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蓓蓓
黃河流域自然條件優(yōu)越,氣候溫潤,土壤肥沃,有利于農作物的生長,適宜生產生活,周人的活動遷徙,一直緊緊圍繞著黃河展開。渭河作為黃河最大的支流,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之一。渭河發(fā)源于甘肅渭源鳥鼠山,經甘肅天水流入陜西,流經寶雞、咸陽、西安、渭南,在潼關匯入黃河,橫貫關中平原。周人沿黃河多次遷徙,在渭河沿岸的周原上正式建國,以渭河平原為基地,不斷發(fā)展壯大,又沿黃河逐步東遷,入主中原。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重視天人關系、以農為本的農耕文明,塑造了安定務實、勤懇內斂的民族性格,在此基礎之上誕生了國家政治制度和禮樂制度,由此產生了以“德”“禮”為核心的思想道德規(guī)范,影響廣泛而深遠,可以說,周文化是黃河文化的重要組成,是華夏文明的根源。
周人的始祖名棄,與堯、舜同時。棄在幼年時期即表現(xiàn)出在農業(yè)種植方面的巨大天賦,成年之后,棄為農師,教民眾如何播種百谷,懂得如何依據(jù)土壤種植相對應的農作物,為農業(yè)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當時的農作物以黍稷為主,掌管農業(yè)的官稱為“后稷”,“后”是“王”的意思。帝舜將“后稷”這一稱號和邰地都賜予棄。邰地位于渭河沿岸今陜西武功一帶,非常適于農業(yè)發(fā)展,從此周人有了自己的土地,以姬為姓氏,重視農業(yè)發(fā)展,開始走上發(fā)展壯大之路。
夏后氏政治衰微,首領不窋辭去了農官之職,帶領族人出奔于西北戎狄之間,遷徙至今甘肅慶陽一帶。到了公劉的時候,為尋求發(fā)展,周人多次遷徙,最后定居于豳地,繼承周人傳統(tǒng),重新復歸農耕生活,經濟得到迅速發(fā)展:“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民賴其慶?!保ā妒酚洝ぶ鼙炯o》)為周的崛起打下基礎。
至古公亶父之時,因為不斷受到戎狄侵擾,周人被迫南遷,越過梁山,沿著渭河支流漆水、沮水遷徙至周原。周原北臨岐山,南臨渭河,水源充足,氣候溫潤,《詩經·大雅·綿》中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在土地肥沃的周原,即使苦菜也長得像糖一樣甜,非常適合農業(yè)發(fā)展,周人在這里定居,開荒辟土,分配田地,建造房屋宮室,設立官職,正式建立起國家,從此有了穩(wěn)定的發(fā)展。文王時,為了進一步發(fā)展,遷都至渭河下游的豐鎬一帶(今西安西北一帶),這里地勢十分開闊,交通更為便利,城市規(guī)模得以擴大,為東遷做好了準備。依靠日漸強盛的國力,周開始四處征伐,疆土得以擴張,形成對殷都包圍之勢。經過多年的積累,牧野一戰(zhàn),武王終于伐商成功,周代商立,成為天下共主。周移居中原洛陽,建立東都成周,開啟了以“德”治國的新時代。
綜觀周人的興起,以農耕為本,在政治上,確立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分封制,開啟了家天下的封建制度;在文化上,制禮作樂,將各部族納入同一文化體系之下,正如侯外廬所說:“這是中國古代史上的一個關鍵,一切典章文明與思想意識都從這里出發(fā)?!保ā吨袊枷胪ㄊ贰罚?/p>
周一路沿著黃河,從上游至中游,從偏居西北到入主中原,走出了一條同黃河一般迤邐東行的文明之路。
周本不過是偏居西北,附屬于殷商的“小邦國”,何以能翦商成功,取而代之?不可否認的決定性因素是周人經過幾代經營,實力逐漸強盛,可與殷商相抗衡,但政權更迭的背后,正如白川靜先生所言,是“作為帝之直系后裔的殷的王權觀念,與依據(jù)對天之信仰而來的君權神授的周族的觀念之間的古代宗教戰(zhàn)爭”(《西周史略》)。
殷商時期崇尚鬼神,上至國家政治、經濟、軍事無所不包,下到普通民眾生活中大小事件,都離不開求神問卜,所謂商人“重淫祀”是也。殷人所祈求的對象為“上帝”,“帝”主宰著世間萬物,掌管自然風雨,人事吉兇禍福。殷商卜辭:“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其足年?”雨水是否充沛,谷物是否豐收,都是由帝決定的,這種信仰仍屬原始的自然崇拜。殷人所祭祀的對象中沒有“帝”,正是因為帝處于至高無上的支配地位,不受任何影響,只能祈求庇佑,小心翼翼地畏服。與“帝”的溝通渠道只有“賓于帝”的先祖,由此對帝的信仰與對祖先的崇敬合一,形成“帝祖一元神”的信仰。以農耕為本的周人亦是信奉天、信奉天命的?!渡袝ご笳a》中說:“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钡桥c商人不同的是,周人的信仰之中,將“帝”與“先祖”明確劃分開來,將“帝”的權威轉移至自然的“天”,“天”不單是某一部族的保護神,《詩經·大雅·皇矣》中說:“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鄙咸煊^天下四方,尋找能關心民生疾苦的賢能君主,“天”成為各部族共同敬信的至上神。周王的權力獲得亦來自天命,何尊是武王克商之后向上天祭告而鑄造的青銅器,其上刻有銘文:“昔在爾考公氏,克逨文王,肆文王受茲大命”,指出周王受命于天。可見,在周人的觀念里,天命的獲得是建立政權的要素,只有如此,才是合理合法的政權。
那么周何以得到天命呢?克商之后,周人對天命有了新的思考,提出了“天命靡?!钡挠^念,“天”仍然是具有權威性、無可撼動的天,但天命是可以轉移的?!渡袝ざ嗍俊酚涊d:“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周王受命是上天之意?!渡袝つ潦摹分杏涊d了武王伐紂的討伐詞,其中列舉了商紂王的諸多罪狀,如聽信妲己之言,荒廢祭祀之禮,不重用親族兄弟,聽信罪惡多端的奸佞小人,以致于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周之所以伐商是替天行道,所謂“恭行天之罰”(《尚書·牧誓》)。
“天命靡?!钡挠^念為周建立新的政權給予了合法性的解釋。
在周人的天命觀中,天命是可以轉移的,但是轉移的依據(jù)是什么呢?周人從夏、殷滅亡的歷史事實出發(fā),認為夏、殷受天命是因其先祖的德行功績,但是夏、殷的后代荒淫無道、暴虐百姓,不修德行,因而不能長久的保有天命。從而總結出天命的獲得依據(jù)是“德”,天命轉移的依據(jù)也是“德”。周能獲得天命,正是因為周文王有“德”,《尚書·康誥》中說:“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p>
在文王“明德慎罰”的治理下,弱小的百姓得到愛護,賢能的人得到重用,犯錯的人也受到了懲治,社會安定,民眾安樂,上天感應到了文王的“德”,于是周獲得天命,成功伐商,建立起新的政權。周人的天命觀里,天被賦予了理性的色彩。原本至高無上、冷漠無情的“天”被進一步人格化,成為可以接受感應的“天”,“以德配天”的天命觀念得以正式確立。
另一方面,可以轉移的天命也使得周的統(tǒng)治者產生了憂患,有了對如何長久保有天命的思考,商之代夏,周之代商,都可以看出“天命靡常”。天命可以改授,那么要想獲得上天長久的眷顧,使政權穩(wěn)定的保有下去,則必須另尋出路,這個法子就是“敬德”?!熬吹隆睘槌橄蟮闹螄砟?,落實到具體的舉措即“保民”?!氨C瘛币鯓幼瞿兀咳纭渡袝た嫡a》中說:“若有疾,惟民其畢棄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苯y(tǒng)治者應當像醫(yī)生治病一樣耐心糾正民眾的過錯;像保護小孩子一樣,用心愛護民眾,讓他們能安定生活?!氨C瘛狈从辰y(tǒng)治者的“明德”,從而能夠從“天”那里獲得神秘力量的支持,使政權獲得永久的生命力。
周人依然相信上天具有神力,但與此同時也看到了人事的重要,看到了人的行為可以影響到上天,天不再是決定性主宰,人的行為具有干預效果,由此形成了“敬德”“保民”的政治觀,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以宗法制和分封制為基本,制禮作樂,構建了以“德”為核心的新的制度體系。
周公制禮作樂“天下大服”(《禮記·明堂位》),煩瑣而完備的禮儀制度自然不可能是周公一人一時定制,而是繼承夏商的已有的禮儀,有所損益,進一步整理和確立,使其更加完善。雖然一系列典章嚴明的制度是為政治服務而創(chuàng)立出來的,但不僅維護了周王朝建立之初的政權穩(wěn)定,更是使周人的道德倫理觀念加強,“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形成了新的禮樂文化傳統(tǒng),成為中國禮樂文明的開端。
禮本用于祭祀,而后轉為儀式制度,以血緣為秩序依據(jù),對不同宗法等級可以使用的禮儀規(guī)格做了規(guī)定,明確劃分尊卑、貴賤、長幼、親疏的關系,進一步加強宗法等級制度。禮包含宗教、政治、社會各方面,從天子到士人,都被納入這一體系之中,構成了中國宗法社會的基本組織結構和倫理觀念。代表著人與天、人與祖先、人與人,以及個體本身的基本規(guī)則。以國家為主體,周禮規(guī)定了嘉、兇、吉、賓、軍五禮:“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圍繞民眾日常生活,規(guī)定了土地制度、關稅制度、學校制度等;圍繞人的生命過程,規(guī)定了六禮,分別是:冠(成年)、昏(結婚)、喪(喪葬)、祭(祭祀)、鄉(xiāng)(宴飲)、相見時具體的禮儀章程。禮具有規(guī)范與引導作用,被民眾廣泛接納和認可,演變成穩(wěn)定的風俗習慣,成為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工具。
樂是禮的輔助,《禮記·樂記》載:“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倍Y可以別異,是秩序的代表;樂則和同,是和諧的代表。樂不僅是外在感官的審美享受,更重要的是兼具教化的功用,所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禮記·樂記》)。民眾欣賞同一樂舞,借由外在感官通達到內在的精神世界,由此獲得共鳴,提高文化認同,在道德觀念上進一步趨同。禮樂脫胎于宗教祭祀而走向世俗化、儀式化,注入“德”的核心,倫理色彩加強,使中國文化從原始宗教中擺脫出來,走向人文主義,禮樂文明下產生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范式,開啟了中國文化的新篇章。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中提道:“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又提到,“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誠哉斯言!要言之,可以總結為從重天到重人的思想變革以及相對應的“制禮作樂”的制度變革。由此,我們可以解釋周是如何以一個蕞爾小邦的身份,在人力物力財力皆遠遜于商的境況下,最終能克商成功而一躍成為“中國”的主人。這個中緣由,應該是多方面的。但最為重要的,是周人長期在農耕傳統(tǒng)下形成的堅韌、勤勞、善謀的民族品格,由此一步步由西向東,經營數(shù)代,最終完成了對殷商的大包圍并一舉滅之,這是歷史的趨勢與必然。“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在此過程中,周人在己之“天命觀”基礎上結合故殷文化中的先進理念,認識到“天命靡?!钡奶烀^并由此而生發(fā)出“敬德保民”的治國理念,以民為本。禮樂文明使周人思想由神秘主義的宗教走向倫理化的道德觀念,其不僅是周代文明的象征,從地域上來講,更是早期黃河文明的代表和重要組成部分,由此拓展開來,肇啟華夏文明,使華夏文明在文明進程上跨了一大步,更在世界文明史上熠熠生輝。正如許倬云先生所言,周人的禮樂文化“開啟了中國人道精神及道德主義的政治傳統(tǒng)”,也為此后的中國政治制度設立了綱領性的民意人心的規(guī)制,極大影響了華夏文明的進程,成為華夏文明的代表與象征。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