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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寄蘭若

        2022-05-10 23:33:15路魆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馴獸師石像西西

        路魆

        我來到一個以雕塑聞名的北方縣城。接送我前往旅館入住的,是當(dāng)?shù)胤止镜乃緳C,他是本地人,盡地主之誼似的說要帶我見識這個縣城的獨特風(fēng)景??墒巧宪嚭蟛痪茫?jīng)過一條兩側(cè)都是巨型石雕的街道時,一個物體從天而降,瞬間把車身前半部分砸扁了。司機當(dāng)場喪命,他以性命為代價向我展示了這里的危險風(fēng)景。不可思議的是,我只受了輕傷。前來的警察把我救下,沒問訊就讓我離開,自行就醫(yī)。他們大概習(xí)慣了這種日常吧。壓扁車身的是一只斷裂的佛掌。我僥幸逃出了五指山,站在街邊驚魂未定。斷掌的佛像石雕嘴角微翹,遠眺灰蒙蒙的大地,而底下的警察正苦惱怎么處理那具被壓在巨石下的死者。

        見我還逗留在現(xiàn)場,一個警察走過來,問我怎么還不走,再不走就要查我身份證。我不知道旅館的地址,公司也沒人接電話,現(xiàn)在司機喪了命,沒人帶我去。警察又問:“要不要去翻翻司機的尸體?也許有紙條留下什么信息?!蔽亿s緊搖頭。記起公司在委派我到這兒來前,說給我安排的是當(dāng)?shù)刈詈廊A的旅館。

        “我住在這兒最豪華的旅館……”我說,有點兒心虛。

        這時,一輛廣告車從事發(fā)現(xiàn)場經(jīng)過。車窗裝了個大喇叭,喇叭聲大作,沿街播放馬戲團馴獸表演的預(yù)告,車身兩側(cè)還貼著一張巨幅海報:一個穿著比基尼的美女馴獸師,手持皮鞭,抬起腳踩著一頭經(jīng)過軟件處理弄上去的獅子。警察看了看車身的地址,指著廣告車說:“快,你跟著那輛車走!”廣告車開得很慢,拖著行李的我還是沒跟上,遠遠落在后面,看不清海報上的地址。警察為何不直接把地址告訴我呢?我只好循著喇叭聲一路跟過去。

        幾乎繞著縣城走了一圈后,臨近傍晚時,廣告車才終于在一棟圓形建筑前停下。是一個大劇院,我入住的旅館就在大劇院上方。大劇院的名字用一個霓虹燈箱做成,“蘭若院”三個字,在夜里發(fā)光,讓人誤以為這里是個洗頭房。廣告車上走下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同進了大劇院。燈色昏黑,我四處瞄瞄,找不到上旅館的樓梯。大劇院門口的擺設(shè)破破爛爛,同樣的海報貼得到處都是,還多了一句含義隱晦的廣告語:“迄今為止,最赤裸也最具生命力的馴獸表演!”馴獸表演開演時間是明天上午。我推推劇院大門,門便開了。一個保安坐在通道的燈下打瞌睡??匆娔吧诉M來,保安拿出記賬本,要我給錢。我說:“我是來入住的,怎么上去?”保安不耐煩地說:“要上旅館,就要經(jīng)過劇院,現(xiàn)在劇院正搞表演,所以凡是進劇院的,一律得給錢,知道嗎?如果是旅館房客,那每天只需要給一次半價的錢就可以啦?!?/p>

        想起剛才海報上印著的表演時間,表演要再持續(xù)一個月,而我需要在這里度過未來的三個月。言下之意,這份捆綁銷售的生意,要訛詐我一個月的進場費。這個小縣城看起來人口不多,而且已經(jīng)進行了一個月的表演,剩下的一個月,根本無法保證穩(wěn)定的上座率。住在大劇院上的旅館房客,才是他們收益的保證。我給公司打電話通報情況,還是沒人接。一次交半價的入場費,明天可以看一場表演,之后再找機會混進去,也不虧多少。我自掏腰包把錢付了。保安把錢夾在記賬本的某一頁,戳戳記賬本,提醒我說,沒發(fā)票提供。這種灰色收入有發(fā)票才怪。

        劇院座椅是紅色絨面,在幾盞低瓦數(shù)的照明燈下,污穢發(fā)黑。吊燈搖搖欲墜,舞臺支架年久失修。劇院中央空著,沒有獸籠子,只隱約聞到獸類騷味。繞著劇場,擺著某些用巨大白布覆蓋著的、估計是石雕的物體,每個高度足足有整個劇場的三分之一,形狀各異,根據(jù)白布凸出的形狀,也不好判斷到底是什么雕塑。數(shù)了數(shù),總共五個。

        一道樓梯出現(xiàn)在舞臺側(cè)方,我沿著劇場外圍朝那兒走去。從上層中央空調(diào)吹出來的風(fēng),鼓脹了白布,雕塑好像要活了似的。想起司機的厄運,我不禁朝墻邊靠過去,慎防高空墜物。

        在舞臺后面,我又見到那對男女。他們的面容不好看清,不過那個女人就是海報上的馴獸師,穿著普通襯衫,雖不像海報上那般暴露挑逗,但黑暗抹不去她那張漂亮得幾乎發(fā)光的臉蛋。他們看我一眼?!敖诲X了嗎?”男的問,見我點頭,便繼續(xù)埋頭聊天。我提著沉重的行李,沿著樓梯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旅館。

        旅館門口有塊牌匾,上面寫道:歡迎來自五湖四海的旅客入住。前臺沒人,只有一尊老女人和一尊老男人的奇怪石雕,穿著漢服作揖,像看門的石獅,左雄右雌,擺在門口兩側(cè)。前臺的電腦背后貼了張紙:掃描身份證,領(lǐng)取房間鑰匙,除了現(xiàn)有物品,本旅館不再提供額外的服務(wù),敬請諒解。也就是說,這里沒清潔工人,沒房間服務(wù),沒早餐供應(yīng),一種群租房似的存在。我不敢相信,這里竟然是公司聲稱的本地最豪華的旅館,還在一樓聯(lián)合劇院訛詐旅客的錢財。掃描身份證的機器就在墻上,旁邊是一塊掛著眾多鑰匙的電路板,每一份鑰匙對應(yīng)一顆小燈。把身份證放上去,電路板開始閃光,最后只剩下對應(yīng)身份信息的房間鑰匙小燈亮著,407房。我拿了鑰匙就上樓,上樓期間,沒看見別的旅客出沒。

        房間還算整潔。不是因為收拾得有多妥帖,而是除了床和被子,這里幾乎空無一物!我突然餓得慌,翻遍了也不見有方便面之類的儲糧,也沒茶水,上網(wǎng)搜索,連送外賣的店都沒有……想起在公司投資的那筆錢,就這樣打了水漂,我鉆到枕頭下流眼淚。

        是啊,公司的電話當(dāng)然打不通,他們卷款跑路了,把幾個投資者騙到外地后,丟下個空殼公司,跑得遠遠的了!剛抵達這兒時,我才得知這個消息,而且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其他投資合伙人早就氣沖沖地往回趕,發(fā)現(xiàn)唯獨我這一個受害者不見了,于是給我發(fā)了消息,要我回去一起聯(lián)合起訴公司??晌夷茉趺崔k呢?我被派到最遙遠的北方去,路途奔波,既然公司在旅館給我訂了三個月的租期,我只能盡量挽回自己的損失,安心地住下去,追回投資的事兒,就交給其他合伙人吧。分公司真的存在嗎?那個死掉的司機會不會只是一個提前雇來的出租車司機呢?我太累,太餓,太厭倦了,一點不想再看到那些劍拔弩張的合伙人,不想再看到他們憤怒卻無能為力的臉。我預(yù)計未來三個月,在這座北方小縣城的生活將會多么難熬,要做到與世隔絕,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用那些騙來的錢買了一根恥辱柱,將我狠狠釘了上去。接下來,我打算只字不提,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連哭聲都盡量壓了下去。

        半夜醒來,我在衛(wèi)生間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截?zé)燁^,好像有人進來過,馬上把房間檢查一遍。但沒人。我猜那是沒打掃干凈留下的垃圾。虛驚一場!我撿起煙頭,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機。打火機不見了,煙盒里原本剩下的最后兩根煙,也少了一根。我叼著的這截?zé)燁^,牌子正好是一樣的,顯然,這就是不見了的那根。我腿嚇得一軟。

        這時門外有人走過,我開門沖出去。一個短發(fā)中年女人經(jīng)過,見我開門,便打量我一下,問道:“你就是新來的房客吧?住得還習(xí)慣嗎?”

        “你是房東?”我問。

        “可以這么說,我是房東的女兒石謠。你今天來的時候,見到門口那兩尊石雕了嗎?那就是我爸媽,但前不久死了,他們沒來得及把經(jīng)營權(quán)轉(zhuǎn)讓到我名下?!笔{笑著說,“祝你入住愉快?!?/p>

        “有人進了我房間?!蔽医凶∷?。

        “很正常,這里的人經(jīng)常進錯別人房間?!?/p>

        “怎么說?”

        “每間房的鑰匙都相同,有哪個醉貓進了你房間,也是有可能的嘛。那是我爸媽他們那一代的歷史遺留問題,跟你說聲抱歉。別擔(dān)心,錢財從沒失竊過,大家都善良得很?!?/p>

        “我才丟了個打火機呢,那人還偷了我一根煙——”

        但石謠已大步跨進電梯,迅速下了樓。怎能把死人刻成石雕擺在門口迎客?又不是門神。這座縣城似乎什么都拿來雕刻,本地人也許都姓石?我回到房間,用僅有的一張椅子堵在門上,在椅子邊緣放了個搖搖欲墜的玻璃杯,要是有人進來,玻璃杯就會摔下來打碎。

        凌晨,翻翻手機,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我女友打來的??磥黼姇r間,電話從半夜開始,一直打到凌晨我被吵醒為止。但吵醒我的絕不是電話鈴聲,而是樓下307房的噪聲,似是野獸低語。難不成馬戲團的獸群跑出來啦?可聽著又似是讀書聲,語調(diào)沉沉悶悶。電話打得這么頻繁,我猜女友也知道了公司卷款跑路的消息。我都不緊張,她緊張什么呢?不過,女友關(guān)心男友的事業(yè)錢財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掀開窗簾,在太陽即將噴薄而出的天際下,這座縣城呈現(xiàn)一片渾濁的奶白色,是那些星羅棋布、高低不一的白色石像造成了這種景象。它們無處不在,屋頂上,野地里,馬路邊,樹蔭下,而且種類各異:動物,植物,名人,神佛,卡通……這是一座石像數(shù)量比人口還多的縣城,即使在無人的凌晨,走在街道上也不至于太寂寞,因為石像們都在默默注視著你。估計等天亮后,馴獸表演開場時,觀眾席上肯定有一半觀眾是石頭做的,在這個寂寞的縣城,屹立不動的石像都要被無聊弄得發(fā)狂,紛紛復(fù)活,參與人類世界的活動,找點樂子。

        玻璃杯摔碎了,椅子卻沒被動過。地板微微顫抖,樓下的噪音還在持續(xù),穿透地板。我睡不著,打算去大劇院坐著,等馬戲團開演。住在旅館的人有個優(yōu)勢,可以隨時關(guān)注馬戲團的動態(tài),比如怎么把獸類運到劇場,怎么安撫它們,又怎么撤場。我們習(xí)慣了做臺前的觀眾,幕后的事顯得稀奇,運作模式總是隱而不露,能參與其中的幸運兒太少了。

        電梯門開了,但我轉(zhuǎn)念一想,沒進去,而是走樓梯到了下一層。那些噪音還能聽到,就在我房間下面的那個房間。昨夜睡覺時,身體如浮在水波上,不得安穩(wěn),像被一層噪音微波抬起了似的??晌襾淼侥莻€房門前,噪音卻突然消失,恢復(fù)了墳?zāi)拱愕膶庫o。

        “你在看什么?”嚇我一跳,是石謠,她背著手站在我身后。

        “噪音,有噪音?!蔽抑噶酥?07號房,說。

        “里面住的是樓下劇院的老演員昭鶴先生。他在練臺詞?!彼靡幌麻T,輕聲說,“喂,昭鶴先生,沒事,來了個新房客,正聊著吶?!比缓?,里頭傳來一聲算是作為回應(yīng)的清嗓子聲。

        “太敬業(yè)了?!蔽艺f,“他今天在樓下有演出?我指馬戲團?!?/p>

        “劇團早就解散了,但昭鶴先生每天堅持練臺詞。只要聽到他念《李爾王》的臺詞,就好像回到當(dāng)年在劇院欣賞戲劇的日子?!笔{滿臉自豪地回憶著,“你還不知吧,最火爆的演出季,旅館天天都滿客?!?/p>

        “現(xiàn)在人們更愛看動物表演?!蔽艺f,只想著怎么結(jié)束話題。天亮得差不多了。

        門里傳來一陣嘶吼:“世上只有一個莎士比亞,但每個庸人都在學(xué)他的語氣說:啊,我死了!”石謠訕笑著,提提眉毛,“昭鶴先生對劇團解散耿耿于懷,老念叨這句話?!闭f著,她朝走廊另一側(cè)走去:“我要繼續(xù)巡查了。有些石像特別不安分,四處溜達,就拿我爸的石像來說吧,他偶爾也會離開他的底座,活動一下筋骨。這里太寂寞,我們都懷念看戲的日子……”人走遠了。我在昭鶴先生的門前停了一會兒,再也沒聽到什么野獸或者人的動靜。

        旅館門口那兩尊作揖迎客的主人石像,果然少了一尊,不知跑哪里活動筋骨去了。老女人石像的手指上,有條裂縫。我擰了一下。咔嚓,斷了。

        “爸,你別到處瞎晃,回去好好站著?!笔{似乎找到了她爸,她拖著一塊沉重的石頭,朝這邊來了。我只好把她媽的斷指塞進口袋,打算回頭買瓶膠水給粘回去。走到門口走廊側(cè)面,本來想等石謠離開再從樓梯下劇院,卻在側(cè)面的欄桿下發(fā)現(xiàn)了一道懸梯,用帆布簡單蓋起來。從懸梯下去,可以避免從劇院門口進出。也就是說,我不必再被訛詐了。但從懸梯的銹跡來看,這東西很久沒人用了,牢不牢固都是問題,而且劇院怎么也有幾層樓高,懸梯的底部離地面大概還有個三四米的高度。

        一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馬,慢悠悠地踱步,正好來到懸梯底部。我晃了晃懸梯,確定不會散架,毅然決定冒這個險。下到懸梯底部時,那匹馬還在,我對著馬“噓”了一聲。它晃晃尾巴,不走,好像等著我跳上去。從這個高度跳到馬背上,估計人跟馬都痛得夠嗆。為了降低沖擊力,我四肢張開,撲到馬背上,胸口依然被撞得生疼。所幸馬沒有受驚,我像一只落在它背上的蒼蠅。

        騎馬對我來說很容易。此前公司長期做動物保健品生意,有個飼養(yǎng)場,主要養(yǎng)鹿,取鹿茸,也有幾匹馬。單純的鹿茸貿(mào)易忽悠不了這么多合伙人投資,因此實際上,這家公司在暗中倒賣野生動物制品,比如象牙、虎皮、犀角之類。剛進入這家公司工作,我不知道里頭藏有這種勾當(dāng),公司主管倒是很大方地說:“你出一份投資,明面上是投資鹿茸生意,絕不把你牽涉進其他事項,但利潤呢,當(dāng)然是按它的實際用處所得到的給你分紅?!惫局鞴茉捓锏囊馑己苊黠@,雖然我不知道為何他要拉攏我,跟其他投資人區(qū)分開來,可是事情一旦敗露,我也絕不會因為他這句話得到赦免。那么,立一份免責(zé)合同如何?可是,這不就是自作聰明地表明我知曉這樁勾當(dāng)?shù)拇嬖冢孔锿?!無論從哪個方面說,辭職是最好的決定,但鬼迷心竅的事,我那些年干過不少,也就順口答應(yīng)下來了,最后等來的竟是這個結(jié)果。合伙人的錢是拿不回來了,起訴也無效,因為這整個事件從頭至尾都籠罩在違法的陰云里,穿過這團陰云的人,無一能做到干凈脫身,不沾一點兒灰。我是這個事件里唯一的潛逃犯。

        合伙人的消遣活動,就是到飼養(yǎng)場那兒騎馬。不會騎馬的,有人教你學(xué)到會為止。更多的,是公司領(lǐng)大家去某個秘密倉庫,觀看野生動物制品,人人都兩眼發(fā)光,好像看到了一堆金子擺在那兒。這些不間斷的小甜頭,總能引誘一群貪圖蠅頭小利的人。當(dāng)他們?nèi)苋}庫時,整個飼養(yǎng)場,除了動物,就只剩我。我在飼養(yǎng)場上獨自騎馬,周圍的鹿都圍過來跟馬嘀咕些什么。這些無法理解的交流,是坐在馬背上的我常常一邊抽煙,一邊琢磨的事。

        此刻,騎在馬背上,我找回了在飼養(yǎng)場騎馬的閑適,外圍的風(fēng)起云涌仿佛沒發(fā)生過。我點了根煙,馬噴了噴鼻子,開始走動。從它規(guī)整有序的步子來看,這匹馬應(yīng)該是從劇院的馬戲團里跑出來的。沿著劇院走了一圈,它沒有回去的意愿,也沒讓我下來的意思。我臨時決定到縣城里找找那家分公司,如果分公司真的存在,說不定能在那兒謀一份差事,只求分公司沒有牽涉違法生意的糾紛。

        現(xiàn)代的馬路不走馬。但在這里騎馬,不是件引人注目的事。跟那些大清早遛著一條石狗,抱著一只石貓,或挽著一個石人的手走在街道上的居民相比,我騎的馬好歹還是活的。

        在馬路上行走的死物,比活物多,白色石料留下的刮痕隨處可見。只要循著某條長長的刮痕跟過去,你就能還原那個人一整天的日常:他遛著石狗,從家里出來,經(jīng)過菜市場,在便利店前徘徊幾圈,最后來到河邊,只剩一條石狗在那兒,人卻不見了,只見岸邊的石頭有濕漉漉的水漬,說不定在下游能找到投水者的尸體。想起石謠把死去的父母做成石像擺在旅店門口,可以猜測石像所代替的,正是那些已從世上消失,但活人又不舍得放手的東西,于是他們紛紛被做成石像。因此,騎著馬咯噔咯噔地走在馬路上時,我所目及的那些平凡無奇的人物和動物石像,就是這座縣城善于懷念舊日事物的那顆靈魂的表征。也難怪石謠愛聽昭鶴老先生讀臺詞,畢竟解散的劇團是無法用石像的形式復(fù)原的,只能在語言中回味。

        我策馬經(jīng)過一片墓園時,更加印證了這個想法。若不是看到墓園入口牌坊上的字,那些整齊安放在廣闊山地上的石像,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里是個雕塑加工廠。實則呢,那些形形色色、樣貌年齡不一的人像,都是死去的人,有的是單獨一個,有的則是三兩個并肩佇立,統(tǒng)一朝向縣城的中心,如同朝圣的信徒。歷史名人被雕成石像,放在廣場供人緬懷再正常不過了,但在這里,石像是個更普遍的事物,死人不論出身,皆可用模樣鮮活的石像代替其墓碑。

        縣城就那么點兒大,偶然間回到車禍現(xiàn)場,地面不留一絲痕跡,只有那尊斷掌佛像是車禍發(fā)生過的唯一證據(jù)。斷掌尚未修補,有幾只白鴿齊齊窩在斷掌截面上,神色萎靡,不時撲打翅膀上的霧水。佛像的腳下,有個人躲在那背后,露出半個身體。是昨天盤問我的警察,他正盯著我。我裝作沒看見他,騎馬離開現(xiàn)場。

        分公司很快就找到了。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單一、以雕塑為主的縣城,一家搞動物制品的公司是顯眼的存在?,F(xiàn)在已是上午九點,這幢三層高的寫字樓的石門半掩,門口擺的是兩尊仙鹿的石雕,而不是傳統(tǒng)的石獅,用來表明營業(yè)性質(zhì)。將馬拴在鹿角上,我從石門縫側(cè)身溜進去。我在大堂四處溜達一會兒,才陸續(xù)有員工上班,他們神采奕奕,戴著紅色鹿角帽,而且從秩序井然的布置來看,在總公司跑路后,分公司的營業(yè)并未受影響。怎么才能做到在失去主腦后獨善其身呢?在某個辦公室里,我找到人事部的主管,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同樣戴著紅色鹿角帽。打過招呼后,我問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又不是圣誕節(jié),大家這一身裝扮是怎么回事。面對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印象中向來不給人好臉色看的人事部主管,卻笑著從抽屜里拿出一頂帽子,套在我頭上。這時,她才意識到什么,問我是誰。

        “我怎么不記得有你這號員工?”

        “我從總公司來的?!?/p>

        “總公司?我們沒有總公司,這是唯一且合法的公司。”她指著門口的凳子讓我坐下,“嗯,我明白了。那件事我們也有耳聞。昨天公司名稱能夠順利注冊,也跟那件事有關(guān)吧。公司名稱申請注冊了好幾年,一直告知已被其他公司注冊了。就昨天,突然說搞定了。公司身份得到了合法的書面登記,全公司決定慶祝一下?!?/p>

        “那這樣說……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你說的那個總公司,老是拿我們公司做幌子,說是它的分公司,充大頭,騙投資,其實除了干的貿(mào)易相同——當(dāng)然指的是合法貿(mào)易——我們并沒有其他關(guān)系?!敝鞴苷f,她一邊擺弄帽子上的鹿角,想把它抻直,“聽說,警察在查你們?!?/p>

        “不,我是受害者?!睘榱顺吻迳矸?,我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

        “既然事情搞清楚了,兩家公司根本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你還有什么事嗎?”

        這家公司的確沒有責(zé)任來彌補我的損失,更不能因為使用相同的名字,它就得承受這份無妄之災(zāi)。她的公司辛辛苦苦只為注冊一個名字,而我的公司費盡心機卻永遠只剩個空殼。我們這些從殼里被趕出來的人,想尋找相似的安身之所,“我也是迫于無奈。這里能為我提供什么幫助嗎?”我瑟瑟縮縮,提出請求。

        主管猶豫一下,說道:“你貿(mào)然來到,我沒法信任你。說不好你也是主謀之一,聘用涉嫌走私野生動物制品的人會壞了我們在業(yè)內(nèi)的聲譽。”她繼續(xù)調(diào)整帽子的鹿角,一只手弄不好,便動用兩只手,但鹿角還是朝兩邊耷拉下來。我忍不住站起來,將兩根鹿角打了個結(jié),像給她扎了個辮子,更有少女感了。她有些錯愕。我擔(dān)心她會指責(zé)我冒犯她,但她尷尬地笑了一下,將帽子摘下來,塞進抽屜里。

        “那好吧?!敝鞴苷f,“保健品,保身體,也保人心。既然是同行,于情于理,也不是不能給你個機會。你到那邊把身份證給復(fù)印一下,電話也留一個。過后我把你的情況向老板傳達,你留意電話吧?!蔽覐?fù)印身份證時,感覺主管的目光從頭到腳來回把我審視了好幾遍?!澳阋郧白鍪裁吹??”她問。

        “物流跟單,也懂一點記賬。”

        “這么說,你手里有不少客源吧?這是個優(yōu)勢?!?/p>

        “是?!?/p>

        “那匹馬是你的嗎?怎么看著像我們飼養(yǎng)場丟的……”

        “是馬戲團的馬,我借來的。劇院有演出,我住在那上面的旅館?,F(xiàn)在我要回去了,一個馬戲團不能沒了馬?!?/p>

        馬有點躁動。在我進公司期間,它在外面到底見到了什么?騎馬回去太張揚,會被馬戲團的人認出。在離大劇院正門還有半條街距離的地方,我下馬步行,還要想辦法怎么把馬送回去?,F(xiàn)在是上午十一點,有零星觀眾進場,售票的保安在門口四處張望,神色焦慮。昨天我見過的那個男人跑出來,問保安:“馬到底還能不能找回來?找不回來,就不能開始表演?!彼麄兂沉藥拙洹?/p>

        我把馬拴在劇院大門附近的電線桿上,迅速溜到懸梯處,打算先回旅館,再從里面進入劇院,保安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用別的途徑離開過旅館??墒?,沒有墊腳用的馬,怎么爬上懸梯?也許最危險的辦法,就是最安全的辦法……我又回到拴馬的地方,解開馬繩,牽著它大搖大擺地向劇院門口走去。一群觀眾在抱怨表演延期,那個男人和保安急得直拍腦袋??吹轿液?,他們噔噔噔地朝我跑來,從我手里奪過繩子。

        “馬怎么在你手上?!”保安質(zhì)問,“你啥時候跑出來的?怎么不見你?”

        “我們才見過一面,你不認得我很正常。我是旅館的客人,有活動自由。要不是我,這馬早就在馬路上被大卡車撞死啦。你知道,現(xiàn)在的馬路,都不走馬的。”我辯解。

        保安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那個男人沒多問什么,直接牽著馬進去了。

        在劇院頂層,我找了一個可以俯瞰整個劇場的座位。頂層燈光昏暗,觀眾不多,他們旁邊大多還擺著一個石人,或者石頭寵物,貓或狗,離譜的是有人還帶了一窩豬。一個女人坐在我身后三排以外的座位上,跟石人耳語。我豎起耳朵偷聽。這個石人是她去世丈夫的石像,每次外出看演出都要帶上它重溫舊日時光。一個女人怎么提得動這么重的石像?也許那是泡沫塑料削出來的。觀眾里有很多長相粗糙的中年男人,還有些遮遮掩掩未見過世面的小伙子,來看這場讓人大開眼界的表演。

        馬戲團處處簡陋,防護措施敷衍了事,團員人數(shù)不超過七個,所用的動物也很普通。劇場中央有幾個獸籠子,關(guān)著無精打采的獅子、幾乎掉光毛的禿鷹、幾只上躥下跳的猿猴、對觀眾張開大嘴的老黑熊。而那匹馬,多少有點不安,幾次想躍過低矮的欄桿,跳出劇場,沖到觀眾席里。那個男人是馬戲團的團長,跟美女馴獸師組成這個團的核心。其他幾個小嘍啰負責(zé)安撫和飼養(yǎng)動物,但那匹馬依然不配合。團長焦頭爛額,從美女馴獸師手中奪過皮鞭,在馬身上甩了一鞭。馬癱倒在地。

        美女馴獸師從團長手里奪回皮鞭,擺出笑臉向觀眾致意。她穿得極其暴露,皮鞭在地上甩得啪啪響。這時,火圈點燃了,可是美女和火焰都沒有引燃現(xiàn)場男觀眾的熱情,他們靜靜地斜躺在紅色座位上,縮著脖子,甚至當(dāng)馬沖向他們時,也無動于衷。我對被白布蓋著的高大石雕更感興趣。如果我女友知道我在看這種軟色情的表演,她肯定會狠狠教訓(xùn)我。其實我倒是希望她能過來陪我,這片陌生的土地,空氣中全是粉塵,每個人都在石化的邊緣??墒?,我的南方回不去了。騙局和虧損,懷疑和恥辱,我這個貪圖一時便宜、不懂審時度勢、沒有遠見的東西,主動跳進違法的漩渦!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在離我不遠處坐下,頭發(fā)稀疏,一臉老學(xué)究的嚴肅,表面故作姿態(tài),內(nèi)心其實最虛浮!他戴著圓邊小眼鏡,鏡片倒映著火光,讓他看起來像根燃燒的老木頭。老色鬼,我心想。他嘆了一口氣,用失望的語氣輕聲說:

        “世上只有一個莎士比亞,但每個庸人都在學(xué)他的語氣說:啊,我死了……”

        坐在我旁邊的這位,原來是昭鶴老先生呢。我為污蔑了他的清白感到難為情——可是,誰說昭鶴老先生就不愛看這種表演?演戲劇的人不正擅長偽裝嗎?我想過去跟他聊幾句,問問他房里那些噪音是什么。但馴獸表演開始了,男觀眾吹起不成調(diào)的哨子,中氣不足,稍顯疲軟。只能作罷,等表演結(jié)束再問吧。這時昭鶴先生又把他的口頭禪念一遍。

        “到底,是誰死了?”我問。

        “他們都死了,”昭鶴先生明顯在生悶氣,“不愛看戲劇的民族搞丟了我的飯碗,我的表演天賦無處施展。這是一個缺乏善意的時代。”

        “你好歹還有退休金,活著最重要?!蔽艺f,“我才是一無所有?!?/p>

        “活著是為了活得更久一點嗎?我微薄的收入都是馬戲團給的。丟臉!丟臉!”

        “你跟馬戲團有合作?”

        “那個美女的表演——她的表情動作,不都是我教她的?”昭鶴說,“這小姑娘剛來這兒表演,生澀得很,連動物都不聽她指揮,現(xiàn)在進步了。但情況還是讓人唏噓,我一生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只能用來博取庸人的眼球!他們的心都是石頭做的?!?/p>

        “嗯,這的確是個石頭做的城市。我感覺肺里全是粉塵?!蔽艺f。

        “我看你也死了。你昨晚在哭,我聽到了,房間的隔音太差,做什么事都要謹慎,別太引人注目?!闭漾Q先生撂下這句話,我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護,他就起身坐到更遠的位置去了。

        獅子從獸籠里踱步而出,在美女馴獸師的指引下,跳過火圈。接著,禿鷹、猴子和黑熊,排著隊跳火圈。穿過火圈后,它們身上的毛都不同程度地被火燎了。動物在一旁舔舐受損的毛發(fā)。即使坐在頂層,也能聞到燒焦皮毛的臭味。表演形式過于簡單,幾乎每只動物都要重復(fù)同一個表演項目,被壓榨僅有的表演價值。

        休息時間,美女馴獸師向觀眾展示性感身軀與皮鞭相結(jié)合的舞蹈,觀眾此刻成了她皮鞭下的動物。團長逼迫馬重新站起來,然后將美女馴獸師送上馬鞍。她繞著劇場騎馬,揮手,胸脯波浪般顛蕩,過于戲劇性的表情和走位使她身上的性感大打折扣。我也曾騎在如今她胯下的馬背,身體因此不自然地產(chǎn)生了微微動蕩。輪到動物騎馬了。一只猴子跳上馬背,另外的猴子疊羅漢般摞在前一只猴子的肩上。輪到獅子和黑熊騎馬時,馬產(chǎn)生極大的恐慌,死活不讓這兩只龐大的野獸跳上它的背,難以馴服。為了緩和氣氛,美女馴獸師只好臨時插入一個小節(jié)目,命令禿鷹飛到一個觀眾身邊,取來一件物品。

        禿鷹陰沉的眼光,不加猶豫地射向我。當(dāng)它朝我飛來時,我仿佛看見一團笨拙的肉塊,散發(fā)被火燎的臭味,即將捂住我的臉,讓我窒息。禿鷹最后停在椅背上,轉(zhuǎn)動丑陋的頭顱,等著我給它點什么東西好帶回去交差。我摸摸口袋,找到一截東西,塞到它那干裂的巨大鳥喙里。兩秒后,我才想起那截東西是我今早藏起來的石像斷指。但情況無法挽回,禿鷹叼著斷指飛走了。也許是習(xí)慣使然,飛回劇場中央的禿鷹沒有落到美女馴獸師手上,而是停在馬背上。為了穩(wěn)住身上這團失去平衡的肉,禿鷹將鋒利的爪子深深鉗進馬背。馬背上原本應(yīng)該安裝有什么裝置供禿鷹降落,但很明顯這匹馬并沒有這種裝置。在美女馴獸師意識到這點之前,吃痛的馬一躍而起,撞倒火圈?;鹑ρ刂鴦鰸L動,沒有引燃觀眾的熱情,倒是燒著了用來遮蓋石像的白布。火瞬間沖天而起,并蔓延至相鄰的白布。

        “在火中復(fù)活!”昭鶴先生喊。

        第一張白布燒落,露出的這尊石像,無疑是在荒原上陷入瘋狂悔恨的李爾王,半跪著,空洞的瞳孔看著死蔭般的劇院頂棚,雙頰凹陷,長發(fā)迎風(fēng),嘴微張,在向觀眾宣告他的死亡。之后,白布接連燒落,露出的是麥克白,是哈姆雷特,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是奧賽羅——所有在這座縣城里死亡的戲劇角色,紛紛借石身來復(fù)活。

        “啊,我死了!”

        昭鶴先生再次呼喊,幾乎耗盡這副老邁身軀的僅剩的能量,然后從頂層欄桿上翻落,墜入下層暗紅的座位叢林中,像多年前被遺留在劇院里無人認領(lǐng)的一件老式衣服。他臨死前的這句話,是莎士比亞戲劇里我所認為最古怪的臺詞,“啊,我死了!”死了的人,如何向世人宣布他的死亡?除非他的靈魂早已毀滅,而作為代言者的肉身,回光返照。

        經(jīng)事后查驗,那匹馬根本不是馬戲團的馬。我意識到——也只有我知道——那匹馬屬于“分公司”。是我將錯誤地馬自作聰明地帶到劇院里,交給一個被焦慮蒙蔽了雙眼以致失去分辨能力的團長。但最熟悉馬的脾性的人,不是美女馴獸師嗎?她怎么沒看出來呢?她那顆藏在笑臉之下的心靈,是不是早已被那群自己極力想討好的觀眾耗光了?我這個意識到自身錯誤的觀眾,在熾熱的火中悄悄退場。

        “一個被切除了盲腸的人,并不比因為住所受內(nèi)噪聲困擾而搬家的人遭遇的更不幸。”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昭鶴去世好幾天后,到了夜晚,他的房間依然嘈鬧不安,野獸低語比以往更甚,沉悶的讀書聲還在,只是相對微弱了。他的死并未終止這種狀況。對此,住在昭鶴房間旁邊的幾個租戶也深有怨言。他們告訴我,昭鶴生前在房里養(yǎng)了一群野獸,他只是教會了它們保持沉默的技巧,并用讀書聲掩蓋了野獸的鼻息。如果昭鶴先生家的野獸躁動起來,比動物園還熱鬧。

        另一個租戶,一個退休的大學(xué)教師,持不同看法。他根據(jù)馬戲團最近的動物失竊案猜測,房間里的野獸不是昭鶴先生養(yǎng)的,而是他偷回來的,充當(dāng)他背臺詞時的聽眾,以及他演獨角戲時的觀眾,因為人類業(yè)已墮落到拒絕這種形式的表演藝術(shù),他只能轉(zhuǎn)而在野獸身上尋找新的可能性,對牛彈琴也比聽風(fēng)吟誦來得有依托,叫人心生悲哀。那讀書聲怎么解釋?我問他們。他們面面相覷,說只聽到野獸低語聲,沒有讀書聲。他們一副撞鬼的樣子,找借口跟我道別,鉆回房間去。

        火災(zāi)事件后,馬戲團被警方勒令整頓,休團一段時日。我向美女馴獸師求證動物失竊的事。這位叫西西的美女馴獸師證實了失竊案的存在?,F(xiàn)在她正苦惱怎么安撫這群受驚的動物。顯然,這場迅速發(fā)生又迅速被撲滅的火,在動物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驚恐,特別是那頭獅子,連續(xù)好幾天不吃肉,卻開始對水果蔬菜感興趣了。反而那幾只猴子開始打禿鷹的主意,計劃肢解這團會飛的肉,此前這群猴子從來沒吃過肉,也沒嘗過血。面對食譜的紊亂,西西正心煩,倚在李爾王石像腳下啃著手指甲。對于我的問題,她起先不愿意談,見我堅持,只好說:“動物丟了后,馬戲團的生意就越來越壞,觀賞性不足。”馬戲團原本還有鬣狗、斑馬、鱷魚和大象之類的動物。一個窄小的房間怎么容得下大象?我不禁懷疑起租戶的猜測。

        劇場上的石像還沒重新蓋好,儼然一個巨型的墓地,這里祭奠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被遺忘的戲劇角色。令西西心煩的不止動物失竊案,還有昭鶴先生的死亡賠償。盡管昭鶴先生的死表面上與馬戲團無直接關(guān)系,因為很多人都可以做證,是他自己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選擇自盡的??吹贸觯魑鞑⑽匆驗榫降拿庳?zé)而感到輕松,心里對昭鶴先生的死懷有愧疚,打算作出賠償,況且若不是得到他的幫助,馬戲團的表演不會得到提升。西西一直覺得,是馬戲團霸占了昭鶴先生的生存空間,這座大劇院即使不用來呈現(xiàn)人的戲劇,也不應(yīng)在他面前公然用來戲耍動物,這無疑是對他的侮辱。西西原本依附于馬戲團而產(chǎn)生的廉價性感形象,此刻增添了人性的光輝,昭鶴先生的死為她帶來了戲劇的疑云。

        與之相反,團長只想盡可能擺脫麻煩,勸西西不要把昭鶴的死的責(zé)任攬在身上,“昭鶴畢竟是個單身老漢,錢賠給誰呢?”團長進一步分析,“戲劇在這座縣城退位消亡,是自然的事,既然觀眾有選擇的權(quán)利,他們喜歡看馬戲團動物表演,誰也無法阻止。馬戲團做的只不過是提供一種娛樂方式,都是取悅?cè)?,馬戲團和戲劇團有什么區(qū)別呢?你說對嗎?”他看著我。我晃晃頭,不知如何作答。

        當(dāng)夜,我繼續(xù)輾轉(zhuǎn)反側(cè),在已有的兩個噪音之上,新噪音出現(xiàn)了:打鑿聲,吭吭吭……每聽到一下打鑿聲,我就感覺骨頭正被鑿成碎塊,鑿成粉末!我自覺是一塊有待塑造的頑石,等到打鑿聲停止時,被塑造成別的什么東西,要么被鑿成某種離奇的形狀,要么完全淪為一堆失敗的廢石。反正總是其一!

        打鑿聲停后,我抓住機會睡了一個小時。那之后,即使在睡夢中,我都能感覺到床外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這副沉溺在虛弱睡眠里、沒有抵御外界入侵能力的身體。那種焦慮情緒貫穿幻夢與現(xiàn)實,甚至當(dāng)我昏沉沉地醒來,撐起身體,在昏暝的光線里看到一尊擺在我床尾的小矮人石像時,我都無法分辨虛實真假。

        那是昭鶴先生的石像。如果昭鶴先生尚且活著,我會說這尊石像雕得惟妙惟肖,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在午夜驚醒時刻,碰上這等詭異事件,一種被追魂的驚駭滲到骨子里。為了不嚇唬自己,我為石像出現(xiàn)在房間里找到一個有力的解釋:既然鑰匙能打開所有房間的門,而我的房間跟昭鶴先生的房間正好位于上下層的位置,若雕刻工人搞錯樓層,沒敲門,在不吵醒我的情況下,悄悄開門,將紀念昭鶴先生的石像搬進我的房間也是有可能的。

        這么想,我稍覺心安。我用床單裹好這尊不大不小卻沉得很的石像,一路拖到307號房,順利用自己的房間鑰匙打開了昭鶴先生的房門。由于好幾天無人清掃,地板落了一層灰,灰上有非人類的腳印。不知是否因為抱有先入之見,這些腳印像是來自失竊的動物:鬣狗的梅花印,斑馬的奇蹄目扇印,鱷魚的爬行動物爪印,還有碩大的象蹄印。

        昭鶴先生果然就是動物竊賊!為了報復(fù)馬戲團,表面上協(xié)助馬戲團,背地里卻偷動物??墒俏野颜g房搜了一遍,也不見任何活物的蹤跡。是啊,這小小的房間哪能藏得下哪怕一只小小的狗呢?書架塞滿了書。這間房沒有動物,有的只是書,以及充滿戲劇味道的空氣。我把昭鶴先生的石像放在一旁,匆匆離開。終究,房間里的腳印,怎么也解釋不通。

        遭受良心折磨的我,天亮后,約了西西到附近餐館吃飯。團長是個猜疑心重的人,西西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他的監(jiān)視。西西不僅是馬戲團的核心人物,更是團長的覬覦對象,單方面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情人,盡管她從來沒有承認過這種關(guān)系。西西出來赴約像潛逃似的,先避開團長,再避開可能會打小報告的團員,還要在經(jīng)過保安身邊時表現(xiàn)出一副外出工作的模樣。西西完全有理由不赴約,畢竟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緣。為了避嫌,西西在懸梯下給我架了把梯子,我從懸梯離開旅館,她則從劇院正門離開。

        附近的餐館裝修風(fēng)格很統(tǒng)一,石牌匾,石椅,石桌,石碗,連筷子也是石頭制造的,握在手里沉得手發(fā)酸。西西來到餐館時,離飯點還有幾個小時,她打算喝杯茶,聽聽我的想法,便回去工作。她說午飯一定要和團長及團員們一起吃,提升士氣。餐館里的幾個男人調(diào)戲西西,問她今天怎么不穿比基尼上街?幾個婦女不時朝這個偷了她們丈夫魂魄的女人投來鄙夷和嫉妒的目光。

        西西私底下穿得很密實,眉頭緊皺。我說起昨晚的怪事。

        “昭鶴先生的石像?的確是我們叫師傅連夜制作的。但我們沒搞錯房間號。”西西說。

        “房間號是多少?”

        “407?!?/p>

        “407是我的房間!”

        “是嗎?房間號是房東提供給我的?!蔽魑骱荏@訝,“我們打算將石像放在昭鶴先生的墓前,但房東說,他的租金還有剩余,必須用石像代替他把剩下的租期住完。”

        “這座縣城的人都瘋了,不是瘋了就是死了。昭鶴先生說的果然沒錯?!蔽艺f,“但房東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的死,我們要負最大的責(zé)任。”西西望著我,若有所思,“是呀,她為什么要捉弄你?”

        為了減輕她的愧疚感,也為了獲得自我寬宥,我把那匹馬的真相說了出來,解釋說自己并不知道那匹馬不是馬戲團的。西西沒有生氣,仿佛這早在預(yù)料之中。

        “我想,那匹馬已經(jīng)死了。我在石像廣場見過它的石像?!蔽魑髡f,“只有死掉的東西才會被雕成石像。如果你在這兒看見你熟悉的人的石像,那多半意味著他已經(jīng)死了。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縣城啊?!?/p>

        “租戶說你們馬戲團失竊的動物是昭鶴先生偷的,藏在房間里?!?/p>

        “不會吧?”西西笑了,“昭鶴先生怎么會做這樣的事?不會的,他熱愛馬戲團,因為他早對人類失望了,動物的野性令他快樂?!?/p>

        昭鶴自殺的原因,我們沒有很明確的答案,但一致覺得,房東石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聊了不到半小時,期間西西一直受男食客的語言騷擾,也聽夠了其他女人的閑話,無奈提早離開餐館。在回去的路上,我問西西馬戲團下一站將去哪個城市。西西說,他們從南方來,本來準備繼續(xù)北上,但表演動物的數(shù)量逐漸減少,幾乎每站都會有動物因病死去,而且火災(zāi)后,演出許可證也被扣留了。如果可以的話,她打算說服團長繼續(xù)往北走,一直去到俄羅斯,聽說在那邊能找到一些生命力更頑強的物種。俄羅斯那片土地在我印象里,到了冬季會全面冰封,我這個來自南方熱帶的人,在那種極寒之地根本無法生存。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西西問。

        “鹿茸,保健品生意?!?/p>

        “真有緣。我們都是靠動物來混飯吃的?!?/p>

        對房東的懷疑在第二天夜里得到了證實。我開始恐懼睡眠。每當(dāng)我入睡,總有不受控的事物潛入房間。第一次是煙頭;第二次是昭鶴先生的石像;第三次,是一群破門而入的活人。這座旅館早就該把門鎖換一換了。

        他們不經(jīng)過我同意就闖進來,還這么恭恭敬敬地站在黑暗里等我醒來——多此一舉?,F(xiàn)在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強了不少,看到闖進房間的五個人,我還打了個哈欠。有三個警察,其中一個是處理車禍事故的警察(這些天他一直跟蹤我,我們算是老熟人了)。另外兩個,分別是分公司的人事主管以及我們的房東石謠。

        “你們不困嗎?”我問,“大半夜的盯著人家睡覺?!?/p>

        “終于醒啦?該退房了?!笔{說,“一個星期的租期,現(xiàn)在已超期幾小時?!?/p>

        “不是三個月嗎?公司明明……”我說。

        “聽!我沒說錯吧,”人事部主管抓住我話里的把柄,跟警察說,“他就是那個騙子公司的人,那天他親口承認的。”

        “我是受害者,這點我跟你說過了?!蔽艺f。

        “我們牧場的馬也是他偷的?!敝鞴軣o視我的解釋。

        “煙頭、石像,都是你搞的鬼,對吧?”我指著石謠的鼻子問。

        “逃犯才會草木皆兵,我只不過動了點小聰明?!笔{很得意。

        警察被這兩個女人吵得很不耐煩,把椅子移到我床邊坐下。

        “你來的那天,我們就在盯你了,以為你是個重點人物。”警察有點失望,“誰知你只是個被忽悠的傻子。你還不知道吧,其他合伙人都被拘留了?!?/p>

        “我沒碰違法的事?!蔽艺f。

        “對,我們找不到正式拘留你的證據(jù)。但其他合伙人一致認為你參與了?!本煺f。

        他們五個人埋頭商量對策,既不能把我拘留在派出所,又不能讓我就這樣全身而退,盡管警察有權(quán)利關(guān)押我一段時間。人事主管只想把馬要回來;房東不但要我立刻退房,還要我把超時的住宿費補齊;警察卻想要我供出犯罪集團的潛逃去向。前兩個要求我可以做到,至于警方的要求,作為這整個事件的受害者,我實在愛莫能助。

        我被連夜押至大劇院。馬戲團的人住在舞臺后的休息室,悉數(shù)被叫醒。西西見我被扣留,要求了解事件經(jīng)過。警察沒作回應(yīng),命令馬戲團找個獸籠子來把我關(guān)進去,等候?qū)徖?。馬戲團的動物現(xiàn)在統(tǒng)一被送到公園一個廢棄已久的獸欄圈養(yǎng)著,有很多籠子空了出來。為了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警察在眾多規(guī)格的籠子中挑中了猴籠。猴籠里的糞便還沒清理干凈,還殘留著大火后的灰燼,臟兮兮的坐立不得。從踏進籠子那刻起,我就不再是人類。

        警察把唯一的鑰匙收走,說等事情有新的進展,再來審判我的罪名。

        這五個人心滿意足,也困了倦了,紛紛散去。臨走前,房東跟西西說,千萬要提防我。人事部主管騎著那匹還沒從大火帶來的驚慌中緩過神的馬離開,她剛走出劇院門口,我就聽到了人仰馬翻的慘叫,在寂靜的石像之城里猶為刺耳,像千萬個困在石像里的冤魂齊齊發(fā)出呼喊。

        西西被團長拉走了??帐幍拇髣≡海帐幍淖?,有無數(shù)個看不見的幽靈正看著我在獸籠里表演受難者的戲碼。它們的掌聲,它們的歡呼,多么熱烈!

        五尊巨大的莎士比亞戲劇角色石像,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可怕,姿態(tài)如君臨天下??粗顮柾鯚o聲呼喊的面容,我眼前浮現(xiàn)的是昭鶴躍出欄桿前慷慨就義般的姿態(tài)。以李爾王為首,我逐個石像望過去,它們無一不流露出劇情到達最陰郁最具張力時刻的表情。當(dāng)我與妄想為王的麥克白四目相對時,它如同鬼魂附身般鉆進我腦里,野心與蠱惑,密謀與欺騙,背叛與梟首!而那尊奧賽羅,早已為王的他,因懊悔而刺死自己,刀從他的背部穿出,看得我心驚肉跳。它們紛紛俯視我,將毒酒和利劍賜予我,要我為這一切懺悔、流放、自刎、服毒,贖罪!

        “啊,我死了!”被昭鶴先生附體似的,我發(fā)出他臨死前的高呼。

        西西再也待不住了,趁團長睡著后溜出來,整夜在籠子外守著我,要我親口將事情坦白,理由是我不能免費住她的籠子,我的坦白就是我的費用。如果讓她知道我公司在違法買賣野生動物制品,她肯定會很生氣??墒牵蹌游餅槿祟惐硌?,不是更漫長的肉體折磨嗎?我們都無法逃脫道德和自然的譴責(zé)呢。在她身上我找到了一種相似的病痛。這就是所謂的同病相憐吧。于是,我把一切都說給她聽。西西沉默一會兒,欲言又止。劇場的燈熄后,我們隔著籠子的鐵欄,莫名其妙地擁抱在一起,像在獄中見面的戀人。

        動物和許可證都被暫扣,突發(fā)事故把僅有的觀眾也嚇跑了,現(xiàn)在馬戲團入不敷出。團長整天在禁閉我的籠子外徘徊,自言自語,琢磨如何渡過這個難關(guān)。早上起來時,他就把我罵了一通,怪我把那匹害群之馬(實則暗指我)帶進劇院,破壞秩序,不僅讓馬戲團背上一條人命的債,還占用他的獸籠子。最糟心的是,馬戲團要負責(zé)我的吃喝拉撒。我把僅有的錢都上交了,團長不屑地數(shù)數(shù),塞到員工手里,叫他們都拿去買酒喝。

        “你干嗎不去坐牢?”團長問,“只要你認罪,同樣是蹲牢子,靠我這個窮劇團養(yǎng)你,還不如由國家養(yǎng)你。這不更舒服嗎?”

        “這你得問警察,為什么不把我扣到派出所?!蔽艺f,“一切皆不是定數(shù),一切皆不如人意?!?/p>

        “不行,離開前無論如何都要再賺一筆錢?!眻F長咬著牙說。

        “我有個提議?!蔽易叩交\子邊上說,“人也是動物,而我是你籠子里唯一的動物。除了野獸,你馴化過人嗎?馴化——不對,這詞兒不對。就拿劇院來說,在劇本設(shè)定基礎(chǔ)上,導(dǎo)演指導(dǎo)演員,發(fā)揮他們的表演天賦,或者展示他們通過努力獲得的表現(xiàn)力。你也說過,馬戲團和戲劇團有什么區(qū)別呢?沒區(qū)別,連昭鶴先生也認同,馬戲團在某種意義上,跟戲劇團有同樣的深意。人之為人,動物之為動物,在這個時代還有明顯的區(qū)別嗎?你可以把我當(dāng)成動物來訓(xùn)練,跳火圈,騎獨輪車,翻跟斗,騎馬——跟你講,我可是個很好的騎手。觀眾從誕生之初,就是個奇怪有趣的物種,從觀看人跟動物互相獵殺,發(fā)展到角斗士間的肉搏,現(xiàn)在觀眾的品味需要提升了,他們是時候?qū)W會看一個人單獨進行表演。我想這也是昭鶴先生的遺愿?!?/p>

        “你覺得,馴人——有看頭?”團長忽略我話中大段的抒情直奔主題。

        “不妨試試??墒俏椰F(xiàn)在被困在籠子里……”

        團長拿出他早就藏起來的備用鑰匙打開籠子。西西接到這個任務(wù)時,無疑是反對的,還以為我是在團長的脅迫下才答應(yīng)干這等違反人性的表演。當(dāng)?shù)弥俏抑鲃犹岢鲆髸r,西西更是生氣了。我只好把跟團長說的那段話,重新說了一遍。

        “雖然我聽不懂這家伙說什么,但不妨試試。我們離開這里需要錢?!眻F長說。

        “昭鶴先生教過你,如何用表演戲劇的方式訓(xùn)練動物?!蔽覍ξ魑髡f,“如今,你只不過是把這種表演戲劇的方式,正確地使用在人身上,來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出?!?/p>

        西西似懂非懂,最終被說服。另外,我提出一個請求,聘請那個為昭鶴先生雕刻石像的老師傅為我造一尊石像。

        “你的功績還不至于立碑豎像吧?”團長嘲諷說。

        “沒問題。”西西說,她看透了我的心思。

        動物跳火圈被火燎焦毛發(fā)的丑態(tài)有目共睹,對動物來說也有損尊嚴。因此,在訓(xùn)練之前,我就請理發(fā)師幫我把全身每一處的毛發(fā)剃光,包括最細小最容易被忽略的眼睫毛,再請化妝師為我畫上豹紋,直至每寸肌膚都被黃黑色斑紋浸染。加上造石像的花銷,這道流程花去了馬戲團僅剩不多的資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和秘密宣發(fā),美女馴獸師馴人表演的消息,在縣城的民眾間流傳開來。甚至,之前厭惡軟色情表演的婦女也和自家男人一起,像趕赴一場秘密大會,趁著夜色深重潛入劇場,觀看這場前所未見的演出。這是大劇院自從戲劇團解散后第一次達到滿座,票房可觀。觀眾像蜂巢格里整齊排列的蜂蛹,在黑暗中靜默,不敢聲張,緊張地等待表演開始。

        嚯——火圈燃燒,照亮劇場。馴人表演開始。一個脖子掛了鎖鏈的豹人,由美女馴獸師牽著,從籠子里爬出來。如果不是仔細看清豹人的五官,觀眾還以為那真是一只剃光毛的豹子。豹人生性頑劣,對人類的生存空間無比排斥,發(fā)出怒吼,還伺機攻擊美女馴獸師。馴獸師向觀眾展示她手里的皮鞭,在豹人背部甩了一鞭,皮鞭擊打皮膚的聲音爽朗清脆,一道血印子霎地顯現(xiàn),引得觀眾低聲驚嘆。如起伏山巒的座位席,彌漫著咸咸的濕氣,他們呼吸又屏息,出汗,又干透。豹人吃痛,低頭順從。面對最恐懼的火,豹人畏葸不前,可憚于皮鞭,它走上踏板,與火圈相對?;鹑Φ谋澈螅坪跏鞘澜绲牧硪欢?,躍過去就能回到非文明社會,回到宇宙的初始。豹人蓄力,縱身一躍,火舌迅速舔舐它的肌體,黑黃色的油彩掩蓋了火的灼痕。翻跟斗,獨輪車,小菜一碟。豹人學(xué)騎馬,在一匹石馬身上拉弓射箭。美女馴獸師坐在它身后,擁抱它,在馴化過程中,她愛上了它身上的人性??墒亲罱K選擇背叛的豹人,射傷了美女馴獸師,木箭射入她肩膀,血流如注。豹人想逃走,想以人類的身份逃走,人類必須殺戮,盡管它愛馴獸師。可是,它愛上的是什么呢?在馴獸師死去前,豹人吻了這個教它成為人的女性,沒入黑暗中。

        火圈熄滅時,正是劇終之時。全程沒有任何掌聲,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如海潮般起伏。馬戲團隱匿在離場觀眾的人潮里,秘密收拾細軟,架好車子,在夜色之中,悄然離開這座縣城……

        我的女友應(yīng)警方的傳召,正從南方趕來做證。當(dāng)她走進這座空蕩的大劇院,看見中央的獸籠里放著一尊我的石像,在了解完縣城歷史,搞清楚石像在這座縣城的含義后,我們這個一路逃亡的團伙,早已站在異國國境線上,眺望冰封的大地,準備尋覓一種最頑強的原始物種,計劃建立一個全新的馬戲團。那夜,在為觀眾奉上一場前所未有的秘密體驗后,我們身后曾有過的陰暗的一切,也將成為令人作嘔的往事刻在恥辱柱上,在白日普照之下,供后人指指點點。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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