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
在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梁曉聲看來,“老百姓”其實幾乎包括了中國的絕大多數人——工人、農民、小商販、小干部、小知識分子……一直以來,梁曉聲秉持平民知識分子的立場和良知,關注現(xiàn)實民生,悲憫底層命運,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各色小人物豐富多彩的精神圖譜。尤其進城農民、下崗工人、回城知青、打工者、城市邊緣人等弱勢群體在社會轉型期的苦樂得失,成為他關注的焦點。他說:“我極其關注我所處的時代,關注它現(xiàn)存的種種矛盾的性質,關注它的危機的深化和轉機的步驟,關注它的走向和自我調解的措施……”他的眾多作品,直接切入時代的肌理,使生活的真實得以鮮明地呈現(xiàn)。
梁曉聲散文新作《小人物走過大時代》,是一部極為少見的專寫“小人物”的作品。作者以悲憫之心書寫我們這個時代的蕓蕓眾生,其中有作者身患疾病的兄長,與作者患難相交的工友,在城市中為生計奔波的打工者,拾荒的小姑娘,友人勤儉、勤勞、善良的母親,一位痛失愛女的知識分子父親,火車上遇到的背井離鄉(xiāng)的礦工,老茶農和他的女兒,炒股被騙的農婦,看自行車的女人,愛上自家雇工的女東家,“二人轉”演員,木匠,玻璃匠,畫廊老板,黑車司機……他們的歡樂與哀愁,追求與幻滅,執(zhí)著與無奈,是大時代現(xiàn)實與小人物命運悲欣交集的“史記”,是宏大敘事之外“另一半中國”的真實寫照。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我之散文,自然也有不少寫自己情感、情愫、情懷、情調和情緒的篇章,但更多卻是寫他者的——那些平凡而又引起我關注的他者?!边@些“他者”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最能觸動我們的心弦。畢竟,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的、平凡的。
《玉順嫂的股》中,當“炒股熱”刮到農村時,玉順嫂將自家預備翻蓋房子攢下的錢委托別人炒股。后來村里各家委托炒股的血汗錢幾乎都打了水漂,委托人也下落不明,唯獨玉順嫂蒙在鼓里,做著股票升值的美夢,整天沉浸在她當初那八萬多元已經漲到二十多萬的幸福感之中。而實際上她的股票跌到只有一萬多元了。她剛死了丈夫,沒人敢告訴她真相,怕她承受不住打擊。臨死之前,玉順嫂托人寫下遺囑,對那子虛烏有的二十多萬元做了安排:二十萬元留給兒子,一萬元捐給村里的小學,一萬元用來操辦她的喪事,包括修她丈夫的墳,余下三千多元,歸她的干兒子。玉順嫂的悲劇,不正是全民炒股時代欲望膨脹的縮影嗎?
《一個加班青年的春天》中,就職于北京一家較大民營公司的“北漂”青年,大學畢業(yè)后跳槽三次,成為所在公司的項目開發(fā)部小組長,工資漲到了一萬三。他父母身體不好,在家務農,妹妹讀高中,他不得不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按月往家里寄兩千元,去掉房租,自己每月省吃簡用才能攢下三四千元。他拼命工作,拒絕“躺平”。為了獲得全額績效工資,每年都加班二百多天,晚上十一點能回到家就算早的了,往往雙休日也自覺加班。講起工作中付出的辛勞,他總是用一種不以為意、理所當然的語氣。他擔心因為生病丟掉工作,因為實在是丟不起。
這些小人物的眾生相,映射了急劇變化的時代對于普通人生活的深刻影響,他們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或多或少受到現(xiàn)實的制約;他們的人生境遇和生活況味,成為萬家燈火中記憶的背景、感情的紐帶,或深或淺,影響著周遭的世界。以這些平凡小人物為視角,可以感知一個個鮮活生命背后的時代變遷與世道人心。
梁曉聲曾在北大荒度過七年知青歲月,一度作為“知青文學”的代表人物享譽文壇。他的作品在關注知青群體時,逐漸將目光投向了更為嚴峻的現(xiàn)實——底層民眾的生存困境。這應該與他的家庭、他的成長經歷有關,與他的“為人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關。他親歷了時代的變遷、社會的轉型,他的憂思和率性與他從小艱辛的生活密不可分。他說:“一切與我有親密乃至親愛關系的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仍生活在平民階層。同學、知青伙伴、有恩于我的、有義于我的,比起新生的中產階級階層,他們的人生更沉重些,他們的命運更無奈些,他們中的人和事,更易深深地感動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彼牡讓訑⑹?,往往具有自傳性和親歷性的特點,融合了自己對生活的體察、對生命的感悟,蘊含了對社會、對時代、對歷史的嚴肅思考和深刻反思。
他深情回憶自己的父母、兄長、知青戰(zhàn)友,那份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友情,彌漫在字里行間,格外令人動容。生活的磨難造就了他的悲憫情懷,使他對腳下的土地和身邊的同胞一往情深。他筆下的小人物,看自行車的、彈棉花的、拾荒的、玻璃匠、木匠、黑車司機、草根青年……他們撐起屋檐之下一方煙火,在困頓中守望著自己的生活。作為敘事主體始終在場的“我”,總是用自己充滿善意的力量,捍衛(wèi)公正的社會理念,彰顯兼濟天下的道義,悲天憫人的情懷和無可奈何的惆悵相交織,形成一種充沛的情感直抵人心。
在談到文學對現(xiàn)實的功用時,梁曉聲認為,文學應具備引人向善的力量,創(chuàng)作者要呈現(xiàn)“人性的溫度”。他為那些熟悉而卑微的小人物發(fā)聲,用溫情撫慰被損害的人群,傾注了自己對底層百姓的人文關懷。他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刻意去暴露、指責小人物身上的劣根性,而是更多地從平民立場出發(fā),描寫小人物的生活百態(tài)、人情冷暖,表現(xiàn)他們在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所具有的正直善良的本性。不管人世間多少滄桑變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他們奮斗的底色。
《小拾荒女》中,卑微的“小拾荒女”聰慧、機敏,她沒有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幸運,小小年紀就得為生計奔忙。但生活的艱辛沒有泯滅她樂觀的天性,她聲稱“我是窮人的女兒”,能說會道的小嘴兒,活脫脫將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天真無邪的苦孩子形象表現(xiàn)出來。
《野草根祭》,更像是一曲挽歌,催人淚下。作品以樸素真摯的情感,溫潤細膩的筆調,書寫了“野草根”族的代表人物“二小”的生存遭際。他生前無棲身之所,常年無穩(wěn)定的工作,就像是夾縫中的野草,想在細小的縫隙里獲得生長!
平民視角,悲憫情懷,是梁曉聲始終堅持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就在眾生之間,痛苦著他們的痛苦,歡喜著他們的歡喜。平實而真切的敘事中,飽含著一個充滿理想的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和向善的力量。
摘自《中華讀書報》2022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