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曾小坡和周白是朋友,很鐵的那種。曾小坡是書法家,楷隸行草樣樣精通,尤其行書秀而有骨,韌而自然,業(yè)內(nèi)人稱其深得二王余韻,古城僅有。他現(xiàn)在在古城文聯(lián)書協(xié)上班;周白是作家,在《古城文苑》編輯部工作,文章別的不說,成為考題的竟然有一百多篇,天女散花,嘩啦啦地到處學(xué)生用著。總之,兩個牛人,很牛的牛人。
兩人年歲相當(dāng),興趣相似,筆墨寫作之外,都愛品茶,慢慢啜著,慢慢聊天,身上自然而然就帶著一種仙風(fēng)道骨。
曾小坡名字帶小,其實不小,一部大胡子就是年齡最好的標(biāo)志,迎風(fēng)飄灑,根根透風(fēng),根根漆黑,如蘇東坡。
周白清癯瘦高,竹竿一般,如陸游。
蘇東坡和陸游古鎮(zhèn)人見過嗎?沒有,那是幾百年前的人,能見到嗎?可古鎮(zhèn)人就認(rèn)為這兩個人像,而且還梗著脖子振振有詞地說:“不信,你去看看就是了,書卷氣滿身?!睍須膺@個東西是啥?虛幻的,感覺得到,卻摸不到看不到。古鎮(zhèn)人再次一臉陽光地說:“去看看曾老師和周老師就明白了什么是書卷氣。”這話又倒回來了,說了等于沒說。
曾小坡和周白唯一不同的是,曾小坡有一個話把子,即口頭禪。只要是人都會有口頭禪,那有啥???可曾小坡的口頭禪不符合身份啊,也就是說,他如果是鎮(zhèn)上殺豬的柳老八,是撿拾廢品的朱占有,說了也就說了,也沒啥,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罷了??墒撬皇前。呛氾h灑的曾小坡啊,就有點不合乎身份了,有點不夠那個了。因此,當(dāng)曾小坡說出口頭禪,也就是“那就是一個屁”的時候,老朋友周白笑著提醒:“少了文墨香味了啊?!毖酝庵猓@句話很臭,有失身份,不該說。曾小坡呵呵大笑,用手捋一下胡須,掉著書袋道:“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周白指著曾小坡笑,說他還會給自己的不文明用語找一些理由呢。
周白更正著曾小坡的口頭禪,一不小心,自己也讓曾小坡引入了偏道,也爆了粗口。那次,領(lǐng)導(dǎo)找曾小坡談話,說想提拔他當(dāng)文聯(lián)主席,高升一格。曾小坡笑笑,無可無不可。周白知道,曾小坡是有點個人想法的。曾小坡家里就他一個人拿著工資,老婆整日給鎮(zhèn)中學(xué)掃地掙錢,這可有點不合乎書法家夫人的身份了。因此,曾小坡總想將工資提高一點兒,讓老婆解脫出來,回家當(dāng)一個家庭主婦,抹桌子泡茶做飯,兼顧紅袖添香,風(fēng)韻一下自己的生活。蘇東坡的老婆王弗不就是一個家庭主婦嗎?宋人筆記記載她在家相夫教子,還很得文人們贊賞的,有人甚至說,蘇東坡的成功,有王弗一半功勞。憑啥他蘇東坡的夫人行,我曾小坡的夫人就不行?曾小坡就充滿希望地等著文聯(lián)主席的桂冠降落,結(jié)果等來了一個新的主席,是個胖子,坐在老板椅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如驢轉(zhuǎn)磨一般,曾小坡照樣當(dāng)著他的秘書長,原地踏步。因此,那幾天曾小坡就沒有了過去的風(fēng)流瀟灑,也沒有了過去的笑意盎然。一起品茶的時候,周白就勸,那些都是虛的,只有你的書法才是真的,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然后,周白一口將杯中茶湯喝下,緩緩?fù)滔?,仿佛總結(jié)一般一蹾杯子道:“只有茶湯是真的,那些東西就是一個屁?!?/p>
曾小坡第一次聽見老朋友這么說,愣了一下,很驚奇地看著他,然后大笑著道:“對對,都是屁,都是屁?!?/p>
周白猛地想起自己失口了,指著曾小坡道:“老弟,都是你引導(dǎo)的啊,我也開始了?!?/p>
“真名士自風(fēng)流嘛?!痹∑路催^來勸周白。
周白連連點頭,連連道:“對,真名士自風(fēng)流?!痹掚m是這樣說的,過后,他仍然很少說這句話,總覺得這句話和真名士不合,不宜隨便。
2
古鎮(zhèn)是本市的一個區(qū),別的區(qū)有的叫鏡水區(qū),有的叫桃園區(qū),有的叫競秀區(qū),有的叫翰墨區(qū),也不知道為啥這么叫。距離古鎮(zhèn)更近的一個區(qū)名更怪,叫娘娘驛。據(jù)那兒的人噴著唾沫星子說,他們那兒出過娘娘呢,鳳冠霞帔,一身錦繡,神仙一樣。說完,他們就蘸著唾沫煞有其事地翻著泛黃的地方志指給外地人看,說那可是真正的皇娘,絕非贗品,就生在娘娘驛東邊的歪脖樹下。
周白說,杜撰,無中生有。
曾小坡完全同意,且有理有據(jù),說這里根本就沒有出過皇娘,他師傅曾經(jīng)研究過的,倒是出過一個壓寨夫人。也就是在娘娘驛西邊的頂封山上,古時曾經(jīng)有一股土匪安營扎寨,打家劫舍,很是厲害。土匪頭子自號“無敵天子”,夠狂的。更狂的是這家伙認(rèn)為,既然是天子,皇帝有三宮六院,他也得有三宮六院,就可著勁兒地四處搶劫美女,東邊山頭為東宮,西邊為西宮,中間的為中宮,都有女孩住著,稱為娘娘。娘娘驛的女孩被搶去,做了東宮娘娘,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左右,土匪窩內(nèi)反,土匪頭子被殺,那個東宮娘娘也被土匪帶著跑了,蒸發(fā)了。年常日久,當(dāng)?shù)厝司拐f是皇娘,而且還有滋有味地將自己住的地方稱為娘娘驛,真是為了出名不擇手段啊。
娘娘驛人聽了,當(dāng)然有些急眼,覺得如此傳開有損娘娘驛的臉面,尤其是曾小坡的師傅吳大昌,雖然過世了,那可是書法界的泰斗啊,詩詞經(jīng)史書法無所不通,講話很有轟動效應(yīng),那話如果傳出去影響就太大了,太讓娘娘驛的人下不來臺了,也影響著游客們的懷古心情啊。于是,娘娘驛的領(lǐng)導(dǎo)專門登門拜訪了曾小坡,請他運用自己如椽大筆,在宣紙上寫下“娘娘驛”三個斗大的楷書,然后由娘娘驛人鐫刻在石碑上,立在娘娘驛廣場。至于潤筆嘛,三萬元,一個字一萬。領(lǐng)導(dǎo)還帶著恭維的語氣說:“先生的字值這個價?!痹∑潞攘艘粫翰?,思索了一會兒告訴娘娘驛領(lǐng)導(dǎo),自己實難從命,更不敢有違師傅學(xué)問以實的訓(xùn)導(dǎo)。當(dāng)然,師傅有關(guān)娘娘驛的研究結(jié)論他可以埋在肚內(nèi),再不四處說了,讓它爛糞。娘娘驛領(lǐng)導(dǎo)雖沒有買到字,見目的已經(jīng)達到,十分高興,連聲謝謝著走了。曾小坡事后對周白說了實話,一字一萬真的不少,自己還從沒賣出那樣的價呢,當(dāng)時心里直跳,很想承接下來。
周白也點著頭說:“是有點可惜啊?!?/p>
曾小坡慢慢喝著茶,那種緩慢的樣子,仿佛和那天做決定一樣艱難,許久嘆口氣道:“可如果那樣寫了,真的怕有違師訓(xùn),將來也難對后生啊?!?/p>
周白聽了輕輕點頭,默無一語。
當(dāng)然,曾小坡沒忘記了自己那句口頭禪,臨了自我安慰:“三萬元就是一個屁?!?/p>
周白幽幽一嘆:“哪個的屁有那么貴???”
曾小坡心疼地點點頭,這話是實話,真的還沒有。
古鎮(zhèn)區(qū)在娘娘驛的東邊,區(qū)政府所在地是一片平地,被三面的山圍繞著,是一個豁牙的盆地,上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蓋起了粉墻黛瓦,出現(xiàn)了石板小巷,出現(xiàn)了戲樓和會館,雕花鏤紋古色古香,仿佛這兒飛舞的燕子一張嘴都會平平仄仄地吟詩呢。古鎮(zhèn)人沒有挖空心思給古鎮(zhèn)想名字,就隨嘴叫古鎮(zhèn),年年歲歲叫著也不知叫了多少年,叫得會館的磚墻都長滿青苔,戲樓上的鐵蝙蝠都銹跡斑斑了,還是叫古鎮(zhèn)。古鎮(zhèn)人喜歡文墨,喜歡唱戲,戲樓上每天都有一群老人沒事的時候,掛了須口,邁著方步,在二胡咿呀聲中唱著:“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dāng)朝駙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區(qū)上的新城區(qū)隔著古鎮(zhèn),沒有占用古鎮(zhèn),因此古鎮(zhèn)原汁原味絲毫未變,只是在戲樓旁建了一座詩韻樓,距離戲樓不遠(yuǎn),坐在詩韻樓里,二胡聲和唱腔能夠隱隱約約聽見。詩韻樓是專門給文化單位建的,一個四合院,里面濃陰著幾十竿翠竹,還有一個不小的花園,亭子里有石桌石凳,有棋盤。過一座小小的拱橋,那邊就是高樓,飛檐翹角,拱頂黑瓦,欄桿橫斜,古色古香的。這里有書協(xié),有《古鎮(zhèn)文苑》編輯部,有音協(xié)……總之,只要和文化沾邊的,在這兒都有一席之地。用古鎮(zhèn)人的話說,他們在一塊兒聊天能聊到一起去啊,能高興啊。
曾小坡和周白都因此進了詩韻樓。
他們提前商量好了,也跟領(lǐng)導(dǎo)說好了,就住在同一層樓,成為鄰居,這樣的話來往方便,容易交流,容易切磋啊。他們說,書法與寫作是能夠互為浸潤的。他們說好,古鎮(zhèn)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就同意了。
曾小坡和周白的房子和其他人的房子一樣,沒啥區(qū)別,粉墻雪白,木柜矗立,房子的后面都有一面大窗戶。多大?占了半邊墻的樣子。勞累了,坐在桌前抬起頭就可以看看外面的景色。窗子外面簡直是一幅《清明上河圖》啊,一道橋如彎月橫過,叫作月影橋。橋下流淌著清清的豐河水,就如從詩詞中流淌出來的。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橋和水底的影子連成一個圓,如一輪月亮。游艇時時在水上穿橋而過,如從古人畫幅中駛來。豐水唐人街更是一派典雅,馬頭墻高聳,花開時節(jié),總有一樹樹花兒籠罩著墻頭,籠罩出一片霞光。那里有商鋪,都是木板排門,桐油油過。酒館也是如此,外面掛著一面面旗幟,隨著風(fēng)飄飛著。茶館掛著牌子,其中一家黑底石青字,行書“閑情渡口”,字體清秀,暗含古意,有著《蘭亭集序》的書法神韻。誰寫的?曾小坡。那天,茶館的朱老板開張,特意來請曾小坡。曾小坡呵呵一笑,告訴朱老板道:“有老周陪著,我才去,才能寫出好字?!?/p>
朱老板還擔(dān)心請不到周白呢。誰知周白聽了,很高興地停下寫作,跟著曾小坡一起去了,一則觀賞老朋友的書法,二則也去品茶消閑啊。
朱老板十分高興,打電話吩咐老婆,讓告訴旁邊的“十里香酒家”,準(zhǔn)備一桌,貴客難得,好好請上一頓。
曾小坡和周白聽了都搖頭,太莊重了,不去,去就是為了休閑,為了隨意啊,這樣不是更沉重了嗎?朱老板無奈,只有算了。曾小坡準(zhǔn)備好東西和周白去了,一人一杯清茶,白瓷杯,碧綠茶湯,白木桌子。窗外就是輕盈古老的豐河,水色流淌,花光籠罩,一片青嫩。兩人喝高興了,喝得渾身清澈透明了,曾小坡在桌上擺上來時就帶著的宣紙、墨、大湖筆,嘩啦一聲鋪開宣紙,墨倒硯臺中,拈起毛筆飽蘸了濃墨,吸一口氣,突然落筆,猶如龍蛇游走,云煙流淌,“閑情渡口”四個字躍然紙上。
周白讀了,拍手叫好,漫步歌吟道:“品茶養(yǎng)心,看景養(yǎng)眼,賞字養(yǎng)志,閑情養(yǎng)魂,茶室不大,可養(yǎng)晶瑩剔透之人,可謂四美兼?zhèn)湟印!?/p>
曾小坡收筆,和周白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朱老板急了,忙一把拉住,周老師的話太好了,得請曾老師再寫一幅字,就寫周老師所吟的,掛在墻上,為茶室添彩。曾小坡聽了哈哈大笑,對周白開玩笑道:“老兄,不會侵權(quán)吧?”
周白笑著一攤手道:“作為我們這次飲茶的茶資吧?!?/p>
于是,一幅草書,如古樹盤根,龍游深潭,出現(xiàn)在墻壁之上,并鈐了老曾和老周的兩枚印章,格外顯眼,也為茶室增添了一種詩詞雅韻。
古鎮(zhèn)人聽了,都紛紛來觀賞,兼帶著品茶。
朱老板生意也很紅火,呼呼地上升著,一張胖臉彌勒佛一般,笑哈哈的。
區(qū)主管文化的吳副區(qū)長知道了,特意來欣賞,背著手吟誦再三,贊嘆不已,臨走拍著朱老板的肩膀道:“表弟,好大的面子啊,好好做生意,別對不起這字這文,還有寫字的兩人啊?!?/p>
朱老板拍著胸脯道:“當(dāng)然?!?/p>
3
曾小坡仍然每天寫字,云煙滿紙;周白仍每天寫著他的文章,四處發(fā)表著。勞累后,兩人總會相約去“閑情渡口”品茶,有時喝朱老板的茶,盡管朱老板說不要茶錢,兩個老師來是給面子??墒遣恍校灰桢X兩人就不去,就坐在自己辦公室品茶。朱老板唯有搖頭嘆道:“文人骨氣,我懂,這是文人骨氣。”兩人有時也會自己帶茶去茶館,譬如,曾小坡給別人寫字,別人贈送龍井茶,曾小坡下班后會特意約了周白道:“老周,走,品好茶啊。”周白一笑,停下鍵盤上的忙碌,兩人去了“閑情渡口”,要來茶具,自己操作,沖茶、洗茶、聞香、泡茶、斟茶,很專業(yè)的過程,清風(fēng)流水,自然流暢,讓斟茶女孩見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露出敬佩的表情。當(dāng)然,如果周白的文友贈送黃山毛尖或者別的茶,他也會約上曾小坡,兩人來到茶館慢慢品著,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
窗戶外面柳絲飛揚,青綠翠嫩,將茶室映得一片青嫩,也將他們的衣服眉眼都映出隱隱的綠色。
茶館里的兩人,心中清淡,渾身輕松,真的如神仙一樣。
他們說,這樣才能把心騰空,心騰空了,啥都好了,人自然如茶,心凈白如露,名利遠(yuǎn)去,紅塵遠(yuǎn)去,再寫字,字字珠璣,流暢自然;再寫文章,文字帶著水意,帶著晶瑩之氣,讓人讀著,也一心空凈空明。
那天,他們下班后去了“閑情渡口”。這次是周白請的。周白在一個茶鄉(xiāng)征文中獲獎,獎品為翠屏綠毫,一粒粒茶芽如米一樣小巧青嫩。周白親自泡茶,他洗罷三個白杯,用一個小小的竹茶匙,舀了青嫩的茶芽放入杯中,各自倒入少許水,搖蕩,沖洗,然后傾出水,讓曾小坡聞香。曾小坡閉著眼睛聞了,啊一聲贊嘆道:“清香自然,如草尖露珠,花間月光,好?!敝馨子肿屩炖习迓?,朱老板聞罷笑著道:“我可說不出那樣精彩的話,總的來說,好?!痹∑潞椭馨锥夹ζ饋?,然后開始泡茶,喝茶。
三杯中當(dāng)然有朱老板一杯,嘗鮮嘛。
三人緩緩地呷著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閑話,朱老板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就扎不住話口袋了,告訴他們,自己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他們,讓猜猜。曾小坡一邊喝茶一邊笑著道:“朱老板吊人胃口,我們不上當(dāng),讓他著急?!敝馨滓埠炔璨谎?,微微地笑著。朱老板真的急了,再次啟發(fā):“和你們有關(guān)?!眱扇丝此绱藷嵝闹?,就湊趣著開始猜測,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朱老板看差不多了,就做出非常神秘的樣子道:“上面給了一個先進文藝工作者的名額,聽說準(zhǔn)備在你們兩人中選一個?!?/p>
兩人都笑笑,有滋有味地品著茶,不說話了。朱老板說的事好像和他們無關(guān),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朱老板以為他們不信,告訴他們:“這是我表嫂和我媳婦聊天時,無意中說出的?!?/p>
兩人知道,他說的表嫂就是吳副區(qū)長的夫人。
兩人品著杯中茶,默默對望著,仍然沒有將那事放在心上,讓朱老板白著急了一場。茶喝罷,兩人走出來,一直走到橋邊,揮手而別,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越走越遠(yuǎn),走入市井深處去了。古鎮(zhèn)上也隨之燈光亮起,一片清明,如青瓷世界一般。豐河的水在燈光里款款流著,水面上有游艇劃過,有遠(yuǎn)來的游客坐在船上賞著夜景。遠(yuǎn)處的高樓上,有笛音隱隱傳來,在水面上飄浮著,在古鎮(zhèn)的夜里飄浮著,勻勻地鋪展開去,伴著花香彌漫。
4
日子依舊,兩人忙碌依舊,曾小坡的大桌案上擺著硯臺,筆架上掛著幾支筆,有的很細(xì),小指粗細(xì);有的很粗,竟然酒杯粗。書案前面擺著法帖,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軾的《寒食帖》……墻上掛著字幅,都是曾小坡自己寫的。累的時候,他就面朝著椅背坐著,仔細(xì)地欣賞著自己的字,瞇著眼睛,哼著戲曲:“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姐弟姻緣生了變,堂上滴血蒙屈冤……”他一邊唱著一邊搖著頭,顯得很是投入。當(dāng)然,有時他會走過去敲開周白的門,坐著閑話一會兒。周白的桌上堆滿書,書簽橫插倒插,有磚頭厚的書,也有薄薄幾十頁的書,散發(fā)著一種筆墨清香。寫文章費腦子,他寫累了的時候就敲開曾小坡的門,不說話,站著看曾小坡寫字,那對他來說就是休閑,也是啟發(fā),對寫文章更有啟發(fā)。別不信,周白曾寫過幾篇有關(guān)書法的文章,發(fā)表在省級報刊上,很是轟動,業(yè)內(nèi)人都以為周白擅長書法呢,紛紛向他要字。周白忙向大家申明,自己不行,是門外漢,自己有個老朋友是書法高手,自己可以代為索取。周白事后就對曾小坡說了。曾小坡當(dāng)然不能推辭,鋪開紙?zhí)崞鸸P,什么“月如人清”啊,什么“山高人為峰”啊,什么“梅花風(fēng)骨”啊……總之,都是一些應(yīng)酬的話,寫好后送給索要的人,算是交差。
周白在旁邊看著贊嘆著,然后提出請求:“老曾,啥時給我也寫一幅吧?”
兩人搬來詩韻樓后,曾小坡的辦公室里,自寫自裱自掛,滿室翰墨生香。
周白的辦公室呢,也不是沒人給寫字,有很多人自告奮勇,甚至寄來字幅??墒侵馨锥伎床恢?,覺得對方人有瑕疵,有的太張揚,有的太虛,有的俗氣,字再好,掛在墻上心里膈應(yīng),不舒服,不如不掛。他覺得,曾小坡就是自己要選擇的那個書家,一身瀟散,滿心清白,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掛上一幅,一定會增色不少的。
曾小坡面對周白的索字,內(nèi)心當(dāng)然十分高興,點著頭答應(yīng)著??墒?,他一直沒有給周白寫,他覺得周白這人清風(fēng)明月,真實自然,是古鎮(zhèn)文人的典型代表,自己不能用平時應(yīng)酬的書法文字去應(yīng)付,否則,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周白。
他一直在構(gòu)思醞釀著,遲遲不敢落筆。
這天,周白病了,在家里休息著,沒有來上班。曾小坡說去看看,周白在電話里攔住了,小小的病,萬不可彼此勞神。曾小坡也就沒有去,怕自己去了,反而讓周白難以得到靜養(yǎng)。那天,他一人來去,感到很無聊,傍晚下班時,夕陽鋪展在運豐河上,波光粼粼,一直流淌到遠(yuǎn)方,流出一片金光閃閃。他站在橋邊看了一會兒水,又背著手漫步到了“閑情渡口”。朱老板見了,笑著請進,說自己最近得到新采的白毫銀針,好好品品吧,味道真的不錯。曾小坡一聽,忙笑著搖手。朱老板驚訝地看著他道:“咋的,不喝?”
曾小坡忙解釋道:“好茶,不敢獨享?!?/p>
朱老板仍不解,瞪著眼睛看著曾小坡。
曾小坡一笑解釋:“等著老周病好了,我們一起喝吧。”
朱老板睜大眼睛,不相信地道:“老周病了?他告訴你的?”
曾小坡告訴朱老板,老周感冒了,現(xiàn)在在家里靜養(yǎng)著呢,估計明天或者后天就來了,到時三人一起品吧。朱老板聽了,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許久道:“這個老周,咋說謊???”曾小坡聽了有些不解,看著朱老板。朱老板說,老周根本就沒有病,自己今天上午在表哥那兒還看到他啊,他當(dāng)時見了自己還笑著打招呼呢。自己怕耽擱他們說事,就去了另一間房子坐著看手機,隔著門隱隱約約聽到一件事情。說到這兒,朱老板不說話了,將剛剛泡的茶各自斟了一杯。曾小坡笑著指點著朱老板道:“老毛病,到了緊要關(guān)頭不說了,吊人胃口?!敝炖习暹攘艘豢诓?,緩緩?fù)滔?,搖著頭苦笑了一下解釋,這次真不是為了吊人胃口,是不好說下去。
曾小坡有點不解地道:“呵,心直口快的人,咋有說不出口的話?”
“老周啊,好人,可就是有些東西看不開?!?/p>
“啥東西?”曾小坡奇怪地問。
“名利?!?/p>
曾小坡?lián)u著頭,有些不相信地笑笑,自己和周白相處這么長時間,沒看出他有多么重視名利啊。
朱老板急了,紅著鼻尖問道:“你猜他去找我表哥那兒干啥?”
曾小坡再次搖頭,表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朱老板急了,告訴他,自己前次不是說要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嗎,老周去就是為自己謀這事去了。曾小坡笑著又搖頭,再次顯露出滿臉的懷疑。朱老板說:“真的,我隱約聽到我表哥回復(fù)說,文藝工作者的事情,周老師您一人說了不行,還得縣委研究,然后決定……”
曾小坡聽了不再說話,無聲地品著茶,看著窗外的景色,暮色慢慢起來了,遠(yuǎn)處的山色已經(jīng)不見了。然后他笑著站起來,對朱老板揮揮手,慢慢地走出去,春天正盛,古鎮(zhèn)處于一片花光水色中,詩韻樓在花色籠罩下,如一首古詩書寫在天地間,矗立在對面。曾小坡長長吁一口氣,接著搖頭笑笑,自言自語道:“那就是一個屁?!彼持忠徊讲匠h(yuǎn)處走去,花瓣如雨,落在地上,落在豐河上,也落在曾小坡的身上。
那一刻,曾小坡感到有些孤獨,如沙漠獨行俠一般。
第二天,周白笑著上班來了,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曾小坡也上班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在桌案上鋪紙,提起一支大白云,飽蘸了濃墨,落紙四字“學(xué)做真人”,然后寫上年月日,并鈐了一方印章。他想,等到周白再來索要字幅時,自己就送給他吧。作為一個文化人,只有做真人,才能有真文字,才能感動讀者,感染讀者,否則,就愧對了古鎮(zhèn)人的信任,也愧對了自己的文字。
可是,周白一連幾天都不來找他。
曾小坡呢,也不好意思直接把字幅送去。送去了該如何解釋???無法解釋。
幾天后,文藝工作者大會召開,地址就在詩韻樓,用吳副區(qū)長的話說,這是一座文化的大樓,一座翰墨四溢的大樓,在這兒召開這次大會,更有特殊意義。會議的議程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決定先進文藝工作者人選。吳副區(qū)長告訴大家,只有一個名額,根據(jù)成績,區(qū)上準(zhǔn)備在曾小坡和周白兩人中選出一個,兩人成績都矚目,品德都高尚,選誰呢?區(qū)領(lǐng)導(dǎo)很傷腦筋,就在這時,有人極力推薦,名額最終屬于曾小坡。
下面,響起一片嘩啦啦的掌聲。
曾小坡悄悄看看身邊的周白,周白也笑著鼓掌。
吳副區(qū)長等到掌聲停下,笑著問道:“大家就不想知道是誰竭力舉薦老曾的嗎?”
大家當(dāng)然想,究竟是誰???一定是和周白有隔閡的人。說實話,周白也有資格得到這個榮譽啊。曾小坡也很好奇,究竟是誰極力推薦自己???
吳副區(qū)長有幾分如他表弟朱老板,也不知是朱老板學(xué)他的,還是他學(xué)朱老板的,也愛吊人胃口,看見大家猜測著,他滿臉神秘,緩緩地說:“舉薦的人是——周白?!?/p>
下面愣了一會兒,再次響起嘩啦啦的掌聲。
曾小坡也愣了一會兒,緊緊握著周白的手。
第二天,他將一張連夜寫好裝裱好的字幅送給周白,書法為楷體,筆筆端莊嚴(yán)正,猶如鐵鑄,上寫“一品人格,無負(fù)名樓”。旁邊小字道:“詩韻樓中,明月清風(fēng),與兄共勉,不負(fù)平生?!?/p>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