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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櫻花樹下埋葬著尸體

        2022-04-13 20:35:13麗莎·威爾斯
        海外文摘 2022年4期
        關鍵詞:珍妮弗阿明遺體

        麗莎·威爾斯

        阿明戈·鮑勃·坎蒂薩諾堅信自己還沒走到生命的盡頭。但他的妻子珍妮弗·布利斯深知,在與喉癌斗爭了八年后,這場戰(zhàn)役終究是要結束了。阿明戈脖子上的腫瘤已經(jīng)破裂,留下了一個開放創(chuàng)口。每天珍妮弗需要清潔傷口,避免感染。癌細胞一點點朝著阿明戈的頸動脈擴散。醫(yī)生警告他隨時都可能因動脈大出血而亡。

        “我相信你的靈魂永存,”珍妮弗安慰他,“但眼下你得好好想想如何安排后事。”阿明戈不確定該如何處置自己的遺體。泡在有毒的防腐液中埋入地下是不可能的——終其一生他都是堅定的環(huán)保主義者,根本沒考慮過對尸體進行防腐處理。不久后,珍妮弗便聽聞有遺體堆肥項目的存在。

        2020年5月,美國華盛頓州一項關于遺體堆肥的法案正式生效,該遺體處置方式被稱為“自然有機回歸”(NOR)。一家名為“再創(chuàng)”(Recompose)的公司于同年12月在西雅圖以南的肯特市開設了全球首家NOR工廠,并將其命名為“溫室”(Greenhouse)。對一生致力于有機農(nóng)業(yè)革命,倡導無農(nóng)藥土壤保護的阿明戈來說,將自己的身體交還自然這一方案近乎完美。

        阿明戈開始接受自己走向死亡的事實,他致電“再創(chuàng)”創(chuàng)始人卡特琳娜·斯佩德,確認項目細節(jié)。堆肥是有機農(nóng)業(yè)的基礎,阿明戈對此非常了解——他甚至擔任過大型堆肥作業(yè)的顧問??ㄌ亓漳饶托牡貫樗忉屃诉z體堆肥的流程。他對此沒有異議,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阿明戈才明確地囑咐珍妮弗:“這就是我想要的葬儀?!?/p>

        2020年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阿明戈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親人為他清潔身體、涂抹油膏,并在靈前守夜。“他看起來像個國王,”珍妮弗告訴我,“他真的,真的很漂亮?!蔽铱吹搅怂z體的照片,身體被放在麻布上,脖子以下被干草和花瓣覆蓋。樹葉和薰衣草編就的花環(huán)戴在他的頭上,一顆瓢蟲吊墜垂下掛在他的眉心。胡須被精心修理過,他的表情沉靜安詳??雌饋泶_實如同國王,抑或是凱爾特神話中的林地神祇。唯有裹著紗布的脖子,成了他凡人身份僅有的證據(jù)。

        守靈的第三天,珍妮弗感受到他的靈魂也遠去了。在新年來臨之際,阿明戈和其他九位先驅一同長眠在“溫室”中,歸于塵土。最年長的是92歲,最年輕的不過48歲。訃告上寫著他們的生平:“一位熱情的讀者”“一位優(yōu)秀的甜點師”“一名負責的大廚”,還有園藝師、畫家、木匠、養(yǎng)蜂人和訓犬師。有一人給無家可歸的青年教授寫作,有一人在執(zhí)法部門勤懇工作了三十載。逝者厄尼·布魯斯推動了水下攝影的發(fā)展,被譽為“海洋安塞爾·亞當斯”。

        他們的遺體與苜蓿、稻草還有木屑一起被放入一個八英尺長的鋼制圓柱體中。在接下來的30天里,工作人員會定時監(jiān)測容器內(nèi)的水分、熱量和酸堿值,偶爾轉動它們,直至尸體變成土壤。隨后,土壤會被轉移到固化箱中放置兩周,接受毒素測試和清潔。

        NOR生產(chǎn)出的土壤半數(shù)會被轉移至華盛頓州西南部的貝爾斯山森林。遺體堆肥可以制造一卡車的土壤,重達1500磅。對逝者家屬來說,將這么多土壤帶回家明顯是不現(xiàn)實的。因此,“再創(chuàng)”為他們提供了捐贈山林的方案,在那里,土壤被用于修復因過度砍伐而退化的土地。

        但阿明戈擁有自己的農(nóng)場。因此,珍妮弗租了一輛大卡車把整立方土壤帶回了家。她把這次行程變成了朝圣之旅。她走走停停,拜訪親友,參觀他們心愛的河流源頭。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們的農(nóng)民朋友前來帶走了一部分土壤并撒在自己的地里。珍妮弗則用剩下的土壤栽種了櫻桃樹。

        我問她,將丈夫帶回家是怎樣一種感覺?!班?,它是堆肥?!彼缡钦f,“它從阿明戈的身體而來,對我而言很珍貴,但其本質(zhì)還是堆肥?!?/p>

        那些從死亡中綻放的美麗將會成為無比珍貴的夢。

        我的生活中有兩類人,一類是會花時間思考、計劃并與他人談論如何處置自己遺體的人;另一類則是避而不談的人。我屬于前者。

        兒時我期待一場維京人的葬禮,這一想法來源于1988年麥考利·克金主演的電影《天倫樂》。電影里,一群孩子高高抬起爺爺?shù)氖w,將其裝上船并推入大海,然后射出一支火箭點燃船只。旁白說,如果天空在此時發(fā)紅,這意味著亡者被引向了美好的世界。

        當我20歲的時候,我考慮了更為現(xiàn)實的火葬。我希望我的骨灰被撒在我最喜愛的河畔,被從高崖上拋入太平洋,抑或是經(jīng)由炮彈被發(fā)射到大氣層。但在經(jīng)歷友人骨灰被不慎丟失的事件后,我重新考慮了一番。我了解了天葬,將尸體暴露在野外供猛禽食用;我也查閱了堿性水解法,一種將尸體放在氫氧化鉀溶液中使其液化的方式。近期我打算購入一種裝有真菌的裹尸布。真菌可以吃掉我的身體并對其中的有毒物質(zhì)進行生物修復。我認同珍妮弗的觀點,談論我們的身后事很重要,生者不必去猜測我們的遺愿。同時,我也癡迷于死亡冥想本身,它可以促使我對生活進行有益的反思。

        譬如,維京葬儀對我的雙重吸引力:死亡的美麗——我想漂浮,在海上燃燒,讓天空稱量我的人生;我也渴慕著電影里孩子們的生活——搭建篝火、射箭、違抗權威。換言之,思考如何死亡教會了我如何生活。在我看來,直面不可避免的現(xiàn)實是一種心理成熟的象征。

        但這也是有代價的——你會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如我們所想的那么簡單,真相會讓夢想蒙塵。維京葬儀是杜撰的,事實上,他們會將安放尸體的船只置于陸地上焚燒,也會包含活人祭祀的野蠻儀式。此外,天葬和炮彈在我居住的西雅圖都是被抵制的。即便被允許使用大炮,焚化尸體所產(chǎn)生的碳排放量也是驚人的。堿性水解對生態(tài)的影響較小,但和火葬一樣會浪費人體的營養(yǎng)物質(zhì)。區(qū)別僅在于變成灰還是被沖入下水道。即便是真菌裹尸布,也沒有比土壤自然分解多出什么額外流程。在經(jīng)歷過這樣一番糾結折騰后,人們可能得出結論:“你還是老實活著吧。”

        永生當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在我邁入中年的幽暗森林時,我注意到了遺體堆肥。這是一種沒有明顯缺陷的遺體處置方案,一種旨在減少人體產(chǎn)生二氧化碳,還能為生態(tài)作出貢獻的美好計劃。

        遺體堆肥的優(yōu)勢是否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還尚待觀察,但那些從死亡中綻放的美麗將會成為無比珍貴的夢。一如那些可回收產(chǎn)品上所印的話語:“我可以是一顆松果”“我可以是一片樹林”“我可以是一片花田”。

        “再創(chuàng)”創(chuàng)始人斯佩德是一名有經(jīng)驗的建筑師。2011年,當她還是麻省大學阿默斯特分校研究生時,便萌生了遺體堆肥的想法。準確來說,是她在自家后院喝著啤酒,看著她的寶寶在草地上打滾,驚嘆他們長得那么快時有了靈感。她意識到自己也在飛速成長,但方向是什么?是啊,是死亡。那么死后她的軀體會怎樣?

        這個啟示激勵著斯佩德尋找火葬和土葬的替代方案。就在她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朋友向她介紹了牲畜遺骸堆肥。這是一種鮮為人知的農(nóng)業(yè)實踐,農(nóng)民會將腐壞的牲畜軀體扔進堆肥中。借由該實踐,斯佩德的碩士畢業(yè)論文《臟污與分解:為城市死者提供安息之地》最終成了“再創(chuàng)”公司的種子。她認為,遺體堆肥可以幫助解決墓地不足的問題,并減少傳統(tǒng)喪葬帶來的環(huán)境成本。同時,她的提案也是對現(xiàn)有喪葬觀念的批評。在她看來,尸體不是需要被銷毀的疾病載體,而是滋養(yǎng)眾生的生命之泉。

        最初,斯佩德將遺體堆肥計劃稱為“城市死亡方案”(Urban Death Project)。這是她能想到的寓意最為直接的名字。在喪葬這個非常重視委婉表達的行業(yè)里,它體現(xiàn)著斯佩德對委婉的拒絕。

        但這個名稱并不能體現(xiàn)NOR概念里“重生”的特質(zhì)。因此,當她2017年成立自己的公司時,她將其命名為“再創(chuàng)”。這一術語的運用十分精妙,它既能彰顯品牌特色,也是對遺體堆肥過程的客觀描述。死者的軀體被分解并重組,成為“在視覺、化學和微生物概念上都無法識別的新材料”。

        通過多年的研究,斯佩德及其團隊證明了堆肥實驗是科學可行的。但NOR方案的合法性仍待確認。斯佩德與當?shù)卣f客合作,制定NOR合法化戰(zhàn)略,不斷進行演講宣傳。幸運的是,州參議員杰米·佩德森是她的鄰居。斯佩德請他喝咖啡,并解釋她所做的事。“氣候變化是他所關注的議題,佩德森的支持者會贊成我的想法?!彼f。

        2019年,佩德森提出了編號為SB5001(關于人類遺骸)的提案。這是美國首個提出將遺體堆肥合法化的法案?!坝辛嗽谒狼皼Q定將自己的遺體捐贈給我們進行研究——這是他們最后的立場,也說明了一些事?!彼古宓抡f,“他們的朋友和家人向立法機關作證:‘這對死者來說非常有意義?!敝蓍L杰伊·英斯利簽署了該法案。從那時起,其他州也陸續(xù)推出了類似的法案,在俄勒岡州和科羅拉多州已獲準通過。

        與此同時,網(wǎng)上也涌現(xiàn)出大量“再創(chuàng)”的粉絲。公司的郵件列表新增了15萬用戶。世界各地都有對遺體堆肥感興趣的人?!霸賱?chuàng)”原本計劃租用西雅圖周邊一片1.85萬平方英尺的倉庫安裝100個堆肥艙體。但由于疫情,計劃被打亂。一位熟人為公司提供了位于肯特的倉庫,面積要小得多。斯佩德只能安裝十個艙體。她說:“我最擔心的是我空談了這一夢想十年而無法實踐它?!笨上驳氖?,艙體立刻就被預訂出去,堆肥名單已然列出。

        在春季第一個回暖的日子,我驅車前往貝爾斯山拜訪艾略特·拉塞尼克,一位擁有宗教學學位的前音樂節(jié)組織者。2019年,他期望能修復其名下非營利組織購買的700英畝土地。修復土壤需要大量堆肥,他不知道從哪兒能獲取這樣的資源。恰好斯佩德也在為處理堆肥的事情苦惱。兩人的合作關系仿佛是命運安排。

        我抵達貝爾斯山時,艾略特從一個小木屋里出來向我揮手致意。我們談論著今日的好天氣和我開車時發(fā)現(xiàn)的麋鹿足跡。他問我想看什么,我說:“一切?!庇谑?,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中,我們漫步于山林,穿過低地針葉林,進入古老的橡樹林。我們攀過一座小山,來到一座廢棄的采石場前。他向我指示河流中的涵洞,他計劃來年拆除這些涵洞,它們會阻礙鮭魚的洄游。

        艾略特氣質(zhì)溫和,像個哲學家。他認為NOR是一個合宜的首字母縮略詞,“是一種描述存在于閾限狀態(tài)的物質(zhì)的方式”。他覺得土壤既不是完全精神的,也不是完全物質(zhì)的存在,它兩者兼有。艾略特贊同我的想法,認為遺體堆肥更為長遠的影響在于,它可能引起我們和其他所有生命關系范式的改變。如果我們將NOR所產(chǎn)生的土壤視為神圣,因為它來自人的軀體,或許我們就會將所有生物量神圣化。這一理念許是當下人類生存所必須的?!皻夂蛭C從根本上來說是土壤危機?!卑蕴厮伎嫉溃耙淮说乃劳鍪瓜乱淮靡陨?,宛如一首詩?!?/p>

        暗含危機的山路也會時不時使我想起之前瀏覽過的訃告片段。他們的故事交織在一起,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我們一路顛簸,穿越茂密的灌木叢,在一片破敗的草地停留。皚皚白雪覆蓋著草地邊緣古老的山火痕跡,在藍色的天空下熠熠生輝。那一瞬間我深深體會到,自己活著。死亡冥想可以幫助你想象自己渴望的死后安排,也可以幫助你更好地欣賞你已經(jīng)擁有的人生。

        回到山下,我們在另一片種滿了赤楊木樹苗的土地停下。我抬眼看到了那些堆肥,來自五名逝者的身體。蒼穹之下,那個土堆如此不顯眼。我們默默地站在土堆前,然后我感嘆了一聲。

        艾略特問我是否想捧一抔土在樹苗下,就像“再創(chuàng)”工作人員所進行的儀式那樣。起初我并不想這么做,我覺得觸摸這些土似乎冒犯了死者。對我而言,它們不是堆肥,而是人。他們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道德信念,有仍在某處默默思念他們的親人,這些土太珍貴了。

        但我轉念一想,正是這份珍惜的心思,才使我配做這樣的事。我將手伸入土丘,捧起土壤于陽光之下。它的外觀和氣味與我在森林里所見泥土,一模一樣。

        [編譯自美國《哈潑斯雜志》]

        編輯: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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