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周詩記荼苦,茗飲出近世。
初緣厭粱肉,假此雪昏滯。
嗟我五畝園,桑麥苦蒙翳。
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蓺。
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
庶將通有無,農(nóng)末不相戾。
春來凍地裂,紫筍森已銳。
牛羊煩呵叱,筐筥未敢睨。
江南老道人,齒發(fā)日夜逝。
他年雪堂品,空記桃花裔。
蘇軾被貶黃州,工資停發(fā),津貼全免,生活陷入了困境。正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堂堂大才子,竟然也要算計著過日子了。通過上期講的《杭州故人信至齊安》一詩,我們可以感受到朋友們對蘇軾的慷慨援助。千里迢迢,送來荔枝干、紅螺醬、西庵茶,真可謂高情厚誼。朋友們寄送的美食佳茗,一方面從精神上鼓勵著蘇軾,另一方面也從物質(zhì)上接濟(jì)了蘇軾。
黃州期間,蘇家“廩入既絕,人口不少”,光靠朋友們的接濟(jì)顯然不足以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然而讀書做官,是蘇軾唯一的謀生手段,其他的生財之道他是一竅不通。這時蘇軾想:要是自己能有一塊田,男耕女織,自給自足,該有多好。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蘇軾告訴好友馬正卿,自己想找一塊兒農(nóng)田種地。這位馬先生既有熱心又有能力,他跑了許多部門,終于為蘇軾申請下來黃州城東的一塊廢棄營地。真不少,足足有五十畝。
有人會問,蘇軾豈不成了小地主?情況可沒那么樂觀。這五十畝地,荊棘叢生,瓦礫遍地,極為貧瘠,根本談不上良田,只能稱為廢墟。開荒種田,蘇軾請不起長工,只能親力親為。這時的蘇軾,成了真正的農(nóng)夫。他手持鐵鍬、鋤頭等農(nóng)具,整治這塊早已貧瘠荒蕪的舊營地。這位大詩人,成了身體力行的拓荒者、耕種者。
經(jīng)過連續(xù)多日的辛勤開墾,這片荒地終于稍有起色。站在坡垅上,蘇軾周覽全境,根據(jù)地勢和土性,初步作了一個規(guī)劃。他打算在低下潮濕的地方種稻子,東部邊地則種些棗樹和栗樹。江對岸的王文甫,早已答應(yīng)要送一批桑果樹苗給他。竹子是蘇軾平生偏愛的植物,自然也很想種上一片。當(dāng)然,最好再種上幾株茶樹,這樣自己就不愁沒有好茶喝了。于是就有了這首《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
北宋的大冶縣,隸屬于興國軍,距離蘇軾所在的黃州,大約一百多里路。據(jù)《名勝志》記載:“桃花寺,在興國州南十五里桃花尖之下。寺有泉,甘美,用以造茶,勝他處,號曰桃花絕品?!?/p>
由此可知,桃花茶即大冶桃花寺的特產(chǎn)。宋代的知軍事王琪還寫有一首《桃花茶》,詩云:
梅花既掃地,桃花露微紅。
風(fēng)從北苑來,吹入茶塢中。
蘇軾是愛茶之人,自然也想將名茶引入東坡。且慢,東坡在哪里呢?其實就是馬正卿爭取來的那塊無名荒地。如前文所述,蘇軾的這五十畝坡地位于黃州城東,所以自然也就是東坡了。但東坡的含義又不止于這一層。應(yīng)該說,東坡之名,是蘇軾“追星”的產(chǎn)物。
早在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身為諫官的白居易上表主張嚴(yán)緝兇手,但被認(rèn)為是越職言事,遂降職為江州司馬,又遷為忠州刺史(今重慶忠縣)。忠州城東有一山坡,白居易于公事之余常到坡上植樹種花。以“東坡”為題詠對象,白居易寫下了諸如《東坡種花》《東坡種樹》《別東坡花樹》等眾多詩歌。其中《步東坡》最為有名,其詩前四句曰:
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
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
飽經(jīng)宦海沉浮的蘇軾,對白居易晚年“知足保和”的處世思想大加贊賞。白居易在忠縣東坡種花,自己在黃州城東種田,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于是,這塊無名廢田也就被蘇軾命名為東坡了。
在東坡耕種的日子,蘇軾開始自稱居士。唐宋自稱居士的文人不少,例如李白自稱青蓮居士,白居易自稱香山居士,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以及后來的李清照自稱易安居士等。當(dāng)然,名氣最大的還是東坡居士。
所謂居士,有兩種解釋。其一,指信仰佛教在家修行之人。其二,指有德才而隱居不化的人。那么蘇軾屬于哪一類居士呢?都是,也都不是。蘇軾,喜歡參禪悟道,但不是狂熱的宗教徒。蘇軾,不愛官場宦海,但也不是離避的隱居者。黃州的蘇軾,首先是一個普通勞動者。和如今在職場奔波的我們一樣,養(yǎng)家糊口,脫貧致富,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與此同時,他又不是一個平凡的勞動者,因為他善于在辛勞的生活中尋找無窮的樂趣。
蘇軾苦中作樂的能力,僅在飲食一道便可見一斑。杭州繁華,黃州落后,兩地生活水平不可同日而語。但蘇軾就是蘇軾,隨時隨地都能發(fā)現(xiàn)美味,并創(chuàng)造大快朵頤的機(jī)會。正是在黃州務(wù)農(nóng)時,他發(fā)明了著名的東坡肉,并煞有介事地寫下了一篇頌文,其文如下:
凈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蘇軾在黃州的生活當(dāng)然還是很苦的。但再苦的日子,他都善于苦中作樂。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尋找樂趣,那才是真瀟灑。生活中所面臨的每一次挑戰(zhàn),都在檢驗我們?yōu)t灑的底線。東坡居士,并不清心寡欲,也不消極避世。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瀟瀟灑灑地過好每一天。東坡居士的那份瀟灑,讓人欽佩,更令人向往??赡芤舱蛉绱?,我們更愛叫他蘇東坡,而不是蘇軾或蘇子瞻。
第一部分,自“周詩”至“昏滯”,講的是飲茶的歷史。
所謂周詩,指《詩經(jīng)》。《詩經(jīng)》中涉及“荼”字共有七處:《邶風(fēng)·谷風(fēng)》:“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薄洞笱拧ぞd》:“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薄多嶏L(fēng)·出其東門》:“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薄夺亠L(fēng)·七月》:“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薄秶L(fēng)·鴟鸮》:“予手拮據(jù),予所捋荼?!薄吨茼灐ち捡辍罚骸捌滏n斯趙,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大雅·桑柔》:“民之貪亂,寧為荼毒。”
據(jù)沈澤宜《詩經(jīng)新解》所述,這七處“荼”字分別為苦菜、茅花和陸地穢草。換言之,《詩經(jīng)》中的“荼”都不是“茶”。一直到唐代,飲茶的習(xí)慣才在全國流行,并與文化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所以蘇軾在詩中才有“茗飲出近世”之說。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即可見蘇軾在茶學(xué)中的造詣。
第二部分,自“嗟我”至“子蓺”,講的是種茶的原因。
東坡本是廢地,拓荒工作實屬不易。幸虧有馬正卿、潘丙、郭遘、古耕道等朋友的幫助,才大功告成。不過,這時候種稻子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地不能荒著,否則今年豈不是沒有收成了?于是,只好先種麥子。蘇軾在《東坡八首》其五中寫道:
良農(nóng)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柘未及成,一麥?zhǔn)赏?/p>
由此可見,桑與麥,都是東坡的當(dāng)家作物。這時候蘇軾發(fā)現(xiàn),田園林下還有些空地。種糧食是不可能了,種茶倒是正合適。
蓺,音同藝,解釋為種植。通過詩文可知,蘇軾向大冶長老處求來的是茶子,而非茶苗。正如陸羽《茶經(jīng)》所說,“藝而不實,植而罕茂”。唐宋時期,都是以種子直播的方式種植茶樹。至于壓條、扦插等無性繁殖技術(shù)應(yīng)用在茶樹栽種上,那是很晚近的事了。
第三部分,自“饑寒”至“相戾”,表現(xiàn)的是蘇軾的幽默。
化油解膩、消食祛滯,是茶的功效。有人不禁要問:像蘇軾這種飯都吃不飽的人,種什么茶樹呢?三杯茶下肚,您東坡居士非得醉茶不可。
農(nóng)末,即農(nóng)商。戾,音同利,解釋為違背。面對質(zhì)疑,蘇東坡不慌不忙地說:我種茶可不光是為了自己喝,我可以拿到市場上換錢啊。您瞧,蘇軾從茶客變成了茶農(nóng),又從茶農(nóng)變成了茶商。種田、植樹、經(jīng)商,這在一般士大夫看來可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情,可到了蘇東坡這里,一切都是那樣的平常。東坡居士的瀟灑,不是擺擺樣子,而是直面人生。
第四部分,自“春來”至“敢睨”,顯示出對茶的珍視。
紫筍,本是唐代湖州的名茶,這里代指佳茗。筥,音同舉,是采茶時背的竹簍??鸸_,在這里代指采茶之人。冬去春來,萬物生發(fā),桃花茶也萌生了嫩芽。蘇東坡視如珍寶,一方面禁止牛羊近前啃食,另一方面更要提防歹人偷采。這可不是蘇軾小氣,而是還不到采茶的時候。陸羽《茶經(jīng)》中說,茶樹栽種“法如種瓜,三歲可采”。桃花茶樹,剛剛萌發(fā),起碼要再過三四年才能夠采制好茶。
第五部分,自“江南”至“花裔”,講的是美好的愿望。
江南老道人到底是誰呢?其實蘇軾一生都與道士有緣。他八歲入學(xué),老師張易簡就是一位道士。成年后,蘇軾的朋友里也有不少道士。例如在《赤壁賦》里出場的楊世昌,便是蘇軾的一位道門好友。
深受道家學(xué)說影響的蘇軾,寫詩時也常以道士自居。例如《海上道人傳以神守氣訣》一詩中,他便自稱為海上道人。除此之外,他也自稱過鐵冠道人。由此推斷,江南老道人指的就是蘇軾自己。
蘇軾在黃州時已年近五旬。這個年齡在當(dāng)時完全可以算是老人家了。蘇軾說自己已經(jīng)年邁,真希望他年還有機(jī)會品嘗到自己種的桃花茶。到時候也忘不了大冶長老的賜茶之恩。
那么蘇軾喝到了在東坡種的桃花茶了嗎?此詩寫于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蘇軾于元豐七年四月離開黃州,改任汝州團(tuán)練副使。短短三年,小茶苗恐怕還不能采制佳茗。由此推斷,蘇軾怕是沒有喝到過自己親手栽種的桃花茶。“他年雪堂品”的美好愿望,終究未能實現(xiàn)。
蘇軾在黃州,種桑種麥也種茶。他雖名為團(tuán)練副使,實際上已成了靠土地吃飯的農(nóng)民了。蘇軾每日辛勞耕作,雖筋疲力盡,卻神清氣爽。當(dāng)年陶淵明自耕自種于斜川,不也是如此嗎?蘇軾認(rèn)為,黃州就是斜川,自己恐怕就是陶淵明轉(zhuǎn)世。在種下桃花茶的第二年,蘇軾寫了《江城子》這首詞: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dāng)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不為五斗米折腰,是陶淵明品格的反映。這句話似乎也不全對。蘇軾種下茶子時,不也需要彎腰嗎?蘇軾收獲麥子時,更是要彎腰了。甭管什么農(nóng)活,您只要干上一天,保證累得直不起腰。
但是,此折腰,非彼折腰。在田地里折腰,只要休息一天,腰身又可以站得筆直。而在官場上折腰,你的腰則每時每刻都是彎的。艱辛的農(nóng)活,只是勞損身體;混沌的官場,則會扭曲品格。東坡上栽茶的蘇軾,欣然對土地折腰,卻不肯對權(quán)貴和命運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