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天,我媽嫁到了啦啦屯的老魏家,婆家、娘家也就離著十來里路。
我媽姓馬,是那種模樣普通,心眼好,干活不惜力的人,事事處處都讓著別人。第一眼看見她,很多人覺得她是個大高個兒,其實她還不到一米六??粗撸且驗槲覌屚Π?,腰板溜直,衣服清清爽爽,加上愛說愛笑,也讓人愿意接近。
結(jié)婚剛半年,我爸就參軍跟著隊伍走了。一走就是幾年,我奶奶在這幾年又先后生了4個孩子,都是我媽伺候的月子。我媽除了下地干活,還要背著我老姑、領著我老叔。春天,我媽領著他們到地里刨玉米秸當柴火。夏天,她又領著他們?nèi)ネ谝安?,除了人吃的外,有的也喂豬。
我媽結(jié)婚那年,我奶奶還不到40歲。我奶奶直溜溜的大個兒,皮膚不是很白也不黑,頭上盤著的疙瘩揪兒總是縷縷瓜瓜(方言,意為“服服帖帖”),挺好看的。奶奶的娘家人都在前后院住著,平日里奶奶常去娘家串門子,家里家外多靠我媽。
爸爸在外當兵,郵錢到家,都是奶奶掌管著。一年到頭,我媽手里沒有一分錢,回娘家時,我姥姥會偷摸給她塞點兒東西帶回來。
別看我媽吃苦受累,但她對我奶奶還是該怎樣就怎樣,不讓我爸操心。每當我老姑、老叔有啥事和我媽講,偶逢我媽賭氣說不管時,老姑、老叔馬上就會跟一句:“長嫂如母,你不管誰管?”
按照奶奶的心意,我媽幫我老姑找了工作,還給她介紹了個部隊干部做對象。她結(jié)婚時,我媽又用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錢,給我老姑置辦了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地出嫁。
多年以后,我媽自己都有孫輩了,還張羅著管我老姑、老叔們的事兒。他們凡有什么大事,也必定找我媽商量。在我媽的心里,孝敬公婆、照顧弟妹是人之常情、天經(jīng)地義,這也給我們姐妹幾個做出了榜樣。
在我出生之前,我媽曾經(jīng)到吉林長春我爸部隊上住了一段時間。我于1957年底在駐地出生,不久,部隊要求家屬返鄉(xiāng),我爸只好把我們娘倆送回了老家啦啦屯。
許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后來我爸寄錢就都分兩份:一份給爺爺、奶奶,另一份給我媽。他怕不穩(wěn)妥,又特意找到公社郵遞員交代清楚,寫著我媽名字的匯款單必須親自交到我媽手上,看不見我媽就誰也不給,還給我媽刻了一個人名戳讓她拿著,收到匯款單后簽收用。我媽手里有了錢,也挺起了腰桿。
1959年夏天,我生了病,吃藥也不見好。我媽一看兜里的錢又不多了,也怕我有個三長兩短,趕緊抱著我去長春找我爸。為了省錢,加上交通不便,她就抱著我走著趕路。走了幾天,到了一個小縣城,碰到幾個騎著馬的戰(zhàn)士,我媽拿出我爸的信封給人家看。人家一看地址說,你丈夫跟我們一個部隊的,你這孩子病成這樣,不能再拖了。一名衛(wèi)生員讓我吃了藥,其他人幫忙找了車,把我們娘倆送到了部隊。從這之后,我們按當時政策跟著我爸成了隨軍家屬。
隨軍一年多后,我爸所在的連隊從長春搬到了一個叫四方坨子的地方。聽我媽說,當時連隊只有我們這一家隨軍家屬,我家自然也就成了連隊戰(zhàn)士的家。戰(zhàn)士們從我媽和她那臺縫紉機那里,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臨時來探親的戰(zhàn)士家屬也都把我家當成落腳點。
那幾年,我媽白天參加勞動,開荒種地、自給自足;到晚上我們幾個孩子都睡了,她又在燈下踩縫紉機。一覺醒來,給戰(zhàn)士們縫補好的軍裝,早已板板正正地放好。對我媽來說,這是她最簡單的勞動,可對身為指導員的我爸來說,這是對他工作最大的支持。
1965年春,我爸接到了組建新連隊、到某邊境小鎮(zhèn)保衛(wèi)某發(fā)電廠的任務,我們就離開了四方坨子,來到了一個小縣城。據(jù)說,因為當時發(fā)電廠還沒有完工,沒辦法安置家屬,所以我們暫住縣城,我爸作為連隊指導員,和連隊先期進駐小鎮(zhèn)。雖說現(xiàn)在看小鎮(zhèn)和縣城之間只有五六十公里的路,但在那時要翻山越嶺。我們坐大卡車搬進小鎮(zhèn)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裝進麻袋的土豆,一路上隨著顛簸來回翻滾,大人、孩子吐得稀里嘩啦才到了地方。
在這里,我們又是第一戶隨軍家屬,連隊營房在山上,我們住在山下。在小鎮(zhèn)的這幾年,我長大了,我媽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新組建的連隊,用我爸的話說,這個連隊就一個字:窮!改善連隊伙食成了我爸工作的頭等大事,他領著戰(zhàn)士捕魚打獵,開荒種地。我媽也立馬成了炊事班的“兵”,變著花樣給戰(zhàn)士們改善伙食。于是,早餐多了各種小咸菜,中午放上肥肉做一鍋野菜蒸飯,晚上吃野菜大包子。春天,我媽帶著戰(zhàn)士們挖野菜;秋天,我媽幫著炊事班腌酸菜、腌咸菜、曬干菜……我爸夸我媽把炊事班帶起來了。
有一天,我爸領著剛?cè)胛榈捻n叔來到我家。一進門,我爸就讓我媽看韓叔的腿,太嚇人了,潰爛得都發(fā)黑了。我爸說這孩子從小沒媽,后媽對他不好,冬天腿凍傷不好都爛了,征兵的時候他非要當兵,大家看他太可憐了就把他領來了。
我爸帶韓叔來我家,就是讓我媽想點辦法,讓他的腿再別凍著。我媽想來想去,就把我爸的一個舊皮帽子上的兩個帽耳朵鉸下來,縫在韓叔棉褲的膝蓋位置上。我媽還說,過了冬天你再來,我把它拆下來縫到你的秋褲上,只要膝蓋暖和了,你這傷也就慢慢好了。
果然,韓叔的腿真就好了。從那以后,韓叔跟我媽可親了,我媽也把韓叔當成了孩子。韓叔復員回到老家江蘇鹽城后,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聯(lián)系。
記得一次附近山上起了大火,火勢很猛,經(jīng)緊急請示上級同意,我爸帶著戰(zhàn)士們過去撲火。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奮戰(zhàn),火終于撲滅了。但是戰(zhàn)士們的衣服被火燒、被樹枝剮得破爛不堪,我媽連續(xù)幾天幾夜地連拆帶改,才讓戰(zhàn)士們又都穿上了像樣的軍裝。
連隊的叔叔們一開始管我媽叫大嫂,后來得知她姓馬,就直接叫馬大姐。一直到現(xiàn)在,好多當年的戰(zhàn)士給我媽拜年,如果是我接電話,他們第一句話都是,問馬大姐好!
幾年的時間,我爸所在的連隊從一窮二白的新組建連隊,變成全師的模范連,最后成了當時沈陽軍區(qū)的先進連隊。
1968年秋天,我爸又帶著我們搬到了磐石,這時他已任指導員12年。到了磐石,我們住進團部大院,第一次和部隊的其他家屬、孩子住在一起,結(jié)束了總是單獨一戶軍屬的日子。那年,我11歲,已有3個妹妹。當年9月,我們家又添了一個姑娘,老五。
我媽生老五的時候,我爸有任務不在家,我們剛搬到了新地方,啥都不熟悉,還沒安頓好。我媽住院后,韓叔他們每天幫著從食堂打來面條啥的,讓我們幾個孩子對付著吃。
過了幾天,我媽抱著老五回來了,我們姐妹幾個都圍著她瞅來瞅去。老五的到來,也讓我們姐妹們在院里有了一個響亮的稱呼:五朵金花。
我們五姐妹的名字最后都是一個“娟”字,我感覺連我媽都記不準老幾叫啥娟,她經(jīng)常會喊著我的名字說著讓老三干的事,喊著老四罵的又是老二……后來她索性就大娟、二娟、三娟、四娟、小娟地叫,反倒不亂了。
1970年,我爸調(diào)到了師部機關,我們家也就搬進了長春。我們原來的勞動技能都用不上了,不用挑水,不用抱柴火做飯、燒炕,也沒地方挖地種菜了。
在師部大院,我們家當時或許是最困難的,孩子多,還要顧著在老家的爺爺、奶奶和姥姥。那段時間,我感覺就沒看見過我媽啥時候睡覺。后來我問她,你不困嗎?我媽說,攢錢攢糧的有,哪有攢覺的?我又問,你就不累嗎?我媽反倒問我,你聽說誰累死了?
我常聽到我媽對我爸說,聽說又要討論救濟了,我可告訴你啊,咱家不用,給都不要——咱們寧可身上受累、嘴上受屈,也不能讓臉上發(fā)燒。
我媽常對我們姐妹說,女孩子千萬不能好吃懶做,那就沒法把日子過好了?!澳銈兌冀o我記住,身上穿的衣服,寧可穿破了、洗破了,也不能讓人家指破了?!贝笞植蛔R一個的我媽,就是用這些最樸實的話、最簡單的道理,讓我們懂得自立、自尊、自強。
一轉(zhuǎn)眼我們都長大了,五朵金花中,當兵的入黨提干,念書的考上了大學。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媽又開始給我們張羅對象。
我所在單位知識分子很多,說也奇怪,我參加工作十來年,竟然都沒在單位里找個對象??赡芪业木壏质枪亲永锏能娙饲榻Y(jié)。在我爸媽的撮合下,我找了一個駐內(nèi)蒙古邊防某部的連長。但我結(jié)婚不離家,因為婆家在遼寧大連,愛人駐地遠,我又經(jīng)常加班、長年出差。1984年,我生了兒子后,我媽就開始幫我?guī)А?/p>
在內(nèi)蒙古當兵的大妹入了黨、提了干,我爸媽又張羅著給她在長春的空軍部隊找了個對象。妹夫家在黑龍江大慶,她成了繼我之后又一個兩地生活的軍嫂。
二妹當兵在吉林市,找了個空軍某場站的工程師,婆家在長春。二妹夫來我家,又帶來了他的戰(zhàn)友,一個家在黑龍江杜爾伯特的機械師,成了我的三妹夫。五朵金花中,只有老五大學畢業(yè)后“自由戀愛”,沒有成為軍嫂。
一家五個姑娘,有四個成了與各自丈夫分居兩地的軍嫂。于是,那些年我們家就又成了“營房”,起床號是孩子們的哭聲,熄燈號是孩子們的呼嚕聲。今天這個姑爺回來,明天那個姑爺走,我爸就像他們的首長,見面先問幾天假,哪天走,生怕誰誤了歸期。我媽呢,聽我爸問完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會給姑爺們提前準備好路上吃的,還備些土特產(chǎn)讓給戰(zhàn)友們帶回去。無論送哪個姑爺出門,我媽都是那句話,好好干別惦記,家里有我跟你爸。每到過年前,我媽首先叮囑我們姐妹的話一定是,給沒給婆家寄錢呢?你們可別忘了。
鄰居阿姨跟我媽說,你多挨累呀,幾個姑爺都在外地,婆家也在外地幫不上忙。我媽總是樂呵呵地說,怕啥?我這些年不都過來了嗎?我愿意讓她們找當兵的,當兵的人本分、可靠、能吃苦。
我常常想,我的老媽真就是鐵打的。我們這一大家子——我媽和奶奶、姥姥,我媽和她的五個女兒及女兒的孩子,就像我媽一雙手攥著的兩個接力棒——幾十年如一日,直到今天。
我媽的辛苦日子隨著我們的長大總算熬到頭了,可她也老了。我覺得她這輩子受的苦太多了,每每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都覺著無論怎樣對她好、讓她享福都不為過。
記得有一年,我媽領著我們一大家子回到啦啦屯。她特意領著我們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曾經(jīng)熟悉的鄉(xiāng)親認出了她,都從院子里迎出來打招呼。有人問,老魏家的呀,這都是你的孩子?
我媽扯著嗓子喊著說,都是都是,姑娘、姑爺都來了!接著,我媽指著幾個女婿一一介紹:這是我家大姑爺,陸軍!這是二姑爺、三姑爺、四姑爺,這仨都是空軍!
又有人問,哪個是大姑娘?
我媽指著我,這是大娟,現(xiàn)在都是工程師了!
我媽又指著我三妹,這是我三姑娘,最漂亮!
看著我媽那個勁兒,我有點生氣,心想,媽你咋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顯擺不說還扯著嗓子喊,生怕誰聽不見咋地?我走到媽跟前,瞪了她一眼,沒用!她就跟沒看著似的,照樣連吵吵帶喊的。
這一路我媽真是風光,真是美呀!
那個時候我不懂我媽的心思,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我媽特意在“顯擺”,她就是想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風光一回,那個年輕時受窮吃苦的“老魏家的”回來了,還帶回來這幫個個有出息的丫頭!
我媽的那個驕傲勁兒,應該是我媽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她所有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對于善良淳樸的她來說——在這一刻,都值了!
…………
一切恍如昨天。
如今,我們五姐妹都已退休,都在長春生活。我們住得近,沒事兒就互相串串門、聊聊天。在90歲老媽的教育下,我們誰也都沒閑著,繼續(xù)把自己的日子、家庭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我媽的孫輩們更是不差,總能給他們的姥姥帶來好消息。
老媽的身體硬硬朗朗的,依舊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利利索索,還常把大人、孩子不穿的舊衣服拆了,用那臺跟了她一輩子的縫紉機給我們做鞋墊。有時我會說她,媽你歲數(shù)大了,就別干這些了。我媽卻說:干點活累不死人,只要我能干就不給你們添麻煩。
這,就是我那個大字不識,卻識大體、顧大局的媽,從啦啦屯走出來的“老魏家的”,熱心了一輩子的軍屬馬大姐。
(作者為吉林長春某單位退休人員)
編輯/李穎(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