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年

朋友夸我說話好聽，學習的時候要我讀報，電視臺聘我當主持人，舉辦文學講座也受歡迎，大概就因為我說的是北京話。還有個秘密，美麗的女護士范季華之屬意于我，不僅一見鐘情，還有“一聽鐘情”，聽了這優(yōu)美的北京話，就非我不嫁。轉眼48年過去，她仍然愛聽我說話，初衷不改。我也受寵若驚呀，加之從業(yè)京味小說，“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便在有意無意之間，探索北京話的奧秘，結果喜出望外——誰說北京人缺少創(chuàng)造性？北京話就是無價之寶，這項創(chuàng)造，于國家民族，于經(jīng)濟文化，貢獻之大，至少可與始皇帝統(tǒng)一漢字相媲美。

有個學說：人類的本質是溝通。這話可信，因為咱們都是社會的人，不是孤獨的魯賓遜。人與人之間總是要交談的。遠古時代，炎帝神農(nóng)氏發(fā)現(xiàn)部族里有人餓死，想想單靠打獵不足以養(yǎng)活日益繁衍的子孫，就進入深山品嘗百草，告訴人們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您瞧，他要傳播經(jīng)驗，就必須說話。后來，你織布，我耕田，你要吃飯，我要穿衣，以布換糧，分工協(xié)作，貿易協(xié)商，都必須說話。會說話，才能溝通思想，交流經(jīng)驗，傳播知識。神農(nóng)氏嘗了一種開小黃花的野草，肚子劇烈疼痛而亡，死前告訴子孫，此草有毒，就叫它斷腸草吧！其實，神農(nóng)氏嘗百草，是個千百萬人積累經(jīng)驗的漫長過程，造福后人，我們就不必再去品嘗斷腸草了。善于積累和傳播知識，人類社會才優(yōu)于蜂群、蟻群、猴群，才進入了文明境界。因此，語言就成了人類使用得最廣泛、最重要的工具和文化的載體。沒有文字的年代，人們演唱史詩傳承文化，繼而創(chuàng)造文字，文字也是書面語言。

我們是個多民族的泱泱大國。秦始皇統(tǒng)一漢字，對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記載和傳播歷史文化，功不可沒。但是語言不統(tǒng)一。我18歲參軍，隨部隊到湘西剿匪，同時收繳私藏武器。一位農(nóng)民說，“莫有槍，我屋里只有一架（個）堂客（妻子）。”我們聽成了他家里有輛坦克，又不肯上交，這還得了！抗美援朝凱旋回國，我在廣州街頭讓鞋匠給軍靴底子上釘了幾十顆鞋釘，講好一毛錢兩個，事后他要兩毛錢一個，敢訛“最可愛的人”，叫警察來評理吧。唉，原來粵語“一”的發(fā)音是“呀”，我聽著像“倆”，“二”的發(fā)音反而是“一”。鞋匠勝訴，夫復何言？

我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歷史上形成了一千多種方言，要統(tǒng)一語言，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早就需要創(chuàng)造一種大家都能聽得明白的通用語言。這個偉大的使命，歷史地落在了北京人肩上。北京人何德何能，擔此重任？這要了解北京的歷史地理。

北京歷來是南北文化交流的通衢大邑。3050年前，周武在北京地區(qū)分封了兩個諸侯小國：燕和薊。后來燕滅薊，遷都薊城（今廣安門蓮花池一帶）。戰(zhàn)國時期燕強盛起來，燕京有30萬戶人口，“富冠天下”。隋煬帝修京杭大運河，漕運溝通富饒的江南和華夏帝都洛陽、長安，燕京的戰(zhàn)略地位更加突出，乃兵家必爭之地。

我國歷史上的重要戰(zhàn)爭，一是群雄爭霸，逐鹿中原，在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皆屬內戰(zhàn)，不是外敵侵略。二是南北打仗，故有“南征北戰(zhàn)”之成語。東西貿易，有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買賣東西，連商品都俗稱東西。我無從知道古代北京話的音聲腔調，但也無妨，那時候北京還不是文化中心，北京話對全國影響不大。最近的一千年間，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簡言之，這期間北京地區(qū)發(fā)生過6次大規(guī)模的人員、文化交流和融合，為創(chuàng)造一種通用語言提供了條件。

契丹族南下，在燕京建立遼南京，天寧寺塔和牛街清真寺都是遼代建筑，刻印大藏經(jīng)，彩色石印的《南無釋迦牟尼像》很精美，是印刷和圖像美術的代表作。遼南京第一次辦科舉，成為北中國的文化教育中心。文教活動促使北方話扎根燕京。

女真族南下，滅北宋，派畫師測繪汴梁皇宮，調集百萬工匠修建繁華的金中都，1153年金海陵王從黑龍江阿城遷都燕京，此乃北京建都之始。金朝興建大寧宮（北海公園一帶），在香山、玉泉山、釣魚臺建筑離宮別苑。多拱的盧溝橋工藝精湛，《馬可·波羅游記》說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橋”。此時已有了“盧溝曉月”“薊門煙樹”等“燕京八景”的美談。你相信嗎？建筑美可以促進語言美，語言文字都講究結構，而結構源自美術和建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就是證明。

蒙古族南下，統(tǒng)一全國，1272年元帝忽必烈遷都燕京。元大都的建設以積水潭為中心，縱橫九條大街，分割出棋盤式居民區(qū)，其間就是著名的小胡同和四合院。胡同是蒙語“浩特”的諧音，意思是有水井的居民區(qū)。自古“無水不建都”。北京地區(qū)三面環(huán)山，森林茂密，有許多河流和潛河，至今還有萬泉河的地名，當年眾多自流泉涌出地面，乃有京西稻。地下水源豐富，小胡同里都能打出水井，此乃市井文化之淵源。水監(jiān)郭守敬引白浮泉水入甕山泊（昆明湖），經(jīng)玉淵潭至積水潭，供給北、中、南海。“南糧北調”的船隊和商船駛入市區(qū)，“積水潭帆檣蔽日”，岸邊貨棧酒肆鱗次櫛比，十分熱鬧。商業(yè)活動進一步促使南北語言的交流融合。此事我有研究，“文革”中下放平谷縣插隊勞動，每月騎自行車回一趟家，中途在張鎮(zhèn)或楊鎮(zhèn)吃頓午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張鎮(zhèn)人說京東話，也就是演員趙麗蓉說的那種樂亭話，而楊鎮(zhèn)人說北京話。這兩個鄉(xiāng)鎮(zhèn)相隔30華里，都屬順義縣管轄，地處平原，沒有高山大河阻絕，居然存在語音的界線，這為什么呢？幸虧“革委會”讓我下放4年之久，愛寫小說也就愛打聽，才弄明白歷史的成因：解放前張鎮(zhèn)人去東邊的平谷縣城趕集，而楊鎮(zhèn)人去西邊的順義縣城趕集，正是這些商業(yè)活動，劃分了語音的界線。

元曲（雜?。┡c唐詩、宋詞、明清小說齊名，是我國文學史上的四座豐碑。劇作家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都是北京人，代表作有《竇娥冤》《救風塵》《單刀會》《西廂記》。同時涌現(xiàn)的表演藝術家“五秀”——珠簾秀、順時秀、天然秀、賽簾秀、燕山秀，在我國演藝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與后來京劇“四大須生”“四大名旦”一樣，不但推動戲劇發(fā)展，對通用語言的形成也有很大貢獻?？上М敃r沒有錄音機，后人聽不見他們如何演唱、道白，但從元曲劇本仍可看出，北京語言已經(jīng)趨向白話文，這種趨勢，在明代“四大奇書”《金瓶梅》《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里皆可得到證實。小說要人看得順暢，戲曲要人聽得入耳，這與創(chuàng)造共通語言的要求是一致的。語言的發(fā)展，與文藝活動的繁榮息息相關。

漢族北上，明朝皇帝朱棣遷都北京，是北京這個名稱的由來。他參照南京宮殿規(guī)制，將元大都改建為紫禁、皇、內、外四重城，體現(xiàn)了漢文化平衡、對稱、端莊的審美觀和哲學思想。這樣的美學和哲學，也影響著北京語言的構成：在北方話平實易懂的基礎上，汲取吳儂軟語之清脆優(yōu)雅。具體情況是，朱棣從南京遷來了數(shù)萬戶工匠，另有一萬多名江南工匠輪班來北京服役。蘇州建筑業(yè)香山幫的鼻祖、木工蒯祥，就是天安門和三大殿的設計師、工程師，瓦工楊青，石匠陸祥，都是天才的建筑師。這批能工巧匠不但帶來江南的語音，也促使北京的手工業(yè)高度發(fā)展。

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講的是我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民間故事，趨向白話文，具有明白易懂的通用語言特質。當時發(fā)生一件事，桂林官員來北京進貢三花酒，卻講不明白斟酒時怎么會激起三層酒花。嘉靖皇帝因此要求各地官員都要學會說“官話”，也就是北京話。由此可見，北京話在明朝已經(jīng)具有廣泛影響。

滿族南下，清朝定都北京長達267年。清的前半葉，軍功、版圖、經(jīng)濟、文化、民族團結，都達到了我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出現(xiàn)了“康乾盛世”。各個朝代陸續(xù)修建兩千年的防御工事萬里長城，從此變?yōu)椤皟葔Α焙蜌v史景觀。康熙皇帝有句名言：今后永不修建長城。卻連片興建圓明園、頤和園等“三山五園”，造就了舉世聞名的大型皇家園林區(qū)。

我是滿族人，滿族原本是半游牧民族，文化水平較低，初期只有60萬人進關，要統(tǒng)治偌大國家，必須依靠漢族和學習漢文化。其實，努爾哈赤的王子們，從小就由明朝派的老師教授四書五經(jīng)，他們接受漢文化是順理成章的事。清朝歷代帝王，幾乎都是漢文字的書法家。我見過的一些重要碑銘、文牘，也是同時使用漢、滿兩種文字鐫刻、書寫的。如果說滿族完全被漢族同化了，那不符合實際。這種文化交流融合是彼此影響、互相滲透的結果。滿語同樣進入北京話，譬如哈爾濱、齊齊哈爾、薩其馬。旗袍和高跟鞋也風靡全球，雖然歐洲人挪動了高跟的位置。漢族婦女裹小腳的陋習，滿族并不學習。我曾開玩笑說，母親裹腳兩千年，這大概就是中國足球上不去的緣故吧？國內大連足球隊踢得好，因為這些球員的母親不裹小腳。

明清兩朝五百余年，進京趕考的舉子超過百萬，金榜題名的進士五萬人，許多留京做官，或外派之后又回京師，不斷充實北京士大夫階層。清朝百位狀元郎，其中蘇州才子就有16人，都做過京官。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化精英，是翰林院、國子監(jiān)的骨干：京師大學堂（北大）、師范館（師大）的校長、教授;《康熙字典》《四庫全書》《古今圖書集成》和《順天日報》《京論日報》《北京女報》的總編。所謂京味文化或京華文化，由宮廷文化、士大夫文化、宗教文化、民俗文化四大板塊組成，互有滲透，不但提高京味文化的品位，也促進北京語言走向優(yōu)雅和完善。

新中國定都北京，使人員、文化交流融合的規(guī)模空前擴大。今天的北京人來自“五湖四海”的56個民族。正是新老北京人共同創(chuàng)造了優(yōu)美的北京話。

北京話帶有“官話”的性質。即使在交通不便的封建時代，全國各地也有許多人進京趕考、經(jīng)商、謀官、議事，朝廷常派欽差大臣、文官武將到各地視察巡撫，乃至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北京話在逐步形成的過程中也逐漸影響全國。

北京話的特點，第一是咬字真切。為此必須克服某些方言的缺陷。譬如，東北話齒音重，十、四不分;天津話勇、榮不分;上海話一、二不分;湖北話劉、牛不分;湖南話發(fā)、花不分;廣東話王、黃不分，“我姓三橫王，不是大肚黃”，那多啰嗦呀。第二是音、聲比較齊全。音色清脆，聲調平實，弱化了某些方言濃重的鼻音和鏗鏘生硬之語音，于柔和中趨向優(yōu)美;平、上、去、入四聲俱全。第三是語匯豐富，這得益于多民族多語種的交流融合，使北京話博采眾家之長，積累了大量語匯、詞和成語，能夠區(qū)分語義的細微差別，表達能力極強。

民國初期，國民議會將北京話正式定為國語。至今許多臺、港、澳同胞和海外華人，依然稱北京話為國語。曹雪芹、老舍、侯寶林等語言大師把北京話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不少紅學家愛鉆牛角尖，喜歡考證、索引，若從語言的角度研究《紅樓夢》，發(fā)掘這部語言寶典，就能看到曹雪芹對北京話的重大貢獻。老舍常到北京人藝去給演員們念劇本，征求意見，力求每句臺詞都生動上口，他對語言的重視，可見一斑。北京話是相聲藝術的根基。從國外傳來的話劇、電影、廣播、電視，其語言藝術，也得益于優(yōu)美的北京話。經(jīng)典播音員夏青、葛蘭、宋世雄，表演藝術家石揮、白楊、于是之，都是傳播北京話的功臣，大家學習北京話的榜樣。

北京話也帶有方言的性質，有自己的市井俚語，而且有卷舌音、兒字腔過多和入聲較少等缺點。新中國推廣的普通話，要求“以北方話為基礎，以北京語音為標準”，因為我國東北、華北、西北、川滇黔和桂北的漢語，部屬于北方語系，具有平實易懂的優(yōu)點，又是人口的大多數(shù)，有條件作為普通話的基礎。其實，北京話就是在北方話的基礎上，經(jīng)過千年篩選磨煉而成的通用語言，普通話正是由北京話演變而來的。這種演變，剔除了北京話的缺點，使我國的通用語言日臻完善。最近在北京召開的“首屆世界漢語大會”報道：全球100個國家的2500所大學在教授漢語，學習者達三千多萬。正是我國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引起了這種“漢語熱”。

在改革開放，經(jīng)濟全球化，內外交往頻繁的當代，北京話——普通話，這個文化載體和交流工具，對于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彌足珍貴的國寶。

注：本文選自《好一個北京：作家筆下的北京》，本書集結了陳建功、肖復興、劉一達等26 位老中青文藝名家，給大家講述原汁原味的老北京生活，呈現(xiàn)一幅幅繪聲繪色的老北京生活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