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我們上次講顧太清寫的《浣溪沙·詠雙鬟猧兒》，寫得很生動，那是因為顧太清在幸福安樂的生活里?？墒钦煞蜣壤L死了以后，她就被婆婆從王府中趕出來了，為什么被趕出來了呢？她所寫的詞里面沒有體現(xiàn)，但是她寫了一首詩《七月七日先夫子棄世，十月廿八日奉堂上命攜釗、初兩兒，叔文、以文兩女移居邸外，無所棲遲，賣以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qū)，賦詩以紀之》。先看題目，“七月七日”，就是陰歷的七月初七，“先夫子棄世”，就是她稱丈夫為夫子，死去的夫子叫先夫子，“棄世”，就是死去了。七月七日，她丈夫死了，十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丈夫去世三個多月吧，“奉堂上命”，就是她奉婆婆的命令，“攜釗、初兩兒”，就是帶著載釗、載初兩個兒子，還有叔文、以文兩個女兒，“移居邸外”?！盁o所棲遲”，她剛剛離開王府沒有地方住，“賣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qū)”，她賣了一個金釵，買了一處房子，“賦詩以紀之”，然后就寫了這首詩。這首詩說什么呢？

仙人已化云間鶴，華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含冤誰代雪，牽蘿補屋自應(yīng)該。

已看鳳翅凌風(fēng)去，剩有花光照眼來。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腸斷寸心哀。

她說“仙人已化云間鶴”，她把丈夫比作仙人，丈夫騎鶴成仙了。“華表何年一再回”，他哪一年才會變成真的鶴，再回來一次，落在華表上?！耙辉倩亍保褪窃倩貋硪淮?，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回來很多次。

顧太清這里是用一個典故，見于《搜神后記》卷一：

丁令威，本遼東人，學(xué)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

丁令威變成一只仙鶴回來，就落在一個華表上了。一般而言，宮殿、陵墓等前面豎立的高高的石柱，那個就叫華表。這個鶴是因為人死后變的鶴，所以它會說人的話，它就說：“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累累。”“亡肉含冤誰代雪”，這句話其實有深意。什么叫“亡肉含冤”呢？“亡肉含冤”是一個典故，見于《漢書·蒯通傳》。在《漢書》里記載蒯通講的一個故事：我的鄉(xiāng)里有一個婦人，與同鄉(xiāng)的一位老大娘相互要好。婦人家里夜里丟了肉，她婆婆認為是婦人偷去了，就生氣地把她趕走。婦人早晨離去的時候，去與她要好的老大娘告別，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大娘。老大娘說：“請慢些走，我現(xiàn)在就去讓你婆家的人把你追回來?！崩洗竽镌趮D人離開后，立即捆起一捆亂麻到丟肉的那家去借火，說：“昨晚上一群狗得到一塊肉，互相爭奪殘殺，我來借火燒水烹煮狗肉?！眮G肉的那家急忙追去叫婦人回來?！巴鋈狻?，就是丟掉一塊肉，就說是媳婦干的，這對媳婦來說真是抱屈含冤，所以這個里邊很有點文章。是不是她的丈夫奕繪家里，以為顧太清做了什么錯誤的事情？但是她說這是冤枉的，我沒有做，所以是“亡肉含冤誰代雪”，誰能夠替我辯白洗刷我的罪惡，洗刷我被冤枉的不好的名聲。

“牽蘿補屋自應(yīng)該”，我變得這樣貧窮，“牽蘿補屋”，用的是杜甫《佳人》“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句。杜甫的詩，寫的是一個佳人，在戰(zhàn)亂之中，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叫她的丫鬟把一個金釵給賣了，茅屋破了，就用藤蘿來補茅屋。顧太清離開了王府，后來又賣了金釵來維持生活，所以她用的典故很恰當。“已看鳳翅凌風(fēng)去”，是說她的丈夫已經(jīng)上天了?！笆Ｓ谢ü庹昭蹃怼?，他們王府是種了很多花的?！柏Ｗ豢八纪隆保f“兀坐”，是一個人在那里孤單地坐著，“九回腸斷寸心哀”，真是不忍心回想過去的事情。有人就猜測，說顧太清有什么行為不檢點的婚外的感情的事件。我們從顧太清自己的詩集、詞集里邊看不到一點點婚外感情的痕跡。就像有人說李清照改嫁過，而且跟她第二個丈夫處得很不好，后來就離開了?？墒窃诶钋逭盏脑~里邊從來沒有這一份感情的流露;顧太清的集子里邊也從來沒有這樣感情的流露。

明清文人與女子會有詩詞投贈的來往。顧太清寫了一首《金縷曲》（王子蘭公子壽同寄詞見譽，譜此致謝，用次來韻），是寫給王子蘭公子的，這是當時一個很有名的學(xué)者，“寄詞見譽”，就寄給顧太清一首詞，對于顧太清非常贊賞，認為她的詞也寫得好，品格也好，即使離開了王府，教養(yǎng)子女也很好，所以就很贊賞她。

顧太清就寫了《金縷曲》這首詞：

今古原如此。嘆浮生、飛花飄絮，隨風(fēng)已矣。落溷沾茵無定相，最是孤臣孽子。經(jīng)患難、何曾容易。況是女身兼薄命，愧樗材、枉受虛名被。思量起，空揮涕。古人才調(diào)誠難比。借冰絲、孤鸞一操，安排宮徵。先世文章難繼緒，不過扶持培置。且免個、鶉衣粟米。教子傳家惟以孝，了今生、女嫁男婚耳。承過譽，感無已。

她說“今古原如此，嘆浮生、飛花飄絮，隨風(fēng)已矣”，從古到今人生就不過如此，“落溷沾茵”，你不知道你這花會落到哪里去了，如果流水落花春去也，還是讓人很安慰，如果落到那些污穢的、骯臟的地方，你這花又能怎樣？我們不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

“最是孤臣孽子”，亡國以后的臣子，父母死去的兒子，才真是命運無定。就是經(jīng)過了最不幸一切，丈夫死了她被婆婆趕出來，也就是“孤臣孽子”。當然是“經(jīng)患難、何曾容易”。

“況是女身兼薄命，愧樗材、枉受虛名被”。男子經(jīng)過患難都是不幸，何況是一個女子，而且“薄命”。太清真是薄命，她是罪臣的后代，還要假托別人的姓氏，才跟貝勒奕繪結(jié)婚。而貝勒奕繪那么年輕就死了，她又被夫家趕出來了。接著說我很慚愧自己是“樗材”，“樗”是一種不好的樹木，這是出于《莊子》的，莊子說有樗樹，一棵大樹，你看見長得很大，枝干很粗壯，但是那棵樹松散得不能成材，不能做棟梁，不能做柱子，什么都不能做。所以她說我是“愧樗材、枉受虛名被”。就是我真是沒有什么才干，不過是我白白地被人家把名加在了身上。

“思量起，空揮涕”，我想起我的平生就只有流淚了。

“古人才調(diào)誠難比”，這個王子蘭把她比作一些個古人，她說我不敢跟古人中那些有才華的人相比?！敖璞z、孤鸞一操，安排宮徵”。“絲”，是琴弦、絲弦，而因為她是孤獨的，是寂寞的，是凄苦的，所以是“冰絲”，我就借這個“冰絲”，彈“一操”，“操”，是琴曲。我就要“借冰絲”，彈一個曲子，什么曲子？是“孤鸞”，孤鸞之曲，是寫這些孤獨不幸的人。“安排宮徵”，這個“徵”字，是中國古代的五音（宮商角徵羽）之一。她說的是琴，其實要用琴來象征、表達的是：如果說我的生命是一張琴，我是一條冰絲，我這一生所譜下來的就是命定孤鸞的曲子，我也要把孤鸞的曲子彈奏好。

“先世文章難繼緒，不過扶持培置”，我們說過顧太清本來是鄂爾泰的后代，她的祖先都是能詩文的，她的丈夫是貝勒奕繪，是文武全才。她說我的下一代子女，繼承祖先的文才很難，但我還是要盡力培養(yǎng)我的子女。

“且免個、鶉衣粟米”，我總是要讓我的子女不至于挨餓受凍，暫時不至于衣服穿得破爛，也不至于只吃那些粟米的粗糧?！谤囈隆?，是說一個人衣服都破了，東邊綁一塊，西邊綁一塊，跟禿尾巴鵪鶉似的，衣服破爛的樣子。

“教子傳家惟以孝”，我教子傳家是以孝為先。

“了今生、女嫁男婚耳”，我這一輩子所盡的責(zé)任就是要把我女兒嫁出去，讓我的兒子都娶了媳婦。

“承過譽，感無已”，她說蒙你寫詞來贊美我，我非常感激。這個沒有私情，這個完全是寫她自己不幸的生活，而且寫得非常的堅貞。

她在詩里邊，寫了婆婆把她趕出來了，但是她婆婆后來過生日，一直到她婆婆去世，她該去拜壽時就拜壽，該去上墳時就上墳。這就是顧太清，所受禮教非常嚴格，而且她只有這一首詩寫她的不幸的事情，但是沒有很強烈的責(zé)怨，這就是她做人的態(tài)度。

本文為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女性文學(xué)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學(xué)史研究”（項目編號：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