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度轟轟烈烈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的大幕徐徐拉上,個人化寫作的趨勢日漸凸顯。在此背景之下,臧棣無疑是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漢語詩歌界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紛繁蕪雜的當代漢語詩歌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臧棣的重要性和獨特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一方面,憑借其日臻成熟的詩歌作品,他有效地超越了當代詩歌中普遍存在的那種過于仰仗才氣的青春期寫作,而投入到一種更為自覺、日趨豐富的詩藝探索之中;另一方面,臧棣以《后朦朧詩: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新詩的晦澀:合法的,或只能聽天由命的》等文為代表的詩論,從詩學觀念上對現(xiàn)代漢詩的當下境遇及其話語策略作了一種必要清理和深入思考。
正如詩人曾在一本詩選的前言中所言,“我們必須學會習慣把當代詩歌首先當成是一項自主的藝術工作來看待”(臧棣《2005北大年選·詩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在臧棣那里,詩歌寫作是一項自覺自為的工作,并得到一種雙向度的全面展開。而正是創(chuàng)作和理論二者之間的這種良性互動,使臧棣的詩歌寫作顯得步履穩(wěn)健,為現(xiàn)代漢詩不斷開啟著新的可能性。詩人近年來所致力創(chuàng)作的“協(xié)會系列詩”和“叢書系列詩”,正是這種新可能性的一種體現(xiàn)。
“系列詩”的發(fā)明
“系列詩”是一個十分新穎的命名,堪稱臧棣的發(fā)明。何謂“系列詩”?對此,臧棣本人的解釋是:“在我的詩歌潛意識里,系列詩是對付長詩寫作的一個比較有趣的方法?!本唧w而言,“它的主題更龐雜,它要研究的是一個時代的生存狀況。相對于長詩,它在結構上又有更靈活的適應性,和多樣的形式。”(臧棣:《后記》,臧棣:《沸騰協(xié)會》,自印詩集2005年,P65)顯然,“長詩”在這里被當作描述“系列詩”的一個參照對象。在這種比照中,我們注意到,按照臧棣的構想,一方面,“系列詩”必須具備替代承擔長詩某種功能的能力(“研究一個時代的生存狀況”,就意味著規(guī)模之龐大和主題之復雜,甚至讓人聯(lián)想起十九世紀的巴爾扎克對于長篇小說強大功能的期許),另一方面,“系列詩”在結構、形式等方面又必須具備一些自身鮮明的特點。臧棣的系列詩作品的標題,都被加上“協(xié)會”或“叢書”作為醒目的后綴,體現(xiàn)了某種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這些詩不僅鮮明地區(qū)別于當下其他詩人的作品,即使與詩人的前期作品相比,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顯示了臧棣詩歌寫作的勃勃野心。
事實上,在經(jīng)過若干年系列詩寫作實踐之后,臧棣對于系列詩寫作的意義有了更為清晰的認知。他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表示:“我的‘叢書詩,有些是對非常具體的事物的命名。在這背后,包含著我的一個想法:‘叢書是很重的東西,大部頭的、體系性的、預設性,有很強的規(guī)劃性。而我們對待細小的事物時,恰恰要放下點身段來;這意味著,詩人可以用體系性的東西,很重的東西,去關注卑微事物所處的境況。不要以為那種很細小的東西,很卑微的東西,就跟‘叢書這種宏大的格局不匹配。一旦放下姿態(tài),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其實以前都沒有細心地去關懷過。所以,要說‘叢書有一個詩歌的含義的話,那就是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我們的人生境況?!保ê偾洌骸督⒅袊略姷恼J證機制—臧棣訪談》)臧棣在這里不僅重申了系列詩足以取代長詩的體系性、預設性、規(guī)劃性等外部特征,還特別強調了系列詩中主體姿態(tài)的調整和轉變、詩歌主題的反思和表現(xiàn)對象的重新發(fā)現(xiàn)等問題。事實上,臧棣近年推出的系列詩文本也有力地支持、印證了他的上述觀念。
不難發(fā)現(xiàn),臧棣有意識地把系列詩提升為一種自足的寫作行為?!皩懽鳌币辉~來自羅蘭·巴爾特,它與原有的“文學”概念密切相關,并被當作后者的一個突出方面:“正因為寫作來自作家的一種有意義的姿態(tài),它才比文學中任何其它方面更顯著地匯入歷史之中?!憋@然,他有意以寫作這一概念沖擊傳統(tǒng)文學概念的邊界。臧棣對系列詩的苦心經(jīng)營和由此流露的鮮明的寫作姿態(tài),同樣向既有的“新詩”概念提出了挑戰(zhàn),當然也為之注入了新的活力。
臧棣的系列詩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不少作品都流露出鮮明的元詩意味,所謂“元詩”,簡言之,就是詩人直接在詩里現(xiàn)身說法,以詩歌的方式,談論詩歌寫作藝術諸方面的問題。當然,臧棣在詩里所談論的是“新詩”的寫作問題。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元詩”的寫法,不同于古代詩人那種以詩論詩的做法,而是有意模糊文體的界限,以尋找語言的新的活力和可能:“……我坦率地承認我追求的/不僅僅寫詩的過程,而是/誕生在詩中的一種新的聲音?!保ā斗浅k鼥V協(xié)會》)因此,詩人充分打開詩歌文本的表達空間,讓讀者切身參與到詩歌情境的演繹、推進過程中。在臧棣的系列詩里,這樣的作品頗為常見:“你仿佛每天都從這公園旁邊走過,但你想過/它距離你的生活究竟多遠嗎?/應你的要求,我們已從你的眼前/將整個宇宙挪開了。剩下的,就是這首詩。/如果有興趣,請對這首詩做些什么吧?!保ā哆w徙學叢書》)“我不擔心美麗的蝴蝶/能否聽懂我特意為它們準備的語言。/我這樣端正態(tài)度—/一首寫到蝴蝶的詩不在乎/蝴蝶是否會加入到它的讀者中來?!保ā逗哉邊f(xié)會》)“你在我手掌上顛動著,跳上去時,/你像一塊試金石,跌回到掌心時,/你無辜得像一塊冰涼的動物化石。/假如把我把你從威爾士帶走,帶回北京,/你能告訴我,詩,究竟對你做了什么嗎?”(《頑石學叢書》)在這里,作者、詩中的說話者和讀者三方之間,不再是傳統(tǒng)文本所呈現(xiàn)的相互封閉的層級關系,而是一種對話、互動、相互激發(fā)的多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一方面,讀者的在場感得到了充分的強調,另一方面,文本的“可寫性”特征也凸顯出來。
除“協(xié)會”和“叢書”兩大系列詩外,臧棣近年出版的詩集《未名湖》(臧棣:《未名湖》,海南出版社2010年)收入同名詩100首,其實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系列詩”?!段疵返膶懽鲿r間跨度為1988-2008,整整20年。臧棣以十年時間為界,把這批作品劃分為上下兩卷。其中下卷的寫作風格與“協(xié)會”和“叢書”系列詩更為接近。
開放文本的快樂
早在1940年代,袁可嘉就曾談到“新詩”的戲劇化問題。不過,他的側重點在于借鑒現(xiàn)代戲劇的某種“間接性”手法來匡正當時的“新詩”普遍存在的“說教或感傷的惡劣傾向”(袁可嘉:《新詩戲劇化》,見袁可嘉:《半個世紀的腳印》,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68頁。),是從技巧的層面討論問題。多年之后,這篇詩論的核心觀點在臧棣筆下得到一種呼應。不過,臧棣似乎更愿意把“戲劇化”置換成“喜劇性”,并具體落實到語言、形式、詩歌情境等多個層面,從風格的角度來闡述其詩歌中的喜劇性及相關問題:“……我身上有很多喜劇性,表現(xiàn)在詩歌中可能就是輕盈的美感效應。在重和輕這種關系上,我偏重輕的一面,像豐富、微妙,不夠決斷,獲得一種開通開明的境界等?!业姆绞绞沁x擇像蝴蝶那樣跟心靈關系密切的輕盈狀態(tài)。”(王光明等:《可能的拓展:詩與世界關系的重建—臧棣與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歌》,《山花》,2004年第12期。)在這里,輕盈、開放、喜劇性顯然是幾個關鍵詞,它們的內涵相互勾連、相互滲透,共同標示了臧棣詩歌文本的重要美學特征。
里爾克是臧棣偏愛的一位詩人。他曾在一篇文章如此描述里爾克:“里爾克是位晦澀的詩人,但卻不是位復雜的詩人?!逼鋵嵾@句話同樣可以用來形容臧棣自己。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抒情詩相比,臧棣的詩是晦澀的。不過,我們不應把簡單武斷地把“晦澀”理解為一個貶義詞。從某種意義上說,晦澀是現(xiàn)代詩歌的特質之一。具體到臧棣的詩,晦澀主要表現(xiàn)在詩人對語言的精心“把玩”上?;蛘哒f,詩人在語言中加入了必要的難度和彈性,使語言擺脫了日常工具性的強大規(guī)約,煥發(fā)出自身的活力和光芒。詩人的這種做法,用羅蘭·巴爾特的話說,就是“用語言來弄虛做假和對語言弄虛做假”。臧棣詩中的一些比喻就具有一種晦澀的別樣魅力。比如《陳列柜》里的“一些灰塵像淺淺的殖民地”,《刺猬》里的“我的身體會膨脹如/一部公共財產保護法”,《孔雀園》里的“變化很突然,/如同碼頭深處一次咖啡色的愛”等等。這些出人意料的比喻,很有玩味的余地,讓讀者能夠領略到一種“文本的快樂”。
這種“文本的快樂”,在臧棣的系列詩里,更多地是通過意象的內涵更新和微妙關聯(lián)的重建來呈現(xiàn)的。比如,被自古以來無數(shù)詩人抒寫過的蝴蝶意象,在臧棣筆下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它時而扮演“我們的變形記”大戲中翩然起舞的主角:“你假定每個人都會受到/蝴蝶的啟發(fā)。輕盈而美麗—/用這樣的裝備,即使陷阱再深,/也無法阻止我們從里面翩翩飛出”(《極限體驗協(xié)會》);時而成為一個掌控世界命運巨變的開關:“靜止在小水洼邊的蝴蝶—/它確實像一個天然開關,/而我,克制不住那想要去按動它的愿望。/我必須告訴你:我不知道/十秒鐘后,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新超驗主義協(xié)會》)不過,在輕盈的背后,其實又隱藏著種種沉重的約束:“如果需要的話,這故事/會有一個結局的。怎么又是蝴蝶?/能動而盲目,一路飛過底層,//瀏覽自然的奧秘,就好像重要線索/都是可以裁剪出來似的。看不見的鋒利/就藏在它隨身攜帶的小剪子里?!保ā兜赖聦W叢書》)蝴蝶的優(yōu)美飛翔甚至遭遇到無形的籠子的限制:“你也許會在聲音的籠子里捕捉到兩只蝴蝶。/從這個角度看去,蝴蝶的籠子/就是你不曾想象過花也會有籠子?!保ā都偃鐩]有籠子叢書》)在這些詩里,蝴蝶不再是寄托詩人自我的一個簡單符號,而是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意涵,成為詩人思考一些形而上命題的重要媒介。
球形(圓形)意象也是臧棣所偏愛的一類意象,在《即興表演協(xié)會》一詩里,世界被作者先后描述成“橘子”“皮球”和“繡球”:“ 穩(wěn)穩(wěn)地接住它吧,即便你從不知道/什么叫繡球!即使它無法告訴你/世界怎么會變成這樣!你手上的功夫/不會流失,它將傳遞到這首詩中?!卑鸭姺睆碗s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個好玩的小圓球體,以小寫大,具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效果。而在另一首詩里,滿月、柚子和金幣三個意象相互指涉,具有一種秘響旁通的表達效果:“立秋后第一輪的滿月已升起來,/它碩大并且新鮮,如同被宇宙之露/泡大的另一個柚子。它不同于我在夜市上/見過的一枚足以亂真的金幣?!保ā缎〉老f(xié)會》)而《沸騰協(xié)會》里的“小圓球”“小混球”“元宵”等意象之間呈現(xiàn)的轉化、互換和融合的微妙關系,為讀者揉捏出了一個靈動、渾圓的詩歌情境。這種渾圓與靈動同樣被賦予了繡球花的意象中:“我懇求我們的命運就好像一群蜜蜂突然飛過來/將你的紫陽花團團圍住。命運之賜/如何減去命運之刺?聲音的裸體/多么及時,多么辯證。偏僻的甜/正好配套本能秀。這些木繡球確實很形象,/很適合回答來自另一個大陸的問候:/它們的火焰既熱情又安靜,它們的固執(zhí)/僅次于詩:就像是剛介紹給你的一個節(jié)目,/它們的雪球晃動在愛的手套里?!保ā赌X海學叢書》)
臧棣系列詩文本的喜劇性還體現(xiàn)在詩歌情境的荒誕性和反諷性上。在《喜劇演員協(xié)會》一詩里,我們可以看到發(fā)生在人與猴之間的一個耐人尋味的“換位”過程:“我當然是它的主人,這一點/幾乎不用證明。而一旦走出屋門,/我很快就會感到一絲難堪—/很多時候,我更像是它的跟班。”作為主人的“當然”姿態(tài)很快就被淪為“跟班”的無奈所取代。給猴子取名更具喜劇意味:“……給它取名字,頗費了我一番工夫。/它看不上以往那些為猴子準備的名字。/它就像一個公訴人盯著我,直到最后/我給它起名叫天鵝,它才回應我。所以,/也不妨說,每天,我是帶著我的天鵝在散步?!泵挠幸忮e亂與主體的換位是相互呼應的。無獨有偶,在另一首詩里,狗被主人命名為“天使”:“他的狗是純種的獵狐犬。/他給它取過很多名字,/但最終選定它叫‘天使?!保ā斗浅I衩貐f(xié)會》)“天鵝”也好,“天使”也罷,其實都是一種反諷話語,只不過臧棣的這種反諷并非指向某種批判,而是同樣通向文本的快樂效應,正如詩人自己所言:“我的反諷主要在于獲得對事物的一種領悟,獲得對事物重新認識的可能性,獲得某種樂趣,而不是像奧登或九葉詩人那樣為了獲得一個批判性的主題?!保ㄍ豕饷鞯龋骸犊赡艿耐卣梗涸娕c世界關系的重建—臧棣與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歌》,《山花》2004年第12期。)
審智:“讓語言冒一點險”
臧棣的系列詩自然不像傳統(tǒng)抒情詩那樣,把表達重心放在情感的抒發(fā)上,而是落在了語言能力(洞察力、感受力等)的呈現(xiàn)上。諸如詩題中“如何讓閱讀避免麻木”“追問我們是如何著迷的”“如何有條件地把握真實”“反對粗暴對待自言自語”“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詩可以寫得像散文一樣好”“野花心理學”“詩歌植物學”等頗具挑戰(zhàn)性的語詞,以及高頻出現(xiàn)的“宇宙”“世界”“事物”“真理”“自由”“自我”“時間”等富有形而上色彩的語詞,都受到臧棣的偏愛。這種偏愛其實折射了臧棣詩歌的審智色彩。這里所說的“審智”,借用自孫紹振先生論述當代散文的一個獨創(chuàng)概念,意指臧棣的詩充滿靈動的智性和鮮活的感覺,二者相互激發(fā)、相得益彰,生成一種獨特的詩意質地。
這一典型特點使得臧棣的詩鮮明地區(qū)別于那些造作的、既沒有哲理也沒有詩的所謂“哲理詩”。譬如,面對異國美麗的海灣,詩人的目光越過海浪、沙灘,投向更為廣闊無垠的思想空間:“酸甜的小燈籠,我們無法進入的黑暗,/它們憑融化幾個自我/就能輕易地進入。我們無法照亮的地方,//只要經(jīng)過一陣融化,反復滲透,便可被它們照亮。/它們比禁果的滋味更強烈,/更容易贏得我們對時間的反抗?!保ā督鸾菫硡矔罚┻@里通過一串葡萄,透露了詩人關于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個體生命與時間的關系等命題的思考。但這種思考不是純粹的邏輯推演,而是通過一些生動具體的意象、感覺來呈現(xiàn)的。與之相類似的表達方式在《茴香酒叢書》中也可以看到:“猛烈的記憶,/據(jù)推測,詩的友誼也想像它一樣/擁有一個神奇的配方。將肉桂,丁香,薄荷/混入蜂蜜,甘菊,檸檬,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所有的配料均取自/當?shù)刎S饒的物產。在蒸餾過程中,/釀造者發(fā)現(xiàn),任何事物,想要完美的話,/只能從改變比重入手。他慶幸自己的哲學嚴謹于/每個人最終都會受到口味的啟發(fā)?!泵谰坪驮姼柚g的天然親密關系,引發(fā)了詩人關于詩歌藝術的思考。這種思考自然也不是板著哲學家般的嚴密而刻板的面孔,而是彌漫著活躍的感性分子。
羅蘭·巴爾特曾特別強調現(xiàn)代詩歌中“字詞的迸發(fā)作用”,認為“在現(xiàn)代詩的每個字詞下面都潛伏著一種存在的地質學式的層次,在其中聚集著名稱的全部內涵”(羅蘭·巴爾特:《有沒有詩的寫作呢?》,《符號學原理》, P88。),對于語言中“地質學式的層次”的挖掘,自然需要以審智的話語方式來展開。在臧棣的詩里,審智式的語言挖掘得到了一種形象的描述:“感謝詩里總會有一點秘密。/感謝詩大多時候就像一口只有半尺/就要被挖到泉眼的井。/感謝詩里有濕:其中,漩渦/可用來測量人生,點點滴滴/可用來潤滑記憶和愿望?!保ā督鸩粨Q協(xié)會》)這幾行詩又讓人想起詩人西默斯·希尼在《挖掘》一詩里顯示的一個著名姿態(tài):“我的食指和拇指間/夾著一支矮墩墩的筆。/我將用它挖掘?!?/p>
而要真正深入挖掘語言內部的潛在活力,必須破除層層障礙,一步步向前艱難地推進。在《新詩的百年孤獨》一詩里,臧棣曾對新詩的語言問題做了一番戲謔性的表述:“它解雇了語言,/理由是語言工作得太認真了。/它扇了服務對象一巴掌。它褪下了/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痹谡{侃式的表層語義之下,其實隱含著詩人關于新詩語言的一種深層思考。換言之,當“新詩”的語言解除了格律、日常慣性、意識形態(tài)等的外在枷鎖,它的繁殖力就會被大大激發(fā)出來。而在《新詩協(xié)會》中,臧棣為詩歌格律安排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位置:“我倒是不討厭詩是一種舞蹈,/但我不會接受要跳好這樣的舞蹈,/我們必須得戴上鐐銬。/我想我理解存在著更復雜的原因/我們不得不鍛造出這鐐銬。/但是,制作它,并不一定要戴上它。/假如我有這樣的鐐銬,我會在我的房間里/給它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我或許會把它放在柜子頂上,/當我跳舞,它就在一旁靜靜地觀摩著?!痹谶@里,格律并沒有被完全放逐,而是成為詩歌現(xiàn)場的一個旁觀者。臧棣的這種詩歌觀念讓人不由想起羅蘭·巴爾特的另一段話:“文學的第三種力量,它的嚴格的符號學力量,在于玩弄記號,而不是消除記號,這就是將記號置于一種語言機器里,這種機器的制動器和安全栓都去掉了。簡言之,這就是在奴性語言的內部建立起各種各樣真正的同形異質體?!保_蘭·巴爾特:《法蘭西學院文學符號學講座就職講演》,《符號學原理》, P12。)就新詩寫作而言,如何最大限度深入到背負著沉重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漢語內部,獲得真正的表達的自由,是值得每一位當代詩人深思的一個命題。而臧棣在這方面的努力,同樣在系列詩寫作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與審智的語言挖掘相呼應,臧棣的言說姿態(tài)也是獨特的,他往往樂意于扮演一位站在“詩”外的觀察者。這可能跟詩人關于詩歌的“不及物性”的觀念有關。在論述里爾克的那篇文章里,臧棣曾經(jīng)談到觀察的重要性,認為“觀察不僅是對事物運用一種客觀的視角,而且意味著事物有其自身的神秘的規(guī)律?!^察在類型上還導致了現(xiàn)代詠物詩的出現(xiàn)”(臧棣:《漢語中的里爾克》)。其實,臧棣的不少系列詩似乎都可以歸類為“現(xiàn)代詠物詩”。而在不少系列詩作品中,連“詩”本身都成了一個被觀察的對象。譬如:“你不是食腐動物,你會放下它。/你會感到詩就在附近”(《先知協(xié)會》)、“詩,意味著沒有人能聲稱他不在現(xiàn)場”(《浪漫人格協(xié)會》);“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一個正用碧藍的天空照自己的人。/所以,我必須寫出這首詩。/而你將判斷,詩是否還可以作為一面鏡子”(《最佳托辭協(xié)會》),等等。這里的觀察,其實就是一種詩歌觀念的反思和內省。
在臧棣的筆下,“我”“你”“自我”“你我”等指稱主體的名詞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錯綜復雜的糾纏關系:“一個謎就可以救你,假如你答應過/放聰明點的話。我想,我會做得比這些刺更好。/我會記住你的選擇的。我的位置有天賜的一面,/和他們不同,我活在你我之間。”(《復活學叢書》)“你不只是你。你還有一個責任,你是你我。/感謝漢語的奇妙讓你我不只是你和我,/也要感謝每首詩似乎都包含著一個命運的動機。//這首詩關心命運的動機如何體現(xiàn),就好像/你我不是我的黑暗。假如你還沒有忘記運動,/你我就是根的面面觀。你最近是不是一個人爬過很多山?”(《抵抗詩學叢書》)主體關系、位置的模糊化處理,也可以說是“讓語言冒一點險”的另一種表現(xiàn):當原本相對比較穩(wěn)定的主體都被激活了,一首詩的整體情境自然就變得更為活躍、開放起來。
結? 語
臧棣的系列詩寫作王國仍然在不斷地擴張中。如今,臧棣在微博平臺上為系列詩找到了一個全新的傳播、閱讀空間。筆者注意到,臧棣在新浪注冊的微博賬號,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發(fā)表他最新的系列詩作品,以及接受一些網(wǎng)友關于這些作品的即時評論。從頻繁的更新和活躍的互動可以發(fā)現(xiàn),臧棣顯然頗為看重這個高度開放的文本交流平臺,除在第一時間發(fā)布作品外,他還十分認真、細致地回應來自網(wǎng)友的各種評論,包括對一些批判聲音的理性回應。我們期待著日新月異的新媒體能讓臧棣未來的詩歌寫作如虎添翼。
伍明春,文學博士,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兼任福建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福建省美學學會副會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