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勇
為了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2021年6月27日上午,在上海有著近四十年歷史的“星期廣播音樂會”舞臺上呈現(xiàn)了一臺“紅色交響主題音樂會”,演奏了四部展現(xiàn)和謳歌中國共產黨光輝歷程和偉大成就的交響作品,其中包括了呂其明的管弦樂《紅旗頌》、劉念劬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漫步——我走進莊嚴的一大會址》、“九〇后”作曲家龔天鵬的《啟航》序曲和王建中、施萬春的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畔》。
我擔任“星期廣播音樂會”主講人已經(jīng)十六年了,每場演出前必對所有的曲目進行一番梳理和準備,前三首作品我都聆聽過,只有《紅旗渠畔》只聞其名,未聞其聲,所以也是格外地期待。第一次知道這部作品是在十多年前,當時我正在主編《上海之春50年紀念文集》,收集整理了“上海之春”創(chuàng)辦五十年來的全部節(jié)目單,其中1978年的演出場次較多,新作品較多,新人登臺的也較多,因為這是在“文革”停滯了十二年之后首次恢復“上海之春”藝術節(jié)的演出。在音樂舞蹈聯(lián)合專場中,朱踐耳、張敦志、陸在易、屠巴海等均有新作上演。而最大型的一部作品,便是由王建中、施萬春創(chuàng)作的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畔》。當時我就曾努力查找過它的資料,但發(fā)現(xiàn)甚少,而且似乎1978年之后,就未見再次上演過。而這次時隔四十三年能夠重登舞臺,自然激起了我的學術好奇心,于是,把一場音樂會的解說準備工作,變成了一段作品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與首演的考證歷程。我先后聯(lián)絡了多位當事人和相關業(yè)內人士,又查閱了不少歷史材料,希望能夠找到充分的佐證,盡管依然有些史料空白點,但大致梳理了這部作品從創(chuàng)作伊始到此次演出之間四十余年的基本路徑。
紅旗渠,位于河南省林州市,是20世紀60年代林縣(今林州市)人民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從太行山腰修建的引漳入林的工程,被人稱之為“人工天河”。工程于1960年2月動工,至1969年7月支渠配套工程全面完成,歷時近十年。該工程共削平了1250座山頭,架設152座渡槽,鑿通211個隧洞,挖砌土石達1515.82萬立方米,紅旗渠總干渠全長70.6公里(山西石城鎮(zhèn)——河南任村鎮(zhèn)),干渠支渠分布全市鄉(xiāng)鎮(zhèn),以紅旗渠為主體的灌溉體系基本形成。
中央新聞記錄電影制片廠跟拍十年,終于攝制完成了紀錄片《紅旗渠》,1971年上映,使得紅旗渠的故事全國聞名,在紅旗渠修建過程中孕育形成的“自力更生、艱苦創(chuàng)業(yè)、團結協(xié)作、無私奉獻”的紅旗渠精神,更成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紀錄片的主題曲《定叫山河換新裝》一下子傳唱開來,這也激發(fā)了更多的藝術工作者以此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熱情。例如,閔惠芬和沈利群根據(jù)盧怡的歌曲《紅旗渠歌聲震天響》,創(chuàng)作了富有河南地方風格的二胡獨奏曲《紅旗渠水繞太行》;翟淵國和桂習禮創(chuàng)作了揚琴曲《紅旗渠畔喜豐收》;孫以強在鄭州歌舞團工作期間,創(chuàng)作并首演了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等。20世紀70年代,形成過一個紅旗渠題材創(chuàng)作的熱點時期。
1956年7月,中央樂團成立后,因為一些重要外事活動的要求,也開始排練一些類似貝多芬交響樂之類的作品,但原創(chuàng)與改編中國作品,是當時的主要工作部分。中央樂團為了加強創(chuàng)作力量,先后調入了多位作曲家進入創(chuàng)作組工作,如吳祖強、施萬春、羅忠镕等都積極參與了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改編工作。
隨著鋼琴伴唱《紅燈記》和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的迅速走紅,殷承宗獲準組成由他和儲望華、劉莊、黎英海、杜鳴心等參加的創(chuàng)作小組,1973年還專門從上海調來了善于創(chuàng)作鋼琴音樂作品的王建中。創(chuàng)作小組將鋼琴搬進了當時正在整修未對外開放的北海公園里靠湖邊的一幢環(huán)境清靜但設施簡陋的房子,這期間王建中除了將中國傳統(tǒng)音樂《梅花三弄》《百鳥朝鳳》等作品改編創(chuàng)作成鋼琴曲外,還為殷承宗外事活動演出的需要,命題創(chuàng)作了《五木搖籃曲》《櫻花》《美麗的America》等作品。
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畔》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開始創(chuàng)作的。準確的創(chuàng)作時間點,現(xiàn)無相關材料考證支持,根據(jù)推算,大致在1974年前后。由王建中開始著手準備創(chuàng)作工作準備,他先后兩次去了林縣、輝縣等地深入生活,并去河南豫劇院采風,尋找河南音樂的素材。
關于這首作品的創(chuàng)作分工,也是大家關心的一個話題。我看到過1978年上海之春演出節(jié)目單,署名是“作曲:王建中、施萬春”。在這次出版過程中,我們從王建中先生的女兒處拿到了手稿封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原字跡為“王建中、施萬春曲”,后又在施萬春名字旁用不同粗細的鋼筆加上了“配器”二字,當年大致的分工應該如此,王建中主要負責作品創(chuàng)意構思與鋼琴部分的創(chuàng)作,施萬春主要負責樂隊部分的配器創(chuàng)作。上海音樂學院鄒彥赴京請施萬春先生簽寫出版授權書時,我特意請他向施先生詢問當年的創(chuàng)作情況。施先生在看到總譜后,幾經(jīng)回憶,表示有印象,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細節(jié)已然記不清了。我推論有兩種可能性:其一,施先生今年已經(jīng)85歲高齡,很多往事確實難以準確回憶;其二,當年在中央樂團創(chuàng)作組,他是樂團指揮李德倫最信賴的配器專家,幾乎所有樂隊作品,都必經(jīng)他手,工作量巨大。而這部鋼琴協(xié)奏曲,只是當年眾多作品中的一支,或許配器創(chuàng)作工作也比較順利,因而并未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這首作品的首演時間,依然尚未找到詳細的資料佐證。但據(jù)王建中先生的女兒王瓊和部分業(yè)內前輩的回憶,他們大約都是1977年左右,在不同城市的黑白電視中看到中央電視臺對于這部作品的轉播,因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品由李德倫指揮,鋼琴獨奏謝達群。謝達群出生在中國香港地區(qū),六歲半開始學琴,后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師從鄭麗琴老師,本科師從朱工一教授,畢業(yè)后去中央樂團工作,擔任鋼琴獨奏和伴奏,現(xiàn)定居香港。遺憾的是,她對于當年首演該協(xié)奏曲的細節(jié),也語焉不詳,沒有為我們提供清晰的回憶。
這首作品最后定名為《紅旗渠畔》的一個重要原因,或許是因為王建中先生在上音的學弟——鋼琴家、作曲家孫以強在1973至1974年間,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并首演了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為了對兩首作品加以區(qū)分,最終定名為《紅旗渠畔》。
《紅旗渠畔》的第二次公演,也就是上海的首演,是在1978年5月的“上海之春”音樂節(jié)上。由于我之前曾經(jīng)對這次演出的資料做過認真的梳理,所以比較清晰,由侯潤宇執(zhí)棒上海交響樂團,鋼琴獨奏為李名強。為了進一步厘清當年的情況,我首先聯(lián)系了侯潤宇先生。他的記憶力極好,清晰地描繪了當年的細節(jié):事情的起因是李名強于該年8月應邀參加芬蘭赫爾辛基的音樂節(jié),要與赫爾辛基愛樂樂團合作一部中國作品。正好王建中在1978年初從北京回到上海工作,就向他推薦了《紅旗渠畔》。芬蘭的音樂節(jié)主辦方要求,不僅要提前把總譜寄過去,而且還要附帶一份錄音資料,便于樂隊排練,于是這個任務就交給了上海交響樂團和侯潤宇。由于是重要的外事任務,所以樂團拿出了許多時間,非常認真細致地排練。期間,王建中與李名強還幾次到侯潤宇家商量作品,根據(jù)大家的建議,部分地方王建中還進行了改動與修訂。最終在衡山路中國唱片廠的上海錄音棚完成了該作品的錄制,送去了芬蘭。隨后,這部作品也登上了“上海之春”的舞臺,這既是上海的首演,也是作為李名強去芬蘭前的預演。
我再次核對1978年的節(jié)目單,發(fā)現(xiàn)標明的演出單位是“上海樂團”,并非“上海交響樂團”,難道是記錄有誤?好在上海愛樂樂團的顧問曹以輯先生為我找到了答案:“上海交響樂團和上海合唱團為排演交響音樂《智取威虎山》,于1973年合并,采用上海樂團的團名,內設交響樂隊、合唱隊、獨唱演員組、創(chuàng)作組等藝術機構。1979年4月30日,根據(jù)上海市文化局的決定,撤銷上海樂團建制,分別重建上海交響樂團和上海合唱團?!彼源藭r,演出單位準確的名字應該是“上海樂團交響樂隊”。
在“上海之春”的演出,獲得了熱烈的反響,音樂理論界也給出了較高的評價。倪瑞霖在《文匯報》上撰文指出,“《紅旗渠畔》這一協(xié)奏曲的成功之處和特色,首先就在于構思的脈絡比較清晰,所表現(xiàn)的內容比較集中,同音樂發(fā)展的邏輯緊密結合?!都t旗渠畔》是通過三個側面來表現(xiàn)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主題思想的。但整首樂曲并不是用濃墨重彩來再現(xiàn)當年林縣人民劈山開渠的戰(zhàn)斗精神,而是通過深情的筆觸,以太行山上的巨大變化來歌頌當代愚公的宏偉業(yè)績。在《紅旗渠畔》中,外來形式和社會主義內容做了較好的結合,除了鋼琴協(xié)奏曲體裁同豫劇風格的音樂能融合一體外,有的地方還頗具創(chuàng)造的匠心,如第二樂章,它的曲式體裁就是很有特點的,既是一首敘事曲,又變通運用了我國戲曲音樂的板腔體結構,在音樂的陳述方法上,既吸收了戲曲中緊打慢唱的表現(xiàn)手法,又兼顧到了交響音樂的概括性原則,《紅旗渠畔》自始至終沒有用一件民族樂器,但配器上民族色彩還是鮮明的?!?/p>
隨后,我視頻連線了李名強先生,他回憶了在赫爾辛基演出的一些細節(jié)。1977年,他隨中國對外友協(xié)的代表團訪問北歐五國,繼而得到了芬蘭的再次邀請,參加1978年的赫爾辛基音樂節(jié)。這一年的音樂節(jié)于8月27日開幕,9月2日結束,歷時一周,可謂大咖云集。小提琴家吉頓·克萊默(Gidon Kremer),鋼琴家弗拉基米爾·斯卡納維(Vladimir Skanavi)等都在邀請名單里,而壓軸音樂會,是83歲高齡的德國鋼琴泰斗威廉·肯普夫(Wilhelm Kempff)的獨奏音樂會。42歲的中國鋼琴家李名強能夠在這樣的國際舞臺上演繹中國的鋼琴協(xié)奏曲,自然是極好的機會,這不僅是一次音樂會的演出,也是中芬文化交流的重要事件,所以雙方都非常重視。
但是好事多磨,原本確認的指揮是萊夫·賽格斯坦(Leif Segerstam),他是一位芬蘭的傳奇作曲家,截至2020年,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330多部交響樂作品,同時,他也是一位杰出的指揮家,當時正擔任維也納廣播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所以計劃由他執(zhí)棒這場音樂會。但因為他的身體原因,臨時救場的是另一位32歲的芬蘭指揮家卡利·提卡(Kari Tikka),20世紀60年代,提卡是赫爾辛基管弦樂團的雙簧管演奏家,70年代開始了指揮生涯,他先后在芬蘭國家歌劇院、芬蘭廣播交響樂團、斯德哥爾摩皇家歌劇院等樂隊任職。當他拿到了中國大使館送來的總譜和錄音后,就與赫爾辛基愛樂樂團做了充分的準備,在李名強到達進行了非常短暫的排練之后,就于8月31日19:30,在芬蘭音樂廳登臺演出,獲得了觀眾非常熱情的掌聲和當?shù)孛襟w很高的評價,在李名強保存的當年音樂節(jié)的海報中,我們清晰地看到王建中和施萬春的拼音名字與西貝柳斯、貝多芬、勃拉姆斯一同出現(xiàn)。這應該是中國作曲家的作品首次在赫爾辛基音樂節(jié)的舞臺上演。
這就是《紅旗渠畔》第三次公演,也是該作品的海外首演。此后,《紅旗渠畔》就沒有再公演過,連作曲家本人,也極少提起。直到2010年之后,年近八旬的王建中先生對于該作品又進行了一些微調,也曾考慮過再次上演,又考慮過把作品改編成雙鋼琴版,便于日后有更多的機會可以演奏,但最終均未實現(xiàn)。目前出版的這份樂譜,是王建中的最后修訂版。
2021年6月上海愛樂樂團的演出,是該作品的第四次公演,并通過“星期廣播音樂會”的多媒體平臺向外轉播,自然也引起更多朋友的關注。由于上海愛樂獲得的是修訂版的手寫復印件,上面還是有不少標記不清之處,樂團譜務也花費了大量時間校對和修訂,最終制作成了電子版樂譜。在排練過程中,指揮家趙曉鷗和鋼琴家薛穎佳也根據(jù)實際效果,對樂譜進行了部分微調,所以現(xiàn)在大家在網(wǎng)上聆聽到的音樂會版本和譜面還是會有細微差異。
此次出版鋼琴協(xié)奏曲《紅旗渠畔》,不僅是對于當年主創(chuàng)王建中、施萬春等藝術家的致敬,還讓更多的人能夠有機會去研究,甚至有機會演奏這部鋼琴協(xié)奏曲,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