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愚
每次挨打,我都往南山跑。媽媽在那里。
今天也一樣。當那個人的燒火棍離我腦袋還有半尺左右時,我熟練地一閃,兔子一樣躥出了大門。那個人在后面喊:有種就別回來!他的話石頭一樣砸在我的腳后跟上,我哆嗦一下,停留了半秒,繼續(xù)往前蹽。我在心里說,等著瞧!
他這樣說已不是一次兩次了,總這么說,總這么說,我就往心里去了。好比一團柔軟的泥巴,被摔過無數(shù)遍之后,會變得又干又硬,裂出無數(shù)道口子。我就是那堆泥巴。我不想再這樣了。我其實已做好了準備,唯一沒下決心實施的理由是,我還沒和媽媽商量。我很想聽聽她的意見。我跑得更快了,冷風吹在臉上,像無數(shù)只野貓抓咬著,我顧不得了。我只希望快一點兒見到媽媽。
媽媽住在南山向陽的坡底下。她的房子又矮又小,上面長滿青草。尖尖的屋頂上壓著兩三張黃紙,風一吹,呼啦啦地響。趕上雨天,黃紙就爛掉了,連同雨水融進泥土里。媽媽的屋門更小,是幾塊兩拃見方的石板搭成的。門口擺著我?guī)淼挠衩罪炞印⑿∶罪?、炒茄子、燉豆腐什么的,有時也會有大半個饅頭或一兩片燉肉——長這么大,我很少吃到白面饅頭和燉肉,只要有機會,我總會偷偷帶給媽媽一點。我希望她也能吃上好東西。
每次給媽媽送飯時,我都會坐在門口和她說話。我說,媽媽,你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這里?。课艺f,媽媽,那個人天天打我,他為什么不喜歡我呢?我說,媽媽,我好想和你在一起,讓我也住在這里吧。我說,媽媽,你隨我回家吧,那樣他就不會打我了……我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四周靜悄悄的。媽媽從沒走出她的房子,更沒有和我說過話??晌抑浪诼?。我想她可能是在考慮接不接受我的請求,在她猶豫的過程當中,我哎了一聲,替她答應了。
現(xiàn)在距離南山還有兩三里遠,不出意外的話,十分鐘后,我就可以見到媽媽了??上偱艿酱箨爮V場,計劃被打亂了——我碰上了一件比見媽媽更令人興奮的事。
我的腳吱的一聲剎住了。
我看到戲臺前面豎起兩根高高的木桿子,幾個人在下面忙著什么。我眨眨眼睛,腦子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明白這是要做什么了。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剛才的不快風一樣散了。我一溜煙似的跑到戲臺跟前,狗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
此時正有人把一根長桿子橫在兩根豎桿子的頂端,再用粗鐵絲緊緊地擰住,看上去像一個大大的門框。又有兩個人從旁邊的鐵皮箱里抬出一大堆臟兮兮的粗白布,“嘭”的一聲摜在地上,一點點地扯開攤平。太陽撐在山尖上,也興致勃勃地看著眼前的場景。為了表示友好,她把余下的光亮全灑在了這幾個人身上。我的影子蓋住了那兩個整理粗白布的人,兩人同時抬起頭來——原來是二蛋和他爹。
二蛋是我同學,我倆不對付,經(jīng)常打嘴仗。他爹倒挺好,人長得跟《霍元甲》里的趙震北似的,實際上并不兇。北風呼呼地吹著他們,兩個人的鼻涕小河似地往下流。
要放電影啊?我興奮得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廢話!二蛋白了我一眼。看見了還問?
他的態(tài)度像往常一樣不友好,換到以前,我肯定要還嘴了,今天沒有,現(xiàn)在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其實我第一眼就看出來是放電影,只不過有點不敢相信,二蛋的回答等于敲實了,我覺得小肚子熱乎乎的,有一種想撒尿的沖動。
我大概有一萬年沒有看過電影了。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喜歡電影。之前我一個人在家時,常??磯ι系哪戤嫞豢淳褪谴蟀胩?。年畫好看,卻不會動,更沒有聲音。電影就不一樣了,上面的人影會動,還會說話,一切都跟真的一樣。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電影的情形,那天也像今天這樣冷,可電影里面卻暖洋洋的——銀幕上全是夏天。更讓我激動的是,有人告訴我,電影開始時,出現(xiàn)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很像我的媽媽。我又開心又難過。我趕到廣場時,電影已經(jīng)開演半天了,沒能看到這個畫面。接下來整場電影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銀幕,一直到電影結(jié)束,那個像媽媽的人也沒有出現(xiàn)。我很懊惱。比這更懊惱的,是我忘了電影的名字。
今天演什么電影啊?我繼續(xù)問二蛋。
二蛋扯弄著幕布,不再理我。他爹也不吭氣。兩個人的鼻涕比賽似的淌著。
二龍吐須!我嘻嘻地笑了。
小憋羔子!二蛋他爹笑罵了一句,用力一吸,兩條“龍”縮回洞里去了。他拿起旁邊的鐵锨,晃了晃,作勢打我,見我沒躲,把鐵鍬放下了。二蛋則用亮得照人影兒的棉襖袖子在鼻子上抹了抹,瞪了我一眼。
小可憐,大冷天的咋又跑出來啦?是不是你爹又揍你了?唉,真是個苦命孩子,有爹沒娘的。二蛋他爹的目光在我身上撫摸了一遍,嘆口氣。
最后這句話讓我很不舒服。我大聲說:我有媽,我經(jīng)常去看我媽!
二蛋立馬接過話茬:你媽早死了!現(xiàn)在骨頭都爛了!我才真正有媽呢——哎喲,疼!他的話還沒說完,他爹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下。
二蛋的話讓我剛剛美好起來的心情又不好了,本想和他理論理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蹦出來。
二蛋說得不假,他確實有媽,還很疼他。他媽媽長得白白胖胖,身上總是熱氣騰騰的,兩個咂咂兒又大又圓,二蛋就是憑借它們的滋養(yǎng),才長得這么高這么壯。我就不行,我沒吃過媽媽的奶,我記事起,媽媽就住在南山了,所以我長得豆芽菜樣,風一吹就要倒。每次看到胖胖的二蛋,我又自卑又嫉妒。
這還不是讓我最嫉妒的。最讓我鬧心的是,二蛋由他媽媽帶著,去過很遠很遠的南大梁。而我除了媽媽那里,哪兒都沒去過。
南邊真好,和咱們這里一點兒都不一樣!一提起南方,二蛋就眉飛色舞,像喝了蜜一樣。那里的天真藍啊,藍得像體育老師身上的新運動服。太陽真暖和啊,比我爺爺鋪的狗皮褥子還要暖和。路那叫寬哪,有這么寬——二蛋張著兩條胳膊,跨了好多步,才比畫夠那個寬度。還有花和草,草綠得像被香油刷過似的,各種各樣的花,香著呢,香得我喘不過氣來。二蛋仰著頭瞇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我愣愣地看著他,腦袋里構(gòu)建著那些畫面。
哼,說得像真的似的。我故意撇著嘴,心里卻酸酸的。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本來就是真的,二蛋有些不屑。反正比你強多了,你最遠就到過南山根兒看過你媽媽的墳!
等著吧,哪天我也會去南大梁,不,要去比南大梁還遠一千倍一萬倍的地方!
每次我都會這樣說。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二蛋他爹他們已經(jīng)把幕布掛好了。天漸漸黑了,看電影的人越聚越多,不一會兒就把廣場填滿了。放映員支穩(wěn)放映機,安好膠片,準備試光。我趕緊找個位置坐下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銀幕。
放映機沙沙地響著,一道白白的光柱躥出來,在幕布上打滾兒。幾秒鐘后,銀幕變成了彩色,音樂也響了起來——電影終于開始了。我開始醞釀情緒。風又刮起來,幕布潮水一樣涌過來又退回去,我忍不住跟著后仰或前傾。巧得很,今天的電影還是和夏天有關(guān)的,鏡頭閃過來閃過去,一會兒是海灘,一會兒是竹林,一會兒是茶園,一會兒又是大片大片的油菜地——都是我向往已久的南方的影像。我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什么。我感覺心已飄到銀幕里去了。
可惜這種感覺馬上被破壞掉了??措娪暗娜瞬簧?,可是都不像我那樣專注,有嗑瓜子的,瓜子皮飛到我的后腦勺上;有納鞋底兒的,錐子差點扎到我的眼睛;有抽旱煙的,辛辣的煙味嗆得我直咳嗽;有大聲聊天的,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有把著孩子撒尿的,熱乎乎的尿流到我的鞋上……最煩人的是二蛋,他根本不看電影,在我面前跑來跑去,和別的孩子追逐打鬧,哇哇亂叫,煩死了。我狠狠瞪他一眼,他吐了吐舌頭,跑遠了。我的眼神落在銀幕后面的戲臺上,愣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看電影的地方。
我從人群中擠出來,爬上戲臺,轉(zhuǎn)到銀幕后面。戲臺上一個人也沒有,四下里黑乎乎的,靜悄悄的。我摸了塊石頭,坐下來繼續(xù)看??戳艘粫?,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上面所有的人和我一樣,干什么都用左手:左手敬禮,左手打槍,左手寫字,左手吃飯……反正都是左手。這和我一樣啊,我就是個左撇子。
那個人對我這點非常不喜歡。我一伸手拿東西,他就拉下臉,比驢都長,有時還用棍子敲。各色!干嗎要用左手?右手斷了嗎?他總是這樣說。這也罷了,關(guān)鍵是別人有時也這樣說我。我很不開心,是我錯了嗎?為什么左手就不能用?左手不是手嗎?現(xiàn)在好了,可以打他們的臉了。電影里那么高級的人都用左手,看你們還說什么。我有些得意,看了看左手,竟生出一種神圣的感覺來。
正看得入神,畫面一閃,銀幕忽然現(xiàn)出一張女人的臉,似乎對著我笑。笑臉將整個銀幕撐滿了,風推著幕布,笑臉忽地靠過來,似乎要貼到我的臉上。我先是驚訝,接著就很害羞很慌亂。我下意識閉上眼睛,手心里濕乎乎的,全是汗。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睜開眼睛,這一看,更緊張了——我確定她是在看我,整個戲臺上只有我一個人呀。我的心嗵嗵地跳,想看她,又不敢直視。我低下了頭。
當我鼓起勇氣抬頭再看時,銀幕上的笑臉不見了。
我好失落。我期望那張笑臉能夠重新出現(xiàn),等了半天,卻沒有等到。我后悔自己的膽小和怯懦,同時覺得有點憋屈??磥砦业倪\氣真的很差,快樂的事永遠輪不到我,煩人的事倒有一籮筐。還有,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墒菦]人記得這個,包括那個人。那個人不但不記得,還要打我??磥矶八f對了,我的命確實苦,比藥店里最苦的苦丁還要苦。我為什么這么倒霉啊。我越想越傷心,所有的委屈堆積在一起,像閘門里的水,一下子就決堤了。我埋頭大哭起來,哭聲如同掙脫韁繩的野騾子,撒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正哭著,有人拍我的背,很輕,像柔軟的羽毛滑過。我猛地抬頭,一個白衣女人站在面前。她長得好美啊,美得像墻上的菩薩畫像一樣。整個人那么亮,那么香,那么暖。我覺得好像哪里見過她。想了想,猛地反應過來,這不是剛才電影里出現(xiàn)的女人嗎?我立時傻掉了。
你是從南方來的嗎?半晌,我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并用手指了指電影。
她沒說話,回頭看了一下銀幕。此時我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南山的媽媽,想起她的土房子?,F(xiàn)在銀幕上演什么不重要了,我的所有心思全在眼前這個仙女一樣的女人身上了。我坐在那里,不敢動,身上燥熱,汗像小蟲子似的在身上爬,這種感覺好難受,我忽然想逃離這里了。我呼地站起來。
我要回家了。我說。
我跳下戲臺,往南走。我說的回家,是想去媽媽所在的南山。天黑透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有幾次差點跌倒,但我固執(zhí)地往前邁著步子。淚水又不爭氣地流下來,我沒去擦它。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聲音那么甜那么軟,比我吃過的高粱飴還要甜還要軟。我猛地站住,抹了抹淚,轉(zhuǎn)過身,低頭站著。她走到我的跟前,香香的味道再一次淹沒了我。
走吧,她說。她率先走在前面,身體發(fā)出亮亮的光,把路都照亮了。我緊緊跟在她的后面。我覺得我們走得好快。走了一陣,她停住了。我抬頭一看,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到了家門口。
進去吧。她輕輕擁著我往里走。
你怎么會找到這里?我不想回去的。我囁嚅著。
他不在的,現(xiàn)在在看電影呢。
我們進了屋。那個人果然沒在。她一進來,整間屋子都亮了,暖了??諝庵猩⒅欠N好聞的香味,那是家的味道。我開始喜歡這個家了。我仔細地打量她(現(xiàn)在終于敢大大方方地看她了),她的目光像水一樣。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摸了一下我的頭。我第一次感到這么快樂。如果時間永遠停留在現(xiàn)在該多好哇。
門忽然響了,我嚇了一跳,一定是那個人回來了。
我說:你藏起來吧。
為什么呀?她納悶地看著我。
我不想讓他看見你。
她笑了笑,沒再說什么,目光卻四下里踅摸,似乎在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門開了,伴著一股冷氣,那個人進來了,看到我,眼睛立刻瞪圓了。我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女人不見了。
你不是不回來嗎?那個人死死盯著我。我沒吭聲,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情:她怎么會憑空消失了呢?那個人當然不會知道我在想什么,繼續(xù)絮絮地說著。說著說著,突然打了個激靈,向外面走去——他要去撒尿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鼻子里又飄起那股香氣。一回頭,女人依然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剛才去了哪里?
我藏在年畫后面了。她像孩子一樣頑皮地眨眨眼,順手理了一下頭發(fā)。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和衣服上沾了一些灰塵。我扯下毛巾桿上的毛巾遞給她,示意她擦一擦。遞過去后才想起,毛巾太臟了,又黑又硬,跟抹布一樣。可她沒有在意,很仔細地在臉上擦拭著。我窘得不得了,覺得心一點點縮小,小得像一個米粒。沒事的。她輕輕撫著我的背,笑得更開心一些。她的牙齒那么整齊那么白,在黑暗里閃著光亮。
我得走了。她忽然說。我的眼神黯淡下來。我真想讓她永遠留下來,不過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別難過,孩子,我隨時可以來陪你的,你心念一動,我就出現(xiàn)了。
那你平時在哪里???
你想象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說。有時在電影里,有時在別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我。那你再來的時候,可以領(lǐng)我到南方嗎?我想去比南大梁還遠很遠的地方。當然可以。她又笑了。那別人想和你在一起,你也會陪他們是嗎?我心里突然酸溜溜的。她蹲下來,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又軟又暖。是的,不過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馬上就會出現(xiàn)——對了,我想送你一件東西!她變戲法兒似的從懷里摸出一件東西,是一片大大的心形的綠葉子。一股香氣四散開來,正是她身上發(fā)出的那種味道。我小心地捧在手里,感覺它在輕輕地跳動。
為什么送我這個呀?我又激動又好奇。
今天是你的生日,對不對?她狡黠地眨著眼睛。
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日,我也沒和任何人講過,她怎么會知道呢?我瞬間恍然大悟。
你是媽媽嗎?
她笑而不語。
我用腳搓了半天地,怯怯地說,我想喊你一聲媽媽,可以嗎?
她看著我,目光里充滿了鼓勵。
我喊:媽媽!
哎!她答應了一聲。
我顫抖起來,一股電流從腳底穿過頭頂,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似乎要暈眩了。
門口又響起腳步聲。
我走了。她說。整個人倏地消失了。
我躺進被窩里,那片葉子緊貼著胸口,它和心臟彼此呼應著,怦怦地跳個不停。隨著跳動,香味越來越濃烈了。我偷眼看那個人,他躺在炕的另一頭,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聞不到香味兒嗎?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同樣狐疑地看著我。大晚上不睡覺,盯著我干什么?我沒回答,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著那股香氣。猛然間,聽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骨碌爬起來,把葉子藏到枕頭底下,快速奔向屋外。
我來到院子里,聲音卻消失了。我站在黑漆漆的夜里,默默等待那個聲音。過了很久很久,它沒有再出現(xiàn)。
我掃興地回到屋里。那個人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響。我堵住耳朵努力讓自己入睡,似睡非睡中,覺得少了點什么——那股香氣消失了。我驚出一頭冷汗,翻開枕頭,那片葉子不見了!血涌上了我的腦門,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人,一定是他把它拿走了。我不知哪來的力量,撲到那個人身上,瘋了似的搖扯著他: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葉子?還給我!
那個人醒了,一臉懵怔地看著我。
我跺著腳大聲喊叫:
你為什么拿走我的東西?
你瘋了嗎?怎么凈說胡話?什么葉子不葉子的?半天,那個人緩過神來,面色青得像鐵。
就是你拿了,剛才還在的。我簡直是咆哮了。
那個人的眼珠子快冒出血來,掄起巴掌狠狠抽在我的臉上,我像根玉米秸似的歪倒了,血順著嘴角緩緩淌下來。我站起來,抹了一下嘴角,倔強地盯著他。我的舉動激起他更大的怒火,他跑到外屋,隨手抄起一件東西直奔我而來——竟是那把劈柴的斧頭。我的汗毛刷地立起來,一腳踹破窗戶,跳進院子里,飛一般逃跑。
那個人在后面像只老虎攆啊攆,我在前面像頭小鹿跑啊跑。我本來是想往南山跑的,跑了一段兒才發(fā)現(xiàn),竟跑到廣場了。電影早已結(jié)束,偌大的戲臺空曠而寂靜,人散去了,放映機沒有了,音箱沒有了,幕布也沒有了,只剩下沒來得及撤走的三根木桿子佇立在黑暗里,像一扇大大的門。
那個人緊追不舍,我圍著戲臺轉(zhuǎn)著圈兒,嘴里呼呼地喘著氣。眼看那個人就要抓到我了,我慌不擇路,一下子跑進那扇“門”里。
眼前忽然一片光亮,我置身于溫暖濕潤的南方里了。我再次看到了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她微笑著向我招手,我一頭奔過去,牽住她的手。我們飛奔而去。
我們肯定是向南的。太陽在頭頂上引領(lǐng)著我們。我們腳下掛著風。一株株綠色的小苗在風里搖晃著,生長著,頃刻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各種花朵爭先恐后地開放,河水嘩嘩地流淌,無數(shù)小鳥兒啾啾地鳴叫,天藍藍的,又高又遠,云白白的,又香又暖……我看著她的背影,背影亮得像太陽一樣。中間她回了一下頭,目光像一股春風拂過。我看見四面八方陸續(xù)有人朝我們奔過來,他們揚著興奮歡悅的臉,目光熱烈而明亮。他們很快就追上了我們。我們一起浩浩蕩蕩地向前走。
我突然想到什么,也回了下頭。我看到了不遠處的那個人。那個人手握斧頭,拼命地想沖向我們,可是透明而結(jié)實的幕布擋住了他的去路,不管怎樣努力,也靠近不了我們。他氣得張牙舞爪,狠狠地罵著,但我聽不到一點聲音,只看到那張猙獰的臉和不停開合的嘴。
白衣女人說,走了,就永遠不能回來了,你會后悔嗎?
我說,不后悔!
耳邊是放映機轉(zhuǎn)動的沙沙聲,風吹起幕布,我們前仰后合,秋千一樣蕩漾著。中間我栽了兩個跟頭,臉搶在幕布上,有點痛又有點癢。我忍不住快樂地尖叫起來,聲音比身體快幾倍的速度向前沖,我能看到它前進時綠色的光影。我的身體追著聲音,向無盡的深處跑去。那個人和他腳下的土地,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漸漸消逝在我們的視線當中。
我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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