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沈周《名賢雅集圖》和《高賢餞別圖》辨?zhèn)?/h1>
2022-05-03 14:33:17趙偉松
中國書畫 2022年2期
趙偉松
?一
傳為明代沈周畫作《名賢雅集圖》（圖1，縱252.9cm，橫44.5cm，設(shè)色山水，紙本），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續(xù)編》〔1〕及阮元《石渠隨筆》〔2〕著錄。圖上石渠八璽全，又鈐有嘉慶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無逸齋精鑒璽、宣統(tǒng)鑒賞諸璽?！睹t雅集圖》畫前作松、柳各一，木橋跨溪，橋上四賢者、三童仆，其中兩童仆挑擔(dān)攜具;又有十賢者分四組沿之字形坡路蜿蜒而上，四童仆分而跟隨，其中一童仆扛大芭蕉扇回首觀望，路旁有喬樹數(shù)株。林中一中年官人亭外等候，一仆侍于后，一仆跪于前。峭壁下可見桅桿四，舟楫停岸，水流平緩，沙渚綠蔭，遠(yuǎn)峰巍峨。圖上沈周自題七言長詩（九行）和跋文（六行），鈐“石田”（朱）、“沈氏啟南”（白）二印。
沈周自題詩和跋文，茲錄于下：金閶流水清如玉，楊柳千條萬條綠。
畫舫勞勞送客亭，勾吳人去官巴蜀。巴蜀東南僰道開，專好路鑿顛崖腹。不知置郡幾何年，即敘西戎啟荒服。太守嚴(yán)程五馬裝，山人尺素雙江景。草色官橋從者行，花時祖帳青樽飲。碧樹遙遙留客情，青山疊疊征帆影。此地居然風(fēng)土佳，文人仕宦堪高枕。欣際圣人御世真，成康再遇更相親。瞿塘劍閣豈殫遠(yuǎn)，出門萬里皆康莊。雖為邊郡二千石，逕過黑水臨青羌。去國豈言親故窅，還家詎使髩毛蒼。射瀆千帆估客船，虎丘依舊青如黛。長幅涂成發(fā)浩歌，一天詩思江山外。
吳子遯庵，由南京刑部郎中，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將待以不次。疏未達(dá)而命守敘州。既嘗調(diào)，敘又險且遠(yuǎn)，公獨不以為意。吾鄉(xiāng)諸君子共為之薦，并賦言以壯其行。遯庵囑周為之圖，自蔡林屋、都南濠、楊南峰、朱大理、彭龍池、袁胥臺、唐六如、吳匏庵、沈石田、文衡山、王酉室、徐天全、祝枝山，十有三人，以紀(jì)一時之勝云。
弘治己酉三月十有七日，長洲沈周。
據(jù)圖上沈周自題，《名賢雅集圖》乃為吳愈（字惟謙、號遯庵，文徵明岳父）官敘州所作。這段自題文字，細(xì)辨之下，竟有三處破綻。
其一，落款時間弘治己酉，乃弘治二年（1489），可是文中出現(xiàn)“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句，沈周怎能未卜先知，提前預(yù)言明年之事呢？
其二，文中提及“吾鄉(xiāng)諸君子共為之薦”（“薦”乃“餞”之誤），詳細(xì)羅列了諸君子名字。其中王酉室即王榖祥（1501—1568），字祿之，號酉室，長洲人。袁胥臺即袁袠（1502—1547），字永之，號胥臺山人，吳縣人。彭龍池即彭年（1505—1566），字孔嘉，號隆池山樵，長洲人。此三人，弘治二年尚未出生，焉能參與雅集？徐天全即徐有貞（1407—1472），字元玉，晚號天全翁，蘇州吳縣人。弘治二年（1489），徐氏已過世，難道復(fù)活參加此次盛會？吳匏庵即吳寬（1435—1504），字原博，號匏庵，長洲人。據(jù)《吳寬年譜》〔3〕，弘治二年，吳寬時在京城，不可能在蘇州參加送行盛會。
其三，跋詩非沈周所作，詩的真正主人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吳偉業(yè)（1609—1671），字駿公，以其號梅村著稱于世，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江蘇太倉人。崇禎四年（1631）殿試一甲第二名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清順治十年（1653）被迫應(yīng)詔北上，后任國子監(jiān)祭酒。其詩《圓圓曲》中“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廣為人知?？肌睹反寮肪砥?，載有《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4〕，茲錄于下：
《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
《京江送遠(yuǎn)圖》者，石田沈先生周為吾高祖遯庵公之官敘州作也。圖成于弘治五年辛亥之三月，京兆祝公希哲允明為之序。后一百七十有八年，公之四世孫偉業(yè)謹(jǐn)案京兆序而書之曰：公諱愈，字惟謙，一字遯庵。成化乙未進(jìn)士，授南京刑部主事，進(jìn)郎中，清慎明敏，號稱職，先后九載。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將待以不次，疏未達(dá)而命守敘州。為守既嘗調(diào)，敘又險且遠(yuǎn)，公獨不以為望。南中諸大僚為文以寵其行，太仆寺丞文公宗儒林既已自為文，又遍乞名人之什以贈。文公之子待詔徵仲璧，即公婿也。石田為文公執(zhí)友，待詔親從之受畫法，京兆之交在文氏父子間，故石田為作長卷，題以短歌，而京兆序之。長卷中平橋廣坡，桃柳雜植，有三峰出其上，離舟揮袂送者四五人，點染景物皆生動。短歌有“荔支初紅五馬到，江山亦為人增奇”之句，其風(fēng)致可想見焉。京兆文典雅有法度，小楷仿鐘太傅體，尤其生平不多得。詩自都玄敬以下十有五人，朱性甫存理、劉協(xié)中嘉?，尤以詞翰著名者也。先朝自成、弘以來，一郡方雅之族，莫過文氏，而吾宗用世講相輝映。當(dāng)敘州還自蜀，參政河南，而文太仆丞出為溫州守。待詔以詩文書畫妙天下，晚出而與石田齊名，其于外家甥舅中表多有往還手跡。偉業(yè)六七歲時，見吾祖封詹事竹臺公所藏數(shù)十紙，今大半散失，猶有存者。此卷比之它帙，日月為最久，衰門凋替，不知落于何人。乃劫灰之余，得諸某氏質(zhì)庫中，若有神物擁護(hù)以表章其先德，不綦幸乎！吾吳氏自四世祖儀部冰蘗公以乙科起家，參政再世滋大，父子皆八十，有重德，其行略具《吳中先賢傳》中。偉業(yè)無似，不能闡揚萬一，庶幾邀不朽于昔賢之名跡，而藉手當(dāng)世諸君子共圖其傳，是歌之作，見者有以教之也。
京江流水清如玉，楊柳千條萬條綠。畫舫勞勞送客亭，勾吳人去官巴蜀。巴蜀東南僰道開，夷牢山下居民屋。諸葛城懸斷棧邊，李冰路鑿顛崖腹。不知置郡始何年，即敘西戎啟荒服。吾祖先朝事孝宗，清郎遠(yuǎn)作蠻方牧。家世流傳餞別圖，知交姓字摩挲讀。先達(dá)鄉(xiāng)邦重文沈，太仆絲蘿共華省。徵仲當(dāng)時尚少年，后來詞翰臻能品。師承父執(zhí)石田翁，婉致姻親書畫請。相城高臥灑云煙，話到相知因笑肯。太守嚴(yán)程五馬裝，山人尺素雙江景。草色官橋從騎行，花時祖帳離尊飲。碧樹遙遙別袂情，青山疊疊征帆影。首簡能書枝指生，揮毫定值殘酲醒?？癫萜缴姳M多，愛看楷法藏鋒緊。徵仲關(guān)心畫后題，石田句把前賢引。杜老曾游擘荔支，涪翁有味嘗苦筍。（唐戎州，宋紹圣四年始改為敘。杜子美客游詩有“輕紅擘荔支”之句;黃山谷貶官，作《筍賦》，言“苦而有味，官況似之”。故石田短歌，引此相贈。）此地居然風(fēng)土佳，丈人仕宦堪高枕。嗚呼！孝宗之世真成康，相逢骨肉游羲皇。瞿塘劍閣失險阻，出門萬里皆康莊。雖為邊郡二千石，經(jīng)過黑水臨青羌。牦牛徼外無傳堠，鐵鎖江頭弗置防。去國豈愁親故遠(yuǎn)，還家詎使鬢毛蒼。吾吳儒雅傾當(dāng)代，石田既沒風(fēng)流在。待詔聲華晚更遒，枝山放達(dá)長無害。歲月悠悠習(xí)俗非，江鄉(xiāng)禮數(shù)歸時態(tài)?？v有丹青老輩存，故家興會知難再。京口千帆估客船，金焦依舊青如黛。巫峽巫山慘淡風(fēng)，此州迢遞浮云礙。正使何人送別離，登高腸斷烏蠻塞。衰白嗟余老秘書，先人名德從頭載。廢楮殘縑發(fā)浩歌，一天詩思江山外。
比較畫上自題詩和吳梅村詩，沈周所作共二十八句，吳梅村七言詩共六十六句。自題詩中十四句完全抄自后者，十二句稍改動一二字。如“金閶流水清如玉”，改“京江”為“金閶”;“不知置郡幾何年”，改“始”為“幾”;“草色官橋從者行”，改“騎”為“者”;“花時祖帳青樽飲”，改“離尊”為“青樽”;“文人仕宦堪高枕”，改“丈”為“文”;“射瀆千帆估客船”，改“京口”為“射瀆”;“虎丘依舊青如黛”，改“金焦”為“虎丘”，如此等等。僅“欣際圣人御世真，成康再遇更相親”二句，不同于后者。明代中期的大畫家沈周，當(dāng)然不可能預(yù)寫明末清初吳偉業(yè)的詩作，《名賢雅集圖》偽品無疑矣。
根據(jù)《梅村集》所載《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可以得出二個結(jié)論：第一，偽作自題詩文抄自《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第二，作偽時間當(dāng)于吳梅村作詩之后。根據(jù)序言中“圖成于弘治五年辛亥之三月，京兆祝公希哲允明為之序。后一百七十有八年，公之四世孫偉業(yè)謹(jǐn)案京兆序而書之曰”，可推算吳梅村此詩作于康熙九年（1670）?！睹t雅集圖》作偽時間上限為康熙九年（1670），下限為《石渠寶笈續(xù)編》始輯時間乾隆五十六年（1791）。
二
曾經(jīng)清內(nèi)府收藏的世傳為沈周所作的《高賢餞別圖》，圖上送行人物十四人，其中十三人與《名賢雅集圖》完全相同，實亦托名沈周之偽品?！陡哔t餞別圖》（局部見圖3、圖5，縱31.6cm，橫301.8cm，紙本），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續(xù)編》〔5〕及阮元《石渠隨筆》〔6〕著錄。石渠八璽全，又鈐嘉慶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等璽，乾隆時藏御書房。引首吳寬題“高賢餞別”四大字，該圖起首亦作木橋跨溪，橋上一仆托卷軸、一賢者策杖而行，又有六仆十三賢者，沿路前行。送行賢者共十四人，各標(biāo)姓氏，為祝枝山、徐天全、袁補之、王酉室、袁胥臺、文衡山、沈石田、吳匏庵、彭隆池、唐六如、朱大理、楊南峰、都南濠、蔡林屋。卷尾樹石欄亭，亭前一人拱立迎客。
畫卷拖尾有沈周撰、祝允明書《送于孟功先生赴召入京師序》（局部見圖4），茲錄如下：
錢塘于孟功先生，德學(xué)聞望為一時所稱，嘗為常熟令，退居溧陽。于茲三年，充乎裕如，恒無怏怏不足態(tài)。有子弟可以代其力役之勞，有畎畝以供其歲時之需。居一廬不俚不華，僅除風(fēng)雨。靜則與圖書琴瑟偕，動則與煙云花鳥俱?？椭凛m具茗焚香，酌酒命題，談古今、說道理，徜徉逍遙，若將終身焉，而不知其在客也。
當(dāng)路有知先生者曰：“孟功豈隱者哉？方今大明麗天，旌別淑慝，登崇俊良，仕相薦之朝?！蔽磶祝髅鼘櫯R，徵書渙頒。聲達(dá)鄉(xiāng)邑，光生草萊。先生幡然喜曰：“天之生材，必有以用之，我豈果于忘世者哉？矧今明良相逢之時哉，與其兀兀窮檐同草木腐，豈若施吾所學(xué)，而流聲光后世哉？誦其詩，讀其書，追慕古虞夏商時，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日吉辰良，戒行在期，我鄉(xiāng)大夫士相與
設(shè)祖載觴，或為詠歌，餞之東門外。長篇短章，鏗鍧炳耀。道旁觀者，嘖嘖壯之。酒三行，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先生飽道沃德，退不絕俗，進(jìn)不違時，幸值此昌期，敬為先生壽。”又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嘗聞體大者用廣，器宏者量深。先生抱負(fù)超于人人，其所施者，愿快睹焉?！庇钑r聯(lián)席座末，乃執(zhí)爵而終之曰：“茲逢圣治維新，凡我屏斥之人，莫不滌濯劃磢，磨滅垢瑕，思以奮志自效。況海聿之廣，賢材眾多乎？先生行當(dāng)榮登要津，固宜開導(dǎo)大臣，招徠善士，以副朝家側(cè)席求賢意。則大臣之功莫加，而先生之名無窮焉。”先生曰：“然。敢不蚤夜以從之?！?/p>
予因次其言，并圖以贈。弘治二年仲夏既望，長洲沈周撰，同邑祝允明書。按序文所言，此圖乃沈周于弘治二年（1489）仲夏為送別于孟功赴京所作。序文稱于孟功嘗為常熟令，考嘉靖己亥（1539）修《常熟縣志》〔7〕，天順、成化年間歷任縣令并無此人。與《名賢雅集圖》相比，送行者多袁補之，其他十三人皆同。袁袞（1499—1548），字補之，號谷虛，吳縣人。弘治二年（1489）袁補之還沒有出生，又怎能參加餞別呢？前文已指出，王酉室、袁胥臺、彭隆池三人，此時尚未出生，而徐天全已過世，皆不可能參與〔8〕。
《高賢餞別圖》與《名賢雅集圖》，一為長卷，一為長軸，構(gòu)圖方式乍看不同，細(xì)審十分相似，略舉二組人物說明。圖五為《高賢餞別圖》卷尾場景，主人拱手迎立，一仆侍后、一仆跪前，同《名賢雅集圖》如出一轍。另一組是《高賢餞別圖》標(biāo)為袁胥臺、文衡山、沈石田者（見圖3），三人姿態(tài)與圖六右半三人組十分類似。兩圖所作橋、樹、山石，手法一致?？梢耘袛?，兩圖作偽者當(dāng)系同一（伙）人。明代吳寬《家藏集》卷十七，載有《題石田畫》詩，詩云：“石翁足跡只吳中，意到自忘工不工。平生所見亦不少，但覺一幅無相同。偽作紛紛到京國，欲以亂真翻費力。我方含笑人獨疑，真跡于今惟水墨?！薄?〕沈周在世時，偽作已多。清代高士奇在《江村書畫目》〔10〕中，記載了沈周贗品和真跡的價格。在“進(jìn)字二號”下記載：明沈啟南《虞山古檜圖》一卷，贗本，二兩;明沈石田《吳中名勝大卷》，紙本、舊摹本，六兩。在“永存秘玩上上神品畫二號”下記載：明沈石田《東莊圖》一卷，未跋，可以與人，真跡，名賢題甚多而精，八兩。根據(jù)這些記錄，可以大致判斷沈周真跡和贗本在康熙時的市場價格。世傳沈周所作的《名賢雅集圖》和《高賢餞別圖》，進(jìn)入內(nèi)府后，分藏于乾清宮和御書房，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本文以吳梅村詩為突破，詳證《名賢雅集圖》之偽，推算作偽時間在清代康、乾期間，且并《高賢餞別圖》《名賢雅集圖》綜合辨析，判斷二圖實系同一（伙）人所作之偽品。不知何故，清代學(xué)術(shù)史上的重要人物阮元疏于細(xì)察，未能發(fā)現(xiàn)其中有詐，而在《石渠隨筆》一書中對二圖詳加著錄，頗為遺憾。
（作者單位：中國光大銀行）
責(zé)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清〕王杰等：《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七）葉四四下。
〔2〕〔清〕阮元：《石渠隨筆》，文選樓叢書，清道光二十二年，卷五葉十上。
〔3〕黃約琴：《吳寬年譜》，蘭州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4年，第68—69頁。
〔4〕〔清〕吳偉業(yè)：《梅村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七葉二一下—二五上。
注釋：
〔5〕〔清〕王杰等：《石渠寶笈續(xù)編》，御書房（三）葉十八上。
〔6〕〔清〕阮元：《石渠隨筆》，文選樓叢書，清道光二十二年，卷五葉八下。
〔7〕〔明〕《常熟縣志》，明嘉靖十八年，卷五葉二五—二六。
〔8〕陳麥肯：《祝允明年譜》，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42頁。以王、袁、彭、徐四人的生卒年故而疑其為偽作。
〔9〕〔明〕吳寬：《家藏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七葉十四下。
〔10〕〔清〕高士奇：《江村書畫目》，清康熙四十四年，國家圖書館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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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自題詩和跋文，茲錄于下：金閶流水清如玉，楊柳千條萬條綠。
畫舫勞勞送客亭，勾吳人去官巴蜀。巴蜀東南僰道開，專好路鑿顛崖腹。不知置郡幾何年，即敘西戎啟荒服。太守嚴(yán)程五馬裝，山人尺素雙江景。草色官橋從者行，花時祖帳青樽飲。碧樹遙遙留客情，青山疊疊征帆影。此地居然風(fēng)土佳，文人仕宦堪高枕。欣際圣人御世真，成康再遇更相親。瞿塘劍閣豈殫遠(yuǎn)，出門萬里皆康莊。雖為邊郡二千石，逕過黑水臨青羌。去國豈言親故窅，還家詎使髩毛蒼。射瀆千帆估客船，虎丘依舊青如黛。長幅涂成發(fā)浩歌，一天詩思江山外。
吳子遯庵，由南京刑部郎中，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將待以不次。疏未達(dá)而命守敘州。既嘗調(diào)，敘又險且遠(yuǎn)，公獨不以為意。吾鄉(xiāng)諸君子共為之薦，并賦言以壯其行。遯庵囑周為之圖，自蔡林屋、都南濠、楊南峰、朱大理、彭龍池、袁胥臺、唐六如、吳匏庵、沈石田、文衡山、王酉室、徐天全、祝枝山，十有三人，以紀(jì)一時之勝云。
弘治己酉三月十有七日，長洲沈周。
據(jù)圖上沈周自題，《名賢雅集圖》乃為吳愈（字惟謙、號遯庵，文徵明岳父）官敘州所作。這段自題文字，細(xì)辨之下，竟有三處破綻。
其一，落款時間弘治己酉，乃弘治二年（1489），可是文中出現(xiàn)“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句，沈周怎能未卜先知，提前預(yù)言明年之事呢？
其二，文中提及“吾鄉(xiāng)諸君子共為之薦”（“薦”乃“餞”之誤），詳細(xì)羅列了諸君子名字。其中王酉室即王榖祥（1501—1568），字祿之，號酉室，長洲人。袁胥臺即袁袠（1502—1547），字永之，號胥臺山人，吳縣人。彭龍池即彭年（1505—1566），字孔嘉，號隆池山樵，長洲人。此三人，弘治二年尚未出生，焉能參與雅集？徐天全即徐有貞（1407—1472），字元玉，晚號天全翁，蘇州吳縣人。弘治二年（1489），徐氏已過世，難道復(fù)活參加此次盛會？吳匏庵即吳寬（1435—1504），字原博，號匏庵，長洲人。據(jù)《吳寬年譜》〔3〕，弘治二年，吳寬時在京城，不可能在蘇州參加送行盛會。
其三，跋詩非沈周所作，詩的真正主人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吳偉業(yè)（1609—1671），字駿公，以其號梅村著稱于世，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江蘇太倉人。崇禎四年（1631）殿試一甲第二名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清順治十年（1653）被迫應(yīng)詔北上，后任國子監(jiān)祭酒。其詩《圓圓曲》中“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廣為人知?？肌睹反寮肪砥?，載有《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4〕，茲錄于下：
《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
《京江送遠(yuǎn)圖》者，石田沈先生周為吾高祖遯庵公之官敘州作也。圖成于弘治五年辛亥之三月，京兆祝公希哲允明為之序。后一百七十有八年，公之四世孫偉業(yè)謹(jǐn)案京兆序而書之曰：公諱愈，字惟謙，一字遯庵。成化乙未進(jìn)士，授南京刑部主事，進(jìn)郎中，清慎明敏，號稱職，先后九載。南司寇用弘治三年詔書得薦其屬，將待以不次，疏未達(dá)而命守敘州。為守既嘗調(diào)，敘又險且遠(yuǎn)，公獨不以為望。南中諸大僚為文以寵其行，太仆寺丞文公宗儒林既已自為文，又遍乞名人之什以贈。文公之子待詔徵仲璧，即公婿也。石田為文公執(zhí)友，待詔親從之受畫法，京兆之交在文氏父子間，故石田為作長卷，題以短歌，而京兆序之。長卷中平橋廣坡，桃柳雜植，有三峰出其上，離舟揮袂送者四五人，點染景物皆生動。短歌有“荔支初紅五馬到，江山亦為人增奇”之句，其風(fēng)致可想見焉。京兆文典雅有法度，小楷仿鐘太傅體，尤其生平不多得。詩自都玄敬以下十有五人，朱性甫存理、劉協(xié)中嘉?，尤以詞翰著名者也。先朝自成、弘以來，一郡方雅之族，莫過文氏，而吾宗用世講相輝映。當(dāng)敘州還自蜀，參政河南，而文太仆丞出為溫州守。待詔以詩文書畫妙天下，晚出而與石田齊名，其于外家甥舅中表多有往還手跡。偉業(yè)六七歲時，見吾祖封詹事竹臺公所藏數(shù)十紙，今大半散失，猶有存者。此卷比之它帙，日月為最久，衰門凋替，不知落于何人。乃劫灰之余，得諸某氏質(zhì)庫中，若有神物擁護(hù)以表章其先德，不綦幸乎！吾吳氏自四世祖儀部冰蘗公以乙科起家，參政再世滋大，父子皆八十，有重德，其行略具《吳中先賢傳》中。偉業(yè)無似，不能闡揚萬一，庶幾邀不朽于昔賢之名跡，而藉手當(dāng)世諸君子共圖其傳，是歌之作，見者有以教之也。
京江流水清如玉，楊柳千條萬條綠。畫舫勞勞送客亭，勾吳人去官巴蜀。巴蜀東南僰道開，夷牢山下居民屋。諸葛城懸斷棧邊，李冰路鑿顛崖腹。不知置郡始何年，即敘西戎啟荒服。吾祖先朝事孝宗，清郎遠(yuǎn)作蠻方牧。家世流傳餞別圖，知交姓字摩挲讀。先達(dá)鄉(xiāng)邦重文沈，太仆絲蘿共華省。徵仲當(dāng)時尚少年，后來詞翰臻能品。師承父執(zhí)石田翁，婉致姻親書畫請。相城高臥灑云煙，話到相知因笑肯。太守嚴(yán)程五馬裝，山人尺素雙江景。草色官橋從騎行，花時祖帳離尊飲。碧樹遙遙別袂情，青山疊疊征帆影。首簡能書枝指生，揮毫定值殘酲醒?？癫萜缴姳M多，愛看楷法藏鋒緊。徵仲關(guān)心畫后題，石田句把前賢引。杜老曾游擘荔支，涪翁有味嘗苦筍。（唐戎州，宋紹圣四年始改為敘。杜子美客游詩有“輕紅擘荔支”之句;黃山谷貶官，作《筍賦》，言“苦而有味，官況似之”。故石田短歌，引此相贈。）此地居然風(fēng)土佳，丈人仕宦堪高枕。嗚呼！孝宗之世真成康，相逢骨肉游羲皇。瞿塘劍閣失險阻，出門萬里皆康莊。雖為邊郡二千石，經(jīng)過黑水臨青羌。牦牛徼外無傳堠，鐵鎖江頭弗置防。去國豈愁親故遠(yuǎn)，還家詎使鬢毛蒼。吾吳儒雅傾當(dāng)代，石田既沒風(fēng)流在。待詔聲華晚更遒，枝山放達(dá)長無害。歲月悠悠習(xí)俗非，江鄉(xiāng)禮數(shù)歸時態(tài)?？v有丹青老輩存，故家興會知難再。京口千帆估客船，金焦依舊青如黛。巫峽巫山慘淡風(fēng)，此州迢遞浮云礙。正使何人送別離，登高腸斷烏蠻塞。衰白嗟余老秘書，先人名德從頭載。廢楮殘縑發(fā)浩歌，一天詩思江山外。
比較畫上自題詩和吳梅村詩，沈周所作共二十八句，吳梅村七言詩共六十六句。自題詩中十四句完全抄自后者，十二句稍改動一二字。如“金閶流水清如玉”，改“京江”為“金閶”;“不知置郡幾何年”，改“始”為“幾”;“草色官橋從者行”，改“騎”為“者”;“花時祖帳青樽飲”，改“離尊”為“青樽”;“文人仕宦堪高枕”，改“丈”為“文”;“射瀆千帆估客船”，改“京口”為“射瀆”;“虎丘依舊青如黛”，改“金焦”為“虎丘”，如此等等。僅“欣際圣人御世真，成康再遇更相親”二句，不同于后者。明代中期的大畫家沈周，當(dāng)然不可能預(yù)寫明末清初吳偉業(yè)的詩作，《名賢雅集圖》偽品無疑矣。
根據(jù)《梅村集》所載《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可以得出二個結(jié)論：第一，偽作自題詩文抄自《京江送遠(yuǎn)圖歌并序》;第二，作偽時間當(dāng)于吳梅村作詩之后。根據(jù)序言中“圖成于弘治五年辛亥之三月，京兆祝公希哲允明為之序。后一百七十有八年，公之四世孫偉業(yè)謹(jǐn)案京兆序而書之曰”，可推算吳梅村此詩作于康熙九年（1670）?！睹t雅集圖》作偽時間上限為康熙九年（1670），下限為《石渠寶笈續(xù)編》始輯時間乾隆五十六年（1791）。
二
曾經(jīng)清內(nèi)府收藏的世傳為沈周所作的《高賢餞別圖》，圖上送行人物十四人，其中十三人與《名賢雅集圖》完全相同，實亦托名沈周之偽品?！陡哔t餞別圖》（局部見圖3、圖5，縱31.6cm，橫301.8cm，紙本），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續(xù)編》〔5〕及阮元《石渠隨筆》〔6〕著錄。石渠八璽全，又鈐嘉慶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等璽，乾隆時藏御書房。引首吳寬題“高賢餞別”四大字，該圖起首亦作木橋跨溪，橋上一仆托卷軸、一賢者策杖而行，又有六仆十三賢者，沿路前行。送行賢者共十四人，各標(biāo)姓氏，為祝枝山、徐天全、袁補之、王酉室、袁胥臺、文衡山、沈石田、吳匏庵、彭隆池、唐六如、朱大理、楊南峰、都南濠、蔡林屋。卷尾樹石欄亭，亭前一人拱立迎客。
畫卷拖尾有沈周撰、祝允明書《送于孟功先生赴召入京師序》（局部見圖4），茲錄如下：
錢塘于孟功先生，德學(xué)聞望為一時所稱，嘗為常熟令，退居溧陽。于茲三年，充乎裕如，恒無怏怏不足態(tài)。有子弟可以代其力役之勞，有畎畝以供其歲時之需。居一廬不俚不華，僅除風(fēng)雨。靜則與圖書琴瑟偕，動則與煙云花鳥俱?？椭凛m具茗焚香，酌酒命題，談古今、說道理，徜徉逍遙，若將終身焉，而不知其在客也。
當(dāng)路有知先生者曰：“孟功豈隱者哉？方今大明麗天，旌別淑慝，登崇俊良，仕相薦之朝?！蔽磶祝髅鼘櫯R，徵書渙頒。聲達(dá)鄉(xiāng)邑，光生草萊。先生幡然喜曰：“天之生材，必有以用之，我豈果于忘世者哉？矧今明良相逢之時哉，與其兀兀窮檐同草木腐，豈若施吾所學(xué)，而流聲光后世哉？誦其詩，讀其書，追慕古虞夏商時，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日吉辰良，戒行在期，我鄉(xiāng)大夫士相與
設(shè)祖載觴，或為詠歌，餞之東門外。長篇短章，鏗鍧炳耀。道旁觀者，嘖嘖壯之。酒三行，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先生飽道沃德，退不絕俗，進(jìn)不違時，幸值此昌期，敬為先生壽。”又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嘗聞體大者用廣，器宏者量深。先生抱負(fù)超于人人，其所施者，愿快睹焉?！庇钑r聯(lián)席座末，乃執(zhí)爵而終之曰：“茲逢圣治維新，凡我屏斥之人，莫不滌濯劃磢，磨滅垢瑕，思以奮志自效。況海聿之廣，賢材眾多乎？先生行當(dāng)榮登要津，固宜開導(dǎo)大臣，招徠善士，以副朝家側(cè)席求賢意。則大臣之功莫加，而先生之名無窮焉。”先生曰：“然。敢不蚤夜以從之?！?/p>
予因次其言，并圖以贈。弘治二年仲夏既望，長洲沈周撰，同邑祝允明書。按序文所言，此圖乃沈周于弘治二年（1489）仲夏為送別于孟功赴京所作。序文稱于孟功嘗為常熟令，考嘉靖己亥（1539）修《常熟縣志》〔7〕，天順、成化年間歷任縣令并無此人。與《名賢雅集圖》相比，送行者多袁補之，其他十三人皆同。袁袞（1499—1548），字補之，號谷虛，吳縣人。弘治二年（1489）袁補之還沒有出生，又怎能參加餞別呢？前文已指出，王酉室、袁胥臺、彭隆池三人，此時尚未出生，而徐天全已過世，皆不可能參與〔8〕。
《高賢餞別圖》與《名賢雅集圖》，一為長卷，一為長軸，構(gòu)圖方式乍看不同，細(xì)審十分相似，略舉二組人物說明。圖五為《高賢餞別圖》卷尾場景，主人拱手迎立，一仆侍后、一仆跪前，同《名賢雅集圖》如出一轍。另一組是《高賢餞別圖》標(biāo)為袁胥臺、文衡山、沈石田者（見圖3），三人姿態(tài)與圖六右半三人組十分類似。兩圖所作橋、樹、山石，手法一致?？梢耘袛?，兩圖作偽者當(dāng)系同一（伙）人。明代吳寬《家藏集》卷十七，載有《題石田畫》詩，詩云：“石翁足跡只吳中，意到自忘工不工。平生所見亦不少，但覺一幅無相同。偽作紛紛到京國，欲以亂真翻費力。我方含笑人獨疑，真跡于今惟水墨?！薄?〕沈周在世時，偽作已多。清代高士奇在《江村書畫目》〔10〕中，記載了沈周贗品和真跡的價格。在“進(jìn)字二號”下記載：明沈啟南《虞山古檜圖》一卷，贗本，二兩;明沈石田《吳中名勝大卷》，紙本、舊摹本，六兩。在“永存秘玩上上神品畫二號”下記載：明沈石田《東莊圖》一卷，未跋，可以與人，真跡，名賢題甚多而精，八兩。根據(jù)這些記錄，可以大致判斷沈周真跡和贗本在康熙時的市場價格。世傳沈周所作的《名賢雅集圖》和《高賢餞別圖》，進(jìn)入內(nèi)府后，分藏于乾清宮和御書房，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本文以吳梅村詩為突破，詳證《名賢雅集圖》之偽，推算作偽時間在清代康、乾期間，且并《高賢餞別圖》《名賢雅集圖》綜合辨析，判斷二圖實系同一（伙）人所作之偽品。不知何故，清代學(xué)術(shù)史上的重要人物阮元疏于細(xì)察，未能發(fā)現(xiàn)其中有詐，而在《石渠隨筆》一書中對二圖詳加著錄，頗為遺憾。
（作者單位：中國光大銀行）
責(zé)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清〕王杰等：《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七）葉四四下。
〔2〕〔清〕阮元：《石渠隨筆》，文選樓叢書，清道光二十二年，卷五葉十上。
〔3〕黃約琴：《吳寬年譜》，蘭州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4年，第68—69頁。
〔4〕〔清〕吳偉業(yè)：《梅村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七葉二一下—二五上。
注釋：
〔5〕〔清〕王杰等：《石渠寶笈續(xù)編》，御書房（三）葉十八上。
〔6〕〔清〕阮元：《石渠隨筆》，文選樓叢書，清道光二十二年，卷五葉八下。
〔7〕〔明〕《常熟縣志》，明嘉靖十八年，卷五葉二五—二六。
〔8〕陳麥肯：《祝允明年譜》，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42頁。以王、袁、彭、徐四人的生卒年故而疑其為偽作。
〔9〕〔明〕吳寬：《家藏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七葉十四下。
〔10〕〔清〕高士奇：《江村書畫目》，清康熙四十四年，國家圖書館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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