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摸黑走進院子,險些被南瓜蔓子絆個跟頭。他抱怨著走進東屋,又踢中一個碗,嚇得止住步子:“不是我說你,嫂子,你蠕動著收拾收拾,能吃能喝能動,干等著人伺候。都忙,誰每天惦記著你?伯考還沒來?”他在墻上摸到燈繩,把燈拽亮,小心翼翼地走進臥室。老太太無聲無息從被窩里歪起,向床外挪挪,坐到床沿上。
伯考也被一根在院里肆意蜿蜒的干枯老南瓜蔓子絆了一下,怒氣陡生,哈下腰拽起蔓子猛扯幾把,向遠處一拋,氣哼哼朝屋里走。屋里地上插不進腳,碗挨著碗,盆挨著盆,遍地擺著東西,所有雜物全放在地上,從不歸置。他用腳把鍋、碗、桶、袋子朝兩邊踢踢,開出一條通向臥室略寬的路??吹嚼夏赣H披個老年不時興的破舊軍綠大氅,一對眍?眼有氣無力地盯著垂在墻上的空調(diào)插頭,他心里又兜起股火:“你從哪兒又把這破大衣刨出來了?我爸沒的時候不是燒了?給你買的新羽絨服呢?好衣裳不穿,非穿得破破爛爛,丟人現(xiàn)眼。脫了!穿上羽絨服去?!蔽堇锉鶝?,摸哪哪涼?!半娰M給你充了好幾百,氣費還有一千,你省著干什么?凍壞值多了,想不開!”他把空調(diào)打開,又去廚房擰暖氣開關(guān)。
老太太裹裹軍大衣,緩緩向床下蹭,用腳夠她的棉鞋:“羽絨服在西屋里,還得去找?!比鍞r住她:“好啦好啦,就裹著這個吧,又不出門。出門穿好點兒,孩子們給你買了,一片孝心,你非穿破爛。人笑的不是你,是你倆兒子,你甭給他們臉上抹黑。”他從老舊的縫紉機下掏出個破馬扎,磕磕土,坐下,點起根煙。
屋里慢慢暖和,伯考簡單地把地掃掃,把堆在沙發(fā)上的雜物歸置一番,又從柜里找出條床單子鋪到床上。三叔挪到暖氣片前,雙手摸著暖氣,嘴角叼煙,緩緩地說:“嫂子,我說話直,你這樣子去哪兒也不受歡迎。雖是俗話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兒子們是親,可兒媳婦和你有什么感情?換了我,家里蹲個又臟又懶的丈母娘,我也受不了。我哥在的時候有他擋著,沒了他,你也改改毛病,不然誰來趁你歇著?!?/p>
老太太嘆口氣:“改不了啦,死了就是一輩子了?!彼贻p時因家庭成分高,嫁到貧農(nóng)趙家,婚前講好不上“三臺”。自在了一輩子,時時裝病躲農(nóng)活兒,常年躺在炕上養(yǎng)身子,橫草不動豎草不拿。老爺子沒了之后,她獨居一院,從不打掃衛(wèi)生,單等伯考有空時給她來個大掃除。
伯考提著壺開水走進來:“隨她去吧,三叔。這是她的養(yǎng)老房,怎么造都沒事兒,她不嫌臟,別人有什么說的?”他從外屋地上挑兩個還算干凈的碗,燙了燙,倒一碗遞給三叔。
他們喝著水等著大貞子,商量怎么對付仲考。
老爺子去世后留下十萬塊錢,講好這錢給老太太養(yǎng)老,誰也不能動。仲考當時應得挺好,卻一次次把手伸來,向老太太借錢。他定居烏魯木齊,三四年回來一趟,自從知道有存款,回來頻了,每次都有斬獲。前幾天打電話又說要回,激起族里公憤。大貞子是二叔的女兒,沒心沒肺愛幫忙,仲考的老婆常讓她拿著手機來老太太院里,在視頻上向老太太借錢。兩個月前,仲考老婆又讓大貞子來老太太院里,剛提到錢,被個串門的鄰居沖撞了,鄰居在視頻一露頭,仲考老婆警覺地閉了嘴。三叔警告大貞子,經(jīng)她手轉(zhuǎn)出去的錢她要負責,大貞子才不敢摻和了。
燈泡度數(shù)小,蒙著一層厚灰,光線昏昏蒙蒙,映著屋里三個模糊的人影。伯考和三叔吸溜著熱水,聊著村里的事,誰也不看老太太。伯考跑大貨車,一個月回來一次,來老太太院里轉(zhuǎn)轉(zhuǎn),缺什么給她添上。他不在的時候,三叔和大貞子偶爾過來。老爺子剛沒那半年,老太太不做飯,試圖粘住個人,三天兩頭去三叔家蹭飯,蹭了十來天,三叔對她關(guān)起大門,于是轉(zhuǎn)戰(zhàn)到大貞子家,大貞子也煩了,給伯考打電話:“哥,大娘每天來我這吃飯,我又有孩子又上班,哪顧得著她呀。你說說她吧,好胳膊好腿的,能吃能動,怎么老想讓人伺候呢?”老太太把能蹭的人家蹭個遍,消停了。她不敢去伯考家,伯考從不遷就她,訓起來不留情面。
起風了,風刮滿院的干葉子,像下雨。老太太年年春天種幾棵南瓜,南瓜蔓子遍院爬,爬到哪里算哪里,處處結(jié)瓜。她種瓜不為吃,只為蓋住荒蕪的地面。深秋蔓子干枯之后,瓜在地上坐著,蔓子蛇似的盤曲著,還得伯考過來清走。今年他在家的時候少,沒顧上扯走蔓子,此時這些蔓子在風中晃蕩著,發(fā)出神秘含糊的聲響。突然屋里傳來響亮的呼嚕聲,老太太仰頭靠墻,雙目微閉,睡著了?!皨專@才幾點你就睡了?大伙兒為你的事趁過來,你倒好,睡著了?!辈寂呐拇惭亍?/p>
呼嚕停了,老太太裹裹大氅,哈下腰,雙肘支膝,盯著墻上的小掛鏡。小掛鏡歷史悠久,是她結(jié)婚時買的,摔了幾道紋。在鞋盒子里發(fā)現(xiàn)十萬塊錢的存折后,老太太聲稱不知道有存款,也不知道密碼。伯考和仲考拿著老爺子的身份證去銀行把錢對了對,換了密碼。葬禮之后打掃屋子時,卻發(fā)現(xiàn)密碼就寫在小掛鏡后面。
三叔操持了第一次分錢。喪事之后一個月,仲考從天而降,又從烏魯木齊回來了,正是一個四萬的折子到期之日。三叔問他是不是在烏魯木齊過不下去了,真過不下去對親人說,大伙能幫就幫。仲考不吭聲。人們猜測是他老婆的主意,老爺子癱了之后,她不讓仲考回來,說耽誤生意,老爺子病危后依然不讓仲考回,怕萬一老爺子蘇醒了累住他。族里怒了,輪番在微信上向仲考叫陣,還錄了堂兄弟們給老爺子翻身的視頻發(fā)過去,泥牛入海,無人回復。老爺子斷氣之后,仲考才坐飛機回來,在靈前哭得天昏地暗。
伯考拒絕分錢,萬一老太太山高水低,全得他托著??伤荒荛_口,免得仲考說他獨吞。老太太裝聾作啞,好像分的不是她的錢,一個主意不拿。三叔說:“一個要分,一個不分,你們弟兄倆意見不一致,我就替你們做主了。嫂子,咱倆去那屋商量,該你拿主意了?!崩咸缓闷鹕?,磨磨蹭蹭跟出去。很快三叔回來,宣布結(jié)果:老太太拿出兩萬給孫女和孫子,注意,這錢不是分給伯考和仲考,是給孩子們讀書的。
錢到手仲考沒急著走,陪了老太太一周,幫老母親打掃屋子院子,洗衣做飯,一周之后悄悄走了。老太太省過勁兒來,對三叔說,仲考哄著她立了遺囑,還讓簽字摁了指印。三叔一拍大腿:“你這么個精明人兒,怎么讓騙了?”“怎么向伯考說?。俊崩咸掳げ嫉挠??!安环潦?,你再立個遺囑,聲明前遺囑作廢。仲考這小子,在外邊學得不老實了啊,看著蔫,一肚子壞水兒?!?/p>
大貞子走進院子,只見滿院高低起伏影影綽綽,借著月光細看,才看清懸著的爬著的全是瓜藤和干葉子?!拔业奶彀。Щ猛鯂?!”她把纏在晾衣繩上的南瓜蔓子扯斷推到一邊,挪著二百斤的身子走進屋子,四下一望:“咦,干凈了!大娘變勤快了!”
三叔和伯考笑了一聲。大貞子坐上床沿,掏出手機:“三叔,哥,我有一個大膽推斷,仲考哥恐怕攤上事兒了?!彼诺吐曇?,“他老婆有事了?!绷脸鲆粡埾嗥侵倏祭掀艙е鴤€漢子,倆人騎著電動車兜風。她在抖音上刷到,截了下來。
三叔把煙扔在地上踩滅,抬頭說:“別到處宣傳,管住你的嘴。”
“我知道。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們有事,一直沒對你們說。上回他老婆和我嘮嗑兒,我看她住的像是賓館。八成有事兒啦,仲考哥不肯說罷了。”
老太太揣著袖子開口了:“全是她不好。仲考小時候沒這么多心眼兒,自從結(jié)了婚,越來越不親人兒,越來越不孝順,全是她教的?!?/p>
“別說人家了,想想你吧。我奶奶在的時候,你去看過幾回?人家和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又沒受過你的恩,孝順不著你。仲考是仲考,她是她。咱們說的是仲考,別扯蔓拉秧子說那沒用的。”伯考把話題扯回來,免得跑偏。老太太垂了頭。
“仲考去年四月里那趟向你借了多少?”三叔問。
老太太瞅瞅伯考,小聲說:“他借兩萬,我手里就一萬,全給他了?!?/p>
“早對你說過,早對你說過,家里別放太多現(xiàn)金,招賊。你又花不了幾個,放這么多干什么?這個借那個借,都惦記著你這倆錢?!辈嫉芍@咸袀€毛病,愛藏錢,這個柜里塞幾張,那個櫥里掖幾張,舊衣裳兜里再裝幾張,時間一長,她也忘了。四月里仲考突然回來,住了五天才走。他不承認讓老太太立過遺囑,深居簡出,偶爾去十字街買菜,還提個西瓜看了看三叔。大貞子過來聊了幾句,想刺探他回來的目的。都猜著他要弄錢,猜不出怎么弄。他走后,老太太不吭聲,伯考也不問,就當沒這事。
“你上了回當還不長心,怎么又讓弄走一萬?”三叔皺起眉。
“他啼啼哭哭,說有了難事,當媽的手里有錢,能不給個嗎?”老太太往大氅里縮縮。
“這就是他不對了,有難事就朝老人伸手嗎?怎么不向伯考借不向我借?他有什么難事?”三叔追問。
“沒說,只哭了幾聲?!崩咸执沽祟^。
“這哭多值錢,哭一哭,弄走一萬。他向你張過口嗎?”三叔問伯考。
今年五月里,仲考又向老太太借錢,兒子要高考,交錢上輔導班。大貞子舉著手機讓他和老太太視頻,老太太答應去儲蓄所取錢。恰好伯考過來給老太太修房頂,接過手機訓仲考:“老二,別怪我說你,老人有多少錢經(jīng)得起你左一次張口右一次張口?你兩口子就不掙錢了?別拿孩子上學說事,孩子是你們的,別人沒義務替你們養(yǎng)?!敝倏祭掀挪暹M來:“哥,這邊兒急著交錢呢,老太太答應了?!薄八苛耍瑑π钏娴氖撬榔?,她能支出來嗎?拿什么給你們?”“那哥,你借我們一萬吧?!敝倏祭掀哦⒆∷恕!拔覠o錢可借,買的房子還貸著款?!辈家豢诨亟^。“那哥你給我們貸一萬吧。”“行啊,你回來我領(lǐng)著你去貸。”伯考甩脫他們,訓了老太太一通。
“他老婆想打我的主意,想等我媽沒了之后萬一留下錢,用那錢補我,她提前把錢抓到手里。仲考沒臉向我張口。當初他去烏魯木齊弄車,我給他出了八萬首付,又替他貸了十二萬。我買房時,他一毛不拔,從那之后,錢上再無來往。這些年老家有事,他也沒出過一分。大貞子,二叔得病時,他支援了沒有?”
“沒有?!倍宓昧税┌Y之后,親戚們紛紛湊錢,仲考一聲不吭,出殯也沒回來。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千里迢迢,回來也不容易,總不能沒個親戚就回來一趟,也未必趕得上,不現(xiàn)實。”三叔替仲考開脫。
“我看啊,他是不想回來了,指不上他了,哪天我媽沒了,他就徹底和這邊斷了?!辈冀o三叔續(xù)了杯水。
“不可能吧?趙家莊是他出生地,他從這長出來的,是他的根,葉落歸根,有朝一日他不埋回祖墳哪行?”三叔沒想過這個問題,遲疑了。
“伯考哥說得對。你想,哪天他沒了,埋回這邊,他兒子總不能大年初一還從烏魯木齊跑回來上墳。指不上啦,他們肯定是這個主意。他老婆對我說過,不打算回來了,人家那邊許多親戚,守著多好?!贝筘懽痈胶汀?/p>
“這就更不用客氣了。這邊有事兒,他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外人兒似的。他有點事兒,老麻煩這邊,惦記著這點兒錢。先不說他家里真出事假出事,就這出事的節(jié)點也讓人生疑,不早不晚,知道有存款了,他家就出事了?倒會挑時候。他兩口兒就是家賊。家賊難防,偷斷屋梁。嫂子,你說,他借的錢不還,咬還是啃他?”三叔沉著嗓子問。
老太太又打起呼嚕。大貞子捅捅她:“大娘,你困了?困了躺下睡,我們繼續(xù)商量你的事。”同時沖伯考擠眼。都知道老太太是裝睡,她這輩子沒少裝。伯考瞪老太太一眼:“仲考就是跟著你學的,偷奸?;?。平時也不見你困,早不睡晚不睡,偏偏這時候睡。個老偏心。我告訴你,你若只我一個兒子也就算了,你有倆兒子,不能苦活兒累活兒全是我,什么都不干的你卻一回一回給錢。萬一你病倒,他不回來怎么辦?我告訴你,那時候輪起你來,輪到我時,我過來,輪到他時,他不過來,你只好自己熬,死了拉倒。你把錢省下,萬一他不回來,用這錢雇人。老偏心!實對你說,別讓我一個人扛著?!?/p>
“我哪偏心了?從來都一碗水端平?!崩咸鄙碜樱箅┮涣?,雙目射出銳光,拔高了音。
“我不和你吵架,偏不偏心你心里清楚。我問你,前年我替你裝修這兩間房子,你怎么給老二告刁狀說我把你的錢全花光了?這不歪著嘴說瞎話嗎?老二挺是個人兒似的問我,我一句給他頂回去了。裝這么兩間房能花六七萬?總共兩千不到,賬記得清清楚楚。他啞了。你總嫌我訓你,不訓你呢就干蠢事。我是真心為你著想,你倒說我不親。他離得遠,成了你的大親人,回來一趟喜歡得你不知道邁哪條腿,可不讓他哄了錢走?!崩咸徊颊f得啞口無言,咽口吐沫,又垂了頭。
“陳谷子爛芝麻就別提了。就說仲考回來這事,怎么擋住他?!比謇卦掝},“菜壞了得揀,肉壞了得剜,不能讓他損害老人的利益,得治住他?!?/p>
“仲考哥家真有事兒了。”大貞子挪挪身子靠到墻上,袖子一揣,“我實對你們說吧,那回他老婆和我嘮嗑兒,我問她怎么住在賓館,她支吾不過,一咬牙:我就不瞞你了,我和你仲考哥鬧離婚呢,我外頭有人兒了。就是和她騎電動車的那個,倆人唱歌認識的,好上了,你們還不知道她那勁兒,有個相好也不知道藏著掖著,大搖大擺挎著胳膊在街上逛。仲考哥揍了她一頓,這不就要離婚。”
“離了?”老太太追著問。
“好像還沒有。她說就算離婚,孩子上學的費用她一半我仲考哥一半,挺仗義似的。我猜啊,她沒少從家里往外倒錢,是不是這么著才把家整窮了?”大貞子輪流看三叔和伯考。
“要這么著,這不如讓仲考回來,非在那邊混什么,回來守著我,這院子本來就是他的。反正孩子也上大學了,他回家來,種他的三畝地,也餓不死。”老太太頓時有了主意。
伯考把一口水朝地上一噴:“你又犯老糊涂了!人家原裝的一家子,為這么點事就離婚?仲考好容易在那邊買房置產(chǎn)業(yè),容易嗎?離婚!兩片嘴皮子一碰,說得容易!能不離就不離。你別只為自己考慮,凈想著專門來個人守著你伺候你?!?/p>
“我是怕了他媳婦?!崩咸瓜骂^。仲考老婆在這邊住過一年,她情緒不穩(wěn),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暴跳如雷,鬧得家里雞飛狗跳,老太太靠著裝傻充愣熬了一年。
“大娘,那你怎么還想去烏魯木齊和她住呢?”大貞子笑問。
仲考老婆打電話讓老太太去烏魯木齊,老太太讓伯考送她上車站,伯考一口回絕:“他們想讓你去住就過來接你,我不送,倒好像我不養(yǎng)你把你推到烏魯木齊去了。這么遠的路,丟了你怎么辦?”老太太執(zhí)意要去,讓仲考老婆買了票,讓大貞子送她上車。即將出發(fā),仲考老婆打電話提醒:“媽,把你的錢帶上?!崩咸畷r清醒,拒絕了。仲考老婆勃然大怒:“不拿錢你出什么門?不拿錢你過來干什么?喝西北風???”烏魯木齊之行于是取消。老太太氣不過,對伯考抱怨,挨了伯考一頓訓:“你以為她稀罕你?清醒清醒吧,仲考讓你去住還有點兒真心,她讓你過去,不就是打錢的主意嘛。你照照鏡子,她熱敬你哪一點?你這個樣子去了,人家把你往哪放?凈想著東跑西顛走走串串。這里是你的養(yǎng)老房,給你裝修好好的,你就老在這吧。有病有災,我和仲考輪流伺候你。我爸在的時候隨你怎么耍他,沒了他,別信著意兒亂跑了。”自那之后,老太太收了心,不再惦記去烏魯木齊。她這輩子又懶又饞,老爺子病倒之后怕伺候人,說自己心慌得突突突地跳,伯考百忙中把她送往醫(yī)院檢查一番,沒病,讓她吸了三天氧。
“離不了,放心吧。她也就欺負住仲考,換個人誰吃她這一套?從結(jié)婚沒掙過錢,全靠仲考養(yǎng)著,她還胡來,她還鬧離婚,什么東西!換別人不打死她。”三叔怒罵,“還是仲考沒出息,讓老婆欺住了?!?/p>
“離不離是他們的家事,不是朝老人伸手要錢的理由。他那邊的朋友們呢?那邊的親戚呢?再不行還有花唄呢,一萬兩萬不是難事,隨便哪都能周轉(zhuǎn)。我氣的是他沒實話,什么也不說,光知道錢錢錢錢錢。為拿到錢,四十多的人了,在老人面前哭哭啼啼,還不說原因,讓老人跟著著急上火。有這么辦事的嗎?弄到錢他拍屁股走了,你血壓高了,讓我拉著去醫(yī)院,他干的這叫什么事?給你添病,你還偏向他?!辈寂暲咸?/p>
“他一掉淚,我心就軟了,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崩咸o舊大氅,往床里縮一縮。
“嫂子,老大就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了?你還不明白,老大生氣的是,老二拿到錢就跑,留下爛攤子歸老大。他遠就逃避責任?遠不是理由。他爸生病不回,看到錢了,一趟一趟跑歡兒了。你還不明白,他變了!咱們商量你的養(yǎng)老,再任他這么拿你的錢,你病倒了,誰給你出錢?錢在你手里,你掌握著,想給誰就給誰,別人無權(quán)攔你。但是,你把錢扔沒了,誰來給你出錢?有了事誰來管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比鍥]耐心緩緩而談了,瞪著老太太。
大貞子放柔聲音:“大娘,你手縫子再這么寬,錢漏沒了,你將老無所依。你想想怎么保住你的錢吧。仲考哥這不又說要回來嗎?”
“那讓伯考替我管著錢?!崩咸坪蹰_竅了。
“別讓我當惡人。你口一松,他來找我要錢,我能不給?給了,你怪我沒把住門兒,不給,他怪我想獨吞。兩頭落不是?!辈家豢诰芙^。
老太太看向三叔,三叔一笑:“你這錢誰敢掌管?仲考老婆那勁兒,我也不敢惹她?!?/p>
一根枯干的絲瓜撞上窗戶,砰的一聲響。
“你自己說吧,仲考再向你借錢怎么辦?”伯考站起來活動著腿。
“他還有什么理由朝我借?”老太太反問。
“理由還不現(xiàn)成嘛,一抓就是。上回我替你擋住他之后,他向我借過兩回,一回說肝上有問題,我讓他拿化驗單子來看,沒了下文。今年七月里,他拿著孩子的錄取通知書說要置辦上學物品,我給他算了算,學費六千,買電腦手機六千,前倆月生活費就算給孩子五千,才一萬七,這還拿不起?再說九月才開學,中間這倆月他兩口子就不掙錢了?每天想的是借借借,挖空心思借,不從我這里叼口肉走不罷休。我讓他開學湊不夠再對我說,也沒了信兒。他變了,和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了?!辈嘉亲?,望著房頂。
門吱嘎一響,擠進只腰身粗壯的臟白貓,也不怕人,喵喵叫著向縫紉機下的破紙箱子里鉆。這是老太太收養(yǎng)的流浪貓,她收養(yǎng)一只又一只。這只貓懷著孕,就要生了,她備了個破紙箱子讓貓住,每天喂貓一塊肉。
三叔頓時覺得身上瘙癢,站起來躲開貓:“人還顧不過來呢,還養(yǎng)貓?!庇峙拇蜓澴?,把粘著的貓毛撲下去。
“我也覺得身上癢,不會是跳蚤吧?像有東西在身上蹦。”大貞子離開了床。
伯考看著白貓消失在紙箱子里,想起小時候和仲考養(yǎng)過的一只黃貓。那時候,弟兄兩個感情很好,合伙偷吊在房梁上的籃子里的好吃頭,他蹲在地上,仲考騎上他的肩,他馱著弟弟小心翼翼站起來,爬上一把椅子。兩人狼狽為奸,把籃子里的槽子糕吃完了。他們合伙掩護那只黃貓,生怕老爺子把貓扔掉。一日黃貓?zhí)蠅︻^,威嚴冷酷地巡望了院子一遭,走了,再沒有回來。
“都是去了那邊兒學的?!崩咸珡牟豢险f仲考的不好。
“別管在哪學的啦。想想怎么保你自個兒吧。他再扒著吸你的血,大伙都不同意,好像族里沒人兒似的,能任他胡行?。俊比灏言掝}拽回來。
“我就說沒錢,他能怎么著我?掐死我?”老太太笑了,露出一塊上牙齦和三顆朽爛的黑牙。
“你又?;恕K搧韱栁伊?,該懷疑我把錢吞了,六萬多塊錢沒了,去哪兒啦?你這不把我擠住了嘛!”伯考氣憤地說,“該你出頭,必須出頭,別想著落好人兒。你的事別人替不了,別讓仲考和我鬧矛盾,里頭沒我的事,你的錢我一分不動,別讓他猜疑我?!崩咸执沽祟^,她一輩子?;?,見事不好把頭一縮,老頭子在的時候往老頭子身后縮,現(xiàn)在想往伯考身后縮。
“嫂子,不是說你,你就直接跟他說不借,怎么了?錢,是有,那是養(yǎng)老的,他借了能還嗎?再借先把原來的還上,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只借不還,這不就是變相地拿他認為該得的那份嗎?不就是錢沒分成不甘心嘛。你直接挑明,他還好意思借?”三叔說。
“或者和他講好,讓他立下字據(jù),一旦你不能動,甭管千里萬里他也得回來盡孝。人家別的在外頭的,孝敬不了格外多出錢彌補彌補,他倒好,人不回,錢不見,還往外掏摸。大娘,不是我說你,全是你慣的?!贝筘懽优呐睦咸氖?,老太太把手一抽。
“看,大娘不高興了?!贝筘懽又钢咸?。
“你能擋住仲考不?”伯考問。
老太太耷拉著頭,良久,嘆口氣:“能?!?/p>
三叔拍了下手:“這不結(jié)了!把你手頭的錢斂一斂,能存的存上,一分也不讓他見,也不讓他摸。”伯考和大貞子立刻行動,幫著老太太找錢,柜里箱里到處翻,找出五千。
“你什么時候又取了五千?放這么多錢,不怕賊來搶你?”伯考甩著錢問。
“我是說,就算仲考不想回來,用錢抻著他回來看看我也行?!崩咸镏亲樱敛裂鄹C子,“他小時候不這樣,都是去了那邊學壞了?!?/p>
“你真是老糊涂了。就憑你這幾個錢,能抻他幾回?最后人財兩空,遭難的是你。伯考,給她存四千,剩一千放家里。記住,他再怎么哄你,把持住,一錢不出,保錢就是保命?!比蹇恐瘹馄踊顒与p腿。
“他早和這邊沒感情了。吃慣了那邊的大魚大肉,他才不肯回來受苦,奸滑。你還可憐他,人家一家子全身名牌,人家兒子一雙鞋一千五?!辈及阉那K錢塞進兜里,準備隔天就去儲蓄所存上。
大貞子撲打撲打身上也往外走:“大娘,都知道你有存款了,再裝窮誰也不信了,沒人可憐你了。把破衣裳扔了吧,把藏在柜里的好衣裳穿起來吧。穿得干干凈凈,串個門也招人待見。有吃有喝有存款,你這日子多滋潤,享受吧?!?/p>
老太太關(guān)上大門,關(guān)了空調(diào),把暖氣擰小,披著大氅在屋里地上轉(zhuǎn)了幾圈,翻出電話本,找到仲考的號。
仲考睡意惺忪地問:“媽,這半夜了,有事兒啊?”
“你哪天回來啊,仲考?”
“夠嗆,回不去了,疫情又起,不敢到處跑了。過后再說吧?!?/p>
老太太放下電話,打開冰箱拿了一小塊肉,扔進紙箱子,然后鉆入被窩,拉滅燈,渾身松快地睡著了。
(雖然,河北無極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金近文學獎、小十月文學獎金獎、孫犁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獲得者,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手上的花園》。)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