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
摘? 要:據(jù)簡牘材料,秦漢芻稿稅征收中所使用的計量單位主要有“束”“石”“鈞”“斤”“斗”等。其中,“束”既可作計量單位,也有芻稿測算標準之用;“石”既可作重量也可作容量單位。筆者推測,“石”作容量單位計量芻稿時,與糧食計量體系中量麥的折算比例是一致的,二者同為3:2;芻稿計量時出現(xiàn)“小石”與“大斗”連用的情況,這與糧食計量有所不同。基于此,秦漢芻稿稅計量系統(tǒng)中可能也存在和兩石計量相類似的大小石關系。此外,計量芻稿用容量“石”折換重量“石”是為滿足現(xiàn)實需要。
關鍵詞:秦漢;芻稿計量;大小石;簡牘
中圖分類號:K232;F8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2)05-00-03
自諸多秦漢簡牘出土以來,芻稿稅與田稅一同成為學界熱議話題,高敏、黃今言、臧知非、李恒全、楊振紅、晉文等學者的研究成果極具有代表性。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書中可知的主要有“束”“石”“鈞”“斤”等,然而受限于史料,或這些量詞具有特定概念或者同一度量單位具有多重含義,以往研究中對秦漢芻稿稅征收所使用的計量單位多作簡略述要而并未深入,現(xiàn)結(jié)合已有材料逐一分析。
一、秦漢芻稿計量中“束”的使用
秦漢芻稿稅是以土地為基準進行征收的,凡是用作牛馬等牲畜飼料的農(nóng)作物的葉莖、禾稈及其他各種雜草都可稱為“芻稿”。在征收、運輸和使用中,茭草主要以“束”為單位計量,這種情況在漢代西北地區(qū)較為常見。
《居延漢簡釋文合?!份d:“今余茭五千六百五十束”(3·15);“丙辰,出茭束食傳馬八匹,出茭八束食牛”(32·15);“出錢卅買茭廿束”(140·18B);定作卅人伐茭千五百束率人五十束與此三千八百束(168·21);“出茭食馬三匹,給尉卿募卒吏四月十六食”(290·12)“定作廿人茭二千束”(522·3)。
《居延新簡》中載:“毋狀今適載三泉茭二十石致城北”;“受六月余茭千一百五十七束”(E.P.T 52:85);“駟望隧茭千五百束直百八十”“平虜隧茭千五百束直百八十”“驚虜隧茭千五百束直百八十”“凡四千五百束直五百廿尉卿取當還卅六”(E.P.T 52:149A)“隧給驛馬會月二十五日畢”(E.P.T 59:59)
從以上材料中可見,“束”為漢代西北地區(qū)茭草常用的計量單位之一。《說文解字》稱“束”縛也,從□木,凡束之屬皆從束?!笆痹瓉頌槭`、捆扎之意,用以表示量取可以捆扎的事物。事實上,早在秦漢時期“束”字就已作量詞,且主要與長條狀的可捆綁物體搭配使用。傳世文獻中對此多有記載,如《詩經(jīng)·唐風·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I繆束芻,三星在隅。”《詩經(jīng)·小雅·白駒》:“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蹦咸菩戾|《說文解字系傳》云:“刈取以用曰芻,故曰‘生芻一束’。干之曰茭。故《尚書》曰‘峙乃芻茭’。”簡言之,“茭”是飼養(yǎng)牲畜用的干草,“生芻”是未曬干的青草,徐鍇所云“生芻一束”自是出于《詩經(jīng)》。值得注意的是,漢代簡牘中也有諸多關于草料的相關記錄,如《居延漢簡釋文合?!份d“ 出十八韭六束”、“需蓻十束”。據(jù)學者考證,此處“蓻”指茅草芽,它與韭菜皆是新鮮青草且都用“束”這一量詞作其計量單位[1]。由此可見,從先秦至漢代,無論是新鮮青草或加工后的干草料,都因其具有可捆綁、長條的特點而符合“束”作量詞使用時可搭配名詞的語義屬性。
漢代“一束”芻稿究竟是用什么計算單位測量出來的呢?張家山漢簡《算數(shù)書》給出明確答案:“取枲程十步三圍束一。”在此條算題中,明確指出一束相當于三圍,簡文中“圍”是計量圓周的約略單位,即兩手拇指與食指合攏的程度,也指兩臂合抱的長度。整理小組認為一圍為一尺之徑,一束自然為三尺之長,可見芻稿在以“束”為單位計量時,其測算標準是茭草捆扎起來時的周長。那么,西北地區(qū)用“束”作芻稿計量單位的原因有哪些呢?
從語義層面考量,“束”作量詞使用時可搭配的物品一般都帶有細長條、可捆綁的物質(zhì)特征。而芻稿作為飼草,無論是新鮮青草還是加工后的干草都具有這一屬性,因此漢簡中以“束”作為茭草的計量單位是由其本身的實際特點所決定的。從現(xiàn)實層面來說,芻草主要作牛馬等牲畜飼料之用,在稱量、轉(zhuǎn)輸、使用過程中,為方便書面記錄與實際取用,芻草本身所具有的長條、可捆扎的特點決定了人們多用“束”作原始度量單位。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長期以來,我國西北地區(qū)人民在夏收時就多采用將小麥捆為捆狀的方法組建起臨時性的簡易糧倉,具體步驟是按每十捆為一攏的原則,將其中八捆以金字塔型立起,剩余兩捆作為蓋子覆于頂層,由此達到防雨、防潮的效果,等待曬干后,再于農(nóng)閑時將其拉到場上碾草打糧。這里我們所說的“捆”,實際上就是漢簡中的“束”,因為這類度量量詞原本都是動詞的借用,現(xiàn)代漢語中動詞用的是“捆”而不是“束”,所以現(xiàn)代書面表達中此類量詞多用“捆”而不用“束”。由此可見,茭草所具有的長條、可捆扎的實際特性決定了人民日常生活中儲存和計量糧草的具體方式,進而決定了簡牘材料在書寫記錄時多以“束”為茭草的計量單位。
二、秦漢芻稿計量中的“大石”與“小石”
除“束”以外,傳世文獻和出土材料中在記錄芻稿數(shù)量時還多以“石”為計量單位。從目前的資料與研究成果來看,“石”作為測算標準時主要有兩種概念:一是指重量單位,二是指容量(體積)單位?!笆弊髦亓繂挝辉趥魇牢墨I和出土材料中最為常見,“石”古字為“?”,據(jù)《漢書·律歷志》所言:“權者,銖、兩、斤、鈞、石也, 所以稱物平施,知輕重也。本起于黃鐘之重……十六兩為斤。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庇纱丝梢姟笆痹谇貪h時期是用以稱重的衡制單位[2],且此處直接用“鈞”和“石”的數(shù)量關系來給“石”下定義。
值得注意的是,“石”作重量單位詞的義項是在秦“量器”的意義上發(fā)展而來的,即“石”還可以作容量(體積)單位使用,且在使用過程中常與“斗”“升”“斛”等量詞連用。《漢書·律歷志》載:“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黃鐘之龠,用度數(shù)審其容,以子谷秬黍中者千有二百實其龠,以井水準其概。合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十斗為斛,而五量嘉矣?!盵3]在秦漢人民的日常生活中,“石”似乎更廣泛地運用于量制之中,尤其是粟米類谷物稱量時多用量制之“石”,《岳麓書院藏秦簡(貳)》中有關于不同物品“一石”標準的記載,如簡0780“黍粟廿三斗六升重一石?!に宥分匾皇?。殉(糲)米廿斗重一石。麥廿一斗二升重一石”[4]。與之相差無幾,秦時芻稿稅的計量過程中也多用“石”作容量單位?!对缆磿翰厍睾啠ㄙE)》簡0973載:“芻一石十六錢,稿一石六錢,今芻稿各一升,為錢幾可(何)?得曰:五十五分錢十一,述(術)曰:芻一升百錢十六,稿一升百分錢?”秦簡中還見有征收芻稿時“石”與“桶”的連用,《岳麓書院藏秦簡(貳)》簡1839載:“稿石六錢,一升得百分錢六,芻石十六錢,一升得百分□”《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0610載:“黔首入貸芻(稿)賣,毋(無)衡石斗甬(桶)以縣米,……”
漢承秦制,漢制中也多見以“石”為容量單位征收田租賦稅的情況。如居延漢簡E.P.T.56:30條中記有“戍田卒食百五十九石六斗九升少”;簡E.P.F.22:17載:“賈谷十三石八斗五升,直得錢五萬五千四,凡為錢八萬,用償所負錢?!边@種谷物的稱量方式在西北漢簡中不勝枚舉,在此不過多贅述。漢代地方政府常以“石”為容量單位征收芻稿稅,江陵鳳凰山漢簡在記錄平里和稿上里兩地芻稿征收量時稱:“平里戶芻廿七石,田芻四石三斗七升,凡卅一石三斗七升,八斗為錢,六石當稿,定廿四石六斗九升當□,田稿二石二斗四升半,芻為稿十二石,凡十四石二斗八升半?!贝藯l中“石”和“斗”“升”等計量詞匯連用,是為容量單位無疑。此外,漢代銅器銘文也有“石”作為容量單位的例子。蟠螭紋鈁:“重一鈞廿斤,容一石八斗。容一石八斗,重一鈞廿斤。”
張家山漢簡《算數(shù)書》中有一條與芻稿計征相關的材料,以往研究中少有關注:
傳馬日二匹共芻稿二石,令芻三而稿二。今馬一匹前到,問予芻稿各幾何。曰:予芻四斗、稿二斗泰半斗。術曰:直(置)芻三稿二并之,以三馬乘之為法,以二石乘所直(置)各自為實。
算題中規(guī)定兩匹馬一日所食芻稿的總量是兩石,即每匹馬一天一石,芻和稿這兩種飼料的配對比例為3:2。根據(jù)代國璽先生研究:“漢代河西地區(qū)計量糧食使用兩個大石和一個小石。小石為統(tǒng)一的,兩個大石分別用來量禾黍類原糧與麥類原糧,量粟之大石與小石之比為5:3,而量麥之大石與小石之比為3:2?!盵5]由于此條材料中并未明確指出“石”為“大石”還是“小石”,又鑒于糧食與芻稿同屬于土地產(chǎn)出,因此借用糧食計量體系中的大小石制對芻稿之征的容量“石”作一大膽推測。雖然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糧食計量標準套用到芻稿計量之中,但仍可以借此窺探芻稿計量中“容量石”的某些蛛絲馬跡。據(jù)學者推算,漢制1大石=10大斗,1小石=10小斗,“石”“斗”“升”這三個計量單位之間是10進制的。按算題所示,一匹馬一日食用芻稿總數(shù)為一石,若此一石為“小石”,結(jié)合代國璽先生所言,按大小石比率為5:3計算,則1小石=0.6大石=6大斗。但“傳馬”條中分別予芻四斗、稿二斗泰半斗,按此“斗”為“大斗”計算,芻與稿的總數(shù)為? ?大斗,這與前述推算的6大斗不相符合,所以此處大小石比率為5:3是不適用的。若按大小石換算比率為3:2推算,則1小石=? ?大石=? ?大斗,此“一小石”的數(shù)量與上述材料中芻稿總額竟然完全一致,這恐怕不是偶然。據(jù)此推測,“傳馬”條中“傳馬日二匹共芻稿二石”之“石”極有可能是其容量體系中的“小石”,而“予芻四斗、稿二斗泰半斗”之“斗”則為“大斗”,且芻稿計量中“大石”與“小石”之比為3:2。
據(jù)前推算,張家山漢簡《算數(shù)書》“傳馬”條中卻出現(xiàn)了“小石”與“大斗”連用的情況,若果真如此,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這當與芻稿的具體使用有關。按簡文所示,僅一匹馬一日所需芻量就有四大斗,換算成小斗則有四十之多。漢代政府飼養(yǎng)牛馬數(shù)量龐大,每日所需芻稿數(shù)量自然也很大,為保證營養(yǎng)攝入,牲畜所需飼料還要進行精確配比?;诖耍啾扔谟眯《妨科?,用大斗量器來計算稱量芻稿可以大幅減少稱量芻稿的次數(shù)、節(jié)省人力物力,因而芻稿在實際稱量過程中多用“大斗”。此外,“傳馬”條中“小石”是每匹馬每日所需芻稿的測算標準,即恰好是一小石,而在實際飼養(yǎng)過程中,只需要用“小斗”量器分別稱量芻與稿即可,無須再用“大石”量器去計算了,如此就有效減少操作環(huán)節(jié)、提高工作效率。
三、芻稿計量使用容量“石”的原因
前已述及,通過岳麓秦簡所載“芻新(薪)積廿八尺一石,稿卅一尺一石”的規(guī)定,將其與睡虎地秦簡《田律》中“入頃芻稿”條對讀可知,秦征芻稿時存在將重量單位換算成容量(體積)的具體規(guī)定。漢制亦是如此,將張家山漢簡《算數(shù)書》“傳馬”條與同墓出土的《二年律令·田律》“入頃芻稿”條對讀可見,漢制中也有同樣的規(guī)定。除此之外,筆者認為秦漢政府用容量單位換算重量單位的原因還有以下幾點。
首先,碎芻稿相較于成束(捆)狀態(tài)的整芻稿來說更便于運輸。前已述及,用“束”來計算捆扎好的芻稿的圓周時,一束相當于三尺,即一束芻稿的直徑約為今23厘米左右,而秦漢政府官牧牛馬數(shù)量眾多,所需芻稿動輒數(shù)千束。在這種情況下,未經(jīng)加工的芻草在運輸過程中所需用的押送人員、轉(zhuǎn)輸車輛就相應增多。與之相比,碾碎狀態(tài)的干草適用于各種裝盛器具,其體積相較于完整芻草更小,且加工好的芻草防潮、防雨、避蟲效果更好,在運輸過程中更易于儲藏。尤其是西北地區(qū)連年征戰(zhàn),當?shù)刈孕惺绽U的芻稿無法滿足需要時,政府就會從其他各地調(diào)撥草料,因此在長途運輸過程中碎芻稿的優(yōu)勢更為明顯。
其次,碎芻稿更符合牲畜日常所需飼料的標準。前引張家山漢簡《算數(shù)書》“傳馬”條中明確指出,馬牛食用的芻稿是有精確配比的,將芻與稿粉碎之后,便于與其他飼料混合使用,同時還可以根據(jù)實際需要選擇將碎芻稿進行蒸煮、發(fā)酵等二次加工,這種配合飼料就可滿足牲畜在不同生長階段的營養(yǎng)需要?;谏笫秤蔑暳闲枰_配比這一特點,筆者認為,秦漢政府在向民眾征繳碎芻稿時,一定是將草葉和秸稈分開裝盛的,若不加以區(qū)分,大量芻與稿混合堆積的話,就無法實現(xiàn)二者的精確配比,“傳馬”條中所言芻與稿的比例為3:2就無從談起。
再次,對馬牛等反芻類動物而言,加工后的碎芻稿比整芻草更便于咀嚼[5]、適口性更強,可有效減少消耗,提高動物的采食量,并減少飼喂過程中的飼料浪費、提高芻稿的利用率。此外,秦漢政府在計量芻稿時采用容量單位也可進一步說明,與糧食加工一樣,其時芻稿的加工精度也在不斷提高。就實際情況而言,任何物體都有自身的實際重量與容量(體積),既可稱重也可以量體積,但是因為每個物體的實際形制并不相同,因此在稱量過程中就存在“宜量不宜稱”和“宜稱不宜量”兩種類型。具體來說,完整芻草的體積相對較大,屬于適合稱重但不宜測量體積的品類,因此以“石”為衡制單位進行稱重;而碎芻稿既可稱重也可測其容積,但由于政府所需芻稿數(shù)量龐大,用量器顯然比衡器更為方便,因為量器只需裝入即可、不必添進退出,因此對碎芻稿采用“石”“斗”“升”等容量單位。
四、結(jié)語
綜括可知,秦漢芻稿的常見計量單位主要有“束”“石”“鈞”“斤”“斗”等。其中,“束”既可作計量單位,也有芻稿測算標準之用。“石”既可作重量也可作容量單位。筆者推測,“石”作容量單位計量芻稿時,與糧食計量體系中量麥的折算比例是一致的,二者同為3:2;芻稿計量時出現(xiàn)“小石”與“大斗”連用的情況,這與糧食計量有所不同。此外,計量芻稿用容量“石”折算重量“石”是為滿足現(xiàn)實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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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