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出現(xiàn)在本書里的大部分回憶者,有意無意地淡化了他們“自我納粹化”的過去,他們認為自己是被誤導了而不是被感召了,是受害者而不是參與者或貢獻者。
我們正在經歷戰(zhàn)爭——以21世紀的方式。關于戰(zhàn)爭的一切通過手機屏幕源源不斷地滲透進我們的生活。我們嘗試理解他人的痛苦,但最大程度的感同身受,也無法和最低程度的親身經歷相提并論。
德裔美國歷史學家雅勞施在這本《破碎的生活》里,選取了80個普通德國人的自傳作為研究樣本。他們基本上出生在魏瑪共和國(1918-1933)早期,來自德國各地,有男有女,有所謂的人上人雅利安人和當時被視為賤民的猶太人,有工人階級和中上層家庭的子弟,有肇事者、受害者和旁觀者,但無一例外,他們從少年時起,就受到政治的操縱?!皩е逻@個國家及其所在的大陸陷入兩次戰(zhàn)爭、蕭條、獨裁和大屠殺的,不僅是沙文主義精英們的致命決定,也有群眾的熱情擁護”。
戰(zhàn)爭爆發(fā)了。無視父母的警告而自愿參軍的青年無法想象實戰(zhàn)的恐怖。為了安撫殺人的不安,他們用“保護我的家庭和我的故鄉(xiāng)——巴赫和歌德的國家——免受布爾什維克的恐怖”來自我說服;為了抑制被殺的恐懼,他們領取額外的酒精甚至毒品。但是抵達前線,在面對蘇軍的沖鋒時,他們還是感到“整個地獄都打開了”,一個戰(zhàn)友“被擊中了,左眼掛在眶外”。
戰(zhàn)爭讓人失去了人性。有人回憶游擊隊如何割掉傷兵的陽具再塞進他嘴里,或是怎么也忘不掉親眼目睹被割掉乳房的護士尸體時的巨大恐懼。納粹的宣傳和元首的威望開始受到質疑。1945年4月30日廣播了希特勒的死訊,德布斯說:“我不記得這一消息引發(fā)了任何特別的悲痛或沮喪?!?/p>
德國投降了。魏瑪一代在戰(zhàn)后邁入了深感幻滅而沒有未來的成年時期。共同的罪惡感和共同的苦難把他們凝聚成一個失敗的共同體,在背井離鄉(xiāng)和饑寒交迫中投入“如山的重建工作”。重建不僅是物質上的,也是心理和文化上的。無論主動還是被動,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得不正視作為納粹同謀的過去,從羞愧、悔恨和反思中求得自由,進而轉變?yōu)檎嬲\的民主擁護者或共產主義者,以及決心不再讓歷史重演的和平主義者。
關于20世紀的通史、關于親歷者的傳記或自傳都汗牛充棟,但像《破碎的生活》這樣,以“集體傳記”來呼應“人學”,構建20世紀德國“日常歷史”的嚴肅史著,對我們來說還頗為新鮮。雅勞施有效地選擇和利用了普通人的回憶錄,加以研究和萃取,對照其共同的經驗和不同的講述方式——哪怕其中免不了回避、粉飾和自我辯護——尋找內在的關系,構建歷史的脈絡,從而全面、生動地寫出了極端年代的特殊風貌和意義重大的歷史教訓。
摘編自《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