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志怪傳奇型小說最富麗輝煌的經典巨著,近三百年來持久傳世,彪炳中國文學史冊,飲譽世界文學之林。
作者蒲松齡幼讀詩書,博學能文,而困于場屋,古稀之年方獲得“歲貢”的科名,不數年便與世長辭。他大半生傭于縉紳之家,充抄手,代筆墨,做童蒙館師,生活主要是讀書、著書、教書,可謂一位地道的窮書生。他科舉屢試不中,未能蟾宮折桂,改變困頓人生,自謂“可憐一事無成就”,抱恨終生。其實,他天賦極高,文才超群,新舊雅俗各種文體都曾一試其非凡身手,著述等身,尤以作《聊齋志異》,成中國古代文學之經典,名揚世界,宜贊曰:大哉,斯人!
蒲松齡自幼喜記述奇聞異事,結撰狐鬼小說,在當地贏得能文之名,受到前輩名流高珩、唐夢賚的賞識。然又以其屢應鄉(xiāng)試不中式,受到朋輩好友張篤慶、孫蕙的勸誡和妄庸文人的譏諷,心情一度消沉。年屆不惑,應聘西鋪畢家坐館,行前將已作成篇什結集成冊,定名《聊齋志異》,卷端《自志》寫心,自謂其“志異”之文古有典范,意旨嚴正,慨嘆無知音,情詞悱惻。進入畢家,其作受到自命風雅的館東畢際有的稱賞,并引起了他幾位子侄的興趣,一時成為交談中的話題,使作者甚感欣慰,抹掉心靈幾絲陰影。畢氏是淄川官宦名門望族,明末戶部尚書畢自嚴之裔,宅第寬宏,起居安適,藏書甚富,可供博覽,又有花木繁盛園林可堪縱游。館東畢際有是罷職的江南通州知州,為風雅中人,交際頗廣,待能文的西賓直如文友,主賓相處十分融洽。蒲松齡在這種穩(wěn)定舒心的境況中,持續(xù)三十年之久,繼續(xù)寫作《聊齋志異》新篇什,直到年逾花甲方才逐漸輟筆。晚年居家,無貲刊行,辭世后留存家中未經編次的八冊稿本。日本慶應大學“聊齋文庫”藏已裱作卷子的17篇,應為其裔孫過錄的一種副本的殘片。
在蒲松齡大半生寫作《聊齋志異》期間,便陸續(xù)有篇什多寡不一的抄本傳出,有記載者:同邑前輩唐夢賚曾先后得其兩個抄本,特供大詩人王士禛評閱的兩冊自抄本,濟南名士朱緗慕名多次借稿本過錄、篇目大致齊全的抄本。后者今存半部,簡稱“康熙抄本”。他逝世后,遠近借稿本抄錄者更多,有文獻可稽者有:一、雍正初年,朱緗子朱賓理兄弟,經館師淄川張元從蒲家借來蒲氏家藏稿本過錄全書,厘定為十二卷本。鑄雪齋抄《聊齋志異》卷末附殿春亭主人跋,敘其事較詳,鑄雪齋抄本即據朱氏兄弟抄本過錄。二、同時期,張元另一門人歷城曾尚增,亦就其師所借蒲氏稿本過錄一部。王金范編刻《聊齋志異》十八卷本,序稱是據歷城所得“曾氏家藏抄本”重新分類編排刻成,殆即其本。王金范時任長山縣丞,治所在號稱“天下第一村”之周村。上世紀六十年代于其地發(fā)現之《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所收篇什與鑄雪齋抄本相等,末附錢塘包燻、金壇王喬題辭,兩題辭亦刻于篇目分類編輯的十八卷本中。是則二十四卷抄本,殆即據歷城曾尚增抄本過錄。三、現存《聊齋志異》早期抄本,尚有易名《異史》的六卷本。依文字避諱情況,可判為雍乾改朝之際抄成。抄主據濟南朱氏抄本過錄,擅改書名,厘定卷次。四、乾隆年間,時任山東沂州知府的詩學名家鄭方坤,得到淄川蒲氏家藏稿本,離職后帶回福建閩侯,同邑秀才黃炎熙借閱抄成《聊齋志異選抄》十二卷本。再后,趙起杲從鄭方坤嗣子借錄正副二本,成為其主持編刻青柯亭本之基本底本,趙起杲《弁言》謂“荔薌當年得于其家者,實原稿也”,實則蒲氏家孫蒲立德為謀求其祖《聊齋志異》得以刊行傳世,向文苑名家鄭方坤提供的一部自家過錄的副本。趙起杲《弁言》中還講到,前曾從其友人周季和得到在濟南坐館時手錄之《聊齋志異》二冊,又在北京得吳君穎思抄本勘定,可見他主持編刻之前,《聊齋志異》傳抄已流向全國多個地方,自然還有湮沒無聞不可稽考者。道光初年,段《聊齋志異遺稿例言》說:“是書本雍正抄本,即未刻之前,已貴洛陽紙價矣?!?/p>
乾隆中期,任浙江嚴州知府的趙起杲,早在未入仕前曾獲得《聊齋志異》抄本兩冊,嗜讀,以未見全本為憾。入仕后攜之四方,官福建,得抄鄭方坤家藏抄本,以其為“得于蒲家原稿”,轉官浙江,經編刻經籍的名士鮑廷博慫恿、資助,遂借助學識甚富、后來做了“四庫館臣”的余集參與編校,刻成青柯亭十六卷本。幾同時,王金范在蒲氏家鄉(xiāng)淄川鄰邑長山編刻出篇目類編的十八卷本。青柯亭本編印出自大手筆,編校依蒲氏原貌,刻印優(yōu)良,遂終結了《聊齋志異》傳抄行世的局面,隨之有重刻、翻刻、評注等多種刻本及拾遺本相繼而出,風行天下,近世百年來相繼而出的石印本、鉛印本、圖詠本,悉依其規(guī)模、文字。閱讀別無選擇,嗜愛其書的有識之士只能就其文本解讀評說。直到上世紀中期,蒲松齡半部手稿本被發(fā)現,張友鶴據之整理出一部《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方才終結了青柯亭刻本主導傳播二百年的歷史。
《聊齋志異》的詮釋,起始于手稿本的序言和最先出抄本的題辭,隨后被有選擇地匯入相繼印行的刻本中,成為中國傳統(tǒng)經籍正文與注釋齊出并行的注評本。這一方面借名人題辭為《聊齋志異》增添了賣點,如王漁洋并不懇切的題辭竟成了刻本的金字招牌,另一方面《聊齋志異》詮釋也由之獲得重大進展。但明倫的評本,不僅有碎片化的情節(jié)的點評,還有名篇佳什整體的賞析,并有所發(fā)揮。早在嘉慶年間,馮鎮(zhèn)巒潛心研讀作的解說,識見特精深,由于“寒氈終老”,未得刊行。這樁歷史遺憾終于由在光緒年間喻焜刻行的《聊齋志異合評》本補償,自然也成為后出的這部合評本最有價值的部分,后出并沒有損傷其對這部經典名著所做詮釋的成就,也沒有遮蓋起其中透露的歷史信息。
就我平生僅見的有關文獻,約略回顧《聊齋志異》傳播日廣、聲名日高的歷史過程,其中有些超常的現象頗值得尋繹,可拓寬、深入對這部文學名著的造詣、影響的認識。《聊齋志異》在作者生前陸續(xù)寫作之際便開始傳抄出來,有名士點評、題辭,傳抄由地方走向全國,促成更便于傳播的刊本行世,大名士的賞識給予了羽翼性的助力。蒲松齡自抄其作送呈王士禛評閱,期望其為之作序,嗣后又將其題辭、點評抄錄進稿本中,說明他是深明“古人文字多以游揚而傳”這條潛規(guī)則的。順乎其勢,最初有呂湛恩、何垠注本,訓釋語詞,繼而有正文與解說賞析齊行并出的評點本,則發(fā)生了性質的變異,解說賞析要依靠正文推出,篇幅份量都大為膨脹,評點家自我呈現的意旨上升到第二主位,文本的詮釋便由之發(fā)展起來,其價值也就由這部文學名著的傳播史,進入詮釋接受史。何守奇評本先出,篇后有題解。但明倫評本繼出,評點最繁多,書眉有段略分析,多中肯,多個名篇后對闡釋題旨或藝術特色的評析,別見慧心,已進入文學批評的賞析境界。馮鎮(zhèn)巒潛心研讀二十馀年小說文本,從文筆、故事、結構等多個角度解析,識見更深,晚年寫的《讀聊齋雜說》是概論性的評說,推許為“文筆之佳,獨有千古”,“議論醇正,準理酌情”,“當代小說家言,定以此書為第一”。馮鎮(zhèn)巒作此文的意旨主要不是稱揚《聊齋志異》高超的文學造詣,而是批評當時之文人對這部風行天下的小說集的非議,對紀曉嵐菲薄《聊齋》的幾點意見,都做了肯切的駁議。文中說到:“是書傳后,效顰者紛如牛毛,真不自分量矣。無聊齋本領,而但說鬼說狐,侈陳怪異,筆墨既無可觀,命意不解所謂,臃腫拳曲,徒多鋪陳;道理晦澀,義無足稱?!边@或許不包括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但還是對它做了并非稱揚的評語:“文字力量精神,別是一種,其生趣不逮矣?!睔v史的發(fā)展實況證實了馮鎮(zhèn)巒的評點、解說的價值意義。
齊魯書社成立伊始,即以整理出版齊魯文獻為重任,先后編印出多種聊齋文獻及研究論著。近年更意識到以《聊齋志異》手稿為起點的許多不同類型的文本,以其各自的內涵和形態(tài)顯示出這部文學經典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的歷史狀況,承載著作者創(chuàng)作歷程和讀者熱愛閱讀、傳播、評賞的歷史信息,也映照出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發(fā)展的卓越成就和中國文化的特色,于是立意并精心籌措編印這部《聊齋志異》珍本叢書,其意義不止于拓寬深化《聊齋志異》的研究。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