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蕓

一

她建造了一個王國，那是她沉迷耽溺了五十多年的“秘境”。那里有她親手創(chuàng)生的1500多個孩子，他們分處于四十多個家族，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高溫顏色釉瓷。

創(chuàng)生的喜悅，蓬勃的生息，那些孩子奇異，靈動，神秘，每一個都仿佛是世間奇跡。他們，有的像天空中瑰奇幻變的流霞，有的像霧色彌漫的青翠山巒，有的像夢幻般湛藍的湖水，有的像焰火四濺的流光飛熒，有的像如瀑傾灑的雨絲，有的像瑰麗的鳳凰羽衣，有的像被魔指點過綻放的奇詭花朵……無機生命與有機生命、必然與偶然的結合，已知與未知、有序與無序之間的萬千種可能，在打開窯門的那一刻，定格。

她說：“顏色釉是瓷上寶石，人造天成。但與人造寶石不同，原本只是礦物質(zhì)的它，必與瓷結合，才能蛻變?yōu)閷毷！奔毮伓挥鞋摑櫣鉂傻拇杉。闯鲇谄綐銦o奇的礦物質(zhì)、高嶺土、瓷石，經(jīng)過木的鈍重擊打，水的溫潤化合，火的熾烈煅燒，還有她的手、心、意的點染，有時連她也不知道，會創(chuàng)生出怎樣美妙絕倫的“生命體”。

她為孩子們一一命名—郎窯紅釉美人肩瓶、秘釉流霞盞、玫瑰紫釉福瓶、彩色絲毛釉葡萄瓶、寶石紅釉將軍瓶、窯變?nèi)善?、火焰紅釉月光瓶、鷓鴣斑釉筆海、雨過天青釉茶盞、鳳凰衣釉醉仙瓶、郎紅烏金釉三陽開泰瓶……進入窯膛前，胎體素白，釉色也寡白平淡。窯門閉合，可控的是溫度，不可控的是火焰的自由游走、熱力的散布、氛圍的形成與變化、釉的兀自流淌與神奇窯變。于是，每一次停火開窯，都是讓人屏息的揭秘時刻。

無數(shù)次的黯然失落，無數(shù)次的驚喜歡悅，她的心已被錘煉過萬千次，還是會在“人造天成”的美妙造物面前，驚嘆不已。

這些孩子被她珍藏在“景德鎮(zhèn)鄧希平顏色釉陶瓷藝術博物館”內(nèi)。美輪美奐的局部，雅致炫美的整體，在燈光下熠熠閃光。

離藝術博物館幾步遠，有一幢兩層樓的房子。推開鐵門，小院里迎面一棵樹下，林立著殘破的瓷瓶，密密挨挨，一直鋪排到墻角。整個小院被一叢叢瓷器占據(jù)。他們，與展廳中那些光彩照人的孩子，有著緊密的親緣關系。同樣的工序，同樣的配料，同樣的施釉方法，同樣的燒制環(huán)境，同樣誕生于她的手中，可命運在窯火中截然分野。

車間里，擺滿高低錯落的木架，架上一排排形狀各異的粗坯，小木凳上裝滿釉料的碗碟，還未進行配置的礦物原料，半成品和正待修整的成品，隆隆作響的球么機，顯示溫度已達1050攝氏度的在燒氣窯，處在輪休期的氣窯和設備……這一切構成了鄧希平真實的工作環(huán)境。實驗室里的配料研究階段，是建造王國的流程之一，更多的時候，她穿著粗布工作服，在灰樸、簡陋、光線不算明亮的車間里忙碌，選坯，施釉，燒制，或長或短地等待。

辛丑年盛夏，當我走過流光溢彩的博物館展廳，再跟隨鄧希平老師走進這座車間，忽然看清了五十多年間她走過的那條路?？梢姷臉s耀和光環(huán)，都是以日復一日的腳踏實地、步步艱辛鋪墊。一路走來，她憑恃的，是學院里練就的扎實功底、嚴謹求真的治學態(tài)度、富有韌性的探索精神，還有歷五十年不曾褪色的摯愛與執(zhí)著。

真正屬于她的“秘境”，不是那個七彩幻美的王國，而是這里。

二

二十三歲、剛從武漢大學畢業(yè)的鄧希平，坐著一輛白色救護車抵達輕工部景德鎮(zhèn)陶瓷研究所。那是三天兩夜漫長報到行程的最后一段。

當滿身塵灰、難掩疲色的她，走進四野黑寂、亮一盞孤燈的研究所值班室，值班的師傅驚詫地望著她。問明她的身份，值班師傅又驚又喜：“早接到通知說你要來報到，我們等了三天，怎么路上走了這么久？”

那是1965年盛夏，蓄短發(fā)、穿白衫的鄧希平按照武漢大學學生處老師的規(guī)劃，先從武漢坐船到九江，為了節(jié)省2元一夜的住宿費，她在九江火車站的候車室過了一晚，坐慢吞吞的綠皮火車到達南昌后，又在汽車站過了一晚，趕一早的頭班車去景德鎮(zhèn)。

坐在開往景德鎮(zhèn)的班車上，攜帶熱力的風卷起塵土撲進車窗，車輪攪動的沙粒將車身拍打得“啪啪”響。路邊的風景越走越荒涼，車一徑向著大山深處、夜色深處行駛，全然不顧鄧希平忐忑的心情。她沒想到以瓷器聞名的景德鎮(zhèn)，竟然這么偏遠。

車上還有一位學生模樣的男孩，穿著印有“湖南大學”字樣的球衣，是來景德鎮(zhèn)瓷廠報到的。車上的一位醫(yī)生聽說他們是分配到景德鎮(zhèn)的大學生，熱情搭話：“陶瓷研究所在東郊，這車到站很晚了，醫(yī)院里安排了車接我，你們就坐我的車，負責把你們送到……”

車開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陽沉落在遠山背后，收盡最后一線霞色，才望到景德鎮(zhèn)的影子。

于是，鄧希平坐著救護車，抵達了輕工部景德鎮(zhèn)陶瓷研究所。那晚，她被安排在女生宿舍，托運的行李還在路上，是同室借給她衣裳。洗完澡一身清爽的鄧希平，這才有了細細感受這個新地方的心情。山里的空氣似有絲絲甜味，比大城市的潔凈，清新。她躺倒在床，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一早，鄧希平在所里轉(zhuǎn)了一圈，竟是個遍布花草林木、公園般的所在，兩層樓房和數(shù)座平房散落其間，靜雅端麗。第一天上班，鄧希平被領進了化驗室。實驗是繞不開的“日課”。兩位組長都很和藹，其中一位組長周熙穎老師年過五十，待她有母親般的煦暖。

武漢大學化學系的實驗課占總課時的三分之一，都是學生自己動手，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實際操作能力。鄧希平在同級的兩百多名學生中算得佼佼者，才有資格分配到國家輕工部研究所（原在上海，又稱“玻搪所”），不想分配剛定，該研究所的陶瓷室就與景德鎮(zhèn)陶瓷研究所合并成了輕工部的陶瓷研究所。命運就這樣將鄧希平引到了景德鎮(zhèn)，贛東北的一座小城。

眼前的實驗設備，鄧希平都不陌生，只有酒精噴燈她沒用過，在學校做實驗都是使用煤氣燈。周組長問她：“能上嗎？”她遲疑一下，指指噴燈，“能！就是這個，我不會用。”

“我點給你看?！本凭珖姛粜枰吸c燃，先點酒精燈，促使貯罐內(nèi)酒精氣化，再用火柴點燃酒精噴燈?！班亍?，高溫火焰伴隨一聲轟響升騰而起。鄧希平嚇了一跳。看過一次演示后，鄧希平走上了實驗臺，和另一位同事進行平行樣品實驗。結果在誤差范圍之內(nèi)，實驗有效。

調(diào)配試劑，分析樣品，整理結果，實驗的每一步驟和細節(jié)，都將實驗者的水平、態(tài)度、嚴謹度和專業(yè)度展露無疑。這無疑是一場考試，鄧希平順利通過了。

對于剛入職的大學生，所里沒有壓重擔，只是讓鄧希平做做簡單的平行實驗。日子無波無瀾，平淡無痕地滑過。很快中秋節(jié)到了，這寄放思親之情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讓從未離家這么遠、這么久的鄧希平，忽然陷落在了濃烈的思鄉(xiāng)情緒中。

她的父母都是民國時期的大學生，現(xiàn)在在武漢高校當老師，七個兄弟姐妹構成的大家庭，讓她從沒體驗過孤單無依的感覺?？墒乾F(xiàn)在……周組長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緒，邀她去家里過中秋，月餅、板栗、柚子，還有景德鎮(zhèn)特有的堿水粑，圍坐賞月的暖融融氛圍，天上那一輪玉色明月，融化了鄧希平心中淤積的思鄉(xiāng)之結。

中秋過后，科室遇到了一個難題。所里做分析實驗的樣品來自全國各地，樣品粉碎后一般都要取出大部分分為等量的三份，其中兩份做平行實驗，如果結果核對不上，再使用第三份。當時有一個樣品，三次實驗的結果都比對不上，且誤差很大，需要分析的9種元素，始終有幾種元素的分析數(shù)據(jù)不正?！止芾砘剖业母彼L組織大家開會分析原因。在會上一遍遍問大家：“樣品有沒有問題？實驗過程有沒有問題？”

科室已經(jīng)自查多遍，都沒找出問題所在。坐在會場的鄧希平默默聽著大家的匯報、議論、分析，散會后她去了圖書室，終于在書中找到了“答案”。她大著膽子和副所長說：“是上面指定的分析方法有問題！”

樣品中有幾種元素含量過低，用指定的方法無法一次性得到這些元素的分析結果。這種樣品的分析要分兩步走：第一步分析出部分元素的含量。樣品分離后，用另外一種分析方法分析出另幾種元素的含量。果然，沿著鄧希平的思路再進行實驗，所有需測元素的含量一一清晰浮現(xiàn)。解決難題后副所長露出了笑容。專業(yè)，細致，沉穩(wěn)，善于查找資料解決問題，所領導看到了鄧希平這個學生娃的優(yōu)點和實力。

按照慣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都要下鄉(xiāng)參加社會勞動實踐一年。來自大上海“玻搪所”的政治處主任卻不走尋常路徑，將5位新分來的大學生留在了所里的實驗工廠勞動鍛煉，而且為他們專門配備了4位經(jīng)驗豐富的工程師，分別傳授陶瓷工藝中的原料、成型、燒制、裝飾的課程。

一年結束，其他四名學生被分到了科室，擔任工程師助理，只有鄧希平被分到了顏色釉組，當學徒。對顏色釉還一無所知的鄧希平，心里那個難受，不解，“為什么單單是我做學徒？！”

政治部主任給她講了一個發(fā)生在十年前的故事。就是這個故事，為鄧希平打開了顏色釉王國的大門，讓她找到了屬于她的奇妙“秘境”。

三

故事發(fā)生在1954年。解放初期，我國迫切需要德國的精密儀器制造技術來發(fā)展工業(yè)，德方提出用景德鎮(zhèn)顏色釉技術交換。

景德鎮(zhèn)有幾個家族祖?zhèn)黝伾约妓?，但基本是一個家族一種顏色釉，靠父傳子續(xù)的方式傳承。解放后，當?shù)卣疄榱藗鞒姓滟F的顏色釉技藝，將幾大家族的當家?guī)煾刀技衅饋?，由政府提供工作崗位，每月發(fā)放不菲的工資，希望將這一傳統(tǒng)工藝恢復并發(fā)展。

老師傅們都是行內(nèi)高手，知道怎么找原料，怎么加工原料和配制釉料，在什么窯位燒制顏色釉瓷，但要形成文字材料，他們一則文化水平低，有的連字也識不得多少，二則缺乏分析和整理資料的能力，無法拿出一套完整、科學、嚴謹又規(guī)范的科研資料。國家只好請來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和玻搪所的陶瓷專家和工程師，到景德鎮(zhèn)陶瓷研究所來幫助顏色釉師傅們整理技術資料，同時又為師傅們配備了一批大學畢業(yè)生和年輕技術人員做助手。

師傅們按照祖?zhèn)鞯墓に囍谱黝伾源善鳎瑢W生和技術人員則天天跟著師傅，將每個工藝過程用文字記錄、整理出來，再交給上海硅酸鹽研究所進行測試，最終形成關于原料、制坯、配釉、施釉、燒成各環(huán)節(jié)的研究性文本資料。歷時半年，終于完成了這份“中德技術合作資料”，為中國換回了珍貴的“德國精密儀器制造技術資料”。這次國際間的技術交換，讓景德鎮(zhèn)人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顏色釉陶瓷制作技藝的重大價值。

景德鎮(zhèn)，偏安贛東北的小城，因為出產(chǎn)一種名為高嶺土的特殊泥土，成為瓷業(yè)發(fā)展的重鎮(zhèn)。這座“千年瓷都”，有2000多年冶陶史、1000多年官窯史、600多年御窯史，陶瓷是這座城市的肌膚與骨骼，也構成這座城市的精神鈣質(zhì)，塑造其國際形象。意識到陶瓷的價值與意義的景德鎮(zhèn)人，從1954年開始，每年選派幾位大學生和年輕技術人員進入顏色釉組當學徒，希望這些不斷注入的新鮮血液，能讓顏色釉瓷擁有生生不息的活力。

一批批學徒走進顏色釉組，但真正留下來的不多。有的不喜歡和泥巴打交道，有的覺得顏色釉單調(diào)乏味，有的在技術上始終無法提升，有的有更“遠大”的志向，他們都成了顏色釉王國的“半途走失者”……鄧希平是這些年輕學徒中的最后一位大學畢業(yè)生，她留了下來，并堅持到今天。

一個師傅只懂一種釉，通常一個師傅帶一個學徒，而鄧希平跟著聶物華、陳鴻高兩位師傅學習，同時掌握了兩種顏色釉。

兩位老師，一個擅長宋鈞花釉，這是一種以青、紅、藍釉色交錯如兔毫紋的窯變花釉；另一個擅長青釉，尤其是孔雀藍釉色如夢境般迷人。

每一種高溫釉，都是由幾種，甚至十幾種天然礦物按照一定比例調(diào)配而成。那些配料“密碼”，儲存在家族記憶和師傅的大腦里、指尖上。古有“若要窮，燒郎紅”之說，因為郎紅的成品率極低，百難成一。不只郎紅，許多顏色釉因其流動、不穩(wěn)定性，很難燒制出精品。而每一種顏色釉，對坯體的要求又各不相同，只有能與坯體緊密、和諧、完美結合的顏色釉，才能最終在窯火中蛻變成“瓷上寶石”。

老師傅們在多年的燒制實踐中，不斷經(jīng)歷失敗與成功的反復錘打，才擁有了嫻熟精湛的技藝。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能保證每一次出窯都是百分百的精品。學徒們掌握配方后，就進入實踐環(huán)節(jié)，從制坯、配料、施釉到燒制，全程獨立做完。燒成了，就再按此方法重復一次、兩次、三次；燒壞了，就琢磨原因何在，加以改進。實在不懂的，師傅也不懂，那就去圖書館查找資料。偶爾出現(xiàn)一件精品時，那噴涌出的喜悅有著極強的沖擊力，它可把反復制作顏色釉瓷器的單調(diào)、乏味、辛苦、勞累沖得無影無蹤。

組里常用的礦物原料有二十多種，看起來樣子差不多，而所里有一條鐵定的規(guī)矩：不貼標簽。用這種方式，逼著學徒下工夫去認、去識、去記。眼看，手摸，舌嘗，只有細細體察，才能分辨出礦物原料們之間的不同。它們有的是白偏黃，有的是白偏灰，有的質(zhì)感細，有的質(zhì)感粗，還有舌尖舔過時，能感受到不同的味覺。有的學徒怎么也記不住、記不全，幾次考試不過關，就面臨被踢出組的結果。也有學徒想歪點子，偷偷做記號，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是不留情面地踢出組去。

除了不貼礦物原料標簽，顏色釉組還有許多有形、無形的規(guī)矩，學徒稍有不慎觸犯了，就會被踢出組。

師傅們脾性不一，進入顏色釉組多半是被動的。原本這是家族擁有的足以養(yǎng)活一代代子孫的獨有技藝，現(xiàn)在不能父傳子承（按規(guī)定其子女不能進顏色釉組。但師傅的工資很高，足以讓一家人衣食無憂），還必須拿出來與外人分享，等于砸掉了家族的“金飯碗”。師傅之間，存在無形的壁壘，原來他們相互間絕不交流互通，各據(jù)一方不越界，才能在景德鎮(zhèn)的地面上共生共存。如果有學徒不識趣，在師傅間隨便走動，會被認為是在搗亂，也面臨被踢出組的結果。

鄧希平無暇他顧，學習兩種顏色釉已經(jīng)是雙倍難度。而且，有那么多工序、環(huán)節(jié)、細節(jié)需要掌握，還要在傳承的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但她絲毫不以為苦、累，她徹頭徹尾迷上了顏色釉。

十幾種礦物原料，含有豐富的微量元素，可以實現(xiàn)無窮無盡的組合，但只有一部分是有效組合。配料的過程，鄧希平感覺像是中醫(yī)的“望聞問切”，中醫(yī)握有古已有之的配方，但那只是別人的經(jīng)驗，行醫(yī)診病僅僅靠現(xiàn)成的方子不行，世間多的是庸醫(yī)，少的是良醫(yī)，只有將這些方子與個體經(jīng)驗充分化合，在面對千差萬別的病患時靈活調(diào)配，才能行之有效，藥到病除。顏色釉也是如此，配方看似恒定，哪怕是一毫不差同樣配比，可因為天然礦物的成分并不是均衡穩(wěn)定的，配料中的微量元素存在差異，加上施釉的手工環(huán)節(jié)差異，窯火的任性不羈，必然與偶然結合，讓結果無法預料—每一次制作都是一程“探險”，每一次出窯都是一場“揭秘”—無窮無盡的可能，為循環(huán)往復的顏色釉陶瓷制作過程，增添了難以言喻的魅力。

各種各樣的礦物原料，只有深諳它們的特性和釉料配方的科學原理，才能遵循化學的規(guī)律自如地驅(qū)策它們，進行不同的組合、配比。由此，可以復原許多古已有之、但失傳多年的釉色，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新的釉色。

為了摸清燒成溫度曲線（溫度曲線、壓力曲線、氣氛曲線），她獨自跑去柴窯安裝測試管。舊時景德鎮(zhèn)有女人不得進入窯房以免倒窯的說法。進入新時代，為了學透學精顏色釉陶瓷制作技藝，柴窯成了鄧希平繞不開的學習現(xiàn)場。

顏色釉王國，一個讓人越深入越覺遼闊無垠的“秘境”，令鄧希平迷而忘返，樂而不疲。

四

有幾年時間，深愛顏色釉的鄧希平，卻不得不遠離顏色釉。

那是動亂時期，她響應號召，隨“五七大軍工作團”去到江村公社，種稻，采茶，摘棉花，教書，制作農(nóng)藥……可一旦機緣讓她回到景德鎮(zhèn)，她就毫不猶豫地選擇陶瓷，選擇顏色釉。1972年，陶瓷研究所還沒完全恢復，市政府委托景德鎮(zhèn)陶業(yè)公司安置原陶瓷研究所的干部職工，鄧希平主動要求調(diào)到景德鎮(zhèn)十大瓷廠之一的建國瓷廠，因為那是唯一可以做顏色釉的瓷廠。她的調(diào)令上特別注明了“顏色釉”三個字。

久別重逢，一往而情深。來到建國瓷廠的鄧希平和兩位顏色釉老師傅一起，成立了廠里的顏色釉實驗組。建國瓷廠以均紅瓷為主打產(chǎn)品，有技藝純熟的師傅、成熟的工藝流程和生產(chǎn)線，但鄧希平想在建國瓷廠開辟更廣闊的顏色釉天地。

一間泥坯房，沒有窗戶。三張辦公桌，沒有實驗設備。顏色釉實驗組從零起步，一點點建構。鄧希平年輕，懷抱巨大的熱情，是組里的主力。每天在各個科室間來回地跑，礦物原料、儀器設備陸續(xù)到位，可還缺少測試用的瓷坯。鄧希平跑去成型試驗組拿試驗用坯，工人看她年輕，覺得她就是一個“給領導拎包的”“開會時寫寫材料的”，做不成什么事，隨手挑了兩塊殘次坯給她。那時知識分子在社會上依然還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鄧希平?jīng)]有爭辯，就用殘次的瓷坯做實驗。在心里，她認定：總有一天，廠里的工人會改變對顏色釉實驗組的看法，會改變對她以及廣大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

沒想到，機緣來得那么快。

建國瓷廠二車間專門生產(chǎn)均紅瓷，這一年車間進行成型技術革新，變原來的手工拉坯為灌漿拉坯，成坯的效率大大提升，可新工藝實行后的第一窯瓷器開出來，令全廠震驚：滿窯均紅花瓶全碎了！

這可是重大生產(chǎn)事故。二車間立即停產(chǎn)，查找原因和尋求解決辦法。不解決技術上的問題，繼續(xù)生產(chǎn)等于加大損失。

原因不難找，方法卻難求。機器灌漿的坯體厚度只是手工制作的坯體的一半，無法承受均紅釉在燒制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拉力。這再一次證明了：顏色釉只有與坯體高度完美結合，才能蛻變?yōu)椤按缮蠈毷薄?/p>

技術革新必行，用灌漿方法生產(chǎn)的上萬件瓷坯擺滿了廠房和倉庫，現(xiàn)在只能重新調(diào)配釉料，以適應灌漿坯體。廠里每天找“均紅”組工作人員開會，人人心焦氣躁，卻始終找不到解決辦法。這一事故不只驚動了建國瓷廠，整個景德鎮(zhèn)都被震動了。有人將之命名為“均紅犯破”事件。

建國瓷廠面向全市貼出“招賢榜”，承諾只要是能解決“均紅犯破”的人，都能得到國營指標的獎勵。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這可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于是，獻計獻策者蜂擁而至。

鄧希平負責接待來訪者，記下他們提供的方法、思路，一一進行測試。有人拿來了祖?zhèn)鞯拿刂啤鞍追邸?，有人寫了十多頁材料，有的拿來了新的配方……起初，大家的思路往“減少拉力”的方向走。既然是拉力太大，那就追求均紅無裂紋，可燒制出來的紅色變得很淺，根本稱不上是均紅。改而追求少裂紋，配方改了又改，還是不行。

忙著接待的鄧希平，也在思考解決之道。如果無裂紋、少裂紋解決不了問題，那可不可以換一種思路—讓裂紋變得更多，像蛛網(wǎng)一樣均勻鋪展，以減少單位面積所承受的拉力？就好比，用針尖去戳氣球時，所有的力集中于一點，氣球輕易就被刺穿。而用雙手擠壓氣球時，氣球反而因受力面大，不容易破裂。

思路有了，可心里沒底，她沒有聲張，夜里加班加點進行試驗，不斷調(diào)整改變釉料配比。終于有一天，打開窯門的一刻，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裂紋遍布、瓷身完好、均紅色勻亮的瓶體。鄧希平的心一陣狂跳。她靜靜地坐了一刻，待興奮過去，又進行第二次試驗。連試三次，都成功了。她這才將試驗結果匯報給組長。

廠里得知消息后，決定不進行中試，直接重啟生產(chǎn)。廠里停產(chǎn)數(shù)日，損失巨大?？刹贿M行中試，就意味著試驗階段并不完備，一旦出現(xiàn)問題，誰來承擔責任？這時，組長站了出來，他得保護年輕的組員鄧希平。他提出方案：為確保順利重啟生產(chǎn)，必須全廠各部門、各環(huán)節(jié)全力配合，不能稍有差池。廠里組成一個臨時投產(chǎn)組，組長由分管業(yè)務的副廠長擔任，保衛(wèi)科、技術科、供應科、生產(chǎn)車間負責人任組員。以前的原料、釉料一律打上封條，供應科嚴格按照鄧希平提供的配方，派人和她一起去進原料，待釉料球么完成后，先取出三桶釉料，一桶交保衛(wèi)科封存，一桶交技術科封存，一桶由鄧希平親自上釉進行對比試燒，剩余的釉料交二車間正常生產(chǎn)。

全廠三座柴窯，全部滿窯。柴窯從滿窯、燒窯到開窯需要四天時間。那四天，每個人的心都仿佛被烈火烹烤著。開窯時，廠領導全部來了，現(xiàn)場圍了二百多人。鄧希平也站在人叢中，眼睛盯著窯門，大腦異常興奮卻又像是一片空白……

那天，爆竹聲震天炸響。滿窯均紅瓷器，一個都沒破！

這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廠子，也傳遍了景德鎮(zhèn)的角角落落。

轉(zhuǎn)天，廠里召開總結大會，廠長在臺上說：“讀了書還是有用的……”

短短的一句話，讓坐在臺下的鄧希平，頓時淚流滿面。

這句話，應和著她的心聲。遠離顏色釉的這幾年，來到建國瓷廠的幾個月，有一種力量從未從她內(nèi)心離開過。

這一刻，它被一句話在臺上宣示，明證，令她百感交集。

五

景德鎮(zhèn)有四大傳統(tǒng)名瓷：青花、玲瓏、粉彩與顏色釉。

顏色釉是最獨特的一種。釉料由天然礦物配比組合，進入窯火后，隨著火焰的躍動、氣流的回旋，她便“活”起來，動起來，形神莫測地蛻變?！安荒苋ジ淖兯?，只能去適應它?！边@些年，沉迷于顏色釉的鄧希平，所做就是盡量去摸透每一種礦物的脾性，再以精準的組合，賦予每一種顏色釉華彩綻放的可能。

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顏色釉瓷。每一件顏色釉瓷的燒成，就如同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她，是這個新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孕育者、呵護者。

在顏色釉王國里，鄧希平不斷挑戰(zhàn)既有的難題，又不斷自設難題。她相信每一個難題，都有破解的方法，只是還沒有被世人找到而已。只要解題方向正確，終有一天會撥云見日，水落石出。

1975年，國家輕工部將一項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零號柴油燒制均紅釉”，下達給建國瓷廠，并撥付了15萬元科研款。廠里專門成立了科研組，由鄧希平主持研究。

在此之前，景德鎮(zhèn)用煤、酒精、發(fā)生爐煤氣等多種燃料進行過燒制均紅釉的嘗試，都未成功，這一次鄧希平的科研小組選用0#柴油做燃料，低壓噴咀倒煙式1立方的方形窯爐燒均紅，通過幾十次配方試驗，用一年時間，終于試制成功62#無鉛均紅釉配方，燒制出了絲毫不比柴窯遜色的均紅釉瓷器。

古有“無鉛不紅”的說法，鉛是可以讓熔融點降低的金屬，可以保證紅釉穩(wěn)定發(fā)色，被用于多種釉料配方中。傳統(tǒng)均紅釉，鉛是重要元素。但鉛對人體有害，尤其是一線工人長期接觸鉛，會引發(fā)職業(yè)病。這次科研在改變均紅釉的配方時，將鉛含量降為了零。不只是均紅釉，鄧希平沿著這個方向，繼續(xù)向前探索，使之擴展到所有顏色釉配方，結束了顏色釉含鉛的歷史。她研制出的“無鉛均紅釉”，在1978年獲得了江西省重大科技成果獎。

郎窯紅，是顏色釉中的珍稀品類。其色澤比均紅更為鮮麗純粹，近乎透明的瑩潤質(zhì)感，誕生于康熙年間的御窯。

郎窯紅的熔融范圍在5攝氏度之內(nèi)，一旦超過這一范圍，就會發(fā)生器損、色偏。舊時柴窯燒瓷，控溫難度本來就大，燒制郎窯紅瓷器，簡直像是在鋼絲上行走，在針尖上旋轉(zhuǎn)。郎窯紅的這一特性，限定了其瓷體無法高大。即便是保持高水平管控和高品質(zhì)追求的御窯，也難以生產(chǎn)大件郎窯紅瓷器，遑論民窯。罕有燒成的珍品，都是嬌小器型，作為皇宮特供，只能由皇家品賞。

沒有人知道鄧希平經(jīng)歷了多少次失敗，又為這種醉人的紅，魂牽夢縈了多少日子，她硬是將傳統(tǒng)郎窯紅只有5攝氏度的熔融范圍，擴展到了80攝氏度—只要窯火溫度在1290至1370攝氏度之間，郎窯紅就能蛻變成理想的模樣。

郎窯紅釉瓷器，由此得以拓展。1979年，高至62公分的大件郎窯紅瓷器在柴窯中燒制出來。憑借這項技術，鄧希平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她運用這項技術燒制出的300件郎紅釉美人肩瓶，被外交部禮賓司定為國禮，攜帶著中國人的深情厚誼和傳統(tǒng)文化因子，飛向了世界各國。

1984年，鄧希平以其出色的專業(yè)能力，升任建國瓷廠的副廠長、總工程師，在她的推動下，實驗組擴容變身為“顏色釉科研所”，在顏色釉科研之路上發(fā)力奔跑。建國廠的另一件經(jīng)典國禮—三陽開泰瓶，就誕生于這一時期。其名取自《易經(jīng)》中的卦名，寓“冬去春來，陰消陽長，萬物復蘇，吉祥之意”。釉彩由郎紅釉和烏金釉組成，紅與黑的強烈對比，兩色交混處自然窯變形成流金色澤，使得整個瓷體明艷大氣，又雍容端方。三陽開泰瓶作為國禮，被贈送給多位外國元首。當時三陽開泰瓶的一級品，單件（件，是瓷器特有的體積單位）價4.2元，100件的三陽開泰瓶售價420元，供不應求，基本是還沒出窯就被訂購一空。

不斷推陳出新的顏色釉瓷新品：鳳凰衣釉、羽毛絲釉、翎羽釉、彩虹釉……贏得了一個又一個獎項，也將建國瓷廠推向了最輝煌時期。

十年輝煌之后，轉(zhuǎn)折到來。改革開放的國策，市場經(jīng)濟的逐步鋪開，讓建國瓷廠和其他國營瓷廠一樣，逐漸顯現(xiàn)出無法與之匹配運行的種種弊端，積重難返，求生艱難。

1995年，鄧希平再次面臨人生的重大關口。她為之傾注了二十年時光的建國瓷廠，全面虧損，已經(jīng)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不得不進行改制，突圍求生。一個擁有三千多職工的國營大廠，如一面鏡子碎裂開來，分解為四十多個獨立核算的經(jīng)濟體。每一實體的承包人，利用原來的廠房、設備分頭組織生產(chǎn)，自負盈虧養(yǎng)活實體內(nèi)的工人。

廠里的領導干部，必須響應國家的政策方針帶頭承包。這一年，鄧希平五十三歲。作為廠領導，她沒有選擇的余地，而且，她實在放不下一手創(chuàng)建發(fā)展起來的“顏色釉研究所”。如果她不承包，研究所就面臨解散消失的命運。她之所以猶豫，是深知這是一處“老大難”，所里的研究人員年齡偏大，長期脫離生產(chǎn)一線沒有在線產(chǎn)品，而且，研究所自身沒有廠房，沒有設備，這意味著一切又得從零開始。能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存活下來嗎？

許是千百次失敗煉就的韌性，許是專業(yè)自信帶來的內(nèi)心力量，鄧希平拒絕了很多外來單位的邀請，邁出了至為艱難的一步—承包“顏色釉研究所”。

自負盈虧，意味著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沒有設備，她就靠自己在廠里積攢的人氣、影響力，找其他實體借，約定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償還。還有泥料、礦物原料，她都靠這種方式先借來。

廠里給他們一個兩百平方米的廢棄油庫，油庫里還有一個50噸重的大油罐，只能動用大吊車移走，可吊車費1000元，廠里也拿不出來。鄧希平想了個辦法，請來一些朋友買走廠里庫存的瓷器，才湊夠了這筆費用。

8天時間，終于將簡易廠房中的一切準備就緒。選擇什么樣的首發(fā)產(chǎn)品，才能一步打開局面？鄧希平想到了曾經(jīng)俏銷的“三陽開泰”瓶。

但“三陽開泰”瓶是兩種釉在同一坯體上一次燒成，其難度是雙倍的。且所里的研究人員年齡大，手上技藝欠缺，只有反復測試、調(diào)整，在一次次試錯中尋找最佳方案。他們也沒有自己的窯房，只能找別家的搭燒，這又增加了一重難度。一開始，根本燒制不出一、二級品，三級品也不多，四級以下的在市場根本賣不出去。產(chǎn)品賣不出去，就意味著沒有收益，支出卻在不斷累加。轉(zhuǎn)眼，第一個月工資發(fā)放的日子臨近，可賬上的錢根本不夠。不能讓這批跟著自己的老職工寒了心，鄧希平將家里僅有的一萬多元存款都取了出來，將第一個月工資如期發(fā)了出去。而她家里，還有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子。

沒有退路，只能向前。三年時間，處在巨大的生存重壓之下，所里的人沒有歇過一個星期天，沒有安心度過一個節(jié)假日。為了搭燒別人的窯爐，除夕那天滿窯，日夜守在窯房里，同事們和鄧希平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有別的單位想挖人，所里的研究人員一個都沒離開。

三年后，所有的債務還清，經(jīng)營走上了正軌。他們的優(yōu)勢逐漸顯現(xiàn)出來，不斷創(chuàng)新的實力，讓他們推出的每一種顏色釉瓷都能受到青睞。在看似光亮順滑的表象之下，只有所里的人知道，每一樣新產(chǎn)品，從設想到研發(fā)，再到形成成熟的工藝，那鮮亮奪目的釉面之下鋪墊著多少艱辛。

六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睋碛星Х宕渖摹懊厣伞?，隱現(xiàn)于唐朝詩人陸龜蒙的詩句中，世人卻無緣一睹其芳容。

傳說，“秘色瓷”誕生于唐時的名窯越窯，在五代時達至工藝的巔峰，卻在元代以后隱匿了蹤跡。仿佛冰雪消融于無形，一千多年間，只聞其名不見其蹤。

直到1986年，陜西寶雞法門寺的十三層石塔在雷電轟擊中傾坼，隱秘的地宮進入世人的視野。仿佛歷史的地層翕開了一道縫隙，無數(shù)稀世珍品曝露于天光之下，令世界震驚。其中，就有色如冰玉的十余件秘色瓷器。“無水現(xiàn)水”，無論從哪個角度凝視，碗中都仿佛盛有半盞清水，瑩瑩如澈。

1990年，鄧希平一行專家來到法門寺地宮參觀。工作人員在講解中提到“秘色瓷”，引動了鄧希平內(nèi)心的好奇。地宮出土的秘色瓷，已被列為國家一級文物，陳列在展柜的頂層，在她的再三央求下，工作人員終于讓他們一見真容。

那時，鄧希平還不知道什么是“秘色瓷”，只覺其釉色勻凈清透，似乎那碗中還裝有半碗清水。面對她的疑問，工作人員微微一笑，用戴著手套的手將碗拿起來，翻轉(zhuǎn)，沒有水滴下落。再將碗放回原處，瑩瑩水光又出現(xiàn)碗中。

瓷器竟有如此神奇的光效？這一見，讓鄧希平與一種失傳千年的顏色釉—秘釉結下了情緣。

對秘釉的探索，持續(xù)了十多年時光。一切都在狹小的實驗室中進行，那是鄧希平不肯輕易示人的探索。其間，她制作出一個藍色窯變碗，依稀可見秘色瓷的神采，“無水現(xiàn)水”，光效神奇。鄧希平?jīng)]有聲張，她知道方向?qū)α耍赜源傻某善仿侍?。秘釉似乎有多色的可能，她還要繼續(xù)探索，直到洞悉秘釉的奧秘。

又幾年，一個電影劇組慕名找到她，請她制作電影中的重要道具—流霞盞。流霞盞是明代景德鎮(zhèn)制瓷大師吳昊十九創(chuàng)作的一種名瓷，薄胎如蛋殼，又似蟬翼，流彩霞光于一盞中飛瀉流淌，色澤奇幻，有的在盞心窯變出詭麗的花朵，堪稱瓷器史上極品。流霞盞的制作工藝和釉料配方，隨著吳昊十九離開人世而遁為絕響。

如此高難度的顏色釉名瓷，鄧希平并無十足把握，但她答應一試。頭發(fā)已然斑白的鄧希平，與顏色釉癡纏半生，也與失敗劈面相逢過無數(shù)次，即使她窮盡此生也無法研制出流霞盞，那也不過是增添了失敗的次數(shù)而已，如若她獲得成功，她的顏色釉王國將增添又一個奇異的生命……

許是上天成全，就在她一次又一次失敗，幾近放棄的時候，一個集秘釉的純凈和流霞的異彩于一體的碗盞，自窯火中端然浮現(xiàn)。奇異莫測的窯變，在盞心，凝結為一朵綠藍交融、紅霞環(huán)流的“花朵”。

人造天成，這猶帶有余溫的碗盞，被鄧希平握在手中，凝視良久。心潮如無風而靜闊的海面，一種沉緩的力在深水處涌動。她為之取名“秘釉流霞盞”。

2013年，在一次國際瓷器展覽會上，鄧希平帶著自己的顏色釉瓷參展。一位來自日本的朋友來到展區(qū)，看到她的作品，感到驚艷，問工作人員：“這些是低溫顏色釉吧？”他不知道這些顏色釉瓷的制作者就在現(xiàn)場，鄧希平?jīng)]有言明身份，回答他：“這些是高溫顏色釉，在1370攝氏度以上的溫度燒成……”那位日本人不相信，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師—日本一位制瓷大師，老師告訴他：你不知道，在中國有一位大師可以燒出非常精美的高溫顏色釉。他轉(zhuǎn)而問鄧希平：“您認識顏色釉大師鄧希平嗎？”鄧希平笑著回答：“我就是?！?/p>

經(jīng)驗的豐富、技藝的純熟，與依然蓬勃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能力，催生了顏色釉王國里一個又一個美妙的生命。2012年，鄧希平被批準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顏色釉瓷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辛丑年初，一頭埋首抵角向前、前腿穩(wěn)佇、后腿傾斜發(fā)力的“拓荒牛”，渾身燦紅瑩潤，身披如毫紋理，被鄧希平托舉在手中。這是她獻給挺立于大疫流年中的國人的一份禮物，那埋頭奮進、砥礪向前的形象，深契國人的精神寫照。

秋風已至，夏暑尚未消盡時，坐在我面前用沉緩的語速講述往事的鄧希平，一頭銀發(fā)，仿佛諸多榮譽堆積成的耀亮光環(huán)—高溫顏色釉女王、國家級專家、高溫色釉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唯一高溫色釉國際金牌得主、“中國好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獲得者……

可我知道，在聚光燈照耀不到的那些時刻，光環(huán)淡隱，鄧希平還原為那個坐在灰色簡陋工作室里，埋頭制坯、調(diào)釉、上釉，緊盯氣窯溫度顯示屏，內(nèi)心充滿期待，眼神中又流露出些微不安的匠師。

每每在窯門開啟的一刻，失意與歡喜的光影依然在她臉上交替閃現(xiàn)……五十多年來，她從不曾放棄這樣的時刻，讓自己不斷與失敗劈面相逢，也偶爾領受成功的喜悅，以探索的熱忱、不泯的好奇和對生命的熾愛，不斷拓展顏色釉“秘境”的疆域。

那一個又一個讓世人驚異的生命體，無疑是天賜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