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末,我到師鎮(zhèn)英老人的家中看望她。老人已是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挺、聲音洪亮。她十幾歲就參加了八路軍,經歷過戰(zhàn)爭的考驗。
老人在某音樂學院附中工作的女兒告訴我,母親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耳朵被美軍飛機投擲的炸彈震傷了,當時沒有治療條件,左耳從此失聰……她平時說話聲音很大,有些話還需要“翻譯”。老人沒等我發(fā)問,就開門見山地說,你想知道啥,我就回答啥。一開口,聽著就像當過兵的人。隨后,老人從她的抗日革命家庭說起,瞬間把在場的人帶入70多年前的烽火之中。
師鎮(zhèn)英老人祖籍山西汾陽,父親出身于書香門第,是一個開明紳士。1938年,她的大哥、二哥一起參軍,哥兒倆都上了抗日軍政大學。畢業(yè)后,組織上派他們回到老家開展抗日工作。大哥、二哥都有公開身份作掩護,大哥在離村三四十里地的一所學校當教師,二哥開了一家面粉廠。大姐是村婦救會主任,經常給大哥、二哥傳遞情報,站崗放哨。
那年,二哥因叛徒告密而被捕,關押在大西北的大牢里。母親帶著師鎮(zhèn)英去探視,在監(jiān)獄里,見到二哥遭五花大綁,繩子簡直都快把他的脖子勒斷了,母親心如刀割,哭成淚人。后來,在黨組織的營救下,二哥被釋放,出來后又繼續(xù)為黨工作。他們全家共7個兄弟姐妹,一個不少都參加了革命。
師鎮(zhèn)英15歲那年,二哥送她到一個劇社參加了八路軍。當時叫人民劇社,后來改名叫呂梁劇社。她只有一個單純想法,大哥、二哥都是干革命的,她也應該跟著干革命。當時演出的節(jié)目多是連說帶唱的歌劇《血淚仇》《白毛女》等,她個兒高,有點壯,在《白毛女》中沒飾演過喜兒,光演黃世仁的娘。
在呂梁劇社待了一年多,因為胡宗南要攻占延安,組織上集中兵力保衛(wèi)延安,保衛(wèi)毛主席,所以就解散了劇社,讓同學們有家的回家,她惦記母親和弟弟就回家了。
國民黨反動派和地主還鄉(xiāng)團迫害老百姓,師鎮(zhèn)英剛到家就跟著母親躲進大山,不幸又患了傷寒癥,發(fā)高燒昏迷不醒,連母親猝然病逝都不知道。
而母親臨終也不知道師鎮(zhèn)英的二哥已為革命事業(yè)犧牲了。那是1946年土改前夕,二哥領導農民“減租減息”,地主還鄉(xiāng)團瘋狂報復。一天夜里,還鄉(xiāng)團來了幾百人,把正在開會的二哥和其他同志堵在屋里。二哥他們手里沒有槍,赤手空拳,竟被還鄉(xiāng)團活活打死了……大姐和三姐去收尸的時候,看到二哥全身被白布纏裹著、慘不忍睹。大姐、三姐怕母親接受不了就一直瞞著,所以母親臨死也沒想到二哥已不在人世了。
原本是個大家庭,可為了抗日,一家人都出去革命了。家里只剩下一個年幼的弟弟,師鎮(zhèn)英回家后一度和弟弟相依為命。不幸的事接連發(fā)生,敵人要搞治安強化,不斷地抓人。有一天,師鎮(zhèn)英被帶到敵人的一所監(jiān)獄,樓上樓下,充斥著被嚴刑拷打的人的哭叫聲。當時她還沒有入黨,只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共產黨員。
過堂時,審訊的人問:“你為什么回來?”
她回答:“父母都不在了,弟弟沒人管!”
敵人接著問:“你是不是共產黨?”她也害怕。雖然參加過呂梁劇社,但也沒有人跟她講過更多的革命道理。她想,既然說不出來,也不能瞎說。
第二次過堂,敵人拿來一個板子,放在旁邊嚇唬她說:“你是不是共產黨?說說你家里的情況!”
她平靜地說:“我父母都死了,哥哥們的情況不了解、不知道!”敵人要打她,她說:“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
在監(jiān)獄里關了40多天后,第三次過堂。敵人讓她跪下,頭抵著墻,敵人拿著熨斗式的鐵板子,要往她的身上砸,她還是那句話:“打死我也不知道!”敵人沒有再動刑,兩天后,她被放了出來。
師鎮(zhèn)英和弟弟忍饑挨餓,勉強度日,堅持了一年多。無論多苦,她認定還是要參軍。大哥在解放太原時也犧牲了,年僅32歲,這卻更堅定了她參軍的決心。后來,她聽說部隊在賀龍中學征兵,就去報名。征兵的同志問:你為什么當兵?她說:“大哥和二哥都是八路軍,都為革命事業(yè)犧牲了,我也當過八路軍,還被捕過,可我都挺過來了?!闭鞅耐韭犕旰苁芨袆?,就把她收下了。
師鎮(zhèn)英第二次入伍后,考上了西北軍政大學的西北藝術學院。1949年下半年,部隊組織南下文工團,她積極報名,被組織批準。部隊大多時候是步行軍,也坐過火車。大概兩天后,到了四川成都,她到了軍管會的文工團二隊,成了一名女文工團員。她隨部隊到了重慶,演《劉胡蘭》《白毛女》,她飾演劉胡蘭的母親、黃世仁的母親。在演劉胡蘭母親上墳的戲時,她唱得入戲了,哭得下不了臺。
1949年12月,她正式入黨時剛滿18周歲。1950年,某部戰(zhàn)斗文工團到成都招生,要求是黨員,只要一位女同志,她完全符合條件。1951年底,師鎮(zhèn)英隨該部赴朝,他們的任務就是下坑道為戰(zhàn)士演出。攻打老土山時,隊長帶著她和幾個戰(zhàn)友剛出坑道,敵人的飛機就扔下炸彈了,她的胳膊被炸傷,左耳被震傷。她為被炸彈皮崩傷了的戰(zhàn)友包扎、喂水,還曾經給受傷的戰(zhàn)士獻過血……那時候的艱苦,不是現在的人們能想象得到的。
師鎮(zhèn)英于1953年回國,1956年部隊集體轉業(yè)時,她被組織分配到天津工作。結婚時,她已經29歲,是正排級,愛人和她一個部隊,是副連級?!袄习閮寒敃r因關節(jié)炎離開部隊,到陜西話劇院任院長,為了和我團聚,他放棄了自己理想的工作……”老人說,“我這輩子沒有什么遺憾,我找到了自己心愛的伴侶,和我一輩子同甘共苦。”
(本文轉載自2022年3月28日《天津日報》,原題為《跨過鴨綠江的英雄老人》,有刪節(jié))
編輯/貢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