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麻棚嶺,就到了馬蘭村(原名岔河村)地界。
春寒料峭,冷風掙扎,瑞雪依舊覆蓋著將我攬在懷中的崇山峻嶺。而我卻絲毫未感到寒冷,反倒在雙腳踏上這片土地的一瞬,有股暖意在心頭升騰,倏地涌遍全身。
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二十一歲的我坐著三輪車,首次攀上麻棚嶺。崎嶇狹窄的土路在半山腰蜿蜒,腳下是懸崖峭壁;只試著朝下望了一眼,便頭暈目眩。送我到岔河中學報到的司機提醒我:“可抓緊嘍!”我死死摳住車幫,閉著眼,任三輪車“嘎嘎嘎”地狂嘯,任肚里被顛得翻江倒海。
我心如死灰:怎把我“發(fā)配”到這“窮地方”!更沒想到,這一“發(fā)配”,就是三年??部狼邸榜R蘭路”,銘記著我奔波輾轉卻熱血從教的青春歲月,馬蘭也成了我深愛的“第二故鄉(xiāng)”。
汽車在寬展黑亮的柏油馬路上疾馳,臨崖豎起的紅白相間的擋墻飛速閃過?!班оооА保d延入耳,恍然引我步入“時光走廊”……
一
踏上“馬蘭路”,我似是看到了人民新聞家、晉察冀日報社社長、“馬南邨(馬蘭村諧音)人”鄧拓,騎著威武的白馬,率領報社數(shù)次移駐、撤出,再移駐、再撤出馬蘭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卻高大挺拔,走在隊伍前面,似一面“不倒的旗幟”。
“不倒的旗幟”,是鄧拓,更是他主編的《晉察冀日報》。自1937年12月11日在阜平創(chuàng)刊(時名《抗敵報》),至1948年6月14日終刊,與晉冀魯豫邊區(qū)《人民日報》合并,出版《人民日報》。十年半時間,《晉察冀日報》在莽莽太行間,在烽火硝煙中,在群眾的掩護下,游擊辦報,從未中斷,出版2845期,創(chuàng)下了“一手拿筆,一手拿槍;八匹騾子辦報,三千字里著文”的新聞史奇跡。因為報社同志們心中始終堅守一個信念:要讓《晉察冀日報》這面旗幟,更高地飄揚在邊區(qū)的土地上。
穿過馬蘭村“報社路”,仰頭望見高臺上矗立著一座簡樸卻莊嚴的晉察冀日報展覽室。典型的太行民居,青瓦檐、黃泥墻、方格窗,兩根棕紅色廊柱上,掛著黑色詩行木刻。我認真辨認著鄧拓手跡,虔誠朗讀:“毛錐十載寫縱橫,不盡邊疆血火情……戰(zhàn)史編成三千頁,仰看恒岳共崢嶸?!保ǔ鲎脏囃亍稌x察冀日報終刊》)簡短二十八字,道不盡鄧拓對《晉察冀日報》的熾熱深情;展覽室雖小,講不完十余載苦難輝煌的“游擊辦報”歲月。
展覽室周圍完整保存有鄧拓故居、晉察冀日報社舊址、編輯科、宿舍等舊址屋院,雖已破敗,可穿過一廊一屋,輕觸一坯一瓦,靜觀一石一草,都可將那燃燒的激情傳遞給我。
穿越到1943年9月22日那個驚心動魄的不眠之夜。“掃蕩”的敵人離馬蘭不足二十里,一步步逼近;報社卻本著“在駐地停留二十四小時就出一期報”的宗旨,動員編輯、電臺、印刷、發(fā)行各部門,如機器般連夜高速運轉。每印出一百張報紙,大家就歡呼一次“勝利”;當印到八百張時,大家激動至極點,一齊歡呼跳躍:“八百張!勝利的八百張!”勝利喜悅的歡呼點亮了寧靜黑暗的馬蘭夜空。報社前腳撤離,敵人后腳就到……
這期報紙,是報社同志們冒著被敵包圍犧牲風險出版的,是游擊辦報中最大膽、最英勇的一次對敵斗爭。我懷著崇敬的心情查閱了這期報紙,頭版記載著《阜平召開縣議會充滿民主團結精神》,二版記載著《爆炸英雄李勇號召武裝保衛(wèi)秋收打擊敵人》。豎版、繁體的鉛印字如繁星點點,字字重如千鈞,字字光輝閃耀!
報社在馬蘭的日子,同志們與鄉(xiāng)親們結下了深厚的魚水情誼。鄧拓于1939年秋,用一紙“公證狀”,將是年3月報社第一次移駐馬蘭建廠屋時,群眾襄助的土地、木料、釘子、錢款等歸還原主,留下了“軍民團結抗日”的動人故事;鄧拓常將聶榮臻司令員送的、報社唯一的那匹白馬,借給村里成親的新郎官來騎,留下了“鄧拓為村民牽馬墜蹬”的一段佳話。
正因了這情誼,馬蘭村才成為晉察冀日報社根據(jù)地般的存在,七年輾轉,數(shù)次移駐;才有了1943年反“掃蕩”中,馬蘭村民嚴守機密、誓死保衛(wèi)報社、十九人慘遭殺戮的英勇義舉;才有了反“掃蕩”中犧牲的七位報社同志長眠馬蘭的那座烈士墓。
我向矗立在馬蘭村口的“馬蘭慘案遇難同胞紀念碑”深深鞠躬,一時,淚水模糊了雙眼。
二
踏上“馬蘭路”,我似是看到了“馬蘭后人”、鄧拓女兒鄧小嵐退休后,十九年如一日,往返于北京與馬蘭之間,深情回報“家鄉(xiāng)”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拎著行李,背著樂器,從矍鑠到老邁,從青絲到白發(fā),腳步卻一直堅定。
經(jīng)老鄉(xiāng)指引,我敲開了二十多年前的學生宏偉的家門。寬敞明亮的新民居內,走出一位皮膚黝黑的婦人,她是宏偉媽。見到我,她先是一愣,馬上雙手一拍,朗聲笑道:“哎呀,張金剛老師,是你呀?”我為她的一眼認出,感動得快要掉淚,忙說:“是,是!”
這一幕,與鄧小嵐1997年回馬蘭尋訪,初遇老鄉(xiāng)時的情景格外相似。路過麻棚村,鄧小嵐向老鄉(xiāng)問路:“馬蘭村怎么走?”老鄉(xiāng)熱情地說:“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到了。”“這是什么村?”“麻棚村?!编囆共挥苫叵肫鹱约涸诼榕锢相l(xiāng)家寄養(yǎng)的日子,說:“當年報社曾在這村待過,陳守元是我干爹呀!”老鄉(xiāng)竟隨口問道:“你是小嵐子吧?”鄧小嵐頓時淚水翻涌。幾十年未見,老鄉(xiāng)竟能喊出自己的小名,這是何等的深情厚誼!
回到出生地馬蘭,老鄉(xiāng)還是親切地叫她“小嵐子”。親呀!闊別已久,親切如昨。一聲“小嵐子”,將歷史與現(xiàn)實連接在一起,續(xù)上了鄧小嵐與馬蘭村一生割舍不斷的情緣。
父親鄧拓與母親丁一嵐因《晉察冀日報》結緣,鄧小嵐在炮火連天的歲月里,誕生于馬蘭村。幾代人更迭,馬蘭村還是馬蘭村,卻換了天地,少了故人。但他們都知道,自己的村莊曾駐扎過晉察冀日報社;腳下的土地曾掩埋過報社的機器、鉛字等物資,浸潤過烈士、同胞的鮮血;自家的老屋曾住過報社的同志,住過鄧拓、丁一嵐,還有“小嵐子”。
村民把鄧小嵐當馬蘭村人,帶她轉遍了村莊的角角落落。鄧小嵐更是將自己視為馬蘭后人,回京后一直思考著要為依然貧困的馬蘭做點事。
2003年清明,鄧小嵐再回馬蘭,為“七烈士”掃墓,偶遇也來掃墓的馬蘭小學學生。當問及會不會唱歌時,孩子們緊閉的雙唇、局促的神情,深深觸痛了鄧小嵐,一個想法在她心中生成:教孩子們唱歌,讓他們的童年一定要有音樂相伴。
這一做,就是十九年。鄧小嵐組建的“馬蘭小樂隊”更新數(shù)代隊員,活躍了十九年;動人的“馬蘭歌聲”,在鐵貫山下、胭脂河畔、青山綠水間回蕩了十九年。有人問鄧小嵐因何能堅持十九年,她淡然答道:“不能說是堅持,覺得艱苦、困難,那叫堅持。我是真心熱愛,真心想為馬蘭做事,從未覺得苦!”
宏偉媽熱情地跟我聊了宏偉在北京工作結婚、自己在村核桃廠打工、自家種著一片板栗園的事情,也講了鄧小嵐及“馬蘭小樂隊”的許多故事,并主動提出帶我看看鄧小嵐留給馬蘭村的“音樂財富”。
一處是村口山頭上神秘的“音樂城堡”。這棟童話般的別墅建筑,在晴空麗日下閃著耀眼的光,與村莊改造提升后的馬蘭村貌不太搭調??舌囆褂H自設計、籌建并命名的“音樂城堡”,就是為了要讓山里的孩子走進夢中的“城堡”,在里面彈琴唱歌,找到快樂。
跨過胭脂河,入村南葦溝,新修的水泥路如一條絲帶,載著我們來到鄧小嵐主持修建剛剛落成不久的“月亮舞臺”。半圓形的背景墻面、演出舞臺、蓄水池塘、觀眾看臺,組合在一起,如嵌在深山里的明月,令鐵貫山下幽靜的山谷洋溢著浪漫的色彩。我看得出神,恍惚有小樂隊、小歌手從舞臺中央的小門走出,彈唱著一首首歡樂的歌。
最后,宏偉媽帶我走入我生活工作過的馬蘭小學(原岔河中學),鄧小嵐給“馬蘭小樂隊”上課的“音樂教室”就在這里。穿過頭頂寫有“歲月如歌”四個紅字的廊道,一間音樂氣息濃郁的教室映入眼簾:音符在墻上跳躍,五線譜寫滿黑板,鋼琴、小提琴、手風琴、吉他等樂器靜默著。若有一幫“小精靈”飛入,撫琴弄弦,這里簡直就是“音樂的天堂”。宏偉媽說:“中學合并到城南莊后,這里成了小學。鄧老師就是在這間教室里,送出了好幾代小樂隊成員?!?/p>
怕打擾剛參加完北京冬奧會閉幕式歸來的鄧小嵐及“馬蘭小樂隊”的孩子們,我沒有進入他們的“馬蘭新區(qū)”,只在小區(qū)外望了望。宏偉媽說:“新區(qū)住著八個合唱團孩子,都是從馬蘭深山搬進來的,他們真是幸福,趕上了好年頭,遇到了鄧老師!”
未采訪到他們,我并未感到遺憾。因為此時走在“馬蘭路”上,似乎處處都飄蕩著清澈婉轉的“馬蘭歌聲”:“彩云輕輕飄過鐵貫山,我們走在放學的路上。唱起我們心中的歌謠,等待我們美好的明天……”
三
踏上“馬蘭路”,我似是看到了一代代馬蘭孩子、“馬蘭小樂隊”成員,走出大山、奔赴山海的身影;看到了八名阜平縣“馬蘭花兒童聲合唱團”團員,在鄧小嵐老師帶領下,唱著歌,到城南莊八一小學集訓、到北京鳥巢排練演出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卻背負著改變家鄉(xiāng)面貌、展示老區(qū)風采的重任,故而充盈著力量,澎湃著激情,且注定會接續(xù)不斷,生生不息。
自從來自阜平城南莊的四十四名孩子,在北京第二十四屆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開閉幕式舞臺上,兩度用希臘語唱響奧林匹克會歌《奧林匹克頌》后,這些孩子便有了一個親切的昵稱——“馬蘭花兒”。
馬蘭村共有八朵出自“馬蘭小樂隊”的馬蘭花兒,與其他四所學校的三十六名孩子,組成花開四十四朵的“馬蘭花兒童聲合唱團”。四個月集訓排練,兩次鳥巢歌唱,馬蘭花兒們自立互助,迅速成長,完美綻放,用空靈如冰、清純如雪、帶著泥土芬芳的歌聲,驚艷并感動了世界。
走在“報社路”,臨街墻上張貼了一溜兒有關“馬蘭花兒童聲合唱團”報道的報紙。在曾經(jīng)晉察冀日報社駐扎過的地方,這些報紙似與馬蘭構成了穿越時空的特別契合,格外引人注目。
最吸引我的是《保定日報》一篇《這些花兒,盛開在冬奧舞臺》的圖文連版報道,我細數(shù)過這四十四朵馬蘭花兒,終于看清了“虎頭娃娃”“雙魚娃娃”的可愛模樣,并與名字對上了號。認識了來自馬蘭小學帶著奧特曼進京的王希諾,哥哥曾是“馬蘭小樂隊”第一代隊員的張艷琪,強忍喪母之痛重歸合唱團的席慶茹;認識了來自石猴小學年紀最小的開心果“小糖豆”韓舒心,“上陣親兄弟”李佳澤和李明澤;認識了來自大岸底小學調皮帥氣、讓老師又愛又恨的“機靈鬼”梁佑麟;認識了來自八一小學酷愛輪滑的顧站豪,“大眼睛”陳昱龍,“小眼鏡”邸俊博……
這些來自剛擺脫貧困的革命老區(qū)阜平的孩子,登上世界矚目的冬奧舞臺,就說明了一切。馬蘭花兒們純真、質樸、自信、從容的形象,便是馬蘭、阜平乃至中國孩子的形象。
馬蘭村,或因漫山遍野的馬蘭頭而得名。馬蘭頭有著旺盛的生命,開出淡雅的花朵,像極了土生土長、淳樸堅強的馬蘭孩子。
在馬蘭從教三年,我教過近二百名馬蘭孩子。他們從深山老峪走幾十里山路,會聚到岔河中學,睡夏天悶熱、冬季寒冷的大通鋪,吃白菜土豆、米飯饅頭類的單調餐食,但學習卻格外刻苦,早起晚睡,寒來暑往。雖不可能都考上高中,但大抵因學習改變了命運。印象中,他們健康活潑、聰明開朗,永遠是我心中盛開不謝的馬蘭花兒。
參觀嶄新的馬蘭小學,不僅有了專業(yè)的音樂教室,還優(yōu)配了好老師,建起了教學樓,供上了營養(yǎng)餐,實現(xiàn)了空氣源熱泵集中供暖;更讓我羨慕的是,有了水沖廁所,不像我們當年上個廁所,夏天一陣惡臭,冬天一坑糞坨。我和陳校長開玩笑:“這‘廁所革命真是‘革了臭旱廁的‘命呀!”陳校長喜笑顏開:“自從易地扶貧搬遷,讓老百姓搬出大山,住進新區(qū),孩子們走讀上學,連宿舍也省了呢!”
開在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時代的“馬蘭花兒”們,著實幸福得很!陳校長一邊給我介紹,一邊忙著掃雪,檢查教室,為開學做著準備。不日,滿園的馬蘭花兒又將叢叢簇簇地成長、綻放在又一個明媚的春天。
從此馬蘭路,遍開馬蘭花兒。這是鄧拓想要看到的,是鄧小嵐想要看到的,是所有馬蘭人、阜平人、中國人都想要看到的……
巍巍鐵貫山,似一座豐碑,鐫刻著晉察冀日報社在馬蘭辦報的紅色傳奇,見證了報社同志與馬蘭村民同仇敵愾、浴血奮戰(zhàn)的悲壯歷史。
潺潺胭脂河,似一首贊歌,傳頌著“小嵐子”不忘初心、深扎故園、音樂啟智的奉獻精神,講述著馬蘭花兒心懷理想、奮力逐夢、奔向未來的時代故事。
每次踏上“馬蘭路”,我都有不一樣的心境,而在2022年初春重回馬蘭,心緒更是特別。我知道,革命的種子、音樂的種子、希望的種子,已撒遍馬蘭這塊英雄的土地,必將還有太多可能在這里生發(fā),暈染出滿眼青綠!
(張金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阜平縣工商聯(lián)主席。在《中國藝術報》《文藝報》《北京日報》《廣州日報》《西安晚報》等發(fā)表散文隨筆作品多篇。著有散文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
編輯:郭文嶺? 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