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延安
臨近傍晚,從西面的天上突然飄來一朵烏云,像宣紙上氤氳開的墨汁,在天空中作出了一幅中國山水畫。那次第漸濃的墨色,像蝸牛的觸角越伸越長,像張開的漁網越鋪越大。原本亮堂的天色頓時變得昏暗起來,風便像流浪的孩子般亂竄,就連院落里的樹葉也跟著不安分起來。在水文站工作的我,對于這樣的天氣,心里的焦灼就像空中翻飛的鳥兒。
夜里,突然被爆豆子似的雨聲驚醒,那嘩啦嘩啦的雨聲和嗚咽長鳴的風聲,將整個世界都弄的哐當哐當響,即使隔著窗玻璃仍讓人有些膽戰(zhàn)心驚。我看了看表,才凌晨一點,離天亮還早著呢。我起身下床,檢查了一下固態(tài)存儲雨量計,數(shù)據顯示,雨下了有一個多小時。
雨在黑夜里奔跑著,我的思緒也跟著雨跑。這是入夏的第一場雨,在張狂中宣示著汛期的到來。雖然對于饑餓一冬的河流來說,這點雨還不夠塞牙縫,但作為一個終年與雨水打交道的人,我絲毫不敢懈怠。雖然躺在床上,但腦子里卻一刻沒有平靜,就像室外一樣翻江倒海。這樣的雨夜我曾經歷了無數(shù)次,從擔驚受怕到憂心忡忡,再到現(xiàn)在的波瀾不驚,那是一種歲月漸長的見證。我雖不信鬼怪神靈,但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有它的準則,天地自然也有它的法則。三十多年的觀河看天,讓我對雨的脾性有了充分的了解。
這雨多像人一樣,雖然從天上到地下,眨眼之間便走到了頭,但這中間的路徑卻是不一樣的,有直線,也有斜線,還有歪歪扭扭的曲線。這一路少不了風的阻撓,路的盡頭是未知的答案——也許是萬丈深淵,也許是江河湖海。但雨并不畏懼與抱怨,雖然它沒有骨頭,亦沒有手臂,但卻顯示出超強的韌性與耐力,摔不碎、滾不爛、切不斷。雨一直在奔跑。
雨溝通了天地,也連接了人間,它是大地的保姆,是江河湖海的源泉,是草木萬物的情感寄托。它以粉身不碎骨的自由落體,把被世界碾碎的那部分,縫合成江河湖海以及溪流的骨骼。它以自由變幻的身形,演繹著如何以柔克剛,在能屈能伸中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就在這無數(shù)的遐想與時緊時慢的淅瀝雨聲中,我漸入夢鄉(xiāng)。
六點鐘,鬧鐘的尖叫讓我一骨碌下床。打開電腦,那密密麻麻的雨情站點如滿天的星斗閃爍著,大河也因為這場雨的滋潤膨脹了起來。整理完雨水情況,給應急部門和下游相關部門發(fā)完汛情信息后,我穿上雨衣去巡河。
天空在雨聲的衰弱中露出了晨色,大地一片濕漉漉,沒有鳥跡也沒有人影。雨給農人放了假,終日勞作的他們也許正在酣睡中做著美夢。一夜風雨的洗禮,讓路兩邊的莊稼更是精神煥發(fā),麥子正在灌漿,秧苗英姿颯爽。雖然道路有些泥濘,但三十多年的行走讓我對這條路爛熟于心,閉著眼都能知道哪里有坎兒哪里有坑。遠遠地便聽見大河的轟鳴,那一團一團的水,波濤洶涌,渾濁不堪。落在河里的雨似乎還驚魂未定,上下起伏。也許它們和我一樣,這一夜并未休息好。也許與生俱來,我們就命運與共。我在看雨,雨也在看人間,我們在互相守望中,遵循著各自的準則。
空中滾過一個響雷,雨的聲音變得亮堂起來。它們甩著銀練般的長鞭,捶打著大地。河面上,打出一個個水花。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濤,讓河開始了奔跑。我知道,夏,來了,我們也將奔跑起來……
(孤山夜雨摘自《北京日報》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