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雪芳
1
上班的公交車上,乘客寥寥。秋分,窗外的陽光依舊白得晃人,道路正中一長溜花壇,每隔一米有水流從筆直水管中噴溢出,以環(huán)狀灑向干渴的植被。每天固定的一刻鐘,身隨車動,偏安一隅,不言不語。
反復回味方才的親子時光,不覺有了幽喜。“雙減”以來,作業(yè)大幅減少,有了充足的閑暇自主支配。給孩子講歷史,從有巢氏建造樹屋開始,夏朝青銅器商朝甲骨文,春秋戰(zhàn)國,秦皇漢武。方才講的是李愬雪夜下蔡州,細細給孩子描繪天寒地凍、旗破馬疲的行軍情景,小朋友聽得發(fā)癡,直從床上坐起來。這是我們獨家的叫醒方式。洗漱完畢,進入《詩經》時間,領著孩子,隨周天子的采詩官一起,從廟堂走到民間,用聲音跟著每一個漢字的氣息游走。
此刻,境轉心未動。公交車以勻穩(wěn)速度前行,我的大腦仍沉浸在故事和詩意中不愿抽離。突然感到“幸?!边@個詞的質感,一種余味無窮的陶醉。一個歷史故事耗時不超過20分鐘, 20分鐘還可以用來將一首詩反復詠讀。時間綿彈具足,半個來小時,如同穿越蟲洞開啟了一場親子游,沿畫軸,無限江山延展。
幸福,或許就是一種操弄時間的自由吧。比如這趟217路,起點固定,終點也是固定的,但15分鐘的路程可以無掛無礙,眉目如老尼,陷入自己的山林,霧靄般飄蕩。車內氣溫宜人,隔窗,綠化帶水汽騰漫,在晨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微型彩虹,一顆心滿滿當當,雙眼似在迷幻的長廊里穿飛。
原來,自由并不是一種終極狀態(tài),而是一個個瞬間。
2
30歲以后,生活漸漸進入一個相對沉穩(wěn)的狀態(tài)。
多年錘煉,工作已然形成慣性;孩子日漸獨立自主;婚姻里的雞毛不再飛到迷眼,隔一段時間清掃,可以熟稔地扎一個撣子;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不富有,好在花銷也不大,吃穿用度大都能按需獲??;去過一些遠方,見過一些人,讀過一些書,沉淀過一些教訓,累積過一些認可。
越來越沉默。明白生活的苦人人都在承受。有共鳴時不至于過于激越,悲戚時不至于過于幽怨,陌生處不至于過于狼狽。像不需要話筒的雜技演員,維持著沉穩(wěn)且看似輕巧的平衡。
按照康德的說法,生來便安裝在我們大腦中的芯片,即“先天認識形式”能認識的只是這個世界的表象;屬于世界的本質,即“物自體”無法被探究。30歲作為一個年紀的分水嶺,與20歲隔世般的差別在于:不再存有理想化的極端,事必究根揭底,把精力用來珍重可以經營的當下。
3
午餐的間隙,女友找我閑聊。
“現(xiàn)在J店周年慶,許多項目打折!”
“多是醫(yī)美吧?”
“嗯,水光針,4D抗衰,優(yōu)惠力度挺大?!?/p>
我沒有做過這些項目,堅持做的是基礎護理,給臉部肌膚補水以及按摩放松。體驗過幾次價位高冷的護膚,當晚回家對鏡,膚色潔白無瑕,連一個細小的毛孔也無,襯得五官也加倍精致。想象著若是稍加化妝,不用啟動唇齒,這張臉該能生動地自己說話了。
但最后,任店員怎樣巧舌如簧,甚至到了如狼似虎的強勢程度,還是沒有選擇購買。有不信任因素,有價位因素,更多的是沒有強烈的欲望支撐。
“水光針越來越普遍了,身邊有很多人在打。只要足夠有錢,又足夠舍得,醫(yī)美項目來一圈,走在大街上一個個艷光四射。”
“我可能是老了?!蔽易猿?。女友一聽,也拍手伴笑。
不知從何時起,我對相貌越來越不關注,也沒那么焦急。電視里各種風情的帥哥美女,對我的心臟而言無關痛癢。一方面相信那些項目和產品將來會像洗面奶一樣普及,另一方面,相信有更好的東西可以用來為生命添彩。這不是盲目樂觀,各種app里就有許多祖母級別的女人,對準美顏鏡頭便立馬化作唇紅齒白、媚眼如絲的少女,華美頭飾和服裝任其選擇,即時穿戴,一顰一笑都美不勝收。身邊亦不乏通過醫(yī)美手段變成白雪公主的實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眼波流轉,顧盼生姿。外貌變了,整個人的氣質也跟著變了,在攝像頭前有了收放自如的楚楚動人。
“美”是一種不需要啟蒙和訓練的技能,而生物科技的蒸蒸日上讓美丑不再是生來便分蘗的不公。更大膽地設想,丑陋會否有一天和饑餓一樣被人類文明丟棄到歷史的垃圾桶,成為不再重要,甚而不復存在的課題?
“美”也是一個陷阱。它帶來空虛的優(yōu)越感,前程卻是必然面對的失去。我知道的是凱特·溫斯萊特,這位20多年前便風靡全球的美人,一貫抵抗濾鏡,在新劇《東城夢魘》中主動要求導演拍自己隆起的小肚腩。真實的才是美麗的,唯此,才能與觀眾建立心靈而非欲望上的親密關系。
4
用一個下午的時光讀完保羅·柯艾略的《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幽婉、哀傷又有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場戲,等待別人配合,也無由配合別人。生怕走失一步,跌落懸崖,卻不敢問一聲那被撲滅的火焰究竟是什么。
30歲是一個醒來的年紀??匆娮约簯蛑腥说纳矸荩诘雌鸱那楣?jié)中反復滋生虛榮或挫敗。不再想做照著臺詞念的演員,甚至不愿追隨電影開拍之初便設定的主題。
忽略對唯美的追求,忽略對成功的渴望,忽略人頭攢動處的前赴后繼。成功是一種蠱惑,“唯美”二字充滿嫌疑,它抹殺掉了歲月賦予的皺紋和道路的粗糲,它不發(fā)出疑問也不掙扎。不,不能只為了活給別人看,自由是有勇氣由著自己的心性照明。
5
在川藏線上,山人把我們帶成了早出晚歸的旅人。常常是過了晚飯點,饑餓又困頓地坐在車上,半夢半醒中望著窗外的山影與村落。路上經過幾段懸崖,轉頭就是萬仞峭壁。我們被昏蒙蒙地甩來甩去,只有他保持清醒,目光炯炯,雙手靈活轉動方向盤,白色越野在泥濘與黑暗中堅定前行。
“我爸要知道我干這個,早用繩子把我綁回去了!”他自嘲,“但在我沒有比這更安全的活法?!被叵氚雮€月來他領著我們走過的路,泥石流經過形成的漿塘,攔腰阻截的河水,堆滿沙礫的陡坡……過路旁觀的人,無不目瞪口呆,張大的嘴半天顧不上合。我們從最初的尖叫連連,已慢慢變得習慣,知道任何險境在他的輪胎下終將化成一場游戲。
去那些沒規(guī)劃成景區(qū)的點。在路上眼睛被勾住了,隨即下車自投羅網。站在雅魯藏布江邊,聽江水摔石怒吼;或繞到藏族村落深處,踏著裸露巨石走進碧清湖水,魚翔淺底,雪山巍然;又或是遁入一片水墨森林,于層疊的迷霧中辨認瀑布的方位……每到一處,下車便聽到他一陣魔性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聲,隨性起伏,酣暢淋漓,故作一絲地主家傻兒子般的虎氣。聽得人瞬間掛礙全無,胸次闊明。想要學,終究沒放開。
眼睛享著盛宴,行路卻艱難。尤其到了午后,我們都入睡了,徒留他漫漫迢迢地趕路。因這困乏將車開到溝里,甚或發(fā)生事故的不在少數(shù)。有時他實在扛不住,將車停在路邊稍作休息,點燃一支煙。后來我們便談妥,輪番值班陪他聊天。聊起戀愛經歷時,他顯然來了精神:
“姑娘們咋都關心人家里幾個饃幾個棗呢?”
“有故事喔—”我也來了精神。
“我的靈魂受到了傷害!”當他說到靈魂時,一車人都來了精神。想他這么豁達灑脫,放浪不羈,口中也會說出這樣沉重的字眼。
“談得有個啥勁!”他顯然嗤之以鼻。
靈魂這個詞也顯然勾起了車內強烈的表達欲。一個平日里諱莫如深的話題,在這輛白色越野中,成了吸噬每一個人的巨大黑洞。
“你的音樂該換成朱哲琴的了,”有人直抒胸臆,“這樣進入拉薩才帶感。”
彼時播放的音樂過于柔情,治不了我們千萬里來一趟西藏受虐的隱疾。需要這個一唱歌就緊閉雙眼,一開口就靈魂出竅的女人為我們倒入藥引子,雄渾、蒼涼、縹緲、清靈便都來了。
“還有崔健!”我大喊。西藏的藍就是藍色骨頭般的藍;每一座雪山的皚皚白雪就是可以迫不及待撒野的雪;散落的氈房、廟宇、白塔、牦牛和朝拜者,哪一樣不勾起熱血?那血液的色彩,豈不就是一塊紅布里的紅?
“西藏是搖滾的?!蔽业吐曊f。
我突然變得激動,想起曾經狂熱的理想,為了理想輕易閃光的眸子,也想起入世以來套在身上的種種枷鎖。多想要不顧一切地飛啊,而現(xiàn)在,我被一個談論靈魂的年輕人召喚,來到了西藏。不是家禽或寵物,不是馬戲團跳火圈的被馴養(yǎng)的獸,是一頭找回野洲的犀牛。那些瘋狂和沖動都在原生的風景和寧謐的屋舍中回到了體內。
自在的意思是,“自己”是在場的。自己,正是被我們一失再失的所謂靈魂。靈魂是主體,而非客體,是行云流水而非凝滯淤堵。我當然理解山人,20出頭的年紀就從家鄉(xiāng)坐火車進藏,可以疲憊,可以危險,不能停止燃燒,全情投入,勇敢撞擊,在各種轉場和遇見中感受火焰。不懼與虎豹較量,卻無法忍受巧轉騰挪到安全地帶,了度余生。
抵達拉薩。分道揚鑣。剛安頓好,又接到他的電話,邀請我們同去色拉寺。寺宇莊嚴,我們穿行在每一棟藏式建筑之間的小巷里,往前走是搖著轉經筒的老嫗,再往前走是一群辯經的小沙彌。各種高大喬木在充斥陽光的風里沙沙作響,色彩鮮麗的花朵鋪陳于窗臺。走到哪兒都有狗,哪兒暖和趴哪兒,曬熱了就找一陰涼地趴著。梵香裊裊,云天瓦藍,它們就這樣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在那趴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那一陣魔性的笑聲,把人笑成一個小孩子。
“你知道嗎?很多人活得不如拉薩的一條狗?!彼蝗晦D過臉對我說。
6
泰坦尼克號沉沒之前的露絲,擁有人們向往的一切,財富、美貌、門當戶對的未婚夫以及鎏金璀璨的上流圈子,但一切于她如精致的假象。暗無天日,她被勒到窒息,甚至下定決心投海,終結這生來便播放的沉悶劇情。
泰坦尼克號沉沒之后,她一無所有。這一無所有里也有主觀為之,不接受認領,也不對過往尋找。短暫的愛情于她像一場洗禮,自此杰克的生命在她身體里得到延續(xù),陪她歷經孤獨,去實踐所有寬廣而閃光的夢想,去做自己的勇士。
當人們找到容顏蒼老,白發(fā)如雪的露絲,一段塵封的愛情隨巨輪殘骸浮出水面。那時的她多年輕,青色蝴蝶發(fā)卡別在海浪般的金發(fā)上,海風中有腥甜。那年輕的愛人,他一無所有,除了一雙蔚藍的洶涌著波濤的眼,和市場上售價并不高的滿腹畫意。也許,不經歷一次恍如隔世的遇見,不能稱作脫胎換骨。
這遇見于她,是飛翔的自由,是擁有整個世界。
7
同樣是保羅·柯艾略,在他的寓言式小說《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提到了“天命”。
天命和宿命是兩回事。宿命,是人們在青年之后的歲月里,漸漸被某種強大的神秘力量困住了,不再相信每個人都在歷史上扮演著屬于自己的重要角色。
煉金術士是早期的化學家。他們企圖點石成金,發(fā)現(xiàn)一種打通萬物邊界的宇宙語言。當主人公牧羊少年通曉了這種語言,不僅可與不同國界的人沉默意會,更得以與沙漠、風、太陽傾心交談。心外無物,原來圣地即是自己的心靈。
天命,是當你有一天聽到了沉寂已久的心,萬千阻礙化作合力,旅途開始披上奇幻色彩。
8
那么,我們究竟在被什么囚禁?
露絲的牢籠是可視的,更致命的深淵在何處?
成也心,敗也心。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渴求,和吃飯喝水一樣的生理反應,想要證明自己,想讓別人看見自己,想要得到大面積高濃度的表揚來填補溝壑?!罢J同”是多少人的軟肋,“人設”又是多少人的負累。于是陷入某種意義之網,步履急切,心臟焦灼,野火般生出虛妄與貪婪,拔苗助長,直到竹籃打水一場空。
在以儒釋道為羅盤的古中國,“智慧”向來是一門顯學。聰明凸顯“自我”,智慧則選擇將“自我”遺忘。
當深陷比較和嫉妒的怒火,“我執(zhí)”已經開始作祟。它無孔不入,偏執(zhí)且深刻,即使我們有所發(fā)覺,獲得一種不被它鉗制的松弛的愉悅,它一個掉頭現(xiàn)身,便又開啟一場更為瘋狂的殖民。這幾乎和才華無關。事實證明,在許多才華橫溢的人中,“我執(zhí)”的烈焰不僅沒有減小,反而更有燎原之勢。“智慧”與知識向來不成正比。
而另一些人,看似什么都沒有,卻言語從容;看似一目了然,卻又深不可測。在陽光和風霜里綻放就好,綻放之外無他物。像克里希那穆提反復提到的“純真”狀態(tài),回到孩子的視角。追問真相,百無禁忌。讀書行路就好,不問前程;投身到時節(jié)和物事本身的規(guī)律中去。世事光怪陸離,老祖宗說的是,弄巧會成拙,傻人有傻福。
于是,“忘我”成為破除貪嗔癡顛倒夢想的必修課,也是第一堂課。當我試圖去成為一名初學者而非既成者,萬物皆鏡,世界開始袪魅。
9
為什么要每天給孩子講歷史?
學史可以讓一個人不拘于此身、此地、此時,不因困于某種虛無的框架而迷途。
10
老子說的是“嬰兒之未孩”,做一個孩子還不足夠。
生命是一種算法,生來套著層層鎖鏈,來自這副軀體,來自血緣親人,來自更遠的祖輩,來自呱呱落地抵達的人間。恰似早早就設置好的種種參數(shù)。想要旁觀,無奈都是戲中人。機械論的觀點:命中注定的因,導向大勢所趨的果。
亞馬遜叢林之所以險惡,源于寫入物種基因的種種恐怖參數(shù),以及物種的龐雜紛繁。從美洲豹到食人花到卷須寄生鲇,除了嗜血和被嗜,通過繁殖延續(xù)這種以“嗜”為主題的生物鏈,并無其他感性的可能。
算法是比金剛石還堅硬的存在,難以切割重塑。
面對江湖這張攻關考卷,可以求解的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題型不明其意,寫下答字和冒號,知道要解,卻無從解或無解。一連串的無解題,如走進陌生山頭,兩眼一抹黑,風過狼嚎。難不可怕,可怕的是歧義、悖論、題后繞過千百個彎后隱藏的陷阱。
在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切換,總以為某天可以完全擺脫重力。天堂是故土,此生是過客,那些殘存于腦中的記憶和線索可以作證?;孟胫c世隔絕;幻想著遇見自己的杰克或露絲,從此所向披靡。幻想如一只溫軟的家貓,蜷在秋日午后平緩滑行的掌中。
直到壓抑到極限,秉持的品性行不通,幻想無以為繼。你被裹挾著,風餐露宿,流盡淚水,穿越望不到頭的茫茫黑夜。江湖是一本太過龐雜的書,而這副血肉之軀充滿弱點。你使勁撞擊著南墻,一次,兩次,百次,千次……墻依然堅挺屹立,卻被你撞開一扇門,一片新天新地守候在時光的出口,自由如放歸山林的花豹,正瞇眼漾笑著向你召喚。
江湖這本書,原來千百年來沒有改變??偸菚羞@樣一個秋天,秋風似乎明了一切,配合時宜地將明熙吹上你的額頭,將沉默封緘你的喉嚨。你不再修筑城墻,重生如嬰,在秋色中經歷一場漫長的醒來。
11
自由就像愛和美一樣,幾乎是最容易引向歧途的路標。佛教講“空”,在精致利己者那里被解讀為:反正都是一場空,何必認真?逃避,享樂,底線一再下移,直至模糊。私欲以自由的名義匯成洪流,決堤泛濫。放縱,饕餮,娛樂至上,羞恥心成為深埋地層的化石。
我們攥著手機,以為在自由地瀏覽,卻不知已變成一顆被囫圇吞下的棗。
我們從不得不學會隱忍,變成什么都不能忍受。意志被來回稀釋,演變?yōu)槌了缒嗟莫{。
伴隨著從夢中醒來,我不禁自問:
如果有足夠的自由,但不需要背負責任,我愿意嗎?
12
且慢!如果沒有步入歧途,也不再輕易被“我執(zhí)”搗亂,甚至積累了足量的資本或智性,是否就意味著真的擁有“自由意志”?
時至今日,經過千萬年滋養(yǎng),文明大踏步升級換代,當然不太會再經歷一次中世紀,輕易將人打為異端,簡單粗暴地丟上火刑架,但這漫長黑暗的一千年畢竟真的存在過。
黑格爾說的是,世界的本質是絕對理性和絕對精神,人類只是歷史的棋子。這讓我不禁想到《未來簡史》中尤瓦爾·赫拉利的描述:科學家翻遍了大腦也沒找到一個叫“靈魂”的東西,它與進化論相悖;意識只是數(shù)據(jù)處理中產生的一種副產品,如汽車行駛過程中產生的尾氣;就連自由意志也可能只是一種由欲望驅動的算法,而欲望只是一種生化反應。
談到欲望,叔本華的鐘擺論印證了這一點,所謂物自體就是生命意志,所謂生命意志就是人類的各種欲望;人類只是被欲望和無聊操控的木偶。
看,一切都是算法,沒有例外;圍棋電玩如是,音樂詩歌如是。
我們所謂的“意義”不過是左腦中“敘事自我”的自圓其說、自作多情。佛教中的“空”,是不是在說,都是數(shù)據(jù)而已,所謂意義,夢幻空花?
那,我們的核心在哪里呢?
有什么是數(shù)據(jù)不能取代的嗎?
13
母親曾反復跟我提起她的村莊。三四十年前,家家戶戶門前屋后像臉一樣干凈,每一個季節(jié)山里都藏著把人撩得心癢癢的花朵和果子。那時,清貧羞赧,但每一天都與土地勾連在一起,無時無刻不被天空牽動著思緒……每講一次,她的嘴角無不升起欣然。
母親的時代,有我所懷念的時光嗎?
在我身處的小城西南面有一座山。近百年前,這里曾發(fā)生過多場著名戰(zhàn)役。硝煙向來叫人避之不及,但在那樣的語境中,不論荷鋤的農夫還是織繡的婦人,穿軍裝的,不穿軍裝的,人人提到理想信念都會雙眼放光,并在它的照耀下,捧出一顆顆純粹如金子般的心。
再往前,還有幾千年來浩浩湯湯的古中國文化;再往前,部落時代燧人氏鉆木取火,伏羲氏創(chuàng)八卦;再往前,直到我們與所有動物無異,赤裸于天地間的荒野,簡簡單單地生息繁衍,卻有著更敏銳的嗅覺與觸覺,可與自然萬物無壁壘溝通。
那里有我所懷念的狀態(tài)嗎?有某種數(shù)據(jù)不能取代的存在嗎?有算法無能為力的盲區(qū)嗎?
尤瓦爾·赫拉利在談到智能與意識的時候,舉了一個馬和車的例子。馬富有感情,但當車出現(xiàn)并普及時,人們幾乎毫無懸念且毫無留戀地選擇了車。
馬就這樣,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了嗎?
如果在行駛數(shù)據(jù)相同的情況下呢?設想一下,未來的某天,當你要獨自去沙漠或星空旅行,會選擇一匹有同樣行駛數(shù)據(jù)驅動的馬,還是完全沒有感情的車?好比唐僧去取經,尤瓦爾·赫拉利告訴我們的是,我們茫茫然并不知曉當今變革時代的經書在哪里,只是在廣袤且未知中啟程。以一個文科生的浪漫,我能想象的現(xiàn)代版唐僧師徒四人組,并非開著勞斯萊斯,而是騎著《山海經》中的飛馬,當然也可以是乘著神龍或鳳凰。
《山海經》常會給人一種時間失重的感覺。比如,娥皇的后代三身人可馴養(yǎng)虎、豹、熊、羆,讓老虎耕地,豹子守家。就好像遠古的祖先們負責想象,而未來的人們負責實現(xiàn)。上天遁地、長生不死、變化多端,書中描繪的,正是我們未來所要見證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卻充滿魔幻的未來感。時間似乎不是按墻上的掛鐘在直線走,而是一個玄妙的循環(huán)。
孫悟空就是一個充滿未來感的人物。按照數(shù)據(jù)主義,這只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算法不知比唐僧強大多少倍。太上老君做科研的仙丹當豆子吃個精光,蟠桃人參果啥的也是大快朵頤,各種攻關升級,里里外外的數(shù)據(jù)跟唐僧比起來都是降維打擊,但他的師父偏偏就是這具手無縛雞之力的肉眼凡胎。
這就是中國神話的思維。一言以蔽之:道可道,非常道。不是沒有意義,只是這個意義更廣更玄,需要不斷升級心智模式和意識版本。
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和取得真經后緊箍咒從頭頂消失的斗戰(zhàn)勝佛,是什么讓他獲取了自由,一種區(qū)別于大鬧凌霄寶殿時的自由?
四個世紀之前的故事,我還是愿意相信,并將答案歸結為修行。如果現(xiàn)代性是指我們生來便簽訂了一個以放棄意義來換取力量的契約,我愿意相信的是,獲取力量后的歸途依然指向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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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持續(xù)了好一陣子。午后,坐在臥室的榻榻米上看書,不一會兒,脊背和頭發(fā)都被曬得暖融融一片。身體是暖的,眼里的風光也是暖的,塵埃在陽光下如金屑飛舞。覺得自己像個小富婆,懷抱著一種隱秘而真切的幸福。
造物主既然讓這個“敘事自我”占據(jù)了大腦的半壁江山,自有其深意吧。不然,這緩慢流動的一個個瞬間,何以讓我倏忽理會了牧羊少年的語言?
30歲以后,疲憊不堪,不忍對鏡有時;怒火綿延,來由莫名有時;弱點輕易被擊中,再一次重復業(yè)力與愿力之間的撕扯有時。但區(qū)別于從前的是,每一次沉溺的身后,都站著一個更為理性超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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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發(fā)信息來,約我去日喀則,約我去阿里。前不久他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直感覺腦體要整個燒壞時,卻又漸漸清澈和空靈起來,想起北方的故鄉(xiāng),想明白很多人生的課題?!皝戆桑矣泻芏喙适乱v給你聽,”他的語氣變得極其輕柔,“可以不停不停地講下去?!倍遥罩謾C的手霎時發(fā)燙,仿佛拉薩洶涌的日光從彼端的屏幕穿透過來。
“好呀,我們一起去八廓街喝甜茶。”
遙想著,我們應該有很多機會一起同行吧,又或許,此生都不會再見;但有這樣一個人,在一些時刻,隔著千山萬水,與你的心親密地連在一起,頓覺生之壯闊。
那個夜晚,我又夢見了藏地。腦海中是快進的時空流變,冰川侵蝕出湖泊,江水沖刷出峽谷,高原上漸次鋪上巨大而粗獷的巖石,筆調稚拙的巖畫煥發(fā)斑斕色彩。太陽升起,每一次都新鮮;星辰如碎鉆,每一夜都鑲嵌在人們頭頂。
大地將自己完全敞開,以其厚重迎接著風霜雨雪,書寫自己滄海桑田的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