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
從2022年6月開始,暑期檔諸多新片上映,標志著暫停了近一個月的內地影院迎來了大規(guī)模復工。其中,一部經歷過撤檔后在暑期檔強勢回歸的新片《你是我的春天》(周楠、張弛、田羽生、董越、饒曉志,2022)被譽為本輪中國電影市場復蘇的“風向標”。①這部電影以單元敘事形式對影片之外的社會全面復蘇的事實進行話題表達,通過場景復現,讓觀眾在影片內外形成交感,從而對暫時性的困頓、在絕望中找希望的日子有了新體悟。本文從敘事范式、母題表達與意義傳遞三方面詳細對這部電影本身的藝術價值,以及與社會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
一、獨立結構與環(huán)狀敘事
近年來,“拼盤電影”十分流行。所謂“拼盤電影”,指由多名導演分別指導一個單元片段、所有敘事片段在同一表現主題的連接下構成的一部完整電影。[1]從《我和我的祖國》(陳凱歌、張一白、管虎、薛曉路、徐崢、寧浩、文牧野,2019),《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寧浩、徐崢、陳思誠、閆非、彭大魔、鄧超、俞白眉,2020)到《我和我的父輩》(吳京、章子怡、徐崢、沈騰,2021),這些電影以“你”與“我”之間關系的判斷作為片名,展示出國產單元電影的一種集體癥候性:在宏大敘事范疇中,對社會共性話題進行一次集體表達,將復數導演、復數作品的個人化視角聚合在一起,對跨時代歷史事件進行綜合性表述。與這些影片相比,《你是我的春天》的敘事單元之間聯系更為緊密,其在強烈的主旋律風格與頭部氣質下將敘事集中在一個特殊的事件與空間內——2019年底2020年初的武漢,以5個存在關聯又獨立成章的溫情小故事為主線,展現了這一時期從醫(yī)生、患者、援鄂志愿者、社區(qū)基層到普通百姓恪盡職守、無畏逆行、守望互助的眾生相。
首先,一部以社會現實題材為背景電影,如果只是通過對特殊時期、特殊事件的再現來表現社會意義與審美意義,那么這部影片只能解讀為一個通俗的解說者?!赌闶俏业拇禾臁返碾y得之處在于尋找到了一種恰如其分的形式與結構,來揭示電影作品的意義,以及借此與觀眾形成的情感共鳴及精神慰藉的狀態(tài)?!赌闶俏业拇禾臁纷鳛橐徊恳晕錆h真實背景為底景編導的電影作品,與《中國醫(yī)生》(劉偉強,2021)、《武漢日夜》(曹金玲,2021)、《穿過寒冬擁抱你》(薛曉路,2021)三部作品在主題上相呼應,但在敘事范式上另辟蹊徑,以單元劇的形式選取了幾個普通人的生活片段,將一副眾志成城的武漢抗疫圖景分成五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看似相對獨立,但卻被眾志成城的抗擊疫情的精神統(tǒng)攝著?!啊赌闶俏业拇禾臁凡]有做社會學意義的批判考察,而是以被疫情相隔的人與事為具象呈現,并在五組異時空人物關系,在與當下社會心理結構形成微妙對位的關系中給出了在庸常現實中,被有意無意忽略的價值,詮釋了中國精神的時代內涵,體現了當下中國新主流電影鮮明的藝術追求?!盵2]
《你是我的春天》以獨立單元平行結構的方式,讓觀眾可以靈活地看到不同空間與場景中的事件,從而擴大了電影表現的社會視野,也更能在不同審美風格的對比與轉換之間增強觀眾的審美愉悅。五個敘事單元結合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一線的醫(yī)護人員目睹生死離別的“內視角”,也有圍繞著武漢醫(yī)患生活展開的“中層視角”,以及從外省外地守候和等待援鄂家人歸來的“外視角”,大大提升了影片對社會面的衍射空間。其中,內聚焦型從幾個特定角色的感受和意識來展現故事,在敘事中存在留白和懸念;外聚焦型則從外部呈現了無關人物心理的每一件事,只提供人物的行動、外表等客觀環(huán)境而不告訴任務的動機和內心情感,讓敘述者和故事保持距離。[3]
在《你是我的春天》第一個敘事單元中,一對青年男女李南風與尚小雨相愛卻不被祝福,李南風在疫情肆虐的嚴酷環(huán)境中“逆人群而行”;在第二個敘事單元中,兩位被拖欠薪水被迫賣口罩的民工劉二紅和王大鵬,冒著被感染的危險前往疫區(qū),在路途上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斷伸出援助之手;在第三個敘事單元里,每日為居民跑上跑下的王書記和年輕的網格員們照顧好了居民,卻把風險留給自己,居民們以自己的方式回饋著這位可敬的基層干部;第四個敘事單元里,在抗疫前線奮戰(zhàn)的醫(yī)生龔丞和護士楊珊夫婦,做好了隨時犧牲在第一線的準備;第五個單元則講述了許多外省馳援前線的醫(yī)護家屬,有妻子從四川奔赴武漢,而丈夫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對待著他的兒子,與他一起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美好的明天的故事。這些敘事單元以不同的切入點進行講述,把不同的視角特點融為一個抗疫的整體,共同呈現出一幅疫情下中國人眾志成城、同頻共振的多元生活圖景。周楠、張弛、田羽生、董越、饒曉志這五位風格各異的優(yōu)秀青年導演從各自的敘事角度出發(fā),以時間順序為基本邏輯獨立推進:從疫情起勢,到人心惶惶,再到跨過難關,每個故事的發(fā)展脈絡都不外如是?!赌闶俏业拇禾臁穼€體放置于有機整體中的聯動敘事為出發(fā)點,結合多位知名演員,在環(huán)形敘事與單元敘事結合、內視點聚焦與外視點聚焦的敘事模式中大幅提升了觀眾的觀影熱情;在“你”與“我”的關聯中展現出社會各界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攜手團結、堅強面對的積極狀態(tài),也顯示出“生命至上、舉國同心、舍生忘死、尊重科學、命運與共”的偉大抗疫精神。[4]
除此以外,《你是我的春天》在經典的單元結構上采用了復調性的環(huán)狀敘事,讓每個故事之間的人物形成有機聯系;也讓觀眾體驗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發(fā)現熟悉人物關系的樂趣,從而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的獨具匠心。《你是我的春天》的每個敘事單元都在整體上按照時間順序呈現,即以多條線索并行的敘事方法進行架構,整個影片的大框架又是首尾相連的,即在整體上呈現出“圓形結構”的呼應與勾連。例如在第一個敘事單元中,照顧患者的女護士在休息間隙對著鏡子摘下口罩,露出了她滿是印痕的臉;第四個敘事單元中,四川援鄂護士王雅爾在與兒子樂樂視頻通話時,觀眾才發(fā)現,原來救治小雨母親的外地護士就是樂樂的媽媽。作為觀眾,我們感恩于奮戰(zhàn)在一線的醫(yī)護群體,也祝福他們一切安好。創(chuàng)作團隊的創(chuàng)作主旨在于告訴我們疫情雖然來勢兇猛,可它卻帶不走親人、醫(yī)護工作者與每一個滿懷希望之人心中的“春天”。王雅爾在片頭片尾兩個故事中重復出現,不僅首尾相連地串聯起疫情全貌,更以角色的多重身份安慰觀眾。疫情之下每個個體并不是孤立的,今天的無恙是無數個無私個體負重前行的結果。通過這一角色,本來完全不相干的兩條故事軸線、兩個完全沒有交叉的家庭、兩座相隔千里的城市在武漢的一家醫(yī)院內發(fā)生了交流,一下子將觀眾帶到了更高的、超越個人經驗的獨特角度。
二、母題統(tǒng)御與集體情感表達
《你是我的春天》以五個彼此之間相對獨立的敘事單元串聯,在較弱的敘事聯系外,作品母題才是統(tǒng)御整部影片的重要紐帶。作品的“母題”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重復性敘事元素,但它與同樣反復出現的主題不同的是,母題以一種超越單部作品的廣義思想與精神范疇,關聯著整個作品乃至整個人類思想文明的價值內核。盡管母題并不一定以明顯的方式出現在敘事作品之中,但它的影響貫穿著影片,其動力和作用表現于心理內部的生動進程,這些進程既發(fā)生于無意識之中,也發(fā)生于無意識和意識之間,成為文本中反復出現的符號、概念或情節(jié)結構。[5]換言之,一部電影的母題與電影作品的中心思想有關,緊密聯系著某種一再重復的敘事元素,而且它無意識地卻合乎規(guī)律地決定著人的行為,通過超越時代情景的集體性力量跨越銀幕,形成與觀眾內心的強烈共振,并最終加強電影的整體信息傳感?!赌闶俏业拇禾臁芬晕鍌€相對獨立的故事自洽成片,并在整體和諧有序的敘事中賦予觀眾強烈的代入感,傳遞具有穿透力的情緒,正是依賴影片的母題表達。
在首次曝光的定檔海報中,“只要你在,四季皆春”這八個字作為電影的宣傳標語與“你是我的春天”一起定下了整部電影的情感基調——它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以及這種牢不可破的聯系能在困境中給予人力量。從《你是我的春天》的預告中不難看出,這部影片講述的是普通人在困境之中相互扶持的故事,影片中的這些角色就像我們生活中遇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甚至可以說,這些角色就是每一個在困境中努力生活的“你”“我”“他”,這是一部以身邊“你”“我”“他”為主人公的電影。在疫情初期,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主任龔臣醫(yī)生頂著巨大的壓力面對患者與家屬,盡可能安慰著被繁忙的工作壓垮的同事,但一通通知患者的電話卻釋放了龔醫(yī)生一直被壓抑的情緒,在電話中,患者家屬不幸全家感染,目前正分別在不同的醫(yī)院治療,因此沒辦法給醫(yī)院提供信息證明。更糟糕的是,這位家屬的幾位長輩先后離世,這位患者家屬的哭訴伴隨著強烈的情感性成分成為全片的一個情感高潮。從敘事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敘事作品的母題并非存在于空間和時間上的任何具體形象,而是在人類心理中起作用的一種內在精神。無論是否有過類似的經驗,這種潛藏在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情感都對受其支配的個人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因此,《你是我的春天》中關于抗擊與勇氣的贊歌才會引起如此廣泛的共鳴。
如果將這種人與人之間十分可貴的情感聯系起來,便會發(fā)現影片具有的母題或價值內核——只要陪伴我們的“你”一直在身邊,那么即使生活在困頓與病痛中,每一天都依然可以是春天?!赌闶俏业拇禾臁穯l(fā)我們以一種更為詩意的態(tài)度審視電影與生活:即便遇到挫折,陷入低谷,只要心中對未來的希冀不變,我們就有勇氣直面艱難。與其在從無意義的、零散的片段中尋找生命的終極意義或價值,不如放棄對本體論或本質論的追求,轉而尋求一條??滤岢摹白罱K的‘詩學概念”[6],即“將關于具體和特別事物的科學看成是一個有益于人性的選擇”;研究不應通過對于一種連續(xù)性或者說毫不存在任何未知的完滿性來進行,而應“依靠對事物真諦的頓悟來研究”,“全部人類生活應該當作‘文本來解讀,其意義不過是現實。解釋文本就是他們的目的”。[7]毫無疑問,《你是我的春天》作為“武漢抗疫”電影序列中的第三部,有著明確的意識形態(tài)導向與社會思想引導功能,但它依然強調著集體共享性的情感動力,并以一種比單純的教育宣傳目的“主題”更具關懷性的人文“母題”參與到了集體意識的建構中。尤其在當下看來,《你是我的春天》中的那股在人與人之間傳遞的、在困境中積極向上的力量,完全就是當下我們每一個人的真實寫照。這樣自然生發(fā)的質樸情感能照亮社會、人性和世界,它也是貫穿于這些作品中的母題。母題是不可分的且不帶有主觀色彩的價值體現,它支持和加強了具有價值判斷的主題,并影響著影片的意義表述。
三、影片內外意義生產的共時性
一部影片意義的生產離不開導演、電影、觀眾與社會的共同參與,以導演為首的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了電影作品這一內部自洽的世界,而電影總會涉及、表現、反映某種不以創(chuàng)作者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狀態(tài)。無論何種風格的作品,都無法脫離文本產生的環(huán)境,會在不同內容與風格的虛構中對現實進行或寫實或夸張的描繪。其中,社會的客觀環(huán)境與電影創(chuàng)作者主觀意識之間的關系是電影意義生產討論的重點?!赌闶俏业拇禾臁返奶厥庵幵谟冢砸环N反自身性的規(guī)則呈現了關于抗疫的時代主題,它誕生的社會環(huán)境在影片開始拍攝上映后的幾年內不斷反復重復,因此影片中的內容很容易被解讀為一種針對當下的能指或所指。例如,管控情形下基本住宅區(qū)域范圍內的物資調配,始終是抗疫過程中備受矚目的熱點話題,而影片中奔走于鄰里之間、為住戶生活操勞的社區(qū)書記老王因勞累過度即將被送醫(yī)治療,居民們自發(fā)亮起“星燈”的一幕格外感人。尤其在所有現實事物直接或間接展現文本母題的過程中,文本創(chuàng)作者如何展現自身的創(chuàng)想,是影片創(chuàng)作與思考的另一命題。故事在敘述的同時也在電影的架構中獲得了有秩序的、受規(guī)則支配的行為范式,從而成為一種意義生產的重要渠道。
從影片之外的行業(yè)價值來看,電影市場全面復蘇的標志性信號就是頭部項目的回歸。2020年前的暑期檔,一部講述國民黨軍隊英勇抗擊日本侵略者、上海市民熱情支援的《八佰》(管虎,2020)以救市姿態(tài)將影市徹底激活。2022年,同樣以“眾志成城”為主題的影片《你是我的春天》承載著影院及電影從業(yè)者的希望進入復工之初的電影院線。毫不夸張地說,無論在影片內外,圍繞著《你是我的春天》進行的活動都攜帶著重要的意義生產與意義表述味道。這種意義生產如同造物一般,正如尼采所說,“能夠作出許諾,既能追憶也能‘前瞻,并且能夠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將其結局同其開頭連接起來,以證實一種‘完整性”;每一個體若要成為(任何)一種法律、道德或禮節(jié)制度的“主體”,都必須具備這種完整性。[8]對于電影而言,將現實記錄為影像的過程既是一種對真實的記錄與反應,也是一種對自我的發(fā)現。更多的現實題材影片,正在促使中國電影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延續(xù)左翼電影時期以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進一步形成自身的電影理念。至少對從記錄與寫實角度介入真實世界的電影來說,影片中的“記憶”與“許諾”絕不是產生于自我幻想之中的,而是產生于“電影/作者”與“世界”銜接之處,它反映了電影作者對于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感受與思考,將影片本身的意義帶向電影之外,又借觀眾反饋重新回到影片之中?!赌闶俏业拇禾臁冯m是基于現實題材的作品,疫情的反復又帶動更多暫別影院的觀眾重新回到銀幕前,也進一步反映了該片具備極強的文化吸引力與市場吸引力;在全國大部分影院都已復工的當下,《你是我的春天》率先定檔上映也為整個中國電影業(yè)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它的行業(yè)價值與社會價值,以及產生這些價值的意義生產結構也由此顯得更加重要。
結語
毫無疑問,任何基于敘事再現的故事內容是一種讀者中心主義的意識幻覺。即使是在現實主義題材的影片中也是一樣。然而,這種意識承載著人們對真實性的追求,這種真實并非“虛構的”文藝作品。相較于真實世界的“真實”,而是一種能夠貫穿藝術世界與真實世界,讓我們理解世界的結構和本質?!赌闶俏业拇禾臁繁阋宰陨淼臄⑹陆Y構與母題呈現了這種難能可貴的真實性。具體而言,《你是我的春天》以一種獨立單元平行推進與首尾相連的敘事范式提供給我們超越個人經驗的獨特角度,而在這種敘事范式之上,電影又以同一母題統(tǒng)攝全片,將集體情感進行了充分表達。除此之外,電影因其社會性的聚焦,使其意義的生產不局限于影片內部,而是在電影內外共同獲得了一種雙向的意義空間,電影的價值也由此得以延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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