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懿容
一縷清冷的二胡聲從遠方飄來,勾起了我心間的悵惘。
我索性推開窗來,任由這幽怨的薌音縈繞不絕,繚亂在緘默而幽暗的夜里,氤氳成一段渺茫的回憶。弦聲輕柔,讓我的思緒翻回那一夜玉壺光轉,那一夜水袖花衫。
走上街頭來,挽著阿嬤的手,步伐變得輕快,在火一樣燃燒著的燈籠里,目不暇接的是火一樣滾燙的春的氣息。月光如水,喧鬧聲在空靈的二胡中倏地恢復平靜,浪潮般絡繹不絕的人群,平息為一灣清寧的池水,久久駐足仰望著。
目光落在阿嬤手指指向的地方,那是一座五尺左右的紅臺,紅臺下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們眼神中映著向往:而那灑滿了期盼的紅臺上,用閩南語唱著悠長戲腔的花旦,身著彩衣,滿面紅光。只見她蓮步輕搖,蘭指半捻,眉目間流露出少女的羞澀,對面站著一個撫扇的小生,兩人呀呀對唱,情投意合。時而花旦半掩著俏臉偷偷朝心上人暗送秋波,時而是小生上前幾步在意中人身邊躊躇徘徊,那生長于閩南這片古老大地的薌劇,撫平了多少行人彷徨低沉的愁思。好像一席涼入心間的秋風注定卷落一樹無奈的凋零,好像一地枯黃的朽葉注定化為冰冷的濕泥,好像新年里永不落幕的鞭炮聲,而我被帶入薌劇的夢幻中,好像一個注定愛上放鞭炮的孩童。
戲幕落下又升起,阿嬤已牽著我的手站到了最前列,我的手可以摸到紅臺的邊緣,竟激動得歡呼起來。這似乎嚇到了剛要出場的一襲青衣,只見她步履遲疑一步,嘴角微微張起。似乎闖了禍,我害怕地躲到阿嬤的臂彎下,可阿嬤卻將我輕輕推回臺前,低頭朝我一笑,指引我看那青衣。我仰望那受了嚇的戲者,擔心她從此跟不上樂聲,她卻好像不以為意,水袖一甩,暗走幾步,低聲斂氣,不知不覺中已跟上陣陣樂音。演薌劇的沒有弱者!我不禁暗自贊嘆,那裝束素淡,遺世獨立的青衣,也似乎朝我淺淺一笑。而后二胡聲悠悠奏起,像對著萬鳥飛絕,人蹤湮滅的孤江低吟,悲愴在燈火間凝成一片白茫茫的云,青衣凄楚的哀腔唱起,是云間凄清的雨。
可哀怨終究是壓不過釋然,青衣將低垂的頭緩緩抬起,眼神柔媚而堅定,霎時鑼鼓齊鳴,琵琶弦驟,嘈嘈切切,二胡聲歇。戲腔忽地高聲,將月亮震碎為一地寒光,水袖流轉輕盈,似飛星流火,我竟看得呆了。那往日的閩南語如今化作昆山玉碎,那往日的閩南小街如今是千年前的風光。
天空是半邊通紅,是燈影,是赤簾,還是戲臺上伶人明艷的眼尾,在喧囂煙塵間早已辨不明白了。賣麥芽糖畫的人,捏彩色泥人的人,搖著撥浪鼓抱著嬰兒的人,穿著棉襖坐在輪椅上的人,哼著閩南歌謠的少女,賣著水仙花的老人,還有我,愛看戲的阿嬤。形形色色的人眾星拱月般圍繞在戲臺邊上,像川流不息的江水忽然被山石堵塞,人群在戲臺邊匯聚成湖泊。于是后來的行人不可近前,便索性在遠處找一個高地觀望那五尺紅臺。就是天上的神明謫入凡塵,就是云中的仙靈墮至人間,也未必不會被這繁華戲景吸引,也未必不會暗嘆這帶著古韻的閩南薌劇。
最后的鞭炮聲隨淡去的月一同落幕了,最后的煙火在夜空中劃開幾道光痕就轉瞬逝去了。臺上正氣凜然的白鬢老生怒吼一聲,是最后一出戲的落幕了。紅簾落下,燈火搖曳,像盤古的巨斧將巍巍雪山劈開,白雪長山轟然而倒,靜默中掀起久久不歇的掌聲。人潮又開始翻涌,浪濤又復為喧鬧,堆砌的沙丘頃刻里哄散成塵屑。我緊緊挽著阿嬤的手,久久凝視著戲臺,心間淌著一股難以平息的暖流。
不知何時,我又因這閩戲癡入了神,守著窗邊。聽那清冷的薌音如泣如訴,為靜謐的夜蒙上了一層惆悵的陰霾。又憶起那天的青衣,在不見盡頭的悲苦詠嘆中釋然,了卻怨恨。薌劇是如此,閩南是如此,閩南人也是如此,在暗不見天日里點燃第一縷黎明,在暗潮涌動的南洋上闖出一條活路。
耳邊又仿佛聽到了鳴奏的鑼鼓,二胡在渺茫的風里被遺落。紅簾永不會落下。
心間的暖流翻涌成海,我知道,那是一個閩南人對薌音永不磨滅的依戀。
(指導老師: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