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馬右各

在一個小地方生活久了，會變懶。我說的這種懶是思維惰性——它也會蔓延到意識深處。陽光每天都是新的。陽光下的生活毫無疑問猶如陳詞濫調(diào)一般充滿種種不堪。作為生命個體在經(jīng)由生活中的一切，又在被一切生活經(jīng)由。這種雙向往復(fù)無疑是一種酷刑，像把自己置身于利刃下。而在某個停頓的間歇，有像光的物質(zhì)從一閃而逝的縫隙漏下來。這些瞬間，在帶給生命足夠的欣悅與戰(zhàn)栗。這些光的物質(zhì)，像流螢飛舞在內(nèi)心記憶的空際。如果寫作是神賦予生命的意外形式，它降臨之際，也把一個心靈捕手的身份默默饋贈與人?！抖峙f事》便是可能的網(wǎng)中之物。

天氣變暖，又是周六，街上的人明顯多于平時。穿過市場街，向北，不多遠(yuǎn)，就來到一個十字街口。街口東側(cè)，路南有兩家攤位，一家賣水果，一家賣蔬菜。路北是零售小商品攤，支著四張鋼絲床，擺成折角狀，床上擺滿規(guī)格大小不同的盒子，盒子內(nèi)琳瑯滿目擺著各類小物件。若不是集中看見，怎么也想不到日常生活竟如此零碎地分散在這些小物件身上。它們具形、具色、具用，一再被忽略又不可或缺。路西南側(cè)是一家炸油條的攤位。剛開炸，油香味彌漫，散開了便氤氳出像日子被做舊后又蒸炸出來的生鮮氣息。街口西邊北側(cè)的便道上，散放著三張牌桌。一張高桌，兩張低桌，全是淘汰下來的舊家具，當(dāng)廢物利用。每張牌桌邊站立的人，要比坐桌的人，多出N個。最熱鬧的一桌，幾乎看不見內(nèi)圈的牌手。往常這里還會有一個象棋攤，今天沒設(shè)擂。沿街路向西，便道上仍見零星支著的牌桌，牌手有男有女。街路兩邊栽著法國桐，樹干粗壯，茂密的樹枝彼此架空交錯。它彎垂的枝條上已鼓出葉子的芽苞，就等一夜春雨交歡，綻開新葉。

下午的光線隱隱括住他們——讓一切恍如嵌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殼內(nèi)。內(nèi)心忽然浮起一個句子：小鎮(zhèn)下午的安靜時光。定格這一刻。

他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時光里。等著被這樣的時光收走。我也是。還有尤大、年二、韋三、朱四、竇五、六巧以及《二街兄弟》中的老七（謝莊系列小說中的人物），他們都曾在小鎮(zhèn)靜默的時光里生活。此刻，他們就是牌手坐在某張牌桌上，或是圍觀者站在他人和自己的一旁。他們逃離小說人物的枷鎖，重回生活現(xiàn)場。

我停下腳步，站在他們身后的角落里。默默地看，默默地想。這一路經(jīng)由而來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不斷遇到熟人還被奇怪地呼喚出名字的人，是誰？為什么，那些張嘴說話的人，臉上、目光中的神情——看他像看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另一個人的影子。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在像被迫似的代人回答。所有現(xiàn)實(shí)中的人，無疑都重疊或背負(fù)著小說人物的命運(yùn)。但令人驚訝的是，人們對此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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