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琰，張 垣，杜 異 Wang Yan & Zhang Yuan & Du Yi

(1.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北京 100084；2.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英國 SW7 2EU）

中國古代傳統(tǒng)精神文化涵蓋了中國古代人的婚姻觀念，其內容涉及古人社會階層的方方面面。在中國古代造物文化的建構中，古人擁有濟世天下、道法自然以及通變維新的精神，不斷推動著中國傳統(tǒng)家具設計的發(fā)展[1]。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內涵里，古代經(jīng)史典集多以“經(jīng)”為中心，其中的《詩經(jīng)》和《禮記》則是儒家經(jīng)典中專門講述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論著。內容多涉及了不同形式的藝術語言和文化風俗，并闡述了相關禮儀規(guī)范和社會傳統(tǒng)，從而表明中國古人的倫理幸福觀念。本文即將通過對中國古代婚姻觀念下的婚床家具的造物文化內涵、婚床家具的形制發(fā)展、婚床家具器物精神的裝飾寓意三方面具體闡述，并對人倫造物進行討論。

1 造物文化：中國古代婚姻觀念的人倫禮制

中國是一個禮教森嚴的國家，曾以“禮”和“經(jīng)”來約束古人的生活和行為規(guī)范，所以“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基本的要求。中國傳統(tǒng)禮教《禮記》中曾闡述對“婚姻”的幸福期望，“婚禮”稱之為“昏姻”，意指“娶婚之禮，以昏為期”，將黃昏時分作為娶妻的最佳時間。由“昏禮”而產(chǎn)生對幸福感的追求，人們才有了從禮教到道德的追溯，也才有了相對應的造物設計的需求，婚床家具才產(chǎn)生了倫理幸福觀念的變化。在《禮記·昏禮》中有言：“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昏者乃為“昏禮者”，合如字，徐音閤[2]。所以在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中，婚禮是人生的重大儀式，是合兩姓之好的寓意，也是禮教中最為重大的慶典之一。尤其是中國倫理造物幸福觀的婚姻寓意在于傳宗接代和傳遞香火，所以儒家對中國傳統(tǒng)婚禮儀式、婚禮所用家具、婚禮預備元素等內容極為重視，也表明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下對未來美滿幸福生活的期盼。

中國古代婚姻觀念下的造物文化是依據(jù)傳統(tǒng)文化精神內涵和禮儀傳統(tǒng)而言的?！抖Y記·昏禮》曾提到：“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禮者，禮之本也”[3]，說明夫婦之禮儀傳統(tǒng)是根本，傳承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內涵。這是人們從血緣倫理道德出發(fā)，并加之詩禮文化，將婚禮看作為禮制的基礎。明代文人李漁《閑情偶寄·床帳》也曾敘述：“日間所處之地，或躺或廡，或舟或車，總無一定所在，而夜間所處，則只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發(fā)糟糠猶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莫過于此。”一語便道破人生半百故人在床上不計財力的原因，夫婦之間最與之相伴之物是床家具，并與禮儀傳統(tǒng)相符，由此可見古人對婚姻觀念和婚床家具的高度認識。

中國古代婚姻觀念下的造物文化也與中國傳統(tǒng)詩禮文化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命理人倫相關?！澳松凶?，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奔幢砻髂凶印吧P之床尊之也”[4]，這是《詩經(jīng)·小雅·斯干》里關于男子生下來就要被放置床上并拿精美的玉圭讓其玩耍的描述，并與傳統(tǒng)的詩禮文化相關，這是刻在中國古人內心里，由衷熱愛床家具的人倫造物幸福觀的表現(xiàn)。相對男孩子而言，古人從女孩子一出生就開始為其準備婚床，以備出嫁之用，是將其視為“新婦命好”?！皩⒖h內床帳卓椅，壺瓶碗盞，炊帚馬杓，匙箸罩籬，各項什物，用騾車盡行裝載而去”，[5]說明婚禮備用的嫁妝之繁多，家具類型至巧至精，其中便包括床、帳、桌、椅等類型。古代婚姻觀念下的造物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產(chǎn)物，造物活動即傳統(tǒng)婚姻觀念下的婚床家具所涉及的文化活動，[6]孕育著器物藝術精神與豐富的倫理內涵。

■圖1 東晉 顧愷之《列女仁智圖》局部

■圖2 五代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

■圖3 宋末元初 錢選《宮闈習伎圖》

2 造物有法：從床家具到婚床家具的形制

“床”乃居家必備之物，放于臥室之中，也是古代女子閨房重要的婚姻造物文化。床家具有自身特有的功能意義，包括物質功能意義和精神功能意義兩個方面[7]。本文的功能意義是指床家具的樣式、裝飾、形制等內容是探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下尤其是婚床家具的禮制文化。古文的“床”為“牀”，釋為“安身之坐者”[8]，說明床是安身之根本。杜子美詩曰：“結發(fā)為妻子，席不暖君床”[9]，由此可見床家具在男女婚姻觀念中的重要性。也曾有文章記載：“人所坐臥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10]可見“床”像一個睡眠容器，與今天床的功能大致相同。漢代劉熙的《釋名·釋床帳》講述了“長狹而卑者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說明床家具是“席、凳、榻、床”的變化過程，亦是從“周禮五席”到“雕花大床”人倫禮教的演變。一是席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遠古時期，并逐漸有了社會倫理與社會地位之含義。曾有“神農(nóng)作席薦”之說[11]，人們以穴居和巢居為主。在長期的勞作中人們開始編草為席，鋪木為床，多數(shù)禮儀活動、政治事務、宴飲活動等都是在席上展開，代表了社會政治倫理，也曾經(jīng)是社會地位的象征。人倫道德就是從“席”的社會制度次序展開的，《周禮·春官宗伯·司幾筵》中提到“司幾筵掌五幾五席之名物，辨其用，與其位”，其中“五幾”為玉、雕、彤、漆、素，“五席”為莞、藻、次、蒲、熊[12]，故周禮五席代表周禮中的次序。二是從席到床的演變大約是從遠古時期到新石器時代，床家具逐漸具有制式的功能性特征，婚床家具逐漸發(fā)展起來。我國北方的土臺用于保暖功能，是我國早期床的雛形。在新石器時代中后期，我國南方又出現(xiàn)了用于防潮的木床。其中同時經(jīng)歷了由席地而坐的坐具“席”轉變?yōu)椤八痛病钡倪^程（圖1-圖3）。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床家具，唐宋時期床榻的種類逐漸增多并且功能性的形制也逐漸豐富起來，到了明清時期基本上開始注重床榻的裝飾性內容[13]，形制與樣式趨向于穩(wěn)定。

實際上，由床家具到婚床家具經(jīng)歷了精神功能意義的轉變。古代在確立婚姻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六禮”，即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種禮儀[14]。由此產(chǎn)生了古代富家大戶女子明媒正娶的婚房器物嫁妝——“十里紅妝”?！笆锛t妝”是大戶人家為了炫耀財富，保障女兒在夫家地位，在收下了男方的聘禮的同時，女方家里會為女兒準備所有能準備的大大小小的家具、器皿、被褥、首飾等幾十類幾乎涵蓋了所有家具和日常用品的嫁妝。其中婚床是婚嫁中較大的器具，價格昂貴且工序復雜，所以很多古人會花大價錢為其置辦，寓意夫妻生活幸福美好。在婚床形式上，大體可以分為三種：架子床、拔步床、千工床。這三種床的形制一般分為結構性構建、圍欄式構建、裝飾性構建、附屬性構建。一是架子床的結構性構件由五部分組成，即腿足、床坤、床屜（硬屜和軟屜）、帳柱、床頂架。圍合性構件主要是在床屜周邊圍合多數(shù)以雕花為主的空間，構成主要是矮床圍、床頂板、罩面、錦屏板（暖床），形成了私密與半私密空間；裝飾性構件是除了基本構件之外，增加的裝飾性構件，如毗盧罩、毗盧帽、飛檐、卷棚、雕花等；附屬性構件主要是床里柜、腳踏板、小角柜等（圖4）。二是拔步床與架子床基本一致，只不過是在架子床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個前踏板廊道，從而形成了一套組合家具。圍合性構件包括前廊（足、踏板）、廊柱、頂架、前罩面、屏板、踏步、頂板；裝飾性構建包括飛檐、床匾、倒掛等；附屬性構件包括床頭柜、馬桶、梳妝臺、櫥柜、洗手臺等。三是千工床也是拔步床的一部分，與拔步床相類似。但是千工床比拔步床更加精致，意味著古代工匠一天只做一道工序，上千天才能完成，可見華麗精致程度。其構建與拔步床相類似，其制作如同亭臺樓閣、戲曲人物、鏤空雕琢等都是集傳統(tǒng)工藝之大成，最出名的是寧波千工床（圖5）。

古人注重婚床形制，用符號化裝飾構架形成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婚床的形制大多是依據(jù)中國古代建筑建造而成，屬于半開放式、半圍合的狀態(tài)。除此之外，古籍《書儀·三·婚儀上》曾記載：“床榻薦席椅桌之類，男家當具之，氈褥帳幔衾绹之類，女家當具之”，亦說明婚房家具的重要性淵源已久，洞房為婚喜之所，理應著重布置。尤其是婚床的布置，其符號表現(xiàn)形制多樣，類型、寓意、裝飾等都是婚床家具存在的必要前提 。

■圖4 明·圍花衣罩架子床(長2260mm、寬1600mm、高2420mm、座高520mm）

■圖5 寧波千工床(長2200mm、寬2320mm、高2380mm）

3 圖案雕花：器物精神下的裝飾寓意

現(xiàn)存較多的婚床多為宋明時期的家具。從裝飾圖案雕花而言，中國古代各個時期的家具裝飾風格各異。宋明家具裝飾圖案裝飾簡潔，不過分追求裝飾效果。而且這一時期的家具圖案蘊含了民俗、藝術、文學、宗教、政治等多方面的寓意，體現(xiàn)出豐富而深遠的意境[15]。宋明家具在陳列擺設及其造型、材質、裝飾和功能等方面，基本可以體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16]。單獨就裝飾工藝而言，宋明時期的婚床家具裝飾圖案以木雕為主，配合了鑲嵌、繪畫、漆藝、五金件等多種裝飾手法。其次，宋明家具裝飾圖案、題材樣式、內容內涵廣泛且豐富（圖6），主要可分為以下幾種類型：植物紋樣、動物紋樣、幾何紋樣、器物紋樣、人物紋樣、敘事故事紋樣[17]。但從婚俗禮儀上講，婚床家具上的圖案也有部分來源于《詩經(jīng)》的題材?！对娊?jīng)》所收作品最初主要用于典禮、諷諫和娛樂等，是古代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實行教化的重要工具[18]。在婚床家具上，有很多《詩經(jīng)》圖案與裝飾來寓意男女之間美好的愛情與真誠的內心。《詩經(jīng)》中所吟詠的飛禽走獸、花鳥蟲魚、吉言佳句都可以成為雕花床上的木雕圖案形象，帶入到祈福納祥的美好祝愿中，形成一個完整的形象隱喻系統(tǒng)。除圖案裝飾以外，婚床的雕花主要以詩禮文化為主，在最為恣意的私人生活空間中釋放天性也要做到合于禮?？鬃拥膶W生顏淵向孔子請教“仁禮”的含義，孔子說不管任何時候都需要克制自己，使自己的言語行動都合于禮、合乎仁[19]。子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表明“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20]《詩經(jīng)》三百篇是古人傳遞感情與真性情而作，任何時候都需要符合詩禮文化與仁義道德?！瓣P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表明這是夫婦之間的人倫之始，萬化之原，周公制作以《關雎》爲房中之樂，欲民正內外以端本原[21]。用貞鳥雎鳩形象表現(xiàn)固定的配偶，寓意夫婦之間情意專一。于是古人便用《詩經(jīng)》的立意來解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圖案，并將雎鳩、淑女等形象銘刻在床門之上，表明雕花婚床家具的大俗大雅。

古代的婚床在各個歷史時期的樣式并不一樣，但它們的共同特征是像一個獨立而封閉的小房間，跟中國古代木建筑構成類似。床的內部空間十分寬敞，床的正面掛有繁瑣的帳幔，除被褥外還有一些梳妝用具和茶具等。俗語有云：“床上夫妻，床下君子”[22]，古代的夫妻進入這個空間，才真正地成為夫妻，之后生活幸福的意義便在于香火不斷和傳宗接代。在我國的神秘床文化中，人類的生殖繁衍多與古代人的信仰有關。古人們多數(shù)喜歡具有幸福象征的圖案，需要多子多福、女子婚姻、夫妻和合等圖案象征。除詩禮文化與仁義道德的寓意以外，婚床中架子床的床面也多雕刻梅、蘭、竹、菊、榴、蓮子、葡萄、五子登科、和合二仙、鶴、蝙蝠、麒麟、仙鶴、雙魚、雎鳩等圖案，具有祝福長壽、子孫昌盛、夫妻和睦、長壽不老、福滿天地、年年有余、瓜瓞連綿之意。表現(xiàn)了人們祈念與親人團圓，祝?；橐龊秃系拿篮靡庠浮?/p>

另外，古代婚床中床俗、床神的裝飾也與傳統(tǒng)信仰有關。古代人篤信風水術，體現(xiàn)在設計和造物上就是人類寓意的象征和對美好生活幸福觀念的向往。在中國古代禮教婚禮中，婚姻大事居“百禮之首”，迎親是倫理與禮儀的常規(guī)。古代有以“百輛迎親”“人倫有五，夫婦為先。大禮三千，婚姻最重”之說，即以車轎隆重地迎新娘。依據(jù)傳統(tǒng)婚禮禮儀和風水術，人們常常在雕花大床的雕花彩繪紋飾上刻有卦象、卦辭等，將卦象納入幸福寓意體系。首先，在婚床的床腳常常雕刻有卦象，一則是易經(jīng)卜卦，可觀天象；二則是能使床安放?！妒酚洝敳吡袀鳌酚性疲骸澳戏嚼先擞谬斨Т沧?，行二十余歲，老人死，移床，龜尚生不死。龜能行氣導引。”[23]則寓意為人生好運與家中富有。床足的雕刻發(fā)展到明清時代，床腿有內翻馬蹄腳、獅子獸爪脯、象鼻腳（母子雙象腳）等樣式，寓意太平有象。其次，在婚床的床面上會撒五谷作為裝飾，俗稱“撒帳坐床以辟邪”，寓意夫妻生活幸福美滿、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子孫滿堂?！叭鰩ぁ逼鋵嵤切枰诖采先雎椤⒍?、谷、米等谷物，“凡娶婦，男女對拜畢，就牀，男向右、女向左坐，婦女以金錢綵菓散擲，謂之撒帳。”[24]“撒帳”始于漢武帝，李夫人被漢武帝迎入賬中，撒五色同心花果，寓意多子多福[25]。至此之后，凡夫妻新人進房，必須以麻、豆、谷、米等五谷來撒帳避邪。最后，婚床除了卜卦辟邪的床俗之外，人們也信奉床神?！按采瘛庇址Q床頭嬰、右神，是保佑家人安寢，母嬰順產(chǎn)、合家幸福的重要神祗。新婚洞房有安床儀式，要察風水，祭床神。在洞房內安放新床時，必須依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窗門朝向、神位等因素確定方位，安放婚床時也必選吉日良辰，之后還要拜床公床母?？傊?，婚床的整個形制與精神文化上是以求夫妻相愛，使未來夫妻之間生活和美。

4 結語

婚床涉及到人倫道德、器物制作、詩禮文化等內容。通過了解婚床的器物精神與文化精神內涵，為我國古代人倫造物的制度和文化價值觀提供了寶貴而豐富的資料，也為之后設計研究、人倫價值、造物制度、造物思想、時代背景等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研究中國婚姻觀念下的婚床設計有重大意義?！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在古代婚俗禮儀中被文人墨客視為愛情最純正的詮釋，婚床家具的意義在于解釋與釋放幸福美好的時代印記?！笆晷薜猛?，百年修得共枕眠”，可見古代婚床的重要作用?；橐鲋械幕榇布揖呒确瞎湃说膬r值觀和審美觀以及內在的功能形式，也是人倫造物的結果，更是人們對幸福生活期盼的符號象征。

■圖6 宋明家具裝飾圖案題材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