇種種,亦是鳳姐“明知其柔善”而使入圈套(黃小田第68 回夾批)。即便如此,尤二姐來向鳳姐索命時亦無厲言厲色,“其度量真不可及,特所欠者節(jié)耳”(張子梁第113 回夾批)。
清代《紅樓夢》評點對尤二姐才干的分析,可謂發(fā)乎其微,因尤二姐較最副“小才微善”(第1 回)之實。“微善”如上,茲論“小才”。
脂批有曰,尤二姐言語行事勝鳳姐五分。姚燮認為,第64 回寫尤二姐收表記暇豫之至,“必是聰明絕頂人”;第65 回賈珍來見尤二姐,尤二姐知局主動離開,表現(xiàn)得“尚機警”;對賈璉不說生是賈家人死是賈家鬼,而曰你的人你的鬼,是“避珍兒一邊者”。第66 回尤三姐恥情飲劍,尤二姐為免生事出丑放走湘蓮,張子梁直言尤二姐處事“真知大體”;東觀主人亦云賈璉“反不如二姐之能處事也”。第68 回鳳姐來賺尤二姐,黃小田肯定“禮節(jié)辭令,二姐可謂能矣”,怎奈鳳姐詞令之妙,直駕儀秦而上,徒嘆“其如非對手何”!據(jù)張子梁分析,鳳姐的話層層說來,真無在外居住之理。鳳姐毒機已露,“然而二姐未覺”。一著錯了滿盤棋,尤二姐真乃可惜。固是“淫”字不可染,亦是“鳳姐真能”,尤二姐之實誠,鳳姐已早看出。甚至可以確信,當初鳳姐計上心來的時候,就已注定尤二姐的死局,尤二姐“雖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王希廉第68 回總評)。
清人評點中,討論尤二姐之死者獨多。偷娶時新娘素轎新郎素服,“已非吉兆”(東觀主人第65 回夾批),最后“枉送了性命”(陳其泰第69 回眉批)。而尤二姐之死,除其自投,賈珍、賈璉、鳳姐、秋桐、胡醫(yī)、善姐、平兒皆有以致之。
陳其泰認為,以尤家著實艱難的光景,不配與賈府聯(lián)姻。尤二姐也不忖量,榮府如何要與尤家結親,卻“要一心進來”(第69 回)。第69 回賈母不計“傷臉”,讓把尤二姐送回先與“指腹為婚,又沒退斷”的人家,尤二姐以其母“實于某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子退準的”,是那家“因窮急了告,又翻了口”而未應。陳其泰惜之曰,若聽其領出,則尤二姐尚不至死。無如局中人迷而不悟,“竟自尋死路矣”。張子梁綜論鳳姐之孽,賈瑞、尤二姐之死,鮑二媳婦之沒,張金哥之同夫自盡,林黛玉之失意而亡;此數(shù)人者,或入其圈套,或遭其羞辱,或受其挑撥,各各飲泣抱恨,與世長辭。其中,與賈瑞之死相同,尤二姐之死亦屬于“自投也”(第114 回回前評),只是尤二姐死得“貴重”“從容”(第69 回夾批),“比活著還美貌”(第69 回)。
王希廉認為,尤二姐死于非命,禍胎“種于珍、璉二人”(第65 回總評),深恨寧府淫惡,造孽無窮。張新之所謂尤二姐、張華一案,雖成于璉、鳳,卻始于珍、蓉,亦是“首罪寧”之意(第64 回夾批)。張子梁連問深評,試觀賈蓉之與賈璉謀劃,“是設何心”?賈珍之為賈璉撮合,“是設何心”?(第64 回前評)賈璉之娶尤二姐于外宅,“又設何心”?夫賈璉為子嗣計而娶妾,似也為好色計而娶妾,亦人情所不能免,獨怪其兄弟通房,毫無廉恥。賈珍與尤二姐尚欲掩耳盜鈴,賈璉竟欲索性破例,自此而兩無拘束??此缸邮逯?,通同作弊,“生生將二姐性命斷送”(第64 回夾批)。窺其本心不過圖得大家通房,便宜作樂,而天理良心一旦喪盡,不敗何待。
眾所周知,“弄小巧借劍殺人”是鳳姐的手筆。王希廉認為,鳳姐陰毒險惡,為尤二姐吞金自盡之由。鳳姐包藏禍心,明抬暗推,周身惡計,連天地都要欺進在內(nèi),尤二姐安得不死?然依張子梁之見,鳳姐初時志在退人,未欲置尤二姐于死地。其調兵派將,勾使張華具呈告發(fā),趁勢將汪洋醋海一朝潑盡,如是則心中之忿可消,眼中之釘可拔——鳳姐之志不過如此,豈知事不遂心,變計復出,繼此“心愈狠計愈毒矣”(第68 回回前評),故有借劍殺人之事。事情的關鍵在于,賈母吩咐鳳姐料理此事,而賈蓉又要顧賈氏體統(tǒng),尤二姐“必不可去”,如是“殺機陡起”(第69 回回前評)。不過,鳳姐的高明在于,因無一點壞形,竟做到了“殺之而不怨鳳姐”(姚燮第69 回眉評)。
王希廉認為,尤二姐進園已落深井,即無秋桐亦斷不能久活;而“添一秋桐,其死更速”(第69 回總評)。據(jù)評者解釋,尤二姐品行既虧,秋桐翻人底里,心思無忌,尤二姐的雪膚花貌哪禁秋桐的驟雨狂風!然秋桐之肆潑,即是鳳姐之挑唆。故知寫秋桐“極淫邪”(王府本第69 回回前總批),正寫鳳姐極淫邪;寫秋桐極兇悍,“正以助鳳姐之惡也”(張子梁第69回回前評)。秋桐如此猖狂,《紅樓夢》中無此“惡犬”(佚名氏第69 回評);自此之后,絕不提及秋桐。故知秋桐“本為殺尤二姐而設”,尤二姐既死便不必再費筆墨(陳其泰第70 回眉批)。不過,張新之由“桐為鳳所棲,秋則金令,正合西風以壞榮”,析得秋桐為鳳“借以殺尤”是反用木以殺金,用黛以殺釵(第69 回夾批),似為穿鑿之語。
尤二姐命絕,鳳姐罪深,“胡醫(yī)其次也”(姚燮第69 回眉評)。恰如佚名氏所析,尤二姐之死雖鳳姐殺之,實胡君榮“有以成之”。若使胡君榮診出喜脈,為之安胎開郁,病自可痊,賈璉亦必多方調護,尤二姐荼蓼之苦或可回甘。襁褓有人,胡思遽死?乃投以虎狼之劑,墮其珠蚌之胎,“二姐之心先死矣”。心死而身始不生,則謂尤二姐之死為胡君榮殺之亦可。令人懷疑胡君榮殆尤二姐前生所害之喪倫敗行之人,“不然何其毒也”(第69 回評)。王希廉則認為,庸醫(yī)誤用打胎藥,不過了結尤二姐身孕,以便速死。其實墮胎亦死,不墮胎亦死,“與胡庸醫(yī)無涉”(第69 回總評)。細思尤二姐固是不能不死,王評卻也難辭開脫胡醫(yī)之嫌,因為當時“來者無非催命鬼耳”(姚燮第69 回眉評)。
善姐是受鳳姐指派伺候尤二姐的丫頭。評者認為,“此善字為反面”(張新之第68 回夾批),善姐竟是“惡姐”(東觀主人第68 回批),說話直是惡語侵人六月寒。而善姐嗔說尤二姐的話,須知“俱是鳳姐暗中囑付”(王希廉第68 回總評)。因此,寫善姐不堪,正是寫鳳姐不堪。不過,鳳姐命丫頭善姐服侍尤二姐,三日之后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要頭油不給,飯也懶端,拿來東西是剩的,說她反瞪眼叫喚。佚名氏認為,小小奴才會如此刁惡,“雖鳳姐所使,亦由秉性非人”(第68 回評)。益信善姐“不善”(張子梁第68 回夾批),有如此小婢日日聒噪,尤氏不死何為?
多數(shù)評者認為,鳳姐于尤二姐秘事,自平兒發(fā)之,又率平兒等行其賺入之計。故而東觀主人嫌其“多事”(第67 回批),姚燮亦責平兒是“死二姐者”(第66 回眉評)。尤二姐盡磨折,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是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她排解。一者東觀主人仍有問責之意,說平兒“亦是假好”,若果能“勸回”鳳姐,亦不至于下此毒手(第69 回批)。姚燮眉批直錄,改“勸”作“力”,似指平兒沒有盡力而為。二者也有評者看到了平兒的“慈心”(王希廉第69 回總評),認為二姐事發(fā)后,平兒表現(xiàn)得“極義氣”(王府本第69回回前總批),且為鳳姐所為“到處彌縫”(張子梁第69 回前評)。因之,若從東觀主人之說,謂平兒與鳳姐狼狽為奸未免粗暴,但平兒也著實脫不了干系。
綜上,作為尤氏家族中的“苦尤娘”,尤二姐憑姿色與賈璉做了“夫妻”(第65 回),且要改過守貞。怎奈鳳姐摧花斫樹,“金逝了尤二姐”(第70 回)。清代《紅樓夢》評點關于尤二姐的論述,涉及多個方面。關于容貌,普遍認為“標致和悅”。關于性情,或云“楊心水性”;或主“溫柔和順”。關于才干,能為禮節(jié)辭令,然非鳳姐對手。關于其死,評者大致認為,除了“自尋死路”,還有賈珍、賈璉“種禍”,鳳姐“暗害”,秋桐“催命”,胡醫(yī)“成之”,善姐“不善”,平兒“多事”諸端,實皆有以致之。若論二姐之淫,必及賈府子弟之皮膚濫淫。據(jù)警幻所訓,“雨云無時”是之,“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亦是之(第5 回)。尤二姐為人心癡意軟,柔而不韌。蓋出于維護,或謂尤二姐之淫與秦氏類似,卻是作者以珍蓉父子與尤氏姊妹的淫亂之名,暗指其與秦氏的聚麀之實;或謂尤二姐之淫與云兒類似,和云兒同賈寶玉、薛蟠、馮紫英喝花酒的性質一樣。要之,謂尤二姐之淫不是云雨之淫,有為撇清之嫌。其實,尤二姐曾有淫行,她“忍受一切,無非是為了賈璉,她一心要為他做個賢良人,做個有品有行的人。她的柔順性情和不工心計,使她為了執(zhí)著于賈璉的愛而付出永遠不能收回的代價”,堪為苦之尤者,而尤三姐于其死前的夢中現(xiàn)身當為尤二姐的入司之引。
①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286頁。(按:王希廉評、張新之評、姚燮評皆據(jù)此本,不另注)
② 《紅樓夢》評點,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紅樓夢》,四十多家中可見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于山東省圖書館,張子梁評及詩皆據(jù)此本。
③本文所引《紅樓夢》正文皆據(jù)鄭慶山?!吨緟R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特殊情況另注。
④ 〔清〕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影印本),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659頁。
⑤ 據(jù)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
⑥ 劉操南:《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4頁。
⑦ 李漢秋、陸林:《黃小田評點〈紅樓夢〉》,黃山書社1989年版,第814頁。
⑧ 嚴曼麗:《紅樓二尤的悲劇情味》,胡文、周雷:《臺灣紅學論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3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