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昱彤

麥宿手捧陶罐的手工藝人。

在麥宿，幾乎沒有人不是手藝人。

甘孜州德格縣位于四川省的西北，隔金沙江與西藏相望。提到德格，多數(shù)人會想到素有“藏文化大百科全書”盛名的德格印經(jīng)院，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在德格的偏僻山谷中還藏著一個“藏族手工藝之鄉(xiāng)”。

麥曲是金沙江的一條支流，這條水面閃著銀光的小河，嘩啦啦流過長滿蔥郁冷杉的山嶺，河邊綠絨毯一樣的草地上，牛和馬在安靜地低頭吃草。這條河所流經(jīng)的山谷就叫麥宿。

麥宿又稱宗薩，名字聽上去就不尋常。果然，這個只有六千多人口的地方，有三分之一的手藝人。這里有著據(jù)說是全藏區(qū)最好的匠人，能見到也許是最完整的藏文化與手工藝術(shù)傳承。

在麥宿的三個鄉(xiāng)里，你可以找到從事金銀加工、銅鑄佛像、陶藝、裁縫、編織、木工、唐卡繪畫等多達21項手藝的匠人。走在蜿蜒的村路上，兩邊路過的人家許多都是各色工坊，有著自己的家傳手藝。這些世代相襲的匠人，與一項手藝為伴，一生專心地做著同一樣事情。

麥宿的欽樂銅鑄藝術(shù)傳到達瓦扎巴這里，已是第七代。這個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用一種特殊的銅合金“利瑪銅”鑄造佛像、法器和飾品的藝術(shù)。利瑪銅是傳統(tǒng)上藏傳佛教造像使用的材料，有著獨特的配方和制作方法。欽樂“利瑪銅”在古老傳承之外，加入了金、銀、錫、鋅、鉛、黃銅、紫銅等七種金屬材料。每件作品，由于添加比例不同，會呈現(xiàn)出白、黑、紅、黃色的金屬色澤，而且散發(fā)出不同的“香味”，做到了真正的獨一無二。

“欽樂工坊” 寬敞的院子里，鮮花盛開。從一叢叢紫菀、金盞菊、波斯菊和萬壽菊的后面，傳來車間里的金屬敲敲打打聲。

達瓦扎巴的姐姐達瓦卓瑪介紹說，一尊利瑪銅佛像，需用“三生三世”的專注和精進方可修得，從泥塑、蠟塑、沙模到鑄造完成，要經(jīng)歷11道工序。

干練的達瓦卓瑪有著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她在美國完成學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立志創(chuàng)業(yè)，除了發(fā)展百年傳承的家業(yè)——欽樂鑄造外，還致力推廣麥宿宗薩的其他手工藝，讓更多的人分享麥宿以及藏文化的魅力。

由銅合金 ——“利瑪銅”鑄造的佛像。

達瓦卓瑪告訴我，缺乏懂得管理和營銷的人才，是麥宿發(fā)展最大的短板。一尊表現(xiàn)力生動、制作精湛、細節(jié)完美的銅制佛像 ，需要六個月到一年的時間才能完成?？梢韵胂?，這樣的成本造價與工業(yè)化產(chǎn)品競爭時，在市場上自然處于劣勢。

但達瓦卓瑪無疑是初創(chuàng)成功的。她2017年留學歸國后的四年中，工坊從最初的十幾個人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48名全職員工。她將利瑪銅鑄造工藝的全過程拍成視頻，發(fā)到短視頻App上，3～5分鐘的時間，讓人初窺古老技藝的神秘。在百年鑄造利瑪銅佛像的基礎(chǔ)上，工坊也開發(fā)了一些適合現(xiàn)代人的飾物，還同時把工坊擴建為藏式風格的現(xiàn)代民宿。通過線上線下的努力，2020年雖然遇到疫情，工坊的銷售增長率仍做到了30%～40%?！跋Ｍ辔覀冞@一代的手藝人，在外面受過教育后，回來創(chuàng)業(yè)。我相信，在語言、教育和市場上，我們這一代人有優(yōu)勢。我也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加入進來?！彼冀K堅信，麥宿手工藝在這片土地上將延綿不息，會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利瑪銅代表永恒，萬年不變。藏族手工藝憑借其獨特的材料和精湛的工藝，流傳幾千年，仍光彩閃耀，熠熠生輝。那一件件或精美或拙樸的手工藝品，凝聚著藏族人民的智慧，更展示了藏民族的審美理念。

籠罩在晨霧中的甘孜縣。

“人域康巴”——川西康巴人因相貌俊美而享譽藏區(qū)

欽樂的第六代傳人尼瑪老師正在精心雕琢蠟制佛像。制作蠟像是鑄造利瑪銅佛像一個必不可少的工序。

根甲火熱的土陶工坊。

曲真瑪正在制作銀質(zhì)嘎烏盒。

河坡鄉(xiāng)制刀手藝人擁藏正在鏨刻刀鞘。刀鞘有銀殼、銅殼、鐵殼，上面精雕細刻著寶石花紋和各種鳥獸。

黑陶匠人降擁格乃。

為了找到曲真瑪，我們在幾個村子里多方打聽，開著車來回地尋找，最后見到的是一個帥氣十足的年輕小伙，有著俊朗剛毅的線條，留著時尚漂亮的發(fā)型。曲真瑪2014年時在北京待過五六個月，普通話說得極好。他說話溫和中帶著點靦腆，上下樓時提醒我們“小心”。

曲真瑪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扎西多杰是麥宿最有名的金銀加工和佛像鑄造手藝人，也是當年唯一一個掌握這項技藝的匠人。

在二樓的工作室里，他用平靜的語調(diào)講著他的故事。今年33歲的曲真瑪，從13歲開始學藝，從父親處學習金銀加工技藝，父親生前曾叮囑他要把這門手藝傳承下去，并且要無償教授學生。曲真瑪讓我看他正在做的嘎烏盒。精美輕盈的銀制嘎烏，只有一分錢硬幣那么小;另一只橢圓形的嘎烏，方寸之間，細密地雕刻著花飾和經(jīng)文。曲真瑪是目前麥宿地區(qū)唯一仍然在做嘎烏盒的工匠。嘎烏是制作精美的金屬小盒，里面裝有佛像或護身符，是藏族人喜歡佩戴的飾物。曲真瑪有十幾個學生，但還沒有人能獨立制作嘎烏盒。曲真瑪擔心，如果沒有人做，這項技藝就會消失?！案聻鹾羞@種小東西制作難度很大，需要耐心細心，耗時長，工藝很麻煩。我現(xiàn)在的想法就是把這個藏族傳統(tǒng)技藝繼續(xù)下去、流傳下去。”站在窗前的曲真瑪，語氣堅定，眼神堅毅。

黑陶是藏族文化的象征，黑陶文化源遠流長，展示了藏民族的審美理念和精神意蘊。黑陶最初就是藏族家庭最為常見的生活日用品，在藏區(qū)有幾千年的歷史。

降擁格乃的黑陶工作間的墻上掛著一道紅字條幅“同心同向傳手藝，催開匠人幸?；ā?，院子里擺著一地的成品黑陶水罐，反射著黑陶獨有的金屬光澤。 降擁格乃16歲跟父親學習傳統(tǒng)黑陶手藝。麥宿地區(qū)的黑陶制作仍恪守著傳統(tǒng)和古老的方法，從到山里采集黑陶的原料土，再手工成型與燒制，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工具的參與。

離開黑陶工坊，又走進土陶匠人根甲火熱的工坊。同樣是鮮花盛開、綠草如茵的院子，大門口的水泥柱子上掛著“德格縣民族手工藝扶貧車間”的木牌。38歲的根甲火熱從15歲開始學藝，現(xiàn)在有14個工人。一位正在制作陶器的女工匠是漢族，臉上帶著兩朵高原紅，映襯著湛藍的松石耳釘，格外明艷。根甲火熱性格開朗，豪爽愛笑。他自豪地介紹說他的產(chǎn)品暢銷西藏、成都、北京、上海、深圳……

清晨，山谷里遠處飄過來青煙，那是在煨桑，不一會，整個村莊上空被一層輕霧籠罩，空氣中滿是松柏植物的香氣。我在村里的經(jīng)塔周圍游逛，希望能拍到轉(zhuǎn)經(jīng)。遇到一個穿紅羽絨服的男人，問他為什么見不到轉(zhuǎn)經(jīng)的人。他說現(xiàn)在只有老人轉(zhuǎn)經(jīng)，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聊起來發(fā)現(xiàn)他也是個手藝人，為房屋墻壁畫畫。

“能告訴我你一天掙多少錢嗎？”我問道。

“200元。干一天算一天，不想干就休息，去曬太陽，去轉(zhuǎn)山?！?/p>

想起達瓦卓瑪說過，麥宿的工匠都很有個性，不喜歡被約束太多。他們想要感覺被重視、被認可、被欣賞，而不是只被當做一個做事的工具。這里對手工藝術(shù)和工匠精神格外敬重，高級藝人一年的工資比公務(wù)員還要高。

也許正是這種隨性機動的工作方式，使得這里的匠人可以沒有996的壓力而按照他們自己的節(jié)奏去創(chuàng)作、去生活，從而把最好的精神狀態(tài)，映照到他的作品中去。

與達瓦卓瑪交談時，她曾經(jīng)流露出一種想紅又不想爆紅的復雜心態(tài)，那就是，既希望麥宿能被更多人了解，但又擔憂麥宿一下子變成網(wǎng)紅打卡地之后失去了它的本色。盡管明白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這片烏托邦，但希望它慢一點來，讓這里的人多一點時間去準備，去適應。

麥宿地區(qū)在交通地理上很偏僻，海拔3500米的高原峽谷不靠近任何的國道或大道，無論你去哪里都不會經(jīng)過麥宿，只能專程而來，原路而返。天然的限流也許倒是個好事情，可以篩選訪客。來麥宿的人，只能帶著真誠、帶著對藏族手工藝文化的向往而來。

麥宿，有關(guān)傳統(tǒng)、藝術(shù)和生活信仰，是一個山谷中流淌著的香巴拉傳奇。

身著裝飾有精美的紋飾藏服的當?shù)厍嗄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