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熱的夏天到啦，暑假也隨之到來，吹著空調(diào)、吃著西瓜的時候，怎么能夠少了故事相伴呢！在這個暑假，我們將于7月和8月連續(xù)兩期推出“中國布爾津·十月童話節(jié)”童話征文活動的優(yōu)秀作品。這些故事會給你插上想象的翅膀，在夏日的風(fēng)中翱翔。

在童話邊城布爾津，有一個神秘的喀納斯湖。在童話的世界里，喀納斯湖畔生活著各種族群：人類、動物、妖精、怪物……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相互交織，形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這里，有陰謀與欺騙，也有友誼和冒險，而最珍貴的還是亙古不變的勇氣和愛?！犊{斯湖怪的祝福》這個童話營造的氛圍讓我們陷入其中，對布爾津這個遠(yuǎn)方的小城充滿了向往。

童話是最富有想象力的體裁，它所書寫的是人們內(nèi)心的真實，這種真實經(jīng)常來自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思考?！队白有袆印肥欠浅：每吹囊黄挘菢O富生活質(zhì)感的故事會讓你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就是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文中許多充滿哲思的句子也啟迪我們思考：如果換一個影子就可以增強力量，你會拋棄掉自己的影子嗎？如果人的欲望可以無限制地滿足，你將如何控制它泛濫？

《三個火槍手》是一個簡單又溫暖的故事。萌萌噠的貍貓即使修煉成人形，也還是帶點兒傻呵呵的氣質(zhì)，它們與人類的互動非常可愛有趣，一切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又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動物成精的故事脫胎于民間故事的傳統(tǒng)，又加入了現(xiàn)代生活的元素，輕松的風(fēng)格讓人仿佛是吃了一顆蜜桃口味的QQ糖，忍不住從心底笑出聲來。

童年不應(yīng)該缺少童話，生活也不應(yīng)該缺少童話。這個夏天，讓我們在童話的陪伴下享受簡單的快樂！

大自然和書是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冷林蔚

小滿

我第一次看見那個古怪的影子，是在爸爸單位的后院里。那時是下午四五點鐘，天色還很亮，黑乎乎的它攀在一面白墻上，十分醒目。隔著一段距離，我好奇地打量著它。它像是生怕被什么人注意到似的，躡手躡腳地貼著墻皮移動，周遭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它立刻像只靈巧的貓似的爬上樹梢，躲進(jìn)繁茂的樹影里，就連手腳都彎曲成枝丫的形狀。我看得饒有興致，卻又不敢貿(mào)然靠近，便從地上撿了一塊小石子丟過去，石頭擊中了它，它悄無聲息地從樹上掉下來，像一片剝落的舊墻紙，輕飄飄地鋪到了地上。我大著膽子走到它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它看。它躺在地上，有手有腳，還有一個圓乎乎的大腦袋。它的一只又黑又細(xì)的小手，在地上輕輕敲著，聲音小小的，不仔細(xì)聽，還真聽不到呢。它是在表達(dá)什么嗎？望著它平鋪在地上、像書簽一樣薄的身體，我的心里浮現(xiàn)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莫非，它是個影子？可是，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影子？

我本能地回過頭，望了望寸步不離跟在我身后的獵豹影子，在我的認(rèn)知中，影子就該是這樣五彩斑斕又生龍活虎的。可是眼前的這個影子，黑得就像是在墨汁里浸泡過一樣，全身上下擠不出一絲的亮色，體形也很單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刮跑似的。

“你也太丑了吧?！蔽野胧求@愕半是憐憫地嘆息道。

它委屈地將身子蜷曲起來，像是煙囪里吐出的一小團(tuán)黑霧。

我有點兒納悶，難道它能聽懂我的話？

廠房那邊傳來一陣喧嘩，是爸爸下班的時候到了。我立刻將這個古怪的影子丟在腦后，拔腿就朝前面跑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力道突然拽住了我的腳踝，我站立不穩(wěn)，直接摔了個屁股蹲兒，整個人疼得像是要裂開了。我又羞又惱地回過身去，發(fā)現(xiàn)那只黑色的小手，正牢牢地握在我的腳后跟上。

“你干什么？”我大聲地呵斥它。它顯然吃了一驚，立刻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你快松手，我要走了。”我用力去掰它的手，但那只墨黑的手就像用強力膠粘在了我的腳上一樣，紋絲不動。

“小滿?！笔前职衷诤拔伊?。情急之下，我腦子一熱，不管不顧地朝著影子踹了好幾腳。影子無聲地嗚咽了一下，手一松，我借機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爸爸自行車的橫梁上，搖晃著兩條腿，不經(jīng)意地看著我的獵豹影子和爸爸的魯班影子跟著我們一路跳躍，像兩個翅膀一樣。我四下里張望，不管我的眼睛朝向哪一個方向，都能看見跟在人身后的花花綠綠的影子，什么都有，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它們躍動的時候一起一落，一下子跳到這邊來，一下子又跳到那邊去。影子和影子交織在一起，我們在別人的影子間游走，別人也在我們的影子間穿梭。藍(lán)藍(lán)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像春天鈴蘭花遍地的牧場。我想，如果能騎著自行車到上面轉(zhuǎn)轉(zhuǎn)，該有多好。

爸爸的車筐里放了只很大的紙盒子，不用猜也知道里頭裝著什么。今天是我十歲生日，但我對生日禮物并無期待。

果然，回到家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裝飾了彩燈和氣球，桌上也擺好了我最喜歡的覆盆子奶油蛋糕，蛋糕足有臉盆那么大，黃色的底子，上面撒著星星點點的葡萄干，果醬層層疊疊，奶油精巧得好像大理石浮雕一樣。媽媽細(xì)心地將生日蠟燭插在蛋糕上，她的身后拖著一個玫瑰花的影子，整個人除了閃耀著玫瑰色的光彩之外，還散發(fā)出一陣陣醉人的甜香。

“日子過得真快！想想十年前出生時，你還只有這么一丁點兒大?！眿寢尡犬嬛f。

“小滿，生日快樂?！卑职窒騺聿簧蒲赞o，把紙盒子遞給我的時候，樣子也有些嚴(yán)肅。

我打開盒子，果然，和我之前預(yù)料的一樣，里頭裝著一個新影子，那是一個鯨魚的影子。

“你不是一直想學(xué)游泳嗎？你爸給你做了這個。保準(zhǔn)你游得又快又穩(wěn)?！眿寢屝χf。

“這是我做出的第一個能折疊的影子，怎么樣，還不錯吧？”爸爸頗有些自豪。

我配合地點點頭，摸到腳后跟上的搭扣，熟練地把獵豹影子摘了下來，又把新收獲的鯨魚影子打開換上。新影子和新衣服一樣，都帶著一種未經(jīng)磨合的強烈的新鮮感，上身的瞬間，一股咸海水的味道撲面而來，耳邊響起悅耳的濤聲，眼前則浮現(xiàn)了一幅畫面：一只巨大的鯨魚將頭伸出水面，像噴泉一樣，將閃亮的水柱灑向空中，化成無數(shù)水滴又落回到水面上來。雖然每年的生日禮物都是影子教我有些厭煩，但也必須承認(rèn)，這個鯨魚影子看上去的確很漂亮，整個城市都找不到比這更漂亮的影子了，而且還這樣的神奇，好像真的有鯨魚的靈魂藏在里面，這多少給了我一些安慰。要說夏天能有什么事情讓我真正喜歡的話，那就是洗個涼爽的海水浴了。

吃完蛋糕，許完愿望（我的愿望是明年的生日禮物不要再是影子。不過這個愿望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我拖著生日禮物回了房間。說實話，這個鯨魚影子太大了，簡直像折疊起來的地球的翅膀，一展開，連地球都能飛上天似的。不過誰都知道鯨魚在水中的能量，這樣的影子，在市場上至少要賣到幾千塊，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是舍不得買的，還好，我爸爸是方圓幾百里最有名的影子工匠，這世上就沒有他造不出來的影子。

我拎起書包，發(fā)現(xiàn)書包扣不知在何時松開了，敞開的口袋就像一張咧開的大嘴，露出里頭那些牙齒一樣整齊排列的書本。我并沒在意，爸爸騎車時快得像風(fēng)，我的書包扣被甩開是常有的事。我走到壁櫥前，盤算著今天寫作業(yè)時要換上哪個影子。平時上學(xué)我都會換上頭腦最聰明的愛因斯坦的影子，不過這星期它被媽媽送去干洗店了。那就找個牛頓的影子替換吧。我拉開壁櫥的滑門，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影子，孔雀、鴿子、貓頭鷹、莎士比亞、貝多芬……每一個都栩栩如生，光彩奪目。像所有希望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人一樣，一個影子只能提升人的一個方面，想要跑得更快，就掛上獵豹的影子，想要跳得更遠(yuǎn)，就掛上青蛙的影子。只不過人常常很難確定最想要的是什么，總覺得跑得快很有趣，跳得遠(yuǎn)也不錯。如此一來，即使擁有了一堆影子，人還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

好生翻騰了一陣，我的眼前總算出現(xiàn)了牛頓的影子，我將它從衣架上摘下來，抖了抖，代替獵豹影子拴在了腳后。就在這時，壁櫥里傳出了一聲響動，雖然不大，但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拿起墻邊的晾衣桿，重新拉開柜門，將里面的影子一個個全都挑了出來，當(dāng)最后一個影子被我丟到床上的時候，我看見，空蕩蕩的柜子里縮著一團(tuán)黑影，比最深的黑夜還要黑。

嗒嗒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這可真是件怪事。比這更怪的是，有些時候，我的腦子里會突然冒出一些莫名的記憶，有時是一幅畫面，有時是一段旋律，還有時是一種情緒，比如，燙得冒煙的沙灘、結(jié)冰的井蓋、墻頭上的花貓、旋轉(zhuǎn)的音樂盒、快樂、悲傷。它們像是從整張布料上剪下來的碎布頭，東一塊西一塊地丟在我空白的大腦里，我費了很大力氣也無法把它們拼湊成一塊完整的布料，到處都是缺口，丟失的部分比得到的部分要多得多。因而保留在我記憶中的片段雖然珍貴，卻像夢一樣不真實，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我還是很感激它們的出現(xiàn)，在它們出現(xiàn)以前，我的生命是全然空白的，就像沒有活過一樣。是這些記憶的碎片給生命的沙漠帶來了陽光、雨露和綠植，讓荒蕪的沙漠有了生機。我開始掌握詞匯，理解情緒，并學(xué)會了思考。放在以前，我絕對不會去關(guān)注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這些問題，但是現(xiàn)在，每時每刻我都努力地想要尋找答案。我甚至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嗒嗒。我住的地方掛著一個像滿月一般圓的金色鐘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不時地發(fā)出嗒嗒的聲音。我覺得這聲音很好聽，就像記憶中的心跳聲。

說起我住的地方，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間四周擺滿了貨架，貨架上清一色是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每個盒子里都住著一個和我一樣的黑影。雖然年紀(jì)大小高矮胖瘦不同，但都是一個身體，一個腦袋，一雙手與兩只腳，而且都是黑漆漆的，樣子不大好看。不過，沒有哪個影子能說出，就連最老的影子也不知道，我們到底在這里生活了多長時間，在我們的記憶中，好像生來就一直是住在這里的。

因為擠進(jìn)了太多的影子，房間里通常是昏暗的。只有當(dāng)大門打開時，才有一束陽光照進(jìn)來，灰塵懸浮在半空中，霧蒙蒙的，像心中的未解之謎。房間里究竟有多少個影子，沒有人數(shù)過，連穿工作服的人都說不清。他們只知道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運來一車又一車的黑影，玻璃盒子被塞得越來越滿，很多格子里都住了兩三個，甚至更多的黑影。

空間越來越狹窄擁擠，很多黑影都有怨言。雖然無法講話，但我們常常有些不同尋常的想法，日子久了，我們就研究出了一套獨特的交流方式。比如，敲一下玻璃是你好，敲兩下是再見，心情好的話就像彈鋼琴一樣輕柔地敲擊玻璃，心情不好就把手攥成拳頭重重地砸在玻璃上。這些天，住在我隔壁的胖黑影每天都把玻璃敲得震天響，它的那格空間里已經(jīng)被塞了四個黑影，未來可能還會更多。

但迄今為止，我都還是一個人住，很幸運的，我擁有了更多的空間和時間來思考。主要思考的還是那個簡單又復(fù)雜的問題—我到底是誰？我只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一種叫作影子的物質(zhì)，而影子在這個世界里很常見。那些穿工作服的人，每個人的身后都無一例外地跟著影子。但是，那些影子的樣子和我完全不同。它們中有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也有一些無法被歸類的事物，比如巖石和星球。它們掛在人的身后，龍騰虎躍，英姿勃勃，有時它們將那些人襯托得異常光輝，有時又仿佛目中無人，仿佛要掙脫人類的束縛，飛到別處去似的。

和我黝黑又模糊的面貌相反，它們?nèi)济婺壳逦?、形態(tài)鮮活、顏色亮麗。它們是我生來所見過的最美的東西。但最令我羨慕的并不是它們的樣子，而是它們可以自由活動。這樣說可能不大準(zhǔn)確，畢竟它們什么事都不能做主，一切都得聽從人類的指揮，但不管怎么說，比起被關(guān)在玻璃盒子中的我來說，它們顯然要自由得多了?；蛟S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人類不喜歡、不能使用的東西，就不應(yīng)該存在?！盁o論如何我得離開這里，去看看外邊的世界，去尋找記憶的源頭，弄清楚生命的意義?！蔽矣猩詠淼谝淮萎a(chǎn)生了渴望，荒唐的、美妙的、強有力的渴望。我不知道我的渴望什么時候能夠?qū)崿F(xiàn)，不過不要緊，我是能夠等待的，每個經(jīng)常思考一些事情的人都是能夠等待的。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那是個炎熱而漫長的午后，穿工作服的人推著滿滿一車的黑影進(jìn)來，房間里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砸玻璃的聲音。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那人停了下來，他打開玻璃門，想也不想就往里頭塞了兩個皺巴巴的黑影。雖然影子有時可以小得不可思議，但對于本就已經(jīng)飽和的空間，這并沒有太大的用處。我縮到一角，正猶豫著要不要也敲敲玻璃以示抗議，門外的喇叭突然響了起來，這是召集工作人員開會的信號。那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忘了給玻璃盒子上鎖，而通往外界的房間的大門此時也四敞大開。

我推開眼前的玻璃門，沿著貨架滑了下去，我發(fā)覺自己的身體軟得像水，落地時就像在地板上洇開一樣沒有聲息。我弓起身子，想從地上站起來，然而膝蓋一軟，又跌了下去，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學(xué)過走路。于是我像個軟體動物一樣匍匐前進(jìn)，爬到門口時，陽光撲上來抱住了我，就好像什么人用手在撫摸我似的，這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在我的身后，突然響起一陣敲擊玻璃的聲音，兩下，又兩下，很有規(guī)律，我知道，這是我的伙伴們在和我說再見?；蛟S有一天，我會再回來的，當(dāng)我找到答案之后。這樣想著，我也抬起手，敲了兩下門板，當(dāng)當(dāng)，再見。

我埋著頭繼續(xù)往前爬，眼前的地面由光滑的大理石變?yōu)榱岁惻f的紅磚地，被太陽照得白花花的，好像鋪了一層白沙。我手腳并用地在一排陰暗的屋頂下面經(jīng)過，又沿著一條灰白色的水泥路前行，我從來沒有覺得一條小路竟有這么長，仿佛沒有盡頭似的。道路兩旁都是樹，葉子簡直有我的頭那么大，又這么高，好像太陽就歇在樹頂一樣。我想我真幸運，可以躲在樹影里，或者爬上一棵樹，這比在空地上逃脫的機會要大得多。我終于爬到了一面白墻的下面，我打起精神，在墻的另一邊，等待我的是即將開啟的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東西肯定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墻腳的草長得老高，我在里面躲了一會兒，就像記憶里在玩捉迷藏似的。我小心地朝四下里張望，豎起耳朵留意著周遭的動靜，確確實實沒有人！我扶著墻面，鉚足了勁兒，再次嘗試著想要站起來，這次我成功了，雖然我的雙腿抖得厲害，但我終于慢慢站穩(wěn)了腳跟。我扒開灰藍(lán)色的草叢，像只壁虎一樣攀上了光滑的墻面。眼前跳躍著橘紅色的日光，微風(fēng)穿過樹上的枝葉吹拂在我的身上，是一種舒適得不知不覺要睡著了的感覺，我感動得幾乎要哭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男孩。

他的眼睛像兩顆星星那樣閃亮，甚至比星星還要好看。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星星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每當(dāng)星星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都想知道有誰住在上面，怎樣才能到達(dá)那里。

男孩的身后，跟著一頭獵豹的影子，金黃色的毛發(fā)、烏黑的斑點、雪白的獠牙，即便是靜止的時候，它也神氣十足，而一旦它動起來，四面八方都會閃爍起金色的光芒。我躍到樹梢上，試圖將自己藏起來，但男孩已經(jīng)先一步發(fā)現(xiàn)了我。他望著我的目光又好奇又警惕，他應(yīng)該是從來沒有見過像我一樣的影子。而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年紀(jì)的人類小孩。所以，當(dāng)他用石子丟我，皺著眉頭說我丑，甚至還踢了我兩腳的時候，我滿心震驚，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不過我很快就原諒了他，因為我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種對他的渴望，仿佛受到巨大磁石的吸引，仿佛有亮光照進(jìn)了生命，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就像燈塔發(fā)出的召喚一樣。

這種隱秘的渴望使我非常激動，我不得不極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因為高興而忘乎所以。當(dāng)他想要離開時，我拽住了他，我希望他能帶我一起離開這里，直覺告訴我，從他的身上，或許我能找到一些有關(guān)生命的印跡。但他顯然無法理解我的意圖。工廠下班的時間到了，附近傳來一波高過一波的喧嘩，我想，很快就會有穿工作服的人出來了。沒有時間多做考慮，當(dāng)他掙脫我的手飛奔而去的時候，我緊跑了兩步，將自己變小，一頭鉆進(jìn)了他的背包里。

小滿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黑影，怎么也沒想到它竟會在這里再次出現(xiàn)。我伸手一抓，它像塊黑天鵝絨的布料從壁櫥里滑了出來，滾到床底下去了。我拿手電筒照它，它就又沿著墻壁浮到了天花板上。我再次拎起晾衣桿，想把它給趕下來，可它卻十分機靈地抱住了屋頂?shù)牡鯚?。吊燈的光芒使它的黑色又濃了幾分?我搬了把椅子站上去，用晾衣桿捅它，它團(tuán)成一個刺猬躲進(jìn)燈托里，一會兒探出腦袋，一會兒縮回腦袋，像是故意戲弄我似的。

“你給我下來！”我無計可施，只好叉著腰沖它吼道。

黑影抱緊吊燈一動不動，但我似乎聽見它嘆了一口氣，由于這一聲嘆息，整個吊燈都微微地抖了一下。房間里突然靜得出奇，從來都沒有這樣的靜過。

當(dāng)，頭頂?shù)牡鯚繇懥艘幌?，我抬頭一看，那黑影子正用手指彈著玻璃燈罩。當(dāng)，加大了力度又一下，燈上的水晶吊墜都像風(fēng)鈴一樣搖晃起來，在墻上打出紛亂的影子。我不明所以，只好緩和了語氣對它道：“你想和我交朋友嗎？”它再次敲了下燈罩，仿佛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小滿?！遍T外傳來媽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攤了一床的影子塞回壁櫥里，又一屁股坐到書桌前，假裝正在學(xué)習(xí)。媽媽推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杯金黃的蜂蜜柚子茶和幾瓣橘子糖，她身后的玫瑰花影子散發(fā)出新鮮的、好聞的花香，仿佛春天來了一樣。

阿嚏，一聲響亮的噴嚏從房頂傳來。我驚得直冒冷汗，趕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裝模作樣地打了幾個噴嚏。媽媽以為我感冒了，摸摸我的額頭，再三叮囑說：“今晚戴著火爐的影子睡吧，把汗焐出來，明天就好了。”送走了媽媽之后，我長舒了口氣，但同時心里又有點兒疑惑，我干嗎不直接問問爸爸媽媽呢？他們是大人，什么事都不會大驚小怪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并不想這樣做，總覺得還是不問的好，還沒到時候。我抬頭望向頭頂?shù)牡鯚簦谟白酉褡鲥e事的小孩子一樣，整個地縮在燈托里，只露了半個腦袋出來，那樣子竟有些可愛。

“你下來吧，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蔽蚁蛩ＷC，見它毫無反應(yīng)，我又說，“我們是朋友了，行了吧？”它動了動耳朵，像是在判斷我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從房頂上下來，和我隔開一段距離，窩在了陽臺的窗邊。

“要吃糖嗎？”我從托盤里拈起一瓣橘子糖，問它。它點點頭。我小心翼翼地將糖遞到它的嘴邊，生怕一不留神嚇著它。它張開嘴，把糖果含了進(jìn)去。它的牙齒也是黑漆漆的，像被徹底腐蝕了的蛀牙。“甜嗎？”我又問。它沒回答。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它的手指在窗戶的邊框上輕柔地敲擊起來。

我意識到，這種敲擊聲是它表達(dá)情感的方式。不過很可惜，我還理解不了其中的含義。于是我想了想，另辟蹊徑地做出了新的嘗試。

“如果你喜歡一個東西的話，就做這個動作?！蔽以陬^頂上比畫出一個桃心的形狀，“如果不喜歡的話，就做這個動作?！蔽矣直犬嫵鲆粋€交叉的形狀。

“明白了嗎？”我問。它點點頭。

“你喜歡和我做朋友嗎？”我又問。它又點點頭。

我有些失望，正想重新教它，它的兩只細(xì)瘦的手臂高舉過頭，比畫出了一個桃心的形狀。哇，沒想到這個辦法當(dāng)真行得通。

我興奮極了，干脆一鼓作氣地又教了它不少東西，比如，你好是擺擺手，再見是用力地擺擺手，餓了是拍拍肚子，困了是打個哈欠，身體不舒服是摸摸額頭。我想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但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我教的東西很多都沒有用，影子不像人，它們不用吃飯，不用睡覺，感覺不到饑餓，也不會生病。不過當(dāng)時，我教得很認(rèn)真，影子依樣畫葫蘆，學(xué)得也很認(rèn)真，我給這套動作起了個名字，叫作影子語言。

現(xiàn)在，我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影子充滿了興趣，從我出生以來還從沒有對一樣?xùn)|西這么感興趣過。它和我擁有的其他影子都不一樣，它能識別顏色，能分辨聲音，能思考、交流和自主地行動，這對那些人造影子來說是完全不可能辦到的事，它們唯一能做的是像衣服一樣掛在我的壁櫥里，在我需要的時候為我提供幫助，比如，孔雀影子能讓我更引人注目，愛因斯坦影子能讓我腦子轉(zhuǎn)得更快，雨果影子能讓我寫出的作文更像樣，但除此之外，它們似乎是沒有生命的東西，沒有靈魂，沒有思想，和工具沒什么區(qū)別。

而且，由于被涂抹了太多顏色的緣故，它們在夜里也顯得光芒四射。比如每次感冒發(fā)燒時媽媽都讓我抱著的火爐影子，它能在夜幕降臨后將整個房間照得又紅又亮，好像一百個太陽掛在天花板上，搞得我一整夜渾身燥熱，像是窒息了一樣。還有些影子，由于體形龐大又不能折疊，所以顯得笨手笨腳，每次從門廳經(jīng)過，它們十有八九會把自己卡住，讓我著實頭疼。但是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黑影子不同，晚上睡覺時，它像一塊黑色的帷幔遮擋住我的眼睛，使我覺得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被柔和的黑暗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整個房間如同沒有星光的夜空一般，把我裹在溫柔而微妙的舒適之中。捉迷藏時它也總是贏家，躲藏對于它根本不是難事，不論是一指寬的門縫，還是巴掌大的盒子，它都能毫不費力地鉆進(jìn)去，我永遠(yuǎn)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它，而且即便我發(fā)現(xiàn)了它，也抓不到它，它就像個氣泡那么輕盈，總能輕而易舉地從我的手里逃脫。

我漸漸真的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朋友。整個世界上，我只有這樣一個最特別的朋友。雖然它不需要吃飯也不需要睡覺更不懂得冷熱，但我還是會把零食分給它吃，會在臨睡前對它說晚安，會在天涼的時候幫它把窗戶關(guān)好再去上學(xué)。而我們之間的交流也從簡單的問好逐漸深入到其他話題。有一次，我問它有沒有名字，它當(dāng)即點頭，指了指墻上的時鐘，見我不理解，它就用手指在表盤敲擊，模仿著時鐘走動的聲音。我恍然大悟，嗒嗒，它的名字是嗒嗒。聽我喊它的名字，它高興極了，接連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澳愫?，嗒嗒，我是小滿?！蔽疑酚薪槭碌爻斐鍪?，它疑惑了一下，也模仿著伸出黑黑的小手，和我的握在一起。那種觸感若有若無，就像風(fēng)一樣。

除了名字，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嗒嗒，比如，它從哪里來，它為什么和其他影子都不一樣，是誰創(chuàng)造了它，它有沒有主人，諸如此類。簡單的影子語言不足以讓我們溝通這么復(fù)雜的問題，所以當(dāng)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它識字時，可想而知，我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于是我問它問題，然后把字典攤開在桌子上，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如果它看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字，就指給我。這個辦法效率極低，通常情況下，我們翻上幾個晚上都毫無收獲。但也有一次，當(dāng)我問它從哪里來時，它在我翻書的過程中突然伸手，指了指書頁正中的“玻璃”。玻璃？它從玻璃里來？我一頭霧水。自那之后，我們又樂此不疲地把這個游戲玩了很多次，雖然沒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們都很喜歡這樣的交流，喜歡共同分享每一分鐘的快樂。

我現(xiàn)在是個有秘密的人了。嗒嗒，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的名字，一個秘密的伙伴。一個人獨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講，只能拼命克制自己，這種感覺既快樂，又苦惱。我很想幫嗒嗒找尋它生命的蹤跡，但我拼了命地想，也想不出個頭緒。有時我真希望自己再聰明一點兒就好了，或者再大上幾歲。不過我有的是時間，早晚有一天，我會把它琢磨出來的。而眼下，有這個長長的充滿希望的夏天，有我和嗒嗒戲劇性的相遇和每一天的相伴，這一切就夠了，不再需要別的了。

我也曾旁敲側(cè)擊地向爸爸打聽嗒嗒的來歷。不過，爸爸一聽到“全黑的影子”這幾個字就皺起了眉頭，還一再追問我是在哪里見過這個影子。我不得不撒謊說是夜里夢見的。爸爸不尋常的反應(yīng)讓我的心里浮現(xiàn)了一個猜測，我是在爸爸工廠的后院遇見嗒嗒的，難道說，它是在那里被制造出來的？順著這個思路，我想到了某種可能性，或許是某個工匠一時疏忽，忘記了給它上色，所以它看起來才不像其他影子那么五彩斑斕。

為了驗證我的猜想，我偷偷溜進(jìn)爸爸的房間，拿了兩罐混合的影子顏料出來，把嗒嗒從頭到腳刷了個遍。然而，那些驚人的顏色，藍(lán)色、綠色、粉紅色，就像水一樣從它的身上流過，沒留下半點兒痕跡。我又試著讓它跳進(jìn)顏料桶里邊，像泡溫泉一樣把自己泡上幾個小時，然而，當(dāng)它出來時，渾身上下仍像吸飽了墨汁一樣黑黢黢的，不知是它壓根兒就不吸收任何色彩，還是它的黑色太過濃烈，將所有的色彩都吞噬掉了。萬分沮喪之際，我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難道說，是它在外邊流浪了太久，所以臟成了這副樣子？

當(dāng)天晚上，我洗澡的時候，把嗒嗒裹在浴巾里偷偷帶進(jìn)了浴室。我把家里常用的沐浴用品全都用上了。潔面乳、沐浴露、浴鹽、香皂、洗發(fā)水、牙膏，我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往嗒嗒身上涂抹，直到它被涂得快喘不過氣來了才停止，末了我還給它敷了一張美白面膜。我滿意地點點頭，對著嗒嗒比了個手勢，意思是叫它少安毋躁。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我拉著被膏泥泡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嗒嗒沖洗淋浴，潔白的泡沫就像初春的雪一樣融化，沿著下水道飛速流走。嗒嗒臉上的面膜啪嗒一下掉在了瓷磚地上，露出了面膜后那張像是被煙熏過的黑黑的小臉。

是的，它的臉依然是那么黑，和它的身體一樣黑，怎么弄也弄不掉。我不知道是哪個工匠制造出這樣一個黑影子，太罕見了，簡直讓人無法置信。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一天天地親近起來。白天我去上學(xué)時，照舊會戴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影子，但是回到家之后，我只會和嗒嗒待在一起。我把學(xué)校里的一切講給它聽，有我自己的事情，也有我聽到、見到和讀到的事情。我還教它算術(shù)，可它只會算到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因為它的手指和腳趾加起來總共是二十個，一個也不富余。然而，它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魔術(shù)師：一眨眼，變成胖胖的鼓了風(fēng)的帆;一眨眼，變成瘦瘦的桅桿;再一眨眼，眼前空空如也，魔術(shù)師不見了！這可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傊?，我非常喜歡嗒嗒，我以為我們的友情會永遠(yuǎn)這樣持續(xù)下去，直到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嗒嗒不見了。

嗒嗒

我沒想到，我竟會在這個小男孩的家里住了下來。他叫小滿，滿月的滿。他長著蓬亂得像個鳥巢的頭發(fā)，紅撲撲的臉蛋，圓圓的鼻頭上有幾粒金色的雀斑。他有一柜子漂亮的影子，但他看上去并不快活，因為他沒法從中挑出最喜歡的一個。他說：“如果只有你一個影子就好了，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钡侨祟愒趺纯赡苤挥幸粋€影子呢？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那么多。

和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一樣，小滿的房間里也有一個圓得如同滿月的掛鐘，晝夜嗒嗒地響著，從來沒有停歇過。不知為什么，我從這種聲音里得到了一些安慰和希望，仿佛我對自己過往的探尋全靠行走的時間來支撐了。而時間本身，也能替代我看到未來，看到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因為時間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嘆、最具神秘感，也是最不可思議的東西了。

小滿說他喜歡思考一些很復(fù)雜的問題，這我也喜歡，但思考的結(jié)果卻常常使我們兩個更加迷惑，也許等我們再長大些，就能懂得更多的事情，猜出更多的謎題了。

小滿把他的橘子糖分給我吃。我以前也吃過東西，比如誤入玻璃盒子里的蚊子和螞蟻，雖然我不用吃東西也能好好地活著，但我對吃東西這件事本身感到好奇。糖果到我嘴里，緊貼在我的舌頭上，慢慢融化成黏答答的汁水，滑入喉頭，讓我覺得喉頭癢癢的，好像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正在那里生長。小滿問我，甜嗎？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什么是甜。我只知道，吃糖果的感覺很美妙，就像聞到花香、聽到小鳥唱歌、看到云朵被晚霞染上淡淡的紅色那般美妙。我用手指在窗框上輕柔地敲擊起來，這是我們表達(dá)心情愉悅的方式。小滿開心起來，眼睛也彎成兩顆糖果。我明白了，甜原來就是高興的味道。

為了更好地和我交流，小滿發(fā)明了一套影子語言。和我以前簡單地敲擊玻璃不同，現(xiàn)在我可以用更復(fù)雜的肢體動作表達(dá)更多的想法了。比如“我喜歡你”是用手指點一下鼻尖，在胸前比畫一個桃心，再把手指指向?qū)Ψ?。“我害怕”是用手指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懷抱雙臂在原地跺腳。我學(xué)得很快，就好像很久之前我做過這些動作似的。當(dāng)我和小滿同時打手勢時，我感覺他的心跳和我的趨于一致，連呼吸的節(jié)奏也幾乎同步，就好像我們是在慢慢地貼近，融為了一個人一樣。

不過，還是有很多事情是我無法用影子語言表達(dá)的，比如，我從哪里來，是誰創(chuàng)造了我，我為什么和市面上其他的影子都不一樣。小滿想出了讓我從字典上找字來回答問題的方法，只為搞清楚我的身世之謎。但從頭到尾，我只答了“玻璃”二字就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小滿很失望，但他堅信這是由于簡明字典上的詞匯不夠豐富，于是第二天他換了本更厚更重的字典來。然而我知道，并不是字典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我陷入了迷茫之中。不可否認(rèn)，和小滿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但這并不是我離開玻璃盒子的原因。我之所以離開，是想要找到記憶的源頭，想要弄明白我到底是誰，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這些日子，那些記憶還是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誘我想入非非。燙得冒煙的沙灘、結(jié)冰的井蓋、墻頭上的花貓、旋轉(zhuǎn)的音樂盒、快樂、悲傷。不論是畫面還是情緒，幾乎一閃就消失了，我搞不清楚這些毫不相關(guān)的事件背后的含義，弄不明白記憶的主人究竟是誰。就像我永遠(yuǎn)無法看清世界的全貌，永遠(yuǎn)無法知道地球有多圓，地球在宇宙中有多大。

終于，在一個黑沉沉的雨天，我下決心離開這個地方。走之前，我在小滿的房間里逗留了許久。這里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舍不得馬上離開。我把吊燈擦得亮晶晶，把被子疊得齊整整，把書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只是我的心情很沉重，外面的雨像是下在我的心上，潮濕冰涼，這滋味真不好受。我將小滿的一條紅圍巾纏在自己的脖子上。雖然我感覺不到冷熱，但這條圍巾上有我喜歡的氣息，那是小滿的氣息，熟悉的、獨一無二的氣息。

我拉開窗戶，爬上窗臺，回身沖著空蕩蕩的房間揮了揮手，小滿說過，你好和再見都是揮手，不過你好是輕輕地?fù)]手，而再見是用力地?fù)]手。于是我手上又加了力，幅度很大地使勁地擺了擺。再見了，小滿，我有生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掩好窗，沿著大樓外墻上的常春藤溜了下去，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由于下雨的關(guān)系，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什么人，我默默地緊了緊脖子上的紅圍巾，走入了厚重的雨幕里。

小滿

嗒嗒像空氣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我找遍了小區(qū)附近的所有地方，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又去了第一次遇見它的地方，那面用石灰水刷白的磚墻依舊安靜地佇立，墻根兒的那些野草踏上去依舊很暖和很柔軟，那棵大樹依舊像哨兵一樣筆直地站著，撐起一大片綠蔭，像是一個屋頂。樣樣?xùn)|西都和從前一樣，只是沒有了嗒嗒的蹤跡。我甚至打開了一個垃圾桶的蓋子，因為我聽見里邊有響聲，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只貓而已。我不知道還能上哪兒去找，又不甘心一無所獲地回家，于是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路過的好心人問我怎么了，我說，我的朋友消失了。他安慰我說，小孩子吵架不算數(shù)的，過不了多會兒，他自己就會出現(xiàn)了。我咬著嘴唇拼命地?fù)u頭，沒有人能分擔(dān)我的痛苦，這大概就是守護(hù)一個秘密的代價。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對嗒嗒一無所知。我一廂情愿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對它好，卻從來沒有問過它，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它現(xiàn)在走了，我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它。失去了嗒嗒，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沒有誰再為我遮擋光亮，月光、星光、壁櫥里影子的光、汽車前燈的光、高樓上霓虹燈的光、路燈的光，太多的光源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讓我無處躲藏。我好想念嗒嗒還在的日子，想念實實在在的黑暗，想念除了黑暗覆蓋在上面，其他什么都沒有的、美好又安心的睡眠，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忍受那可怕的寂寞。

又一個黑夜到了，蒼白的星星已經(jīng)出來，布滿了天空。我坐在窗前，聽著時鐘的嗒嗒聲，聽著時間在流逝。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因為他們天黑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他們總是有事要做，一刻也停不下來。千姿百態(tài)的影子在他們的背上一顛一顛，無一例外的趾高氣揚、舉止不凡，仿佛被人類賦予了神秘的力量。鳥雀的影子讓人身輕如燕，鮮花的影子讓人香氣迷人，猛獸的影子讓人力量倍增，辯論家的影子讓人能說會道，智者的影子讓人頭腦聰慧。我早就從爸爸那里了解到了，做工越精細(xì)、造型越考究、效果越奇特的影子價格就越昂貴。人們夢想著這些了不起的新東西，他們相信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為了好才發(fā)生的。

和那些影子相比，嗒嗒顯得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不僅小得教人難以相信，而且除了黑暗之外，它幾乎一無所長。我從來沒有試過把它戴在身上，因為它沒法帶給我任何幫助。然而，離開了人造影子，我也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罷了。嗒嗒就像鏡子中的我，在整個世界華彩得如同一個夢時，嗒嗒的黑色是我唯一能握住的真實。

但是嗒嗒不會回來了。它消失得這么徹底，就像它壓根兒沒有來過一樣。我花了兩年的時間，一遍又一遍地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嗒嗒在一起的情景雖然還沒有完全忘卻，但也漸漸地在我的記憶里淡漠了，就像一頁褪色的日歷。我已經(jīng)不再特別掛念它，即使偶爾想起，也不會再傷心地落淚了。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影子、新的生活。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和嗒嗒的相識就像一個童話。嗒嗒真的存在嗎？還是說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

嗒嗒

仿佛就是鐘表轉(zhuǎn)了兩圈的工夫，嗒嗒，嗒嗒，兩年的時間過去了。

這真是一次最愉快的旅行。兩年的時間里，我見識到了不少新鮮的事物。比如，一座又黑又密的樹林，全世界的樹在這里應(yīng)有盡有;比如，一座又高又堅實的燈塔，站在上面，你可以看到世界上的所有國家;再比如，一片絲絨般的綠草原，五顏六色的花開得像汽車輪子那么大。我從未想到過，在這單調(diào)的、嗒嗒行走著的時間里，竟能孕育出這樣豐富又美麗的景色。我還聽到了許多在鋼鐵城市里從沒聽到過的聲音，蛙蟲鳴叫的聲音、松果掉落的聲音、麥田被風(fēng)吹拂的聲音、雪夜的駝鈴聲、溪流的潺潺聲，那么多動聽的聲音，光是想一想嘴角都會不由得翹起來。

我也結(jié)交了一些新的朋友。先是一只滿臉智慧的大熊，我在山里遇見它時，它正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夕陽，有時也凝望著一棵樹，一只鳥，反正望著什么它都是若有所思、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它說：“活著的意義就是像我這樣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活著的意義，毫無疑問，思考是我一生中最為關(guān)心的東西。”接著是一只美麗的云雀，我在林子里遇見它時，它正對著一朵玫瑰花歌唱，歌聲就像金色的日光，既明媚，又優(yōu)雅。它說：“活著的意義就是歌唱，歌唱對于我就像空氣對于世界，沒有什么比美妙絕倫的歌聲更重要的了?！比缓?，我在海邊遇見了一只四腳朝天的烏龜，它看上去有一把年紀(jì)了，我敢說，世界上的所有事它都經(jīng)過了。它慢吞吞地說：“活著的意義就是像我這樣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不必想得太多，也不必說得太多。”最后，我在大街上遇見了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高高的馬尾辮上，扎著一只紅紅的蝴蝶結(jié)。她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并熱情地和我打著招呼。她說：“活著的意義就是快樂啊，每天都能看到快樂的笑臉，多好，好像每天都是節(jié)日一樣?！碑?dāng)時她剛從游樂園里出來，臉上貼著紅紅綠綠的卡通貼紙。她隨手將其中最好看的一個星星揭下來，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就是在那一刻想起了小滿。或許因為他們有著一樣的黑眼睛，一樣清新得如同春天的葉芽一般的氣息。雖然這兩年間我遇見了不少善良的人和動物，但我始終忘不掉我在小滿的房間吃第一顆糖果的感覺，還有我們的影子語言，輕輕擺手是你好，使勁擺手是再見。兩年不見了，小滿應(yīng)該長高了吧？我低頭看了看脖子上的紅圍巾，這兩年里，它陪著我風(fēng)餐露宿，早已臟得看不出本來的面目。興許小滿用那些瓶瓶罐罐的東西能夠?qū)⑺逑锤蓛?，回想起他曾?jīng)認(rèn)真給我洗澡時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知道，自己想回家了。我似乎聽到遠(yuǎn)方那甜蜜的呼喚，似乎感受到了那隨風(fēng)而來的輕柔的撫摸，它們?nèi)缤瑹o形的小手把我拉向家的方向，拉上了歸途。我想，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一樣的，都有起點和終點，不是從起點走到終點，就是從終點走到起點。雖然我還沒有找到尋覓已久的答案，但是此時此刻，我只想見到小滿，全世界就只想見到他一個人。

我不記得后來又走了多久，終于回到了最初的城市。這里的一切幾乎沒有多大變化，只是街道好像變得狹窄了，可能是因為我長大了的緣故吧。剛剛施工過的路面上有一個水泥管子，我躲在里面，等待夜幕的降臨。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上去也幾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拖著光彩奪目的影子，神情既像是得意，又像是不安。不對，好像哪里和從前不同了。我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時，我的心里情不自禁地驚叫了一聲。兩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每個人的身后都只有一個影子，但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有著兩個甚至三四個影子，光芒四射的影子像一把大扇子一樣在他們的身后開屏，但也把他們的步伐拖得沉重。有的年輕人，因為拖了好幾個龐然大物般的影子，走起路來就像垂暮的老人一樣緩慢。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悄悄地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快。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但我從空氣里能感覺到，從四周突然降臨的寂靜之中，也能覺察出來。

小滿

又是一個夏天的早上，空氣像被烘烤過似的那么干燥。我照例在鬧鐘響過三遍后才不情愿地起床、洗漱、吃早點、拴上我的影子。今天是小學(xué)結(jié)業(yè)考試的日子，過完暑假，我就要上初中了。為了能給小學(xué)的最后一次考試畫上圓滿的句號，我們?nèi)以诎肽昵熬烷_始著手準(zhǔn)備了。我的數(shù)學(xué)不夠好，爸爸便花費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查找資料，完善設(shè)計，提升工藝，打造了數(shù)學(xué)之父畢達(dá)哥拉斯的影子給我。媽媽也不厭其煩地跑了好幾個影子市場，淘來了物美價廉的大文豪李白的影子，為我薄弱的古詩詞部分保駕護(hù)航。當(dāng)然，莎士比亞的影子也是必不可少的，英文考試都要仰仗它了。

出發(fā)前，我和爸媽告別，他們臉上裝得若無其事，身后卻拖著幾只象征好運的錦鯉的影子?？蛷d的茶幾上還有一堆空的啤酒罐、咖啡罐，煙灰缸里的煙頭也堆得滿滿的，整個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我猜測他們要么是一夜沒睡，要么是幾夜沒睡。他們一定是把寶押在了影子的身上，好像不是影子聽命于人類，而是人類在等待影子的操控和裁決。

我下了樓，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街道上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身后都拖著好幾個影子，影子一個比一個漂亮，但它們加起來是那么沉重，重得幾乎像一頭大象，把人們的背都壓彎了，沒有一個人能昂首闊步地走路。路過一家商鋪時，我無意間從玻璃櫥窗里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我的背也佝僂著，像是一只封在冰里的大蝦。我嚇了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但是，我終究承受不了幾只影子的重量，沒走幾步，就又不自覺地弓起了腰，就像田野里被秋風(fēng)壓趴下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谷穗。我一邊不甘心地和背后的力量對抗，一邊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和影子較勁，有必要嗎？這兩年影子工藝發(fā)展迅猛，托它的福，連我這種頭腦不很聰明的小孩也有望在考試中拿到優(yōu)等的成績，與之相比，負(fù)重過度的副作用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然而，我的心里又涌上一種強烈的不安。說到底，這些影子究竟是什么呢？與其說它們是被人類利用的工具，不如說它們就是人類內(nèi)心的愿望。只是，人類想搞清楚自己最真實的愿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人的胃口總是越吃越大，人的愿望也是越來越不容易得到滿足。人們甘愿被影子束縛，因為充滿野心的人類，是多么需要影子為他們增添榮譽和光彩。

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看著腳下的斑馬線，心里突然涌上一個念頭，我想重新?lián)碛斜寂艿哪芰?。就在這個念頭閃現(xiàn)的同時，綠燈亮了，我來不及深思，就條件反射地邁開了腳步。眼前的斑馬線像一條條用粉筆畫出來的小河，我埋著頭跨過一條又一條的河道，河道之間的間距變得越來越窄，最后簡直要重疊在一起。我意識到自己跑起來了，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陣狂喜，一陣悲傷。周圍的人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失去了理智的孩子。其實，這樣的奔跑放在以前，只能算是做做樣子，但在這樣一個所有人都慢吞吞的世界里，我就變成了一只跑得飛快的兔子。

我跑過公交車站，穿過小廣場，拐過開滿火焰色花朵的花壇，鉆過地下通道，遠(yuǎn)遠(yuǎn)地，我已經(jīng)能看到學(xué)校旗桿上飄揚的紅旗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一邊擦著汗水，一邊揉著有些疼痛的眼睛。不知是汗水滴了進(jìn)去，還是太陽的光線像熾熱的針?biāo)频拇塘诉M(jìn)去。我看了下手表，距離考試的時間還很充裕，便靠在一堵白色的圍墻上休息。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嗒嗒。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也沒有人能說出一丁點兒它的情況。它如今在哪里呢？這時候可能在干些什么呢？有沒有也在想我呢？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我以為自己中暑了，但當(dāng)我落地的那一刻，我意識到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我摔在硬邦邦的人行道上，卻一點兒都不痛，事實上，我的身體好像完全失去了感覺和重量，輕薄得就像一張紙。我想要起身，卻動彈不得;想要舉起手臂，卻發(fā)現(xiàn)使不上半點兒力氣。渾身上下，我唯一還可以支配的就只有頭部，能夠輕微地左右轉(zhuǎn)動。我盡可能地眼睛朝下望去，球鞋、校服褲子、白T恤，我的穿著還和出門時一樣，但我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扁扁的平面，像一個人形的廣告牌。

我變成了影子！并排蹲在我面前的是三個高大的身影，它們的手像螯蝦的鉗子一樣鉗著我。我的意識有些模糊，花了好半天才辨認(rèn)出來它們是誰，莎士比亞，畢達(dá)哥拉斯，還有李白。他們現(xiàn)在變成了活生生的人，而我則變成了影子！我的心里一陣恐懼，張大嘴巴想要呼救，但是喉嚨卻像被堵塞的水管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面前的街道已經(jīng)變成了影子們的天下，目及之處，到處都是和我一樣變成了影子的人，他們像被連根拔起的蘆葦似的，無聲地倒下，一動也不動，不是喪失了行動能力，就是已經(jīng)嚇暈了過去。而那些原本的影子們，從遠(yuǎn)古時期的恐龍，到冰河時期的猛犸象，再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達(dá)·芬奇、米開朗琪羅，每一只都在跑來跑去，沖來撞去，腳下拖著變成影子的人類。它們似乎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憑借著某種本能行動—狂奔，跳躍，廝打，聚合。它們橫在所有的路口上，沒人能把它們推開，它們太強壯了。它們沒有聲音，也無須講話，它們在用毀滅性的舉止向世界宣告，沒有誰能戰(zhàn)勝影子。

太陽依然照耀著大地，霓虹燈的招牌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亮，空氣中依然回蕩著小鳥的歌唱。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美麗，又如此詭異。除了人類自己，沒誰意識到世界發(fā)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人類，對自己能不能重新變成人，應(yīng)該采取什么辦法才能實現(xiàn)這一點全然不知。難道以后都要這樣了嗎？從今往后，我都只能作為一個影子生活下去了？我感到絕望，但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因為絕望意味著一切就絕對完了。

嗒嗒

天亮了，我躲在一個廢棄的木箱里。這里距離小滿家只有一兩個街區(qū)了。一想到晚上就能見到小滿了，我激動的心情是根本無法用語言描摹的。然而當(dāng)我透過木板間的縫隙向外張望，卻陡然發(fā)覺周圍的事物，發(fā)生了異乎尋常的突變，自己曾經(jīng)的不祥預(yù)感真的應(yīng)驗了！四面八方都是影子，數(shù)不清的影子。它們不再依附于人的身后，而是不知被什么魔咒統(tǒng)統(tǒng)喚醒，變成了活生生的事物。我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得如此可怕和糟糕。

我真擔(dān)心小滿，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是在上學(xué)的路上吧？可是，我連小滿的學(xué)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只記得他曾說過，他的學(xué)校有全市最高的旗桿，老遠(yuǎn)就能看見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我一刻也無法在木箱里逗留下去，哪怕外面烈日當(dāng)頭，危機重重，我也要去找到小滿，確認(rèn)他是否安全。兩年間，城市里又多了好多建筑，整個城市幾乎都淹沒在高樓大廈的陰影里，這給我的行動提供了便利。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墻根兒行走，遇到影子，馬上就憑借自己的敏捷，藏匿到密密的草里或樹蔭里，這樣就容易躲過它們的襲擊。通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它們頭腦簡單，感官似乎也不敏銳，只要躲起來，它們就很難發(fā)現(xiàn)。

我循著記憶中的蛛絲馬跡，尋找著小滿的學(xué)校。嗒嗒，嗒嗒，嗒嗒！我邊走邊敲擊著墻面、柵欄、櫥窗。如果說被影子占據(jù)的街道像一條寬闊的河流，那微弱的敲擊聲就如同一顆顆雨滴落入水中，無聲無息。但我堅信，如果是小滿的話，他一定能認(rèn)出這個聲音。

嗒，嗒。我滿懷期待，邊走邊敲。走到拐彎處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看到一面紅色的旗幟在旗桿上快活地飄揚，夏日的陽光將它映襯得格外艷麗。我不禁激動起來，手下的敲擊聲也變得急促有力，到了最后，幾乎像是冰雹般密集地連在了一起。嗒嗒嗒嗒嗒嗒。我突然間覺得有些害怕了，自我出生以來，我很多次地感受過害怕這種情緒，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害怕被別人另眼相待，害怕找不到答案，也害怕找到答案，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害怕失去一個人。一個給了我友誼和溫暖，讓我不再害怕的人。如果我再也找不到小滿了，我該怎么辦？

小滿

太陽漸漸熱起來，陽光刺著我的眼睛。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嗒，嗒。像是有人用手指輕輕敲擊玻璃。又像吉他突然受到一下?lián)芘?。如果有個石子落入湖水中，也可能發(fā)出像這樣的聲音。我豎起耳朵傾聽，竭力捕捉聲音的來源。嗒，嗒。聲音好像是從一個角落發(fā)出來的，斷斷續(xù)續(xù)，但一直不斷地重復(fù)著，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我心跳的回音。我盡可能地把頭轉(zhuǎn)向那個方向，幾乎連呼吸都停住了，充斥著城市噪聲的耳朵，居然像溪水一樣澄澈，像黃昏時的草地一樣安寧。我確信這是我腦海里聽過無數(shù)次的聲音，是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聲音，是最好聽的聲音。嗒，嗒，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依然是黑黝黝的，但好像比之前長高了些，它邊沿著墻根兒行走，邊用黑黑的手指敲擊著墻面，嗒，嗒。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嗒嗒回來了，它是來找我的，它在向我問好。我徒勞地大喊著但發(fā)不出聲音，無聲地叫著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是現(xiàn)在的我實在太不起眼了，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扁平的影子，變成了太陽底下眾多人影中的一個。我的身體癱軟無力。嗒嗒從我眼前走過，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眼見它朝著街角的方向越走越遠(yuǎn)，馬上就要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不管不顧地掙扎起來，有那么一瞬，影子的桎梏松動了分毫，壓在我手臂上的重量輕了輕，我趕忙使出了渾身的氣力，在地上用力地敲擊起來。

嗒，嗒，嗒，嗒。微弱的敲擊聲被淹沒在喧囂的浪潮里，嗒嗒的身影也拐進(jìn)一條小道徹底消失了。一切都太遲了，我咬著牙，淚如雨下。又一次，我和嗒嗒又一次錯過了。這是我自上學(xué)后第二次哭得這么厲害，第一次是在嗒嗒突然不見的時候。那時我還全然不知，原來做影子是這么悲傷的一件事，不被聽到，不被注意，找不到意義，沒有方向，嗒嗒的心里，一直都藏著這么多的悲傷嗎？淚水滂沱中，我隱約明白了當(dāng)初嗒嗒為什么要離開，這里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就連我也不行。

嗒嗒

嗒，嗒。我神思恍惚，心亂如麻，花了很長時間才理清了混雜在其中的每種情緒。思念、擔(dān)憂、自責(zé)、懊惱、悔恨。如果我一直陪在小滿身邊的話，該有多好啊。我為什么要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答案，而放棄了兩年的美好時光呢？現(xiàn)在，我把最好的朋友給弄丟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就在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一路朝著谷底跌去時，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嗒嗒。剛拐過街角的我猝然停下了腳步，沒錯，那聲音雖然微小，稍縱即逝，但我還是捕捉到它了。我毫不猶豫地折返回去，然后，在那被陽光曬得將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我看到了已經(jīng)變成影子的小滿，還有他曾經(jīng)的三個影子。小滿閉著眼睛，一些滾圓又透亮的液體從他扁平的眼眶里流出來，打濕了地面。小滿這是在哭嗎？

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沖了上去，和小滿的三個影子扭打在一起。這是一場激烈的、無聲的爭斗，是一場艱巨的拼殺，盡管我的身體像變成了火團(tuán)似的不斷地涌出力量，但以一敵三終究還是吃力。它們的拳頭鋪天蓋地地朝我打來，我真擔(dān)心它們一怒之下會把我生生撕碎。我靈機一動，將身子躲在一棵樹后面，三個怒不可遏的影子，向我直撲過來。但是，它們非但沒有傷到我一根毫毛，其中一只還將牙齒深深地嵌到了樹里，使它一時無法動彈。我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它的頭狠狠捶了幾下，將它的牙齒敲得更深更牢固，永遠(yuǎn)也別想拔出來了。我手疾眼快地將它從小滿的鞋子上解下來。令我驚訝的是，一旦它脫離開人體，就像跌下天空的風(fēng)箏一樣，全身僵直地癱在地上，瞬間變回了原先的影子。不過另外兩個仍然死咬住我不放，我一邊抵擋它們的攻擊，一邊緩步朝著身后的巷子退去，我必須留神不要把更多的影子吸引過來。幸好，它們兩個雖然體格強壯，頭腦卻不發(fā)達(dá)，當(dāng)我藏在墻角里、井蓋下、煙囪中，或者屋檐上時，它們就真的找不到我了。我尋找一切可能利用的工具，磚頭、木棍、鐵釬子、滅火器，憑著自己的智慧和敏捷，瞧準(zhǔn)了機會將它們逐一打昏，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力氣竟有這么大。我將這兩個爛泥一樣的影子也從小滿的鞋子上解下來，當(dāng)它們和小滿彼此分離的那一刻，影子又變成了沒有生命的薄紙，而小滿也恢復(fù)成了原來的小滿。

小滿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關(guān)心影子們會拿我怎樣，突然之間，這些都變得不重要了。我好像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懵懵懂懂地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僻靜陰涼的巷子里，一個黑咕隆咚的影子蹲在我面前，它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破爛不堪的紅圍巾。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它有些局促不安，沖我輕輕擺了擺手。你好，它在和我說你好。我一時間百感交集。見我始終不說話，它大概以為我還在生它的氣，于是略顯慌張地指了指自己，在頭上比畫一個桃心，接著又指向了我。

它是在說我喜歡你。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從地上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了它的脖子，擁抱一個影子并非易事，何況它的身上臟兮兮的，沾滿了泥土、花瓣和草葉，我卻有種奇怪的、踏實的感覺，心中充滿了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我們就這樣抱了好久，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直到我漸漸恢復(fù)運轉(zhuǎn)的大腦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的身體能動了！我驚詫地活動了一下手腳，又掐了掐臉蛋，它們都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再看向身后，我那三個影子正軟綿綿地躺在地上，破敗不堪，誰也無法想象它們剛剛窮兇極惡的樣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不解地望向嗒嗒。

它有點兒不好意思地?fù)]了揮拳頭。我立刻理解了它的意思，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嗒嗒竟然憑借一己之力打倒了三個強壯的影子？那是不是說，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打倒其他影子，把那些變成了影子的人類解救出來？一想到這其中很可能還包括我的爸媽，我就更覺得心急如焚，更覺得自己肩負(fù)了重大使命。可是隨后，當(dāng)我望見街道上聲勢浩大的影子軍團(tuán)時，頓時又泄了氣。就算我和嗒嗒加起來，也只有兩個人，又怎么能夠抵御所有的影子呢？這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嗒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指了指我的書包，我打開書包，它又指向我那本泛黃的字典，并在胸口比畫出了五十三這個數(shù)字。我把字典翻到了五十三頁，嗒嗒立刻指向了字典中央的某個地方，我順著它手指的方向望去，口中下意識地讀出了被它選中的那兩個字：玻璃。是的，嗒嗒曾經(jīng)說過，它是從玻璃里來的。

“你是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這里去嗎？”我試探地詢問，它鄭重地點點頭。

“可是，世界上的玻璃不計其數(shù)，你指的玻璃是在哪里呢？”我撓撓頭。

這下，嗒嗒也犯了愁，不知該如何表達(dá)。一陣風(fēng)吹過，字典被翻到了扉頁，目錄旁邊的空白處，剛好是我無聊時隨手勾勒的涂鴉。那是一面白色的院墻，上面趴著一個瘦小的黑影，黑手，黑腳，黑臉，黑得就像黑夜本身。嗒嗒興奮地指著這張圖畫。我怔了怔，好半天才弄明白它的意思。它是在說，玻璃就在這里，在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嗒嗒

真好。我終于又找到小滿了。當(dāng)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在這過去的兩年中，他也同樣思念著我。但是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亟待解決的是如何打敗影子，解救人類。單憑我和小滿，是不可能對付那么多影子的，我們必須找到幫手才行。然而，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還能來幫助我們呢？整個城市都淪陷了，就算有僥幸逃脫的人類，肯定也已經(jīng)躲了起來，要找到他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城市的鐘聲響了。那是一口鑲嵌在四方塔樓頂端的金色的大鐘，每天的每個整點，它都會盡職盡責(zé)地報時。聽著悠揚的鐘聲，想起一輪滿月般的金色掛鐘，我的記憶突然就被拉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間四周擺滿了貨架，貨架上清一色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我曾在那里度過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對著墻上的鐘表給自己起了“嗒嗒”這個名字，用敲擊玻璃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喜悅和哀傷，透過門縫透進(jìn)來的一絲陽光幻想外邊的世界。也是在那里，我開始感到迷惘，開始向往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卻又不屬于我的記憶，開始想要去追溯記憶的源頭。

就像后來我義無反顧地離開小滿一樣，當(dāng)初我也同樣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我的伙伴們，甚至，在我離開以后，我都很少再想起它們，但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我猛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和我是一樣的—除了它們?；蛟S，世上所有的謎題都是相通的，找到它們，我們也就解決了眼前的困境，并知曉了最終的答案。憑借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我將自己的想法傳達(dá)給了小滿，我要回到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回到我曾居住過的玻璃房子里去，那里有無數(shù)個我的伙伴，它們都想離開那里。

小滿看起來有些猶豫，但他還是同意了。他從巷子里推了一輛沒有上鎖的自行車出來，說：“借來用用?！毙M跳上這輛和他的身量不大相稱的二八自行車，豪邁地拍了拍后座，叫我也上來。我不大放心地坐了上去，雙手死死地?fù)ё⌒M的腰。小滿將車子騎得飛快，我兩次險些被他甩了出去，兩次差點兒被風(fēng)刮走，另外兩次幾乎被身后追趕的影子拽了下去。那其中有羚羊的影子，鴕鳥的影子，甚至還有像是田徑運動員的影子，顯然沒有誰會比它們跑得更快了。它們就跟在我們屁股后面，就是在夢中也沒有這么驚險。幸好它們沒有絲毫的攻擊技巧，只會橫沖直撞，不會拐彎，也不懂得避開障礙物，不是一頭撞在樹上昏死過去，就是卡在柵欄間拼命掙扎。小滿騎著自行車，好像騎士騎著一匹狂奔的駿馬一般。剎車、急轉(zhuǎn)彎、加速、閃躲、掉頭，他在熟悉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利用所有可能利用的路障與影子周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jīng)]有佩戴任何影子的小滿，相比之前那些外在的華彩，現(xiàn)在的他更加生動，更加純?nèi)?。他輕盈得就像騎在風(fēng)上，什么東西都擋不住他，他穿過街道，就如同穿過潔白的云朵和蔚藍(lán)的蒼穹。

小滿

一個急剎車，我停在了爸爸單位后院的白墻下面。灼人的熱浪里，一切都是那么寂靜，好像根本沒有活人一樣。一切又都是那么動蕩，隨處可見影子拖著人類，游魂一樣起伏搖擺。我很擔(dān)心爸爸的安危，想要先去搜尋他的下落，但嗒嗒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十萬火急地朝著工廠那邊跑去。我相信它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它看上去堅毅果斷，它臉上流露出的信心平息了我內(nèi)心的焦灼。我跟隨嗒嗒跑上一條灰白色的水泥路，沿著小路的兩旁，高大的樹木聳向天空。這條路的每一處，每一個拐彎，每一個標(biāo)牌，每一個小小的窨井我都熟悉，還有藏在矮樹叢里的刺猬和老鼠，以及在枝頭上棲息的鳥，我也熟悉，然而這會兒，這個熟悉的地方卻是死一般的沉寂，沒有昆蟲的鳴叫，沒有鳥的啁啾，嗒嗒也是悄無聲息的，唯一的動靜，就只有我急促的腳步聲。每次遇到有影子閃出，我們就照老樣子，躲在樹后或趴在草里。嗒嗒一副毫無畏懼又興奮的樣子，簡直像是在享受危險的樂趣。而我則冷汗直流，總覺得那些影子正直勾勾地盯著這邊，仿佛早已覺察到了我們的存在。我甚至不敢抬手把汗擦掉，唯恐驚動了它們。我想，幸好有嗒嗒，假如我一個人躲在這里，我連一分鐘都堅持不下去。我倆沿著嗒嗒當(dāng)時出逃的路線匍匐前進(jìn)，總算到了它居住過的那些高高大大的房子前面。正午的陽光像滾燙的鐵水一樣流瀉到大地上。所有的房門都緊緊地關(guān)閉著，沒有一道縫，也沒有一個洞。但嗒嗒用一根撿來的鋼管就把鎖頭敲碎了，我從來不知道它的力氣有這么大。

嗒嗒

記憶中熟悉的場景撲面而來，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間四周擺滿了貨架，貨架上清一色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唯一不同的是，這里變得更擁擠更昏暗了。每個盒子里都住著數(shù)不清的影子，它們煩躁不安地拍打著玻璃，而空曠的房間又將它們發(fā)出來的種種動靜增加了好幾倍，似乎連空氣都震動起來、共鳴起來。小滿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敢說，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除我之外還有其他的黑影，而且還不止一個。

我知道玻璃盒子的鑰匙就掛在墻上，我取了下來，示意小滿把玻璃盒子逐一打開。小滿對釋放黑影有些猶疑，他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比畫出一個交叉的手勢，用影子語言告訴小滿，我不想改變主意?，F(xiàn)在，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這一切應(yīng)該都是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我、小滿、黑色影子、彩色影子、人類、玻璃盒子，我們就像同一夢境中的不同元素，被看不見的命運之線連在了一起。而現(xiàn)在，不論是美夢還是噩夢，都該結(jié)束了，我們將在縈繞著戰(zhàn)火余溫的夢土上查找線索，探尋事情的真相。

小滿

嗒嗒從墻上取下鑰匙，示意我打開玻璃門。我有點兒猶豫，這些影子看起來并不比外邊的影子更友善，雖然它們長得和嗒嗒很像，但拋開外貌不論，我對它們一無所知，我怎么辨別它們是敵是友呢？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嗒嗒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一個玻璃盒子前，它伸出手，像彈奏鋼琴一樣輕柔地敲打玻璃的外壁，隨著它的動作，屋內(nèi)的氣氛陡然間平靜了，那些影子像是認(rèn)出了它，然后，令我驚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上一秒還躁動不安的影子們也開始仿照嗒嗒的樣子輕敲玻璃，匯聚在一起的聲音雖然單調(diào)，卻異常的和諧堅決，仿佛是號角，叫人信心倍增。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搬來梯子上上下下，打開了所有的玻璃盒子，影子們井然有序地從盒子里鉆出來，高矮胖瘦，老老少少，轉(zhuǎn)眼間就將整個屋子都填滿了。我清了清喉嚨，想說兩句表示友好的話，說兩句表示我相信它們的話。但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打算，我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就是說出來既得體又很鼓舞斗志的話。

嗒嗒在玻璃上敲敲打打了幾下，影子們似乎就都明白了，無數(shù)黑影像火山巖漿一般向屋子外面四面八方涌去，它們突破對手的防御，乘虛進(jìn)擊，將人造影子密密匝匝地困住，一會兒用尖利的牙齒撕咬它，一會兒拼命地?fù)u晃它，一會兒又把它扯來扯去，讓它不得安寧。還有的騎到人造影子的身上，揮動雙拳，不是叫它的臉失去防備，就是叫它的耳后驀地挨上幾下，要么就干脆把它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個散架了的提線木偶，沒有半點兒過去的風(fēng)光。如果人造影子們心齊，它們或許還有望勝利，但它們是沒有腦子的家伙，哪里懂得團(tuán)結(jié)二字。它們一個個東奔西突，亂打亂撞，而黑影們則仗著輕盈敏捷的優(yōu)勢，仗著人多勢眾，見機行事，該圍剿時圍剿，該躲閃時躲閃，還可以兩三個打一個，哪個順手就打哪個。它們相互間配合默契，有時一鼓作氣，有時聲東擊西。這是一場心智的較量，別看黑影的身材并不壯實，但它們力大無窮，又相當(dāng)機靈，不出一個鐘頭，廠房里的人造影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像喝醉了酒似的暈倒在地上，完全不中用了。

爸爸和他的同事們是最早被黑影子解救的人。在他們的一生中還沒有碰到過比這更重大的事件。災(zāi)難差點兒使一切翻了個個兒，這使他們感到后怕。但他們迅速從震驚中冷靜下來，因為他們都是真正的工匠，真正的工匠是很有見識的。爸爸對他的同事們說：“倉庫里不止這一個房間，工廠里不止這一個倉庫，城市里也不止這一個影子工廠，剛剛的戰(zhàn)斗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所有的黑影子釋放出來?！?/p>

爸爸和他的同事們開上車子，加大馬力，簡直就像閃電一樣，朝著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影子工廠奔去。被解救出來的黑影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它們都很興奮，而且興奮得有點兒過了頭，因而個個的身形都膨脹起來，像是有人拿打氣筒給打了氣似的。這是一場怎樣的影子大戰(zhàn)呀，一次多么了不起的戰(zhàn)績呀！在很久以后仍像放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甚至連每個細(xì)節(jié)都回想得起來。嗒嗒是早就料到我們會獲得最終的勝利嗎？同為黑影，它最清楚這些影子的能力。它們沉默寡言又其貌不揚，就如同黑夜一樣，但在夜幕的包裹下卻有著最為皎潔的宇宙星辰，有著最為絢爛的人間燈火。有光亮的地方不一定有影子，但在影子的附近，必有光亮。

“嗒嗒，你來當(dāng)我的影子好嗎？”我沒頭沒尾地講出這句話，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實，我想表達(dá)的不是要它附屬于我的意思，我們是平等的朋友，我希望的是能永遠(yuǎn)和它生活在一起，寸步不離。我生怕嗒嗒會拒絕我，心像拋出去的彈力球一樣七上八下的。然而，嗒嗒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它的反應(yīng)甚至給我一種感覺，它在很久之前就一直在等著我說出這句話。

我彎下腰，用激動得有些發(fā)顫的雙手把嗒嗒綁在了我的鞋子上，我們認(rèn)識這么久，這還是我第一次這么做。與我之前佩戴的那些影子相比，嗒嗒是如此平淡無奇，但當(dāng)我們綁定的那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卻直沖上我的心頭。感動？不夠準(zhǔn)確。喜悅？也不全是。最后我終于想清楚了，是完整，我感到了一種生命被填滿的完整。這真奇怪，在我體會到這種感受之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缺失了什么，但現(xiàn)在我卻清楚地意識到，那些光鮮的人造影子不過是種幸福的幻影，只有這個墨黑的暗影，才是最真實的自己。

天色已晚，一輪黃澄澄的月亮悄悄升起，好像特地趕來用光芒清掃戰(zhàn)場。大街上的人坐在一堆堆破碎的人造影子中間， 驚魂未定。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目睹了黑影子的英勇和機智，因而當(dāng)他們置身于只有月色和黑影構(gòu)成的奇特世界里時，臉上竟一點兒沒有驚詫的表情，就仿佛是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老相識一般自然。不少人學(xué)著我的樣子，將離得最近的一個黑影綁在了鞋子上，隨即，他們的臉上也浮現(xiàn)出和我一樣難以形容的神色，因為他們和黑影是那般契合，簡直難分彼此，于是更多的人如夢初醒，也嘗試著這樣做，他們的身體和影子一挨近，就像兩滴水一樣融合在了一起。在月光下，人影影綽綽，影子卻十分鮮明，人們終于看清了夜幕籠罩下的世界的真相，找到了隱匿的人生拼圖的全景，人人歡呼雀躍，興高采烈，而他們剛剛的不幸遭遇，差不多成了一個將要忘卻的夢魘。

我把嗒嗒拖在身后，在滿目狼藉的大街上跑了起來。四方塔樓上的鐘聲又響了，像是我一次次呼喊嗒嗒的名字，也像是嗒嗒一次次敲擊我的心。過去的時光就像一場夢境，未來則是屬于我和嗒嗒的輕松愉快的日子，此刻，一種新的渴望在我的心中躍動，所以我跑得很快。經(jīng)過一處玻璃門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腰背挺直，身輕如燕，笑容明媚。嗒嗒則像是安裝了彈簧，時而跳到我的身后，時而又躍到我的前邊去。明明近在咫尺，我卻根本抓不住它;明明我從小跑變成了快跑，卻還是追不上它的身影;明明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它卻在我的視線里不停地生長、變形、游走。我想，也許它并不完全屬于我，還有一部分屬于它自己，屬于這個世界。但我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弄丟彼此，而且它的故事會和我的故事和我知道的所有故事一樣精彩，這就足夠了。

后來，大約是在整個事件結(jié)束之后吧，我聽爸爸把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事實的真相既符合我的部分猜測，又遠(yuǎn)遠(yuǎn)出乎我的意料。原來，我們每個人出生的時候，其實都是有影子的，但因為它們又黑又丑又派不上什么用場，所以剛一落地就會被影子工匠裁掉，再將那些漂亮的人造影子替換上去，以滿足人們的各種愿望?？蓱z的黑影子被鎖在工廠的庫房里，除了影子工匠和看管人員之外，再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不過，誰都沒有料到，人類最大的愿望就是實現(xiàn)世上所有的愿望，每一天他們的內(nèi)心都會生出更高的需求，更旺盛的念頭。漸漸地，他們不再滿足一次只佩戴一個影子，而是要戴上兩三個甚至更多，有什么辦法呢，他們的要求太多了，有時簡直不知道該先實現(xiàn)哪個才好。就這樣，他們往身上背負(fù)的影子越來越多，超出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負(fù)荷，在這樣不斷增大的壓力之下，人不停地收縮，影子不停地膨脹，最終導(dǎo)致兩個世界發(fā)生了互換，人類變成了影子，影子變成了人。如果不是黑影子及時挺身而出，我們的世界恐怕永遠(yuǎn)都無法再恢復(fù)原本的樣子了。

說這番話時，爸爸和媽媽就坐在我對面，他們的身后也跟著兩個黑影子。事件發(fā)生后，全市的影子工廠都被廢除了，身為影子工匠的我的爸爸，自然也就失業(yè)了。不過他有手藝，當(dāng)不成影子工匠，還可以制作風(fēng)箏、面具、泥人，所以，他只輕微地失落了一陣子，就又恢復(fù)了信心。爸爸現(xiàn)在唯一離不開的東西，就只有他的黑影子，他也說不出是什么道理。黑影子喜歡捉弄他，一會兒消失不見了，一會兒又突然冒出來了，他覺得很有趣;黑影子喜歡追在陽光的后面玩，陽光過去一點兒，它就跟著移過去一點兒，他也覺得有趣。他說，他經(jīng)手過那么多的人造影子，沒有一個像黑影子這樣有趣，有時軟綿綿的，像天上掉下來的一朵烏云;有時又拉得長長的，像個巨人，但它是個好心眼兒的巨人，從來不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們怎么才能知道我們找回來的影子就是我們自己的影子呢？” 我忍不住問出了心中按捺已久的困惑。

爸爸扭頭看看他的黑影子，黑影子沖他頑皮地眨眨眼睛。爸爸說：“影子和主人之間有種與生俱來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會隨著它脫離主體而消失殆盡，比如，它會隨著主人長大，并擁有主人的一部分記憶。而且，影子們，它們從來沒想過要拋棄我們，它們總會找到我們的，所有該來的都會來的。在你戴上它的那一刻，你其實就已經(jīng)知道了，不是嗎？”爸爸拍拍我的腦袋。

我笑了。是的，我現(xiàn)在可以百分百地確信，嗒嗒不僅是我最好的朋友，它還是我的影子。我們就像彼此的鏡子，它的弱小就是我的弱小，我的勇敢也是它的勇敢。命運的軌跡雖然有時無情，但卻公正。過了這么多年，我們終于又在一起了。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將我和它，和世界緊緊連在一起，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會再分開。

那晚，我躺在黑暗里，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感到心滿意足。黑暗向我垂下頭來，它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

嗒嗒

燙得冒煙的沙灘、結(jié)冰的井蓋、墻頭上的花貓、旋轉(zhuǎn)的音樂盒、快樂、悲傷……這些不屬于我卻又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記憶曾經(jīng)令我無比苦惱。這些記憶從哪里來？我該到哪里去？我究竟是誰？我也曾走了很遠(yuǎn)的路，去了很多的地方，卻依然找不到答案。但是如今，當(dāng)我躺在小滿的臥室里，看到他在睡夢中展露笑顏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腦海中所有零散的記憶都有了著落，就像合攏的海貝殼一樣完整。原來，每幅畫面中，都缺少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主人公，小滿和我，或者說，是我們。

我知道我不用再走了。就算走再遠(yuǎn)的路，去再多的地方，最后我也還是要回到這里，回到小滿身邊，因為他就是我的歸宿，他就是我，我們將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做很多很美好的事。

黑暗中，我無比安心地俯下身來，吻了吻小滿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