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濟喜
孫秀昌教授編著的《公孫龍子文獻撮要》這部書(與其博士生黎佳曄合撰,燕山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以下簡稱《撮要》),經過潛心耕耘數(shù)年,終于結出了豐碩的成果。研讀之后,發(fā)現(xiàn)在資料的收集、內涵的開掘、思想的解讀等方面,都有不凡的收獲,當是目前關于公孫龍子研究領域的重要之作。
公孫龍子是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與著述,特立獨行,內涵豐富。與他同時的惠施也屬于名家系列,惠施與莊子辯論的記錄為人們所熟悉,充滿著諧趣。長期以來,由于中國一直是以儒家作為思想的正統(tǒng),原道、征圣、宗經三位一體的思維方式,成為兩漢以來中國思想界與讀書人的圭臬,再加上歷代統(tǒng)治者的刻意推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成為思想界的既定格局。即使在南朝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諸子篇》中,對于公孫龍子的評價也是很負面的:“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鸮鳥,非妄貶也?!眲③馁H斥公孫龍子的名辨之學“辭巧理拙”,將其比作惡鳥的鳴放,顯然是因為它不利于儒家的正名之說,背離了圣人之道。時至今日,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正名思想依然成為某些國學人物的看法,他們將儒學作為國學的正統(tǒng),其他派別的學說都不入其法眼,這本身就違背了孔孟之道。我覺得儒學的精華,恰恰是那種“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保ā抖Y記·中庸》)的襟懷與包容?!洞橐愤@部書,展現(xiàn)了歷代關于公孫龍子研究的豐富的資料,進行篩選與撮要,讓我們看清楚了這位先秦思想家學說的全部內容,以及后人對他的評價與闡釋,還原歷史事實,掩卷思索之余,人們可以得到許多思想資料,引起你的閱讀趣味,獲得許多哲理啟示。真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撮要》這部書,以其豐富的資料,展示了歷代人們對于公孫龍子等名家的解讀與研究成果,并加以撮要提示,讓資料本身說話。公孫龍子與惠施等名家的思想魅力,在于他們通過詭辯的外表,突破常規(guī)的思維方式,引起你對于事物的名實之間、名理之間的重新思考,打破了僵化的思維模式。關于名實之間的不一致的矛盾之處,早在先秦的老子與孔子那里,就已經加以討論,并揭示了二者之間的復雜關系,由此引起的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問題,也啟發(fā)了中國古代的言意之辨,對于文藝學的構建影響極大。莊子指出:“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莊子·天下篇》)
荀子批評:
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荀子·非十二子》)
荀子對于惠施與鄧析等人的名家之說加以批評,主要是因為他們不法先王,不是禮義。倒是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中的一個說法較為中肯: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史記·太史公自序》)
司馬談認為名家專決于名而失人之情,缺少人情味,但是循名責實,可以校正名實不符的情狀。漢魏三國時期的曹操治國用人,汲取了法家與名家的這一思想,用來辨析名實,唯才是舉,反對漢末貴虛名而不任情實的用人路線。魏晉以來,名家思想趨于玄虛,清談之風盛行,名家由有名走向無名,當時的名士何晏、王弼與夏侯玄等人盛倡無名論,名家與玄學相結合,進入思想界的熱門話題?!肚f子·齊物論》說:“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鼻f子指出惠施與公孫龍子的“白馬非馬”引發(fā)的思想,通向解構主義與相對主義,但是有助于人們對于現(xiàn)實權威的解構,啟人神思。在魏晉年代,公孫龍子的“白馬論”成為名士的談資,《世說新語·文學》記載:“謝安年少時,請阮光祿道白馬論,為論以示謝。于時謝不即解阮語,重相咨盡。阮乃嘆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瘶芬蛴峙e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樂辭約而旨達,皆此類。”公孫龍子名家的辨名析理,成為玄學清談話語方式,對于解放思想、自由論爭的風氣功不可沒。宗白華先生《美學散步》中有一篇《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篇末附有《清談與析理》一文,其中對于清談這樣評價:
當時人辯論名理,不僅是“理致甚微”,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可惜當時沒有一位文學天才把重要的清談辯難詳細記錄下來,否則中國哲學史里將會有可以比美柏拉圖對話集的作品。(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P193)
宗白華先生還感嘆:
被后世詬病的魏晉人的清談,本是產生于探求玄理的動機。王導稱之為“共談析理”。嵇康《琴賦》里說:“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析理”須有邏輯的頭腦,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熱忱。青年夭折的大思想家王弼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宗白華:《美學散步》,P192)
其實,劉勰雖然對公孫龍子作了批評,但是他自己的文學評論也采用了辨名析理的方式,他在《文心雕龍·序志》中說:
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
他的文體論分析也是如此:
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
劉勰《文心雕龍》全書體系的構建,與他受到辨名析理的思想方法的啟發(fā)是分不開的。他在《文心雕龍·論說》中稱贊王弼等人的校練名理:
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
劉勰指出,正是魏晉時代的玄學的校練名理,使得老莊與孔子并駕齊驅,思想大為解放。劉勰反對曲論,但是論說的重要任務是能夠找出對方的毛病而予以駁難。這正是名家所擅長的??梢?,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汲取了名家思想的滋養(yǎng)。
《撮要》這部書從結構來說,蒐集了從先秦至清代,再到民國、當代的歷代關于公孫龍子的研究及其學說的記載,其中的脈絡十分清楚,從中可以看到公孫龍子學說演變的軌跡,以及在當代西學背景下的意義激活。我們看到,在長期的中世紀社會,由于經學一統(tǒng)天下,除了六朝特定的時代外,其他歷史時期,在主流思想界,公孫龍子被視為異端,尤其是在宋明理學的權力話語體系下,公孫龍子名學的價值被遮蔽,與魏晉時期相比,相去甚遠。但是中國古代思想學說的價值,往往是在西學進入之后得到解放與發(fā)蒙的。清代子學興起,公孫龍子的學說受到重視。民國之后,封建專制帝國垮臺后,西方現(xiàn)代的學術理念得以植入,于是公孫龍子的學說得到公正的對待,特別是西方的邏各斯主義盛行,理性思辨代替封建迷信與信仰體系而受到追捧,于是古老的名學不再被視為異端,而是作為先秦諸子的一派得到重視與研究。近年來,隨著西方語言學對于人文學術研究的啟發(fā),公孫龍子的名辨之學涉及的語言功能與思維關系的論述也促進了哲學、邏輯學與文藝學的研究。有這種背景下,將公孫龍子的學說及其相關的研究歷史加以收集與整理,顯得彌足珍貴。正如孫秀昌的博士導師黃克劍教授指出的:
《公孫龍子》研究的更有價值的成果的獲得,或不在于對某一研究模式的執(zhí)著,而是在于研究者由權衡、比勘以選擇自己的致思進路時如何將其陶融而運用于切問切思之一心。(《公孫龍子文獻撮要》,黃克劍序,P5)
確實,當今學界無論是引入西方的理論或者是中國古代的理論時,好用臆造而成的模式去對待,在這種時候,與其汲汲遑遑地構建體系與模式,還不如踏踏實實地去做一些實實在在的文獻撮要工作。閱讀該書,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種種論說與成果,等待著你的思考與判斷,再反過頭去品讀《公孫龍子》,這本身也是一種博學慎思、明辨篤行之過程。正如孫秀昌在該書后記中指出的:
本書遵循文獻整理類著述的體例,勉力讓文獻自身來說話。歷代著述,各家觀點,統(tǒng)統(tǒng)被置于文獻史的舞臺上展示后,其高低上下,深淺正謬,自顯其相,讀者自有分判。(《公孫龍子文獻撮要》,P1079)
《文心雕龍·論說》中說: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究于無形,跡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
劉勰指出,所謂論說,并不是重復現(xiàn)成的結論,而是辨正然否,對于既有的結論進行詰問與懷疑,由現(xiàn)象及于本體,跡堅求通,鉤深取極,這才是探討真理的正確方法。這些觀點,既是對于魏晉思想的總結與闡述,也是劉勰《文心雕龍》體大思精的來源。而這一切,與公孫龍子等人的名家思想的貢獻是分不開的。
至于名家思想的局限,當然也不必諱言,但在當今的學界,思想的僵化與缺少獨立的品格,構成主要的危險。因此,對于公孫龍子這樣的思想家,尤其需要開動腦筋去閱讀與分析,而不是接受現(xiàn)成的結論,放棄獨立思考的權利。這是我讀了這部書的感想。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