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將威士忌瓶砸在鐵軌，這夜里，沒有一個能去相見的人?！蔽易x到這一句，聽到門外的大風(fēng)吹折樹枝，一連串的咔嚓聲。和戎夫人顯然沒有聽見，她坐在一把舊椅子里，勾頭縫補(bǔ)麻袋，老鼠把所有的麻袋角都咬了一遍。

“一個人太氣急敗壞了也不好。”我嘟噥著，又翻開書頁。我喜歡跳著讀，這兒讀一頁，那兒讀一頁，七零八碎讀。

“你說啥來著？”和戎夫人抬起頭，問道。她的屋子可以說破舊不堪，然而干凈得像被狗舔過。小時候，我家養(yǎng)過一只土種黃狗，它每次吃完麩皮狗糧，把瓷盆舔得發(fā)出幽幽亮光。

“講一個孤獨的人?！蔽仪们脮嬖V她。火爐里冒出硬拽拽的火焰，是干駱駝糞蛋燒出來的。沙漠里，深秋就會很冷，干草垛上落霜，樹杈被大風(fēng)刮斷，剩下幾行大雁嘎吱嘎吱呻吟著，逃竄到南方。

無論沙灘上清霜多么厚，和戎夫人的屋子卻相當(dāng)暖和。盡管老式木頭桌子搖搖晃晃，凳子吱呀吱呀響，水缸邊沿好幾個豁口。墻上貼著熏得暗黃的獎狀，一些照片，都是孩子小時候的。

對，她只有一個孩子，在省城讀書。但是她有一大群駱駝，都是散養(yǎng)的，扔到沙漠里不管。雞兒也攆到沙漠里，豬兒也轟到沙漠里。沙漠就是和戎夫人的后院，她想扔啥就扔啥——我眼睛能望得到的沙漠，都扔著和戎夫人的家禽家畜。如果說有什么不屬于她，那就是沙棗樹杈上蹲著的那幾只麻雀，像幾片不肯落下的枯葉。

和戎夫人看上去疲勞蒼白，甚至柔弱。然而她一天到晚忙碌，根本不需要別人憐憫。如果有誰對她生出惻隱之心，她大概是拒絕的。比如那個叫瑞秋的女人，不斷地把一些過時的舊衣服拿過來，都被她裁剪做成各種墊子，丟在屋檐下。沙漠里不怎么下雨，墊子總是干爽的，可以隨時坐上去。

我只見過瑞秋兩次，但她確實是個無聊淺薄的女人，甚至庸俗粗鄙。我極其厭惡瑞秋吃東西的樣子，貪婪，流著哈喇子，不斷翻盤子。她嚼著東西卻還在大聲說話，口水濺了一桌子，下巴上掛著湯汁。

當(dāng)然，瑞秋也很討厭我。如果上輩子結(jié)下梁子，今生彼此討厭也沒關(guān)系。輪回這件事，總在一個地方打轉(zhuǎn)。如果把瑞秋輪回到非洲去，那就相安無事。

那天瑞秋銜著一塊雞骨頭，含含糊糊對她女兒說：“你相信嗎，作家根本就是個沒錢的職業(yè)，窮人。你劉阿姨就是?？梢娔阄幢匾獙憱|西，也不必高看她?！?/p>

你相信嗎，我第一次見她，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很生氣。而且她一臉鄙夷，嘴角撇得幾乎要從下巴掉下來。

“對呀，丫頭，趁著年輕，要尋個有錢的主兒，哪怕他是個老漢子呢。年紀(jì)越大越好。”我并非包容的人，一定要尖酸刻薄地懟回去。

那個姑娘，確切地說是個老姑娘，三十五歲——瑞秋的怪癖行徑，導(dǎo)致人家不敢娶她女兒。姑娘很尷尬，丟下飯碗跑到屋檐下哭去了。雖然她氣得顫抖，但也不好勃然大怒。因為她媽媽的話完全是一種粗暴的挑釁。姑娘眼睛圓圓的，很好看，但是消沉空虛，一點沒有神采，總是皺眉蹙額，一副苦楚相。她身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東西，蕭條，沉淪，一種荒涼感。大概沒有男人會喜歡如此頹廢的她。

和戎夫人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打岔道：“說來也怪，我的駱駝群里竟然出現(xiàn)一匹白駱駝，不知道是不是吉兆?！比欢鹎锊⒉焕聿?，只顧伸長脖子吃飯，風(fēng)卷殘云，連一點殘湯都不剩。就算和戎夫人的駱駝群里冒出來白毛鬼，與她有何干。

她吃完之后，剔牙，打嗝，回頭對女兒說：“動不動淌老鼠尿，哭個錘子。走，回家，一定不要和窮女人混在一起，要跟有身份的富人一起吃飯才行?！?/p>

“富人從來不和沒教養(yǎng)的人一桌吃飯，嫌她們呼出來的氣污濁?！蔽液敛皇救酢Ｈ缓?，我們吵了一架，瑞秋大敗。

當(dāng)然，自打那天之后，瑞秋不得不停下蹭飯的念頭。瑞秋絕對是個懶婆娘，不僅自己不做飯，還教唆女兒啥也不要干。她有個悶頭悶?zāi)X的男人，洗鍋做飯，袖口和衣領(lǐng)總是油膩膩的，指甲縫里藏著黑泥。每當(dāng)看見女人，他都一副猝然驚醒的驚愕樣子。

我是平生第一次在人家做客，和陌生人吵架。好奇怪哦。然而世間事情就是這樣，以前沒有發(fā)生過的，并不代表以后不會發(fā)生。

窗外的風(fēng)又猛烈了一些，柴禾房木頭格子窗戶上糊著的紙被吹破，噼啪作響。褪色的對聯(lián)被風(fēng)揭下，翻卷幾下逃走了。莊門盡管有門閂，還是被搖得吱嘎亂響。

然而沙漠里的風(fēng)無論怎么胡吹，聽起來都不害怕，暴躁野蠻，干颯颯地在人間，一點也不陰森。就算隱約有雷聲，也很遙遠(yuǎn)。深山里的風(fēng)就不一樣，吹過樹梢，嗚嗚咽咽，像哭聲，很駭人。

和戎夫人坐在火爐前縫補(bǔ)麻袋，最后一茬葵花盤明天就能割完。接下來，把曬干的葵花盤一頓猛敲，葵花籽曬干，這些大麻袋就會派上用場。

“你們村的人，都姓和戎嗎？”我問。

“就我一家，別人都姓段。很早的時候，這兒是和戎古城。據(jù)說有一年刮黑風(fēng)——黑風(fēng)從地縫里冒出來，多極了。大風(fēng)拔木，卷來黃沙，把古城埋了。不知過了幾百年，先祖?zhèn)兇蚓臅r候，挖出和戎古城的石碑，所以村子就叫和戎村。我家最早來的，就姓了和戎?！?/p>

她的微信昵稱是和戎夫人，我就這樣一直稱呼她。

“呃，誰知道村子的歷史？或者鬼故事也行，給我講講。最好別是瑞秋那種粗俗人?！蔽覇?。

和戎夫人想了一會兒，說：“傉檀肯定知道，他啥都懂。就是古怪得很，他不是個隨和人。和戎村南邊沙漠是大家的，沒人管。東邊的沙漠全是他的，上萬畝?！边溃芩殴植还殴?，只要有東西可挖。我是寫小說的，有一顆獵奇的心。

說到瑞秋，和戎夫人給我說起一件事情。她說：“瑞秋不僅輕薄膚淺，而且肚子里揣著一條嫉妒蛇。只要看見比她攢勁的人，嫉妒蛇就竄出來，亂咬人。她常常搗短我的閑話，說我窩囊粗笨，天生一張傭人臉，只配給她做飯吃。又說我長得像個葵花稈子，頭重腳輕，像個殘疾。而且……”

和戎夫人還要往下說的時候，巷子里傳來一種鳥的聲音，咯咯咯，茍茍茍，又刺耳又凄涼。此時大風(fēng)歇了，深夜里再也沒有比這更加恐怖的聲音，比鬼哭狼嚎還要嚇人些。

“呃，是什么東西在呼號？”我膽戰(zhàn)心驚地問道。

“也許是雞毛鷹吧，”她回答說，“鬼叫似的，瘆人。沙漠里藏著各種鬼鬼祟祟的小動物，不用管。我親眼看見過我曾經(jīng)以為根本不存在的東西?！?/p>

也許是吧，沙漠太大，能裝進(jìn)去的東西太多了。此時鳥的聲音不那么驚悚，變得緩慢低沉，大概飛到莊門口的干草垛上去了。聲音不僅古里古怪，比貓頭鷹的叫聲還要駭人些。

我們沒有繼續(xù)聊天，洗漱休息。半夜，巷子里傳來沉重的雨點般密集的踢踏聲，不很嘈雜，似乎一群動物跑過去。貓兒貼著墻根悄悄溜進(jìn)柴房子，低低叫了一聲。和戎夫人睡得很沉，一點也沒驚醒。我總是失眠，腦子里擠滿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翻來覆去到天亮。

大概一周時間，和戎夫人的葵花盤磕完了，葵花籽全部裝進(jìn)麻袋碼在屋檐下。豐收的喜悅使得她面色稍微紅潤了些，眼神也活潑起來。她穿得足夠樸素，灰色舊羊毛衫，黑褲子，黑布鞋。比起瑞秋花哨的穿搭，和戎夫人樸素得像路邊的一朵矢車菊。和她相處，我覺得舒服，不會叫人生厭。

這天下午，她收拾好院子，帶我去找那個叫傉檀的人。我?guī)缀蹩梢源_定，這個人不姓傉。涼州歷史上，南涼王叫禿發(fā)傉檀。

傉檀住在東邊沙漠里，離村子并不很遠(yuǎn)。砂石路堅硬磕絆，走一會兒就腳心疼。沙漠里的好處是地皮子闊綽，啥都不擁擠。田野里莊稼都收拾完畢，顯得枯寂肅穆。陽光覆蓋在枯萎的草木上，朦朧迷離。

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一個小院，隱在幾座沙丘后面，只露出一垛黃草和一截院墻。走近，莊門口一個魁梧的漢子正在呵斥一匹土黃騾子。騾子的腿大概受傷了，一瘸一拐，掙扎著走。

“哎，傉檀大哥，胡奴的腿子怎么啦？”和戎夫人遠(yuǎn)遠(yuǎn)打著招呼，問道。

這村子的人好奇怪，一匹騾子，也用古人的名字。胡奴是古涼州的一位太子。敢情他們從不自己取名字，那么多的古人名隨便用，就算貓兒狗兒也好使。

漢子轉(zhuǎn)身看見我們，愣了一下，回答道：“胡奴性子急，拉樹苗時絆翻，好像拉傷筋，骨頭摸著還好，沒事。和戎，你領(lǐng)著誰？”

“哦，她是作家。上次我不是到市里開婦代會嘛，和她一個房間。”和戎夫人微笑著，慢慢靠近土黃騾子，想伸手捏一捏它的腿骨。胡奴一個趔趄，差點踢她。果然性子烈。

漢子就是傉檀，臉色黝黑，大眼睛，濃眉毛，寬額頭，面相威武。這地方古時是匈奴人的地盤，村民都有胡人氣派，高大威猛。

傉檀朝我點點頭，咕噥一句：“作家？看起來不像呀。你得有多閑呀，跑來這兒串門。我的天?！?/p>

“確實閑得很，像個二流子，東游西逛?！蔽沂莻€茬茬性格，愛抬杠，哪怕初次見面。

傉檀看起來比較專橫霸道，但是他的眼里有一些憂悒的神色，不說話時臉色陰沉。據(jù)我猜測，這種面相大抵是因為命運(yùn)磨難造成的。

“二流子？那倒也不至于。和戎，你看她是不是有點像巫婆？絕不僅是頭發(fā)披散，而是眼神?！眰仗吹裳弁?，抱著雙臂，粗聲大氣說，簡直要哈哈大笑起來。這地方的人好古怪，說話都這么大大咧咧。

和戎夫人笑笑，依舊是那種淡淡的神色。她說：“我們?nèi)タ纯戳肿?。作家，你都不知道林子有多大呢，幾天都走不完?！?/p>

“仔細(xì)一點，別把草踏壞。瞧巫婆那鞋子，能進(jìn)沙漠嘛。可別跟胡奴一樣，拐了蹄子。不，是崴了腳。”傉檀一臉幸災(zāi)樂禍。

“那種奇跡不會發(fā)生。你會很失望的?！蔽易焐线@么說，心里卻想，野蠻人，滾。我不就是看看你的林子嘛，又不會背走。

進(jìn)了莊門，有一排房子，大概十來間。院子當(dāng)中一個高高的瞭望塔，院墻只有一面，其余都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不過，沙漠里栽滿植物，密密匝匝。幾匹駱駝拴在一根橫木上，吃草，打噴嚏，很安靜。

和戎說：“這兒有一萬多畝沙漠，都被他種滿草木。你看那些花木、花棒、毛條、紅柳、沙棗樹、沙蓬、駱駝蓬……總有幾十種植物吧。別看莊稼地里荒敗了，可沙漠里的草木還茂盛得很吶?！?/p>

“傉檀一個人種的嗎？”

“那可不。一開始，他在沙漠里挖了個地窩子，在寸草不生的沙丘上打穴，種樹。先扒開干沙層，把沙槍插進(jìn)沙層深處，栽進(jìn)去樹苗。幾峰駱駝馱來清水，一棵樹一勺水。你完全可以想象其中的艱辛和汗水。一天苦下來，就像兵馬俑一樣?！?/p>

“那么，他為啥要種樹呢？誰給錢呢？”我問道。

“沒人給錢。他是個畫家，生在和戎村。十幾年前，傉檀從省城跑到沙漠種樹，誰也不知道原因。他沒有任何解釋，媳婦和孩子留在省城，再也不肯回去。”和戎夫人也覺得不能理解。

“我們覺得他可能在省城過得不如意，然而事實上他過得很好，工作穩(wěn)定，小孩乖巧，媳婦顧家。他撲進(jìn)沙漠，起早貪黑種樹，到處借錢買樹苗。家里十來畝沙地全部育苗，梭梭樹和紅柳。別人不種的荒地也被他育苗?！?/p>

“那他一定瘋了。真夠荒謬?！?/p>

“誰知道呢。媳婦罵他魔鬼附身，他卻一點不在意。”

我們說話間，已走到高高的沙梁上，一萬畝沙漠綠洲可真是闊綽，簡直有些鮮衣怒馬的風(fēng)光。花棒剩下最后一些花朵，那花朵紫靈靈的，碎碎的，開滿了一座一座的沙丘。風(fēng)一吹，枝條搖曳，有些紫煙蒙蒙的朦朧美。還有沙棗樹，滿樹掛滿了繁繁的沙棗，青里透黃，透明晶瑩，漂亮極了。

“真不可思議?？墒撬莻€畫家，能吃得了苦嗎？”我問。

“我的天，他栽樹看起來好快活，眉眼舒展。剛開始栽了樹，總被狂風(fēng)刮走。后來他摸索到一種穩(wěn)妥方法，叫草方格。四周用麥草擁簇，圍住一棵樹苗，大風(fēng)就不能刮走。十幾年吶，最初幾畝，后來上千畝，最后到萬畝。”

“可真霸氣，異想天開，是個狠人。”

“唉，也夠恓惶的。常年穿得破舊，戴個草帽，腳上套雙黃膠鞋，連襪子都不穿。最忙的時候像個野人，滿臉胡茬，粗野的臉，手背皸裂，簡直看不得。讓人心酸成個疙瘩?！焙腿址蛉寺曇糁辛髀兜哪欠N憐憫，讓我覺得她確實是個慈悲人。

站在沙梁上看，草木盡頭是蒼黃茫茫的大沙漠，沒有生命跡象，枯朽干瘠，看一眼都絕望。這個古怪的人就在絕地里一棵一棵種樹。在絕地，沒有一種猛烈的力量，是不會降服天地之間的那種孤絕死寂。那種沮喪的空曠，看不到生命氣息的孤絕，能把人緊緊扼住，被擊垮撕碎。然而這個野蠻人斗志昂揚(yáng)，生生劈開死寂，種出一萬畝盛大的草木。

“他不給別人解釋栽樹的原因嗎？”我問。

“從來不說。傉檀看上去冷傲，很少和人搭話。如果有人追問，他就會暴躁起來，兇巴巴的，就差啐一口，一巴掌扇過來。不過村莊里的人都敬重他?！?/p>

“可能他在某一刻頓悟，不種樹不行。畫家多半都修禪宗，會得到某種啟示?！蔽液鷣y猜測。

“那么，他的畫怎么樣？我是說有名氣嗎？”我問。

“唔，畫呀，那我也不懂呢。反正也沒見過。他的畫室不允許別人進(jìn)去。他爹媽還能常常看看，又看不懂?！?/p>

確實是個古怪的人。

又走了一會兒，在沙灣里遇見大片的駱駝蓬，頂著霜開滿小黃花。這些草圓圓地盤成一個草墩，盤踞在低處。無論風(fēng)從哪個方向吹，它都是穩(wěn)若泰山，一看就很滑頭。我覺得傉檀找到了植物生長的習(xí)性，適者生存，這是萬物生長的定律。他不是戰(zhàn)勝沙漠，而是順應(yīng)了沙漠的脾氣，和沙漠彼此妥協(xié)。

這時，簌啦啦一陣響動，有個人影從濃密的紅柳叢中擠出來，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沾著碎花朵細(xì)葉子，像一頭獅子冒出來?；疑r衣袖口卷起來，牛仔褲被沙子磨得快要破損，褲腳胡亂卷著，光著腳。是傉檀?？瓷先ゴ肢E慓悍，像個山大王，根本不像個藝術(shù)家。

“天吶，治沙將軍，你從哪兒過來的？腳步都沒聽見。這沙漠迷宮似的?！?/p>

“我的老巢，當(dāng)然能自由穿梭。每棵樹每蓬草都是從我手里活過來的，能不熟悉嘛。怎么樣，巫婆？”

“這十萬草木就是你的千軍萬馬，真?zhèn)€兒了不起呀。”我贊嘆說。

“我倒也不覺得有多榮幸。不過是我的一件大作品而已?！?/p>

“大作品來源于大智慧。你一定不是因為缺錢才跑到沙漠里栽樹的?！蔽姨仆幻俺鲆痪?。

“說得對，巫婆，是栽樹。我當(dāng)然是必須得栽樹，絕對不是為了治沙。再大的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哪怕黃沙把村子埋了呢?！眰仗凑f話粗聲大氣，乍一聽跟吵架似的。

和戎夫人急著插了一句：“栽樹不就是為了治沙嘛?！?/p>

“和戎，我根本不在乎治沙。沙漠就是沙子的世界。”

“可是大哥，你也快五十歲了，別再掙巴了。這一萬多畝，夠你逍遙快活?！焙腿址蛉苏f。

“你想想，就是因為不那么年輕，我才拼命栽樹的。年輕時誰在乎這些事?！?/p>

“那你不畫畫嗎？”我問。

“真不明白你會這么問。不畫畫，那我干什么？除非這個世界不需要畫家，只需要蠢貨傻瓜。”傉檀口氣蠻橫，一臉鄙視。

我們成功地把天聊死。和戎夫人尷尬地看看我，捏著衣角。她踢了一下腳下的花草，又開始打岔：“你瞧，作家，這花棒是沙漠里的美人，碎碎的花，碎碎的葉。枝枝葉葉上落下一層毛茸茸的細(xì)毛來，覆蓋在黃沙上，像撐開的傘一樣，緊貼地皮，牢牢抓緊流沙。不信你摳，像一層硬殼?！?/p>

我踩在那一層絨毛上，留下一個腳印兒，就像從硬紙殼上裁下來的一樣，淺淺地浮起來。確實神奇。

“沙生植物嘛，擒沙各有各的絕招。沒些本事，能在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里生存嘛?！眰仗赐蝗徽f了句，我和和戎夫人都驚了一下。

“你上輩子可能是個沙生植物，所以你這輩子非得種樹，控制不住自己，必須得種?！蔽艺f話總是冒冒失失，而且不經(jīng)過大腦，說出來又后悔莫及。

“不，可能是旱獺。據(jù)說只有旱獺留著前世的記憶?！眰仗垂笮?，似乎不在乎剛才的不愉快。

“大哥，不可能。旱獺只會打洞，不種樹。上輩子你可能是個黃風(fēng)，刮掉的樹木太多，這輩子來賠償?！焙腿址蛉诵χf。

“旱獺也罷，黃風(fēng)也罷，反正這輩子就得栽樹，不然活不下去，悶死了。等我老了，要么作品一鳴驚人，要么一沙漠的樹木遮天蔽日?？傆幸粋€能夠為我安身立命?！眰仗凑f道。他臉上出現(xiàn)一種真摯渴望的光亮，一掃之前的陰郁。身上破舊的衣服也遮掩不住一種氣場，強(qiáng)悍而無敵。

我們朝著南邊拐過去，看看傉檀的地窩子。有些地方植被太稠密了，人走不過去，得繞開。傉檀說，太稠的樹，要移開。我說，現(xiàn)在雨水這么好，正好可以移栽啊。他說，那可不行?，F(xiàn)在樹木都在生長，都醒著，移不活的。要等第一場雪之后，樹木都睡著了，才可以悄悄移栽。我的天，這種解釋令人驚嘆。真正有成就的人，都保持著一顆童心。

地窩子到了，挖在一個大沙丘背后。沙丘上花棒和沙蓬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從地上斜斜挖一個通道進(jìn)去，挖出了三小間房子。套間，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一間盛放雜物。編織袋子里裝滿了沙子，壘砌成半米高的墻，上面蓋了房頂。這就是他住了八年的地窩子。

傉檀說：“那年剛剛挖好地窩子時，還沒有房頂，就拿一塊塑料布苫了，好擋住黃風(fēng)做飯。晚上回來做好一鍋熱飯，剛要吃，狂風(fēng)大作，把半個沙丘移過來，壓塌了房頂。一鍋熱飯和人都壓在黃沙底下?！?/p>

傉檀說，他摸索著爬出來，獨自在黃沙茫茫的狂風(fēng)天氣里放聲痛哭。

我不知道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能在絕境中逆襲成功。栽樹是他走向世界或者走向內(nèi)心的一種途徑吧。

地窩子門前，枯樹枝圍了一個菜園，荒蕪了，只有沙蔥開著小紫花小白花，拼命地長呀，開呀。門前搭了涼棚，樹枝都干瘠，灰黑，卻也努力地支撐著。

左邊的空地砌了一個土灶臺，夏天可以在外面做飯。泥土的灶臺，就那樣安靜的，煙火氣息濃濃的，像電影里的一個場景。右邊的空地上，有幾只東歪西斜的小板凳，很原生態(tài)。一個樹根，稍微雕琢了一下，裹了麻袋片，是很有藝術(shù)造型的矮椅子。

地窩子有些破敗，蕭索。涼棚也有些荒涼。但是，門前窩后的草木卻很繁茂、凜然，有蒼茫的美。風(fēng)清沙靜，滿目青綠。不遠(yuǎn)處有幾叢麻黃，野生的，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正長得飛揚(yáng)跋扈，不可一世。門前那棵槐樹整整十一年了，枝繁葉茂，足以獨自撐起一片陰涼。幾只沙漠蜥蜴在沙地上飛竄，卷起一絲微弱的塵土。沙地上有野兔的足跡，狐貍的足跡。

“真是好地方啊，你借大哥的地窩子住一個月，寫東西哦?！焙腿址蛉苏f。

我慌慌擺手說：“那可不行的，我怕這一望無際的孤寂，也怕晚上狐貍來叩門。我要過人間煙火的日子，不來這荒野里修煉。”

傉檀笑笑，看起來心情不錯。他走路很快，我們跟得氣喘吁吁。穿過很多美麗的花棒樹，沙棗樹，茂密的沙蓬叢，回到他的院子里。沒有圍墻的院子，泊在一片沙窩窩里，格外寧靜。胡奴臥倒在一壟牡丹芍藥地埂邊，眼神苦楚，它的腿子大概疼極了。

傉檀沒有辦法把胡奴弄到農(nóng)用車上，只好騎摩托去請獸醫(yī)。我和和戎夫人慢慢走回村莊。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一個畫家跑到沙漠里來種樹，十來年如一日，絕非心血來潮。倘若他受到同行的排擠打壓，或者無法突破自己的創(chuàng)作瓶頸，或者不甘心過平庸單調(diào)的日子，然而付出的代價未免巨大。

其實誰都想掙脫來自周圍明明暗暗的羈絆，尤其搞藝術(shù)的，然而那得多難啊。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都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都期望作品立得住腳?？墒怯袝r候，各種枝枝蔓蔓的東西，把美好的、期盼的，統(tǒng)統(tǒng)遮蔽。

依著我的想法，傉檀之前會是個沉悶的人，他把自己壓抑著，憋屈著，而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狂熱生長。直到有一天，這些東西沖決而出，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鳴驚人，掙脫羈絆，躲到沙漠里來，隱居，或者是創(chuàng)作。

那一萬畝草木，是他內(nèi)心的陪伴——他其實無比孤獨，但也充滿激情，亦是強(qiáng)悍無比。大多數(shù)人都在光陰的磨損之下，變異，或者沉淪。極少數(shù)人能守住自由而真誠的靈魂。傉檀大概說了許多話，但是沒有人聽得懂。于是選擇沉默，他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已經(jīng)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有草木能激活起他內(nèi)心的巨大能量。

“你覺得傉檀為啥要種樹？”和戎夫人問。

“因為別的行業(yè)可以混日子，可以平庸內(nèi)卷。然而藝術(shù)不行，要么出類拔萃，要么自我消失。他大概在尋找一種途徑，沖破創(chuàng)作瓶頸。栽樹是過程，創(chuàng)作是目的?！蔽也聹y。

村口，我們遇見瑞秋，臉色青紫?？匆姾腿址蛉耍^蓋臉一頓大罵：“我的天，和戎，你那個前夫哥，總是想法子占便宜，施展詭計在秤上搗鬼。別看他又粗魯又蠢笨，可是捉弄起人來，可夠狠毒的?！?/p>

“到底怎么啦？”和戎夫人問。

“你去問他。我一千六百斤葵花籽，被他風(fēng)車一頓猛吹，只稱出一千四百斤。兩百斤哪兒去啦？騙人鬼?！比鹎锲仓?，氣得眉毛都歪了。

“可是，與我何干？”和戎夫人慢吞吞地說，“那你去找他算賬唄?！?/p>

“早找過了，你以為沒有嗎。我們吵了一架，黑心鬼?！比鹎锎舐暼氯?，臉色青紫，接著說，“我就是要叫全村人都知道，不賣葵花籽給他，缺德鬼?！?/p>

我比以前更討厭她了，忍不住嘟囔道：“得啦瑞秋，你可以反悔，再把那些吹掉的沙土秕瓜子摻進(jìn)去賣給別人，何必跳腳咒人?！?/p>

“閉嘴，你算個什么東西，敢和我頂嘴。這是和戎村的地皮，狼窩里竟然伸進(jìn)來個狗爪子?！比鹎锇岩活^卷發(fā)甩一下，卷起袖口，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露出挑釁的姿勢，要干架。

打架嘛，我有經(jīng)驗，趁其不備先抓破她的臉，然后逃走。和戎夫人慌慌張張勸架，她覺得我根本打不過瑞秋。事實上也如此，瑞秋至少有兩百斤。但是，打不過也要唬過，氣勢上不能輸?；２贿^一定要跑過，不然吃虧。

瑞秋熟門熟路，拍大腿跳腳扭腰，扯起嗓門破口大罵，罵和戎夫人是煙囪里拖出來的老烏鴉，掉光牙的丑婆子。一場廝打簡直不可避免，我趕緊把鞋帶系好，這樣跑起來利落。就在這時，一輛摩托車斜斜沖過來，停在路邊，有人大聲呵斥一聲：“怎么啦？”細(xì)看，是傉檀。

“這瘋婆子想打人呢。”我趕緊告狀。

“瑞秋，她是和戎村的客人，你瘋啦？正事不干，盡干些邪門歪道的事情。滾?！眰仗创笈槤q得紫紅，目光犀利威嚴(yán)。

“她可兇得很哩——”瑞秋氣焰頓時塌下去，住了口。她咬住嘴唇，呸了一聲，撇下我們蔫蔫地走了。她的卷發(fā)亂紛紛炸開，像一條皮毛蓬亂的癩皮狗。

“作家，遇見這樣的事，真抱歉?！眰仗凑f完，一腳踩著摩托，轟隆隆走了。

好慓悍的民風(fēng)，我暗暗吃了一驚。和戎夫人緊張得滿頭是汗，使勁兒絞扭雙手，扭得通紅。后來才知道，瑞秋拍著大腿跳得過猛，咯噔一下扭傷了腰?！靶液脹]打起來，不然被瑞秋訛上，藥費(fèi)誤工費(fèi)，賠死了，一年葵花白種。她住院去，至少一個月啥也干不成。”和戎夫人說。

吃過晚飯，升起月亮，沙漠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和戎夫人的前夫哥趁月色趕來，拉走了她的全部葵花籽。前夫哥是個黑瘦精明的男人，販賣瓜子土豆這些農(nóng)作物。和戎夫人并非御夫有術(shù)，而是夫家三代單傳的兒子在她手里，所以莊田地里的重活兒，都是前夫哥幫忙。和戎夫人沒有提瑞秋打滾撒潑的事情，臉色平靜，不沮喪也不陰沉。

我們決定趁著月色去地里把葵花稈砍倒，明天拖回來。被瑞秋鬧騰胡搞一陣子，不干點活心里生悶氣，砍葵花稈疏散疏散。但是夜晚的沙漠還是有點瘆人，我是個膽小鬼。和戎夫人并不怕，她習(xí)慣在月光下干活。地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

她砍葵花稈，我拾起來摞成一堆?？ǘ捀煽莸娜~子簌簌抖動，聲音溫軟又尖銳。就在這時候，傳來古箏的聲音，隱隱約約。和戎夫人也聽到了，她直起身聽了一會兒說：“是傉檀。我?guī)闳タ纯??！?/p>

葵花地離傉檀的小院很近，我們走幾步，鉆過稠密的沙拐棗林子，翻過一座高高的沙丘，就進(jìn)到傉檀的院子里。古箏聲越來越清晰，和戎夫人朝我擺擺手，不出聲音。我們拐過拴駱駝的橫木，躲進(jìn)紅柳的陰影里。

院子里頗為寧靜，只有古箏一起一落。月光下，傉檀盤腿坐在幾叢牡丹邊，披著一件粗布斗篷彈古箏。一只木墩上燃著香，紅紅的香頭明明滅滅。一尊古風(fēng)的燭臺，點燃了十來支蠟燭，一簇火苗像蓮花瓣綻開，唯美清雅。草木拂拂，衣角撲閃，傉檀像個古人。

他身上穿得干干凈凈，頭發(fā)剛洗過，蓬松松的，絕不是白天的粗糙野蠻樣子。我想起一個詞，錦衣夜行。清風(fēng)吹拂草木，幽幽清香，伴隨著古箏的旋律，蟲兒飛來飛去，讓人能體味出生活之美好，夢幻一般。這人是從古代穿越來的吧？大自然的美和音樂彼此交融，如果說世間有日本作家清少納言說的那種唯美情味的話，肯定就是傉檀小院的此時此刻。

傉檀沉浸在幽玄的意境里，我們不敢打擾，悄悄返回葵花地。和戎夫人繼續(xù)砍葵花稈，神情沉靜。

拖葵花稈用了兩天時間，都是和戎夫人前夫哥幫忙。這是個有意思的瘦猴子，伸長脖子喊：“老夫人，遞一下拉繩。老夫人，中午管飯不？”原來和戎夫人就是這樣來的。

一周后，地里的活兒基本消停。趁著天晴，和戎夫人拆洗被褥，我躺在一張舊藤椅上讀幾頁書。讀書其實很累，尤其像我這樣的病秧子。那些書頁被我一頁頁捻過去，像一瓣一瓣的花瓣綻開。我讀完，這些花瓣都凋謝了?？赡芪野鸦ǘ淅锏臍饷}都吸走了。奇怪。

黃昏，正在吃飯，莊門口閃進(jìn)來一個人，瘦高，黑色的外衣松松垮垮裹在身上，褲腳拖在地上，頭發(fā)胡子亂糟糟的不像話，邋里邋遢，像披著破布的老駱駝。

是瑞秋的男人，因為瑞秋住院花銷多，他一氣之下跑來鬧事。據(jù)和戎夫人說，這個男人摳搜到了極致，一分錢看得比命重要。沒事開個蹦蹦車轉(zhuǎn)悠，偷人家的筍子，挖鄰居的土豆，從不空手回來。去邊墻溝村的館子吃個火鍋，菜都偷偷自己帶著。要個鍋底，把自己的菜掏出來慢慢涮。去吃牛肉面，把碗拿回家。吃砂鍋，把砂鍋拿回家。

現(xiàn)在瑞秋住院花了錢，他埋怨個不休，說是我們欺負(fù)瑞秋，把他老婆氣病的。他不承認(rèn)瑞秋跳腳拍大腿扭傷腰。于是，我們又大吵一架，吵得比上次厲害，一直吵到天黑。有人給傉檀打電話，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騎摩托車趕來，才把披著破布的老駱駝攆走。

“作家，你立刻回城。瑞秋現(xiàn)在最想訛詐的是你，不是和戎。盡管下逐客令未免有點兒丟臉。說不定他一會兒又要攆過來鬧騰?！眰仗凑f。

天黑了，村子里沒有車。我給徒弟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接我。徒弟正在啤酒攤上喝酒，我說你打個出租車來，千萬別開車。他在電話里點頭哈腰，說絕對不開車。

傉檀坐在屋檐下抽煙，看上去有些冷漠。我和和戎夫人收拾好東西的時候，徒弟打來電話：“老師，我被交警抓住了?！?/p>

“你打個出租車，交警抓你干啥？”

“老師，我左等右等沒有出租車，來遲了又怕你被野蠻人打一頓，所以急慌慌開車來救你。結(jié)果剛出門三百米，被交警給抓住。我喝得不多，小半瓶啤酒……”

“滾，你個二貨，叫你不要開車?！蔽也淮笈?，罵得徒弟閉嘴。

和戎夫人驚恐地打量著我，顫抖著問：“怎么辦？酒駕可了不得，要抓起來的?！?/p>

傉檀面帶怒氣，一聲不吭。每次遇見這樣束手無策的事情，我都覺得自己好沒用。平日里還在鼓吹自己逍遙自在，修禪修道。唉，這就是真實的紅塵，禪意很遠(yuǎn)，煩擾卻時時纏身。

傉檀氣鼓鼓地說：“和戎，打電話讓你前夫哥來，開車送作家回去?；爻勤s緊想辦法，那個龜孫子，酒后開車，這下惹麻煩了?！?/p>

他的聲音粗魯憤怒，在黑漆漆的夜里嚇我一跳。

前夫哥就在鄰村，隨叫隨到。他進(jìn)門就大聲嚷嚷：“該死的蔫頭，我去和他打一架?！?/p>

“得啦，作家一走，啥事沒有。瑞秋就是氣不過作家，她是個好嫉妒的蠢貨?！眰仗凑f。

敗走和戎村，連夜趕回城，簡直狼狽透頂。我能想象出瑞秋得逞后的狂喜勁頭兒。

第二天，我去徒弟家，剛巧他朋友也在。徒弟還在等血液酒精檢測結(jié)果，暫時沒事。自然，我們說起和戎村，那兩口子簡直是沙漠強(qiáng)盜。說到傉檀時，那位朋友拍巴掌大笑，原來他們曾經(jīng)是書畫院同事呢。

他對傉檀簡直太了解了——不過那時候他叫段業(yè)。怎么回事呢？段業(yè)專攻主題人物畫，當(dāng)年在省城是一流的青年才俊。而院長只能算是個畫畫兒的——其哥哥在某部門，半途讓其學(xué)了幾筆畫，弄到書畫院，后來當(dāng)了院長。書畫院是藏龍臥虎之地，大家提起院長的畫，發(fā)自內(nèi)心地鄙夷，實在太差勁。

但是院長一直獨霸一方，美術(shù)界都是他的朋友。其間有兩位實力派畫家，被院長各種排擠詆毀，切斷獲獎進(jìn)修的所有途徑，一個神經(jīng)錯亂去老家療養(yǎng)，另一個抑郁癥，不能上班。兔死狐悲，段業(yè)心慌，想換個單位也沒換成。畫家其實就會畫畫，別的干不來。

院長把段業(yè)找過去，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南涼王禿發(fā)傉檀只是個匈奴部落首領(lǐng)。有一年，后秦滅后涼，遠(yuǎn)在樂都的禿發(fā)傉檀給后秦王姚興獻(xiàn)馬三千匹，羊三萬只。姚興命禿發(fā)傉檀任涼州刺史，入主涼州城，成為南涼王。獻(xiàn)馬的地方，就是你們和戎村。

段業(yè)聽明白院長的意思，也知道和戎古城最早就叫獻(xiàn)馬城。于是，段業(yè)改變風(fēng)格，畫一些牡丹，山水，花鳥魚蟲。他放棄高端藝術(shù)，盡量和院長的技法一致。院長大喜，把這些畫拿過去，添幾筆，提上自己的名字，落款印章一摁，段業(yè)的畫搖身一變，成為院長的大作，身價不菲。

七八年就這樣不咸不淡過去，段業(yè)獻(xiàn)畫有功，成為副院長。不過同事們都瞧不起他，大家當(dāng)面叫他禿發(fā)傉檀，諷刺他獻(xiàn)畫取悅院長。段業(yè)自己也覺得羞恥，索性給自己取個筆名，就叫傉檀。一來二去，大家都叫習(xí)慣了傉檀。

有那么一年，傉檀參加畫展，讓他震撼的是同門師兄的一幅畫作——巨大的芭蕉葉，一串一串的紫藤輕垂，古典木格門推開一角，露出一個女子憂郁的半邊臉。石青色搖曳出水光，靛青幽柔，泛起生命的訊息。整個畫所傳遞的情感，既奢華又素淡，說不出來的一種心靈沖擊。

傉檀跪在那幅畫前，一下子被擊倒，幾乎嚎啕大哭。而他傉檀畫的那些東西，簡直俗不可耐，他都沒臉見師兄。傉檀知道自己徹底墮落，已經(jīng)畫壞了手。

傉檀回來后，忍不住發(fā)了幾句牢騷，被院長聽到耳朵里。傉檀被打發(fā)到偏遠(yuǎn)的一個文化站，又調(diào)來一個新的副院長。傉檀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各種委屈猛然間爆發(fā)出來。

沒有人知道他和院長沖突到了什么地步。反正，傉檀回到和戎村，把妻子孩子留在省城。

傉檀回到老家，發(fā)了瘋般地種樹。他徹底把自己的專業(yè)扔下，不動一筆。他要把早些年弄壞的精氣神全部廢棄，忘記，然后重新開始。大概三年刮骨療毒，他才開始提筆。誰也沒有見過他的作品，但他身上卻多了一種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十來年的種植，沙漠里草木婆娑，傉檀隱居在他的沙漠森林里，不與俗世混雜，自己跟自己倔強(qiáng)。

原來如此。這位朋友也好多年沒見傉檀，很想去一趟和戎村。我的徒弟已經(jīng)把瑞秋兩口子罵了八百遍，如果有機(jī)會，他肯定當(dāng)面再罵幾十遍。但是眼下不行，他不能亂跑。他潑婦罵街式的憤怒表明他不想讓我自責(zé)擔(dān)憂。

告辭時，徒弟把我送到電梯口，捂住臉大哭。老師我給你丟臉了。我也哭，怕他被抓走。他是我唯一的弟子，抓走就沒有徒弟可使喚了。那位朋友也告辭，兩只手松松垮垮潦草握了一下，說再見。大家都心情沉重。

過了兩天，那位朋友給我打電話。他見到了傉檀，還幫他喂駱駝，給胡奴敷藥。又說去了和戎夫人家，瑞秋帶女兒在和戎家蹭飯，大咧咧談笑風(fēng)生，看上去啥事也沒發(fā)生。

我問他看到傉檀的畫沒有？他說沒有。他簡直愛死了草木婆娑的沙漠，仙境似的，請求傉檀借一間房子給他當(dāng)畫室，但是被無情拒絕，連地窩子也不肯。

傉檀種樹絕不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眼神里有一種看淡世事的侘寂。很顯然，他不希望被打擾，只愿意自由逍遙地把自己安頓在沙漠草木深處。

等了幾天，徒弟的事情倒也不嚴(yán)重——啤酒攤的小老板總是往啤酒里兌冰塊，兌得多極了。他只喝了小半瓶，喝了個寂寞。徒弟處理完事情后，也想去傉檀的沙漠里看看，可惜被斷然拒絕。也許整個和戎村都不喜歡被人打擾，老天把他們?nèi)拥缴衬铮衬褪青l(xiāng)愁，是遠(yuǎn)古的故土。外人莫名其妙跑來，讓他們煩悶，忍不住罵人。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和戎村，只是給和戎夫人寄過去一些自己的書。她說日子和以前一樣，不好不壞，她把那匹白駱駝送給了傉檀。

是的，傉檀只想過自己侘寂的日子，他肯定在種樹的過程中悟到更重要的意義，這種意義打開了他的藝術(shù)之門。我覺得沒有必要期待他未來某一天一鳴驚人，成為出名的畫家。成功這件事，其實取決于自己對生活的期望，對藝術(shù)的理解。盡管這不一定是傉檀的想法。

但他一定是孤獨的——傉檀把威士忌瓶砸碎在深夜，這世界，沒有一個能去傾訴的人。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