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西北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西安 710127)

劉邦約集諸侯軍合擊項(xiàng)羽，攻克彭城。項(xiàng)羽反擊，大敗諸侯聯(lián)軍。被迫歸附劉邦的司馬欣、董翳“降楚”，齊、趙等若干友軍“與楚和”，魏王魏豹“絕河關(guān)反漢”。劉邦指派韓信率軍擊魏。韓信避開魏軍部署于臨晉的主力，“伏兵”自夏陽渡軍，突襲安邑，迅速取得控制河?xùn)|的勝利，繼而平定趙、代，恢復(fù)了可以與項(xiàng)羽抗?fàn)幍膽?zhàn)略態(tài)勢。韓信從夏陽“渡軍”，體現(xiàn)了超常的軍事智慧，也成就了軍事交通史冊上閃光的成功戰(zhàn)例。

一、左丞相韓信“擊魏”“盡定魏地”的戰(zhàn)略意義

《史記》卷7《項(xiàng)羽本紀(jì)》：“漢王之?dāng)∨沓牵T侯皆復(fù)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xiàng)王數(shù)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盵1]325《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記載：“漢之?dāng)s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亦反漢與楚和。六月，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國，即絕河關(guān)反漢，與楚約和。漢王使酈生說豹，不下。其八月，以信為左丞相，擊魏。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缶渡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魏為河?xùn)|郡。漢王遣張耳與信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說閼與。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标P(guān)于所謂“絕河關(guān)”，司馬貞《索隱》：“謂今蒲津關(guān)。”[1]2613

劉邦在彭城敗后，天下政治格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即所謂諸侯皆 “反漢與楚和”。與劉邦結(jié)盟共同進(jìn)攻項(xiàng)羽的諸侯紛紛“背漢”而服從“楚”的控制。當(dāng)時(shí)的形勢，據(jù)《史記》卷7《項(xiàng)羽本紀(jì)》寫道：“漢王之?dāng)∨沓?，諸侯皆復(fù)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xiàng)王數(shù)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盵1]325在劉邦與項(xiàng)羽相持于滎陽的時(shí)候，韓信受命“擊魏”，進(jìn)攻“反漢，與楚約和”的魏王豹。

劉邦“以信為左丞相”的情節(jié)值得注意。《史記》卷54《曹相國世家》記載：“高祖二年，(曹參)拜為假左丞相，入屯兵關(guān)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別與韓信東攻魏將軍孫遬軍東張，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將王襄。擊魏王于曲陽，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賜食邑平陽。”[1]2026在關(guān)于曹參的軍功記錄中說到他參與“擊魏”之前為“假左丞相”。劉邦“以信為左丞相擊魏”，是非常重要的軍事決斷。他予以高度信任的曹參直接配合韓信作戰(zhàn)，應(yīng)當(dāng)也是以縝密考慮為決策基點(diǎn)的。

攻魏擊趙時(shí)，韓信“為左丞相”，曹參為“假左丞相”，可知其主次?！绊n信已破趙，為相國，東擊齊。參以右丞相屬韓信，攻破齊歷下軍，遂取臨菑。還定濟(jì)北郡，攻著、漯陰、平原、鬲、盧。已而從韓信擊龍且軍于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定齊，凡得七十余縣。得故齊王田廣相田光，其守相許章，及故齊膠東將軍田既。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xiàng)羽，而參留平齊未服者。”[1]2026(1)參見《漢書》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曹參)以將軍入漢，以假左丞相定魏、齊，以右丞相，侯，萬六百戶?！敝腥A書局1962年6月版，第531頁?！捌期w”之后，韓信“為相國”，曹參為“右丞相屬韓信”。此后“擊齊”，以及“擊龍且軍”“斬龍且”，最后“定齊，凡得七十余縣”，曹參始終“從韓信”作戰(zhàn)。直到“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xiàng)羽”，曹參才與韓信分手，“留平齊未服者”，打掃齊地戰(zhàn)場。

從曹參“別與韓信”“從韓信”“屬韓信”，即策應(yīng)韓信、配合韓信、從屬韓信的作戰(zhàn)經(jīng)歷看，韓信的功績至為顯赫。《史記》卷54《曹相國世家》最后寫道：“太史公曰：曹相國參攻城野戰(zhàn)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與淮陰侯俱。及信已滅，而列侯成功，唯獨(dú)參擅其名。”[1]2031(2)參見《索隱述贊》稱其“剖符定封，功無與二”，第2033頁。即言“列侯成功，唯獨(dú)參擅其名”。曹參軍事實(shí)踐得到肯定的“成功”，基本都是“與淮陰侯俱”時(shí)期實(shí)現(xiàn)的。曹參的“攻城野戰(zhàn)之功”因而在“信已滅”之后，能夠在“列侯”中明顯領(lǐng)先。劉邦“以信為左丞相擊魏”，是非常重要的軍事決斷。他予以高度信任的曹參直接配合韓信作戰(zhàn)，應(yīng)當(dāng)也是以縝密考慮為決策基點(diǎn)的。

回顧韓信東進(jìn)橫掃魏、趙、齊，最終實(shí)現(xiàn)對項(xiàng)羽軍事集團(tuán)的戰(zhàn)略包圍，取得垓下決戰(zhàn)的勝局，終得“漢并天下”[2](3)參見《魏書》卷95：“三代以往，守在海外，秦吞列國，漢并天下?！钡某删?，其最初的軍事勝利，就是成功突破了魏王豹的河防。

二、“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

韓信軍東征，曾經(jīng)有“擊破”韓王昌的戰(zhàn)事?！妒酚洝肪?《高祖本紀(jì)》：“二年，漢王東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陽皆降。韓王昌不聽，使韓信擊破之。”劉邦曾經(jīng)在魏王豹的支持下平定河內(nèi)?！叭?，漢王從臨晉渡，魏王豹將兵從。下河內(nèi)，虜殷王，置河內(nèi)郡。南渡平陰津，至雒陽?！盵1]370劉邦曾經(jīng)兩次渡河，即“從臨晉渡”，又“南渡平陰津”。

秦晉之間的黃河津渡早有經(jīng)營。大約應(yīng)用密度最大的就是“臨晉”。戰(zhàn)國時(shí)期的歷史記錄，就有：秦惠文王“(更元)十二年，王與梁王會臨晉?！薄拔渫踉?，與魏惠王會臨晉?！薄叭辏c韓襄王會臨晉外。”[1]207,209臨晉津又稱“蒲津”“蒲坂津”，在今山西永濟(jì)西?；蛞詾椤蹲髠鳌の墓辍贰扒夭x，濟(jì)河焚舟，取王官，及郊”[3](4)參見《左傳·文公三年》：“秦伯伐晉，濟(jì)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遂自茅津濟(jì)，封殽尸而還。”杜預(yù)《集解》：“茅津在河?xùn)|大陽縣西。”，即取道于此(5)參見《史記》卷5《秦本紀(jì)》：“三十六年，繆公復(fù)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以報(bào)殽之役?！睆埵毓?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蒲州猗氏縣南二里又有王官故城，亦秦伯取者。”2193頁，第194頁。參看《辭海·地理分冊·歷史地理》，上海辭書出版社1978年11月版，第260頁。。蒲津以東岸蒲坂得名，西岸即為臨晉。前引《史記》卷8《高祖本紀(jì)》“漢王從臨晉渡”及《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所說“臨晉”，就是指這一渡口?！拔和跏⒈眼啵R晉”，指示了兩岸地名。《史記》卷5《秦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所謂“蒲津橋”[1]218，《史記》卷54《曹相國世家》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司馬貞《索隱》《史記》卷106《吳王濞列傳》司馬貞《索隱》所謂“蒲津關(guān)”[1]2025,2613，都提示了此處交通關(guān)鍵的地位。東漢又稱蒲津?yàn)槠掩娼??！度龂尽肪?《魏書·武帝紀(jì)》記載，曹操與馬超、韓遂戰(zhàn)于河潼，“潛遣徐晃、朱靈等夜渡蒲阪津，據(jù)河西為營?！盵4]34《三國志》卷177《魏書·徐晃傳》也可見“渡蒲阪津，為軍先置，以截其里”的說法[4]528。

臨晉津即蒲津、蒲阪津以南又有風(fēng)陵津，即今風(fēng)陵渡，在陜西潼關(guān)北。曹操擊馬超、韓遂，“公自潼關(guān)北渡，未濟(jì)，超赴船急戰(zhàn)?！盵4]王先謙《后漢書集解》解說《續(xù)漢書·郡國志一·河?xùn)|郡》“蒲阪”：“(蒲阪)有風(fēng)陵關(guān)，一名風(fēng)陵津。魏武西征‘自潼關(guān)北渡’即此。”(6)參見王先謙《后漢書集解》，中華書局據(jù)1915年虛受堂刊本1984年2月影印版，第1200頁?！对涂たh圖志》卷2《關(guān)內(nèi)道二·華州·華陰縣》：“(潼關(guān))河之北岸則風(fēng)陵津，北至蒲關(guān)六十余里。河山之險(xiǎn)，邐迤相接。”[5]在黃河這一河段的津渡中，魏王豹似乎對“風(fēng)陵津”亦未予重視，只是專意在“臨晉”設(shè)防。所謂“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說明這一津渡特別重要。

大致在“漢軍滎陽，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項(xiàng)王數(shù)侵奪漢甬道”，即雙方在黃河滎陽段激烈爭奪之際，韓信在黃河山陜之間河段發(fā)起軍事攻擊，取得控制魏地，繼而“北擊趙、代”的勝利，扭轉(zhuǎn)了戰(zhàn)略危局。后來劉邦在滎陽對抗戰(zhàn)失利，被迫轉(zhuǎn)移至韓信軍中，利用其“下魏破代”的軍事優(yōu)勢，奪回軍權(quán)，又得翻身，再次與項(xiàng)羽軍相持。

當(dāng)韓信以強(qiáng)兵“東攻魏”時(shí)，面對韓信軍的攻擊，“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魏王豹集結(jié)部隊(duì)，加強(qiáng)河防，對于曾經(jīng)“漢王從臨晉渡，魏王豹將兵從”的“臨晉”渡口，以“盛兵”“塞”。關(guān)于魏王“塞臨晉”，司馬貞《索隱》：“塞音先得反。臨晉，縣名，在河?xùn)|之東岸，對舊關(guān)也?！盵1]2613

韓信進(jìn)軍河?xùn)|，“攻魏”“破趙”，順利克服魏軍利用黃河天險(xiǎn)的防衛(wèi)，實(shí)現(xiàn)軍事擴(kuò)張的非凡成功，控制了劉項(xiàng)正面對峙的北側(cè)地方，取得了決定性的優(yōu)勢地位。繼而“擊齊”“定齊”“擊龍且軍”“斬龍且”，則在敵后地理空間擴(kuò)展勝局，實(shí)現(xiàn)了對項(xiàng)羽軍的戰(zhàn)略包圍?！饵S氏日抄》卷46《讀史》“淮陰侯”條開篇就寫道：“(韓)信虜魏、破代、平趙、下燕、定齊，南摧楚兵二十萬，殺龍且，而楚隨滅。漢并天下，皆信力也?！?7)參見黃震《黃氏日抄》，元后至元刻本，第961頁。韓信的軍功，最初的重要表現(xiàn)正在于突破河防，“虜魏”“定河?xùn)|”。

三、韓信突破河防“定河?xùn)|”

《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記載：“漢之?dāng)s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亦反漢與楚和?！盵1]2613在復(fù)雜的情勢下，“漢王稍收士卒，與諸將及關(guān)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滎陽，破楚京、索間?！睗h軍再次“大振”。然而河?xùn)|地方情況比較復(fù)雜?！妒酚洝肪?《高祖本紀(jì)》記載：“(漢王)三年，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即絕河津，反為楚?！盵1]372魏王豹?dú)w從項(xiàng)羽，對抗劉邦的方式，是利用大河天險(xiǎn)，“絕河津”。《漢書》卷34《韓信傳》記載，“漢之?dāng)s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魏亦皆反，與楚和?！盵6]1866塞、翟、齊、趙、魏諸王都相繼背棄漢而歸于楚。魏王豹“反”雖在塞、翟、齊、趙之后，對于劉邦集團(tuán)對中原的實(shí)際控制力卻有嚴(yán)重的影響。

《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對于魏王豹“反為楚”的記載具體至于“六月”，而“絕河津”作“絕河關(guān)”：“六月，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國，即絕河關(guān)反漢，與楚約和?！盵1]2613魏王豹控制的地方戰(zhàn)略地位非常重要，其“反漢”“反為楚”的態(tài)度在側(cè)翼對劉邦形成威脅。劉邦于是派遣“當(dāng)世之辯士”[1]2705酈食其力圖說服魏王豹?！皾h王使酈生往說魏王豹，豹不聽。”[1]372劉邦使酈食其勸說魏王改變其政治態(tài)度的努力未遂，于是指示韓信“擊魏”。

關(guān)于酈食其與魏王豹的對話，《史記》卷90《魏豹彭越列傳》記述：“漢敗，還至滎陽，豹請歸視親病，至國，即絕河津畔漢。漢王聞魏豹反，方東憂楚，未及擊，謂酈生曰：‘緩頰往說魏豹，能下之，吾以萬戶封若?！B生說豹。豹謝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耳。今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jié)也，吾不忍復(fù)見也?！谑菨h王遣韓信擊虜豹于河?xùn)|?！盵1]2590

據(jù)《漢書》卷34《韓信傳》，韓信了解了魏王所任“大將”，“信問酈生：‘魏得毋用周叔為大將乎？’曰：‘柏直也。’信曰：‘豎子耳?！爝M(jìn)兵擊魏?！盵6]1866《漢書》卷1上《高帝紀(jì)上》也說到劉邦對魏王任將的人才學(xué)分析：“秋八月，漢王如滎陽，謂酈食其曰：‘緩頰往說魏王豹，能下之，以魏地萬戶封生?！称渫?，豹不聽。漢王以韓信為左丞相，與曹參、灌嬰俱擊魏。食其還，漢王問：‘魏大將誰也？’對曰：‘柏直?！踉唬骸强谏腥槌?，不能當(dāng)韓信。騎將誰也？’曰：‘馮敬?！唬骸乔貙ⅠT無擇子也，雖賢，不能當(dāng)灌嬰。步卒將誰也？’曰：‘項(xiàng)它。’曰：‘是不能當(dāng)曹參。吾無患矣?！笨梢?，劉邦雖然不在河?xùn)|前線，卻對這一戰(zhàn)區(qū)的戰(zhàn)略設(shè)計(jì)有精密細(xì)致的思考。韓信很快即“定魏地”。其成功，與劉邦“吾無患矣”的預(yù)想完全相合?！稘h書》卷1上《高帝紀(jì)上》記述：“九月，信等虜豹，傳詣滎陽。定魏地，置河?xùn)|、太原、上黨郡。信使人請兵三萬人，愿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糧道。漢王與之?！盵6]39從“秋八月”劉邦指示酈食其“往說魏王豹”，到“九月，信等虜豹，傳詣滎陽”，戰(zhàn)事進(jìn)行非常順利。

我們還看到，“信等虜豹，傳詣滎陽”，還有其他故事發(fā)生?！妒酚洝肪?0《魏豹彭越列傳》：“漢王遣韓信擊虜豹于河?xùn)|，傳詣滎陽，以豹國為郡。漢王令豹守滎陽。楚圍之急，周苛遂殺魏豹?！盵1]2590魏豹對劉邦深心不滿，表示“吾不忍復(fù)見也”，然而后來還是又在劉邦陣營中服務(wù)。

韓信“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所謂“魏王母妻子”的命運(yùn)，在《史記》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有意思的信息。比如魏王豹身邊女子“薄姬”，就特別值得注意?！妒酚洝肪?9《外戚世家》：“及諸侯畔秦，魏豹立為魏王，而魏媼內(nèi)其女于魏宮。媼之許負(fù)所相，相薄姬，云當(dāng)生天子。是時(shí)項(xiàng)羽方與漢王相距滎陽，天下未有所定。豹初與漢擊楚，及聞許負(fù)言，心獨(dú)喜，因背漢而畔，中立，更與楚連和。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為郡，而薄姬輸織室。豹已死，漢王入織室，見薄姬有色，詔內(nèi)后宮，歲余不得幸。始姬少時(shí)，與管夫人、趙子兒相愛，約曰：‘先貴無相忘?！讯芊蛉?、趙子兒先幸漢王。漢王坐河南宮成皋臺，此兩美人相與笑薄姬初時(shí)約。漢王聞之，問其故，兩人具以實(shí)告漢王。漢王心慘然，憐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jù)吾腹?！叩墼唬骸速F征也，吾為女遂成之?！恍疑校菫榇酢Ｆ浜蟊〖Ｒ姼咦?。”[1]1970-1971

“薄姬”故事關(guān)于魏王豹自劉邦集團(tuán)反叛的因由，又有“薄姬”“當(dāng)生天子”傳說致使“心獨(dú)喜，因背漢而畔”的說法。而韓信破魏使得“薄姬”后來入于漢王“后宮”，偶然的情愛際遇，竟然成就了后來“文景之治”歷史進(jìn)步的機(jī)緣。

四、汾陰津：韓信“夏陽”“渡軍”處

秦晉隔黃河有頻繁反復(fù)的軍事沖突和外交往來。《史記》卷5《秦本紀(jì)》記載：“(秦惠文王)六年，魏納陰晉，陰晉更名寧秦。七年，公子卬與魏戰(zhàn)，虜其將龍賈，斬首八萬。八年，魏納河西地。九年，渡河，取汾陰、皮氏。與魏王會應(yīng)。圍焦，降之?！彼^“渡河，取汾陰……”，可知近“汾陰”有便利“渡河”之處。張守節(jié)《正義》：“渡河?xùn)|取之?！独ǖ刂尽吩疲骸陉幑食撬酌鬁?，在蒲州汾陰縣北也。皮氏在絳州龍門縣西一里八十步，即古皮氏城也?！盵1]206(8)《史記》卷15《六國年表》：“(秦惠文王九年)度河，取汾陰、皮氏。”“(魏襄王六年)秦取汾陰、皮氏?！钡?29頁。這是秦軍自“汾陰”渡河?xùn)|進(jìn)的軍事史實(shí)例。

汾陰的黃河津渡，我們曾有討論。通過史籍記載大致可知：汾陰津，在今陜西韓城南，東為汾陰，西為夏陽?！妒酚洝肪?2《淮陰侯列傳》記載，劉邦以韓信為左丞相，出兵“襲魏”，從夏陽“渡軍，襲安邑”。漢武帝在汾陰置后土祠，于是繁盛一時(shí)[1]3183(9)參見《史記》卷28《封禪書》：“東北汾陰直有金寶氣”“于是上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宣元成諸帝，紛紛親幸巡祭，大約都由汾陰津東渡，即匡衡、張譚奏言所謂“汾陰則渡大川，有風(fēng)波舟楫之?！盵6]1254。劉秀令鄧禹定關(guān)中，“遂渡汾陰河，入夏陽”[7]。文物資料則有陜西韓城漢扶荔宮遺址曾采集到的漢代建筑遺物“舩室”瓦當(dāng)[8]。陳直《漢書新證》：“舩為船字異文，當(dāng)為收藏行船工具之所，疑為輯濯附屬之室。”[9]船室建置，可能與汾陰津有關(guān)[10]。

所謂“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裴骃《集解》解釋“疑兵”：“《漢書音義》曰：益張旍旗，以疑敵者?！薄稘h書音義》的理解，可能聯(lián)想到《史記》另兩處有關(guān)“疑兵”的記載都說到“旗幟”?！妒酚洝肪?《高祖本紀(jì)》：“又與秦軍戰(zhàn)于藍(lán)田南，益張疑兵旗幟……”[1]361；《史記》卷55《留侯世家》：“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盵1]2037對于所謂“陳船”，司馬貞《索隱》：“劉氏云：‘陳船，地名，在舊關(guān)之西，今之朝邑是也?！福壕┱子写究湛h，不名‘陳船’。陳船者，陳列船艘欲渡河也?！盵1]2615顯然，“陳列船艘欲渡河”的解說是正確的。制造“欲度臨晉”的假象迷惑魏王豹，“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襲安邑”，戰(zhàn)勝魏軍，是韓信用兵神妙之處。有軍事學(xué)論著寫道：“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與‘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此欲東而形以西，故敵不知所守也?！?10)參見佚名《草廬經(jīng)略》卷6《形人》，清《粵雅堂叢書》本，第60頁。

五、韓信“以木罌缻渡軍”

韓信破魏，作戰(zhàn)過程如《史記》云：“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魏為河?xùn)|郡。”這里說到魏王豹在“蒲坂”“臨晉”以“盛兵”防守，而韓信以“疑兵”迷惑對方，以“陳船”方式制造“欲度臨晉”假象。實(shí)則“伏兵”“渡軍”發(fā)起奇襲，最終獲勝。從魏王豹的“盛兵”與韓信的“疑兵”“伏兵”，可以察知被蕭何稱為“國士無雙”[1]2611(11)參見《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蕭何又言：“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jì)事者。”的韓信軍事謀略的高明(12)參見陳平問劉邦：“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劉邦回答：“莫及也。”《史記》卷56《陳丞相世家》，第2056頁?！稘h書》卷40《陳平傳》載錄陳平的問句為“陛下將用兵有能敵韓信者乎？”第2044頁。《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钡?628頁。。有史論評價(jià)：“其破趙以背水陣，擊齊以木罌渡軍，功烈卓偉。”(13)參見沈懋孝《長水先生文鈔·長水先生水云諸編》“韓淮陰”條，明萬歷刻本，第472頁。所說“擊齊”是“擊魏”之誤，而“以木罌渡軍”在“背水陣”之前，是“功烈卓偉”第一例。又有史論言：“高帝拜為大將，以一面捐之，惟所便宜。故信得以奇自出，而木罌渡軍、背水囊沙，種種皆古今未有之奇，故能奪秦鹿于群雄，角逐之中而與之漢。”(14)參見佚名《韜略世法存·新編歷科程墨武論》卷1，明崇禎刻本，第23頁。所謂“種種皆古今未有之奇”中，“木罌渡軍”列為第一。

關(guān)于《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以木罌缻渡軍”的具體形式，裴骃《集解》引徐廣曰：“缻，一作‘缶’。”又引服虔曰：“以木押縛罌缻以渡。”韋昭曰：“以木為器如罌缻，以渡軍。無船，且尚密也?！睆埵毓?jié)《正義》：“按：韓信詐陳列船艘于臨晉，欲渡河，即此從夏陽木押罌缻渡軍，襲安邑。臨晉，同州東朝邑界。夏陽在同州北渭城界?！彼抉R貞《索隱》：“劉氏云‘夏陽舊無船，豹不備之，而防臨晉耳?！盵1]2614《漢書》卷34《韓信傳》：“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缶度軍，襲安邑?！鳖亷煿抛ⅲ骸胺唬骸阅捐钥`罌缶以度也?！f昭曰：‘以木為器，如罌缶也?！瘞煿旁唬骸f是也。罌缶謂瓶之大腹小口者也，音一政反。臨晉在今同州朝邑縣界。夏陽在韓城縣界?！盵6]1867顏師古贊同服虔的說法，“以木押縛罌缻以渡”或“以木柙縛罌缶以度也”。因?yàn)槲覀兛吹降膽?zhàn)國秦漢“罌缻”“罌缶”多為陶質(zhì)。然而是否有如韋昭所說“以木為器，如罌缶也”的可能呢？

六、“木罌”形制

“瓦木罌”用于軍事，即使軍中數(shù)量有限，韓信軍在民間征用也相對比較方便。如宋人魏了翁《古今考》卷16“木罌缻渡軍”條所說，“蓋倉卒為筏猶難，取民家水器，拆其屋柱棟梁，可立具也?！?15)參見魏了翁《古今考》卷16“木罌缶渡軍”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5頁。

《太平御覽》卷758引《史記》：“韓信擊魏，從夏陽以木罌渡軍襲安邑。”服曰：“以木押縛罌缶以為渡。”(16)引《史記》文只說“木罌”?！端?jīng)注》卷4《河水》：“溪水又東南逕夏陽縣故城北，故少梁也。秦惠文王十一年，更從今名矣。王莽之冀亭也。其水東南流注于河。昔韓信之襲魏王豹也，以木罌自此渡?！盵13]也稱“木罌”。但是，推想“木罌”容量應(yīng)該有限，通常使用“容十升以上者”的可能性不大?！短接[》卷306引《太白陰經(jīng)》寫道：“木罌，以木縛甕為筏。甕受二石，力勝一人，甕間闊五寸，底以繩勾聯(lián)。編槍于其上。形長而方，前置撥頭，后置梢，左右置棹?！?17)參見李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用上海涵芬樓影印宋本1960年2月復(fù)制重印版，第3364、1410頁。按照這樣的說明，可知稱“木罌”者，只是“以木縛甕為筏”?！爱Y”很可能是陶甕。這樣的“筏”，以“前置撥頭，后置梢，左右置棹”計(jì)，至少承載四名士兵。而“甕受二石，力勝一人”，浮力要滿足需求，則應(yīng)“以木縛”四個(gè)以上的“甕”。前引《漢書》卷34《韓信傳》顏師古注解釋“罌缶”語：“罌缶謂瓶之大腹小口者也。”后人多承此說，如宋人錢端禮《諸史提要》卷2釋“罌缶”：“瓶之大腹小口也?！?18)參見錢端禮《諸史提要》卷2《史記二》，宋乾道紹興府學(xué)刻本，第36頁。宋人史炤《資治通鑒釋文》卷2釋“罌缶”：“謂瓶之大腹小口者?！?19)參見史炤《資治通鑒釋文》卷2《漢紀(jì)一·通鑒卷九》，清《十萬卷樓叢書》本，第20頁。但“大腹小口”之“瓶”產(chǎn)生的浮力當(dāng)然不如“甕”。

宋人魏了翁《古今考》卷16“木罌缻渡軍”條寫道：“予嘗閱《經(jīng)武要略》畫木罌渡軍狀，上以木旁午交加，其下用今甕押縛于木下。上加以板，士卒用棹而渡?！薄芭R晉陳船欲渡，今同州朝邑縣界。伏兵渡夏陽，在韓城縣界。韓信初見漢王議論甚正大，至其用兵，智詐而已。”(20)參見魏了翁《古今考》卷16“木罌缶渡軍”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5頁。所言“縛”“甕”“為筏”“用棹而渡”方式，比較具體，也許符合當(dāng)時(shí)情境。元人陸文圭《己卯題吳江長橋二首》其一有“木罌夜半飛渡軍，縛筏驅(qū)丁命如蟻”句(21)參見陸文圭《墻東類稿》卷16，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86-187頁。，說到這種“渡軍”方式的風(fēng)險(xiǎn)。但是如前引“夏陽舊無船，豹不備之”之說，如此實(shí)施突襲，果然實(shí)現(xiàn)了成功。

魏了翁這里所說的“智詐”當(dāng)然是貶義語。宋人曾敏行《獨(dú)醒雜志》則以為“以木縛甕為筏”“渡軍”是“助漢王成業(yè)”的創(chuàng)制，同時(shí)把風(fēng)箏等軍事通信方式的發(fā)明權(quán)也歸于韓信。其書卷1“今之風(fēng)箏即古之紙鳶”條寫道：“今之風(fēng)爭，古之紙鳶也，創(chuàng)始于韓淮陰。方是時(shí)，陳豨反于代，高祖自將征之?；搓幣c豨約從中應(yīng)，作紙鳶以為期，謀敗身戮。而紙鳶之制今為兒戲。使木罌渡軍、沙囊壅水，皆如紙鳶之無成，則何以助漢王成業(yè)也？”原注：“‘爭’當(dāng)作‘箏’，蓋以竹篾弦其上，風(fēng)吹之鳴如箏也。”[14]所謂“木罌渡軍”與“沙囊壅水”[1]2621(22)參見《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記載，龍且擊韓信，“與信夾濰水陳。韓信乃夜令人為萬余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詳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熳沸哦伤Ｐ攀谷藳Q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皆虜楚卒?！?、“紙鳶”約“期”，共同成為韓信在軍事史上的發(fā)明。

《日知錄》卷25“木罌缶渡軍”條說到這種浮渡法的使用，“縛”的組合方式是不可或缺的：“《史記·淮陰侯傳》：‘從夏陽以木罌缶渡軍。’服虔曰‘以木押縛罌缶以渡’是也。古文簡，不言縛耳?！鳖櫻孜溥€指出，“木罌缶”渡軍的交通方式后世仍有沿用之例：“《吳志·孫靜傳》：‘策詐令軍中，促具罌缶數(shù)百口，分軍夜投查瀆?！啻朔ㄒ?。其狀圖于喻龍德《兵衡》，謂之‘甕筏’?！盵15]又如清彭孫貽《三涉水及郯城》說到“木罌”的使用：“舊游郯子郊，揚(yáng)塵赭平陸。渺然今無涯，溝塍咸巨瀆。初浮馬沒頸，萍藻縈行簏。先渡懷同遊，兩騶夾馬腹。擎足翹水端，掠波翼雙幅。我靴巳墜波，何惜波中逐。扶轡資沒人，裸跣閔僮仆。再渡及馬頭，蹇衛(wèi)懼沉伏。居人泛木罌，如甑亦如斛。曲身猨棲厓，拳跪蟹登櫝。四人戴以肩，浮泳借洄洑。疑鼎出泗水，似甕入廷獄。顧笑還自憐，仆馬尚僵縮。三渡始一杭，饑鼯獲升木。余暉帯城隅，殘雨洗騶服。勞形賴濁醪，毛髓澤膏沐?！盵16]詩句描述以“木罌”通過洪區(qū)的情形，詩人以“拳跪蟹登櫝”“饑鼯獲升木”自嘲。而對于“木罌”“如甑亦如斛”形制，也有生動形象的寫述。

司馬遷《史記》記錄的韓信夏陽“以木罌缶渡軍”事跡，保留了軍事交通技術(shù)開發(fā)史冊上珍貴的歷史記憶。韓信表現(xiàn)的智慧，增益了其名將形象的光輝?！耙阅纠涹径绍姟惫适滤哂械能娛率妨吓c交通史料的意義，都值得關(guān)心歷史文化的人們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