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才晌午，天上就一點(diǎn)兒藍(lán)也沒有了。大片大片的灰云彩連在一塊兒，好像一床一床灰棉被，讓雪花給撐得鼓鼓的，越壓越低。

暖暖一邊吃飯，一邊往外瞅，小白貓也蹲在窗前望天。眼睛一眨，灰棉被綻開了口子，第一片雪花就飄下來了。這兒一片、那兒一片，一下子滿天都是雪花飄。房前房后，孩子們的喊聲連成一片：“下雪了！下雪了！”

小鎮(zhèn)上，每家的孩子都跑出來了，阿曼、葦子……都迎著漫天絨絨的雪花跑來跑去。暖暖也跑出門，扯著嗓門喊：“別踩雪呀別踩雪呀！踩壞了怎么打雪仗呀？”

沒人理暖暖，她自己也不知不覺跑起來了。跑著跑著，忽然發(fā)現(xiàn)，咦，身邊這個(gè)男孩是誰？

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瞅模樣，比暖暖大不了多少，黑眼睛，紅臉蛋，硬扎扎的板刷頭，棉襖看不出原色，襖袖都有點(diǎn)兒短啦，露著紅紅的手脖，他媽媽今年準(zhǔn)是沒給他做新棉襖?？煽礃觾海稽c(diǎn)兒不在乎，跑得一身熱氣，像裹著團(tuán)白霧。

不知怎么，這場雪特別急，特別大。沒多一會(huì)兒，地上就鋪了一層白毯子，又一轉(zhuǎn)眼，毯子已經(jīng)有半尺厚啦。

“打雪仗打雪仗！”大家喊成了一片。

“打雪仗打雪仗！”板刷頭男孩也在喊，喊得比誰都響，氣勢洶洶的，又脆生生的，像折斷了一截的青蘿卜，像敲響了屋檐底下的冰溜子。暖暖一聽就聽出來，他跟自己一樣，都是一口東北話。

雪仗馬上就打起來了。除了暖暖一個(gè)，剩下都是小小子。暖暖戴著新手悶子，不怕冷，蹲在雪地里，團(tuán)雪球團(tuán)得正來勁。小小子們嫌手套礙事，就空手攥雪球。一場雪仗打下來，總有人丟了帽子、手套、圍巾什么的。

以往，不管玩什么，都是阿曼厲害，因?yàn)樗畲螅瑐€(gè)子也大?？蛇@回，板刷頭男孩占了上風(fēng)。

打雪仗，一是看誰的雪球團(tuán)得快，捏得緊;二是看誰扔得遠(yuǎn)，打得準(zhǔn)。誰也比不上這個(gè)陌生男孩，他的雪球不知是怎么捏的，特結(jié)實(shí)，就跟化過又凍上似的，還有層半透明的硬殼，大老遠(yuǎn)嗖一下砸過來，就好像挨了一磚頭，腦袋嗡的一聲。暖暖身上也挨了兩下，挺疼。

男孩們挨的打就多了，每一下那真叫個(gè)結(jié)實(shí)。暖暖眼看一個(gè)大雪球帶著風(fēng)聲，拍在葦子腦袋上。葦子本來就又細(xì)又瘦，身子一打晃，眼淚馬上就出來了。

大家都火了?；鞈?zhàn)變成了圍攻，男孩一點(diǎn)兒不怵，越打越起勁，打得半空里一片雪霧彌漫，風(fēng)聲呼呼的，像是在下冒煙兒雪。

暖暖又喊：“你們別光打他一個(gè)人??！”

沒人聽她的。葦子帶著哭腔喊：“他那雪球里包的是冰溜子！”

暖暖不相信。她磕碎一個(gè)帶冰殼的雪球，真的，里邊真包著一大塊兒冰溜子，還帶著尖兒哪，就跟剛從房檐底下撅下來一樣。

暖暖糊涂了。眼看著男孩跟大家一樣在雪地里團(tuán)雪球，這冰溜子是怎么包進(jìn)去的呢？

“哪兒來的，你！”阿曼指著板刷頭說，“會(huì)不會(huì)打雪仗？”

“你管我哪兒來的呢！”男孩倔強(qiáng)地說。

“上別處玩兒！”阿曼瞪了他一眼，喊道：“咱們不帶他玩了！”

大家呼啦一聲，全跑了。踩得亂七八糟的雪地上就剩下暖暖和板刷頭。

男孩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跑遠(yuǎn)，抹了一把鼻子，說：“我還不稀罕跟他們玩呢！”

“我跟你玩兒?！迸f。

男孩又高興起來了。他飛快地一眼暖暖：“你是個(gè)小丫頭，跟你有什么玩的？”

“咱倆堆雪人嘛！”暖暖說，“堆個(gè)最大最大的。”

“嘁！”男孩非常不屑地說，“雪人有什么玩的？堆雪人最沒意思了！”說著眼珠一轉(zhuǎn)，“哎，我?guī)闳コ詡€(gè)好東西。走啊！”

暖暖就高高興興跟著他走了。

男孩一路東瞅西望，?？磩e人家的鐵柵欄、門把手?？吹降厣弦粔K蓋著雪的鐵板，他高興地說：“鐵上的雪，最好吃啦，你嘗過沒？”

暖暖背過手去，搖搖頭：“我爸我媽不讓我拿舌頭舔鐵板?！?/p>

這是真的。家家大人都會(huì)千叮嚀萬囑咐，冬天可千萬別舔鐵東西。大人們還說，有個(gè)壞小子，專門騙別人上當(dāng)，他們小時(shí)候就碰見過。

男孩有點(diǎn)兒急了說：“大人說你就信了？真傻！他們是怕你知道這玩意兒好吃，自己就吃不著了?！?/p>

“不信?！迸f，“我爸爸媽媽對我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他們都不舍得吃，都給我吃?！?/p>

男孩一下子火兒了，拳頭攥得緊緊的，瞪著暖暖，就好像暖暖朝他腦袋上敲了一冰溜子。暖暖不明白，自己哪兒惹他了。

一下子，男孩又把拳頭松開了，很瞧不起暖暖似的，仰著臉說：“沒意思！你走吧，我不跟你玩。”

“行?！迸Ω纱嗟卣f，抬腿就走。她也覺得這男孩太別扭，簡直沒法兒玩兒。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他還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短短的袖口里露出一截凍紅的手脖，手上沒手套。

暖暖又走回去，摘下自己的手悶子。這是媽媽新做的，棉花絮得可厚了，大紅燈芯絨面，深紅絨布里子，在雪里玩多久都不會(huì)弄濕。媽媽想得周到，還把兩只手套用線繩縫在一起，掛在脖子上，這樣就不愛丟。

“給你吧！”暖暖把手悶子遞給男孩。男孩不接問：“為啥？”

“不為啥，我還有呢?！迸f，“我媽給我做了好幾副?！?/p>

“我才不要。多傻呀，還帶個(gè)繩?！蹦泻⒄f著，卻接過來了，翻來覆去地看，也不說聲謝謝。

“不用謝?！迸还芩x不謝，又說，“雪球里不能包冰溜子。你這樣，下次就沒人跟你玩了。”

說完她就往家走，新手套沒了，媽媽一準(zhǔn)又要生氣呢。走出好遠(yuǎn)，她回頭望望，男孩正站在雪地上戴手套，還把線繩往脖子上掛呢。

2

手套沒了，媽媽把暖暖數(shù)落了好久，還自己出門去找，卻怎么找也找不到。

“跟你說，沒啦！”暖暖說，“我送小朋友了。他媽不給他做棉襖，也不給他做手套。”

“送哪個(gè)小朋友了？”媽媽不信，“我挨家問了，誰也沒拿。”

“是新來的，打雪仗可厲害了?！迸诳簧细“棕埻??？粺?，把小白貓烤得軟乎乎的，小白貓一心想睡覺，動(dòng)也不動(dòng)，光是嗓子里呼嚕呼嚕地應(yīng)付她。

“哪有新來的？礦上根本沒人來?！眿寢尠欀碱^，“別跟外面的野孩子玩?！?/p>

暖暖答應(yīng)著，困勁兒也漸漸上來了。不知什么時(shí)候，她摟著小白貓睡著了。

有人砰砰地拍窗戶。聲音悶聲悶氣的，拍了半天，暖暖才醒過來。

眼前的窗戶上結(jié)著白霜花，透過窗花，隱約看見一只紅手悶子在揮舞。暖暖好開心，趕忙穿棉襖，蹬棉鞋，戴上帽子跑出去了。

果然，板刷頭男孩站在她家門外，還是穿著舊得沒顏色的棉襖，可胸前繞著線繩，手上戴著紅手套，樣子挺神氣。一見暖暖，他馬上笑了，笑臉好像陽光照在雪上。

“請你吃好東西。”男孩說。

暖暖一聽，立刻倒退一步。男孩臉漲得通紅：“不騙你！這回真不騙你！你跟我來！”

暖暖半信半疑跟著他走，一邊走一邊想，要是又讓她舔鐵板，她準(zhǔn)保掉頭就跑，再不理他。

正是雪后初晴，到處都是霧凇。平時(shí)看慣的樹，這會(huì)兒好像用水晶和雪粉打扮了起來。暖暖跟著男孩，穿樹林，過雪丘，像走在仙境里。彎彎曲曲走了半天，翻過一個(gè)個(gè)戴雪帽的小山坡，路過一段又一段生蘆葦?shù)谋印以缇涂床灰娏耍€不知道男孩要上哪兒去。

“鳥窩！”穿過披雪的白樺林時(shí)，男孩突然說。暖暖剛抬頭一看，男孩就往樹干上踹了一腳。嘩啦一聲，滿樹的雪傾下，撒了暖暖一臉，還灌了一脖子。等她把雪抖落干凈，男孩已經(jīng)在林間的積雪里挖起來了。轉(zhuǎn)眼間，就掏出幾個(gè)黑晶晶的圓球，遞給暖暖。

“這是……凍梨呀？”暖暖接在手里，好吃驚。真是凍梨，沉甸甸，滑溜溜，像個(gè)冰凍的水晶球。這空曠的樹林子里，怎么會(huì)埋著凍梨呢？

每到年根兒底下，爸爸就會(huì)買梨回來。堆在屋外的窗臺上，任由冰封雪蓋著。爸爸說，這是老家的吃法。要吃了，就提前拿進(jìn)屋來緩著，再不然就泡到水里，泡得水上一層冰殼，才能慢慢啃著吃?；瘍龅睦嫒饩d軟清甜，汁水里帶著冰碴，別提有多好吃啦。

“還有呢！”男孩還在挖，好像松鼠在挖夏天埋下的松果。一堆紅亮亮、硬邦邦的扁柿子從雪里咕嚕咕嚕滾出來。

“凍柿子！”暖暖喊。

“還有呢！”男孩拎出來一串串晶瑩的凍葡萄，像綠寶石雕的。還有一捧一捧的凍草莓，紅得像瑪瑙。她驚呆了，把一個(gè)凍草莓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當(dāng)?shù)囊宦?，差點(diǎn)兒把牙硌下來。

“傻！”男孩說。他抓了幾把雪，像和面一樣，在水果上揉來揉去，眼看著水果就柔軟起來，雪卻變透明、變硬實(shí)了，成了一塊塊冰。

“化開啦！”男孩說。

帶著冰雪滋味的水果真鮮甜。大冬天里，只有瓜干葡萄干，暖暖好久沒吃到新鮮水果了。她坐在樹下，吃得停不下來。男孩不吃，得意地瞅著她。

“你怎么不吃？”暖暖嘴里塞滿葡萄問。

“我不稀罕。早吃膩啦！”

冬天天黑得早，不知不覺，太陽就沉下去了。暖暖吃得再也吃不下，忽然間身上冷起來了，鉆心地冷，好像從心里冷出來。

“我回家啦！”她牙齒嘚嘚打著戰(zhàn)，嘴唇也白了。

“那你啥時(shí)候再出來玩？”男孩挺不愿意，“前面還有好多好吃的呢。咱們再去挖呀？我還有凍西瓜，還有凍石榴、凍無花果呢?！?/p>

“明、明天吧。哎，你明天上我家來玩吧！就、就是沒這么多好吃的。對了，能烤、烤地瓜，還能烤土豆?！迸陌椭f。想到家里的火爐，她更是鉆心地冷。

“嘁，那有什么吃頭兒！”男孩很失望?？墒桥?，他肯定會(huì)來的。

回家的路可真長，暖暖走一氣，跑一氣，累得氣喘吁吁，天都黑了，才進(jìn)家門。

第二天他們沒能一起玩。因?yàn)榕翘焱砩蟽龅冒l(fā)起燒來，一口飯也沒吃，睡夢里還總是說胡話：“凍梨不要了。不吃了。草莓還有嗎？”

暖暖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她好像到了板刷頭男孩的家。那是一座透明的冰山，在原野盡頭，在湖泊邊上。男孩敲了敲，山就打開了，他們走了進(jìn)去。哎呀！里面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的樹，透明的花，透明的水果，透明的湖里游著透明的魚，透明的鳥在透明的樹林上飛。就像媽媽講的水晶宮……不對，水晶宮在海底，可這山是冰做的……

手上茸茸的，熱熱的，是小白貓?jiān)诠八氖帜?。這么說，她還是在家里。不對不對，板刷頭分明就站在旁邊，神氣地說：“我還有凍巧克力，還有凍蛋糕，還有凍冰激凌呢！你都沒吃過！”

小貓毛茸茸的尾巴在她手上掃來掃去。她低頭一看，糟了！小白貓也變透明了！小白貓變成冰啦！

暖暖驚叫一聲，身上出了一身汗，醒過來了。

3

板刷頭男孩上她家來，已經(jīng)是好幾天以后了。

窗戶又被悶聲悶氣地拍響了。暖暖趕緊打開門，板刷頭男孩站在門口，臉上挺不高興。

“我等你好幾天了……”

暖暖發(fā)現(xiàn)，她沒出門的這幾天，雪下得可真大。男孩站在門口，雪都快沒到膝蓋了。

“我發(fā)燒啦！今天才好?！迸f，“進(jìn)來吧，家里沒人，他們都上班了?！?/p>

男孩挺拘束地走進(jìn)來，看看暖暖家的小房子，看看火爐和暖炕，就像一開始打量暖暖那樣，臉上一副瞧不起的模樣。

“這就是你家呀？真??！”

“不算小吧？這片平房，家家都這么大，”暖暖想起夢里的水晶宮，又說，“比你家那是小多啦。咦，不對，那是我夢見的?！?/p>

奇怪的是，男孩好像聽得懂。他大模大樣地一擺手：“那可不是我家。就算行宮吧，行宮你懂不懂？”

暖暖沒聽過這詞兒：“那，你家到底在哪兒呀？也在東北嗎？”

男孩抓抓板刷頭：“比東北還北。哎，我家可大了，可漂亮了，你啥時(shí)候能去就好了。”

“行。”暖暖答應(yīng)一聲：“你就住這兒不走了吧？”

男孩白了她一眼：“咋不走？過不了倆月就得走。哎呀，你啥也不懂，我不跟你說了?！闭f著抹了抹鼻子，“地瓜在哪兒呢？還有土豆？”

暖暖趕緊從冷倉房里拿出三個(gè)大地瓜、三個(gè)大土豆。從缸里舀水洗洗，就學(xué)媽媽的樣，放在菜板上切。哎呀，土豆還能切兩半，地瓜壓根兒剁不動(dòng)。

“真笨！”男孩擠到灶間來，搶過菜刀，“我來！”

暖暖就站在一邊看。男孩真有勁，手起刀落，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瓜就給劈成了薄片。

切了一大盤子，暖暖拿到鐵爐子上，一片片貼在爐子邊烤，像大人一樣囑咐男孩：“別碰爐子，燙！”

男孩一聽眉毛就立起來，猛地摸了爐子一把。暖暖驚叫一聲，可他伸出手，手好好的，一個(gè)水泡也沒有，連紅也沒紅。

“看，沒事吧？”

暖暖捂著胸口點(diǎn)點(diǎn)頭。男孩伸手的那一瞬，她看見爐子里紅熱的火一下青白了，變暗了，小了，就好像害怕似的。

他倆坐在小板凳上盯著爐子。黃黃的土豆片漸漸變薄，紅紅的地瓜片漸漸變軟。暖暖在土豆上撒了一點(diǎn)點(diǎn)鹽花，香味就慢慢飄出來了。

“真慢！”男孩一會(huì)兒摸一下爐子，火就一抖一抖的。

“你老摸它它不熱啦?！迸f，“不熱就烤不好。”

好不容易有了七八分熟，男孩就一片片從爐子上揭著吃。這回是他吃，暖暖看著。

“好吃嗎？”暖暖問。

“不好吃?！蹦泻⒄f，“噎死啦！”可還一個(gè)勁往嘴里塞。

盡管爐火總是發(fā)抖，土豆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又焦又香，地瓜流出了紅褐色的糖漿，熱熱的甜香飄得一屋子都是?？簧系男“棕埿蚜?，站了起來，喵地叫了一聲。

男孩眼睛一亮，假裝不經(jīng)意地蹭過去，猛地伸手去抓貓尾巴，可小白貓一縱身就跳到了衣柜頂上，坐在那不慌不忙舔著毛。男孩咣一聲撞在炕邊上。

暖暖笑起來。

“不能這么抓貓。貓要是不愿意，你就抓不著它?！?/p>

“我才不愛抓它呢?！蹦泻⑷嘀龋卣f，“還有什么好玩的？沒有我走了?！?/p>

“別走別走。”暖暖急忙翻出一堆小人書。男孩拿起一本翻翻扔下，再拿一本翻翻，扔到一邊。

“沒意思。還有啥？”

暖暖把玩具都掏出來。洋娃娃，積木，推著跑的小火車，還有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小熊，擰上發(fā)條，就會(huì)砰砰地打鼓。男孩擰一回發(fā)條，又?jǐn)Q一回，就不愛玩了。

“沒好玩的我走啦?！?/p>

暖暖狠狠心，從床下拖出一個(gè)紙板箱。這里面全是她的寶貝，平常不給人看。

“啥玩意？”男孩湊過來，從紙箱里拎出一串手鏈。

手鏈?zhǔn)遣噬^穿的。板刷頭一副不以為意的樣，放在眼睛前面瞧。透過小屋里的天光，一顆顆糖球樣的圓石頭朦朦朧朧的，挺晶瑩。有的像剝了皮的青葡萄，有的像浸了水的紅櫻桃，有的像金黃的燈籠果，石頭上面還有花紋，像水草，像星月，像眼睛……

“這叫瑪瑙?！迸f，“我在河灘上撿的?？上КF(xiàn)在都是雪，夏天咱們一起去撿呀！”她想起五彩的河灘、奔騰的河谷、望不到邊的花?！薏坏矛F(xiàn)在馬上就到了夏天。

聽見“夏天”，板刷頭的臉色一沉。

“夏天有啥好？”他掂掂手鏈，扔回紙箱里，“比這好看的石頭，我見多啦?！?/p>

暖暖瞅瞅他，拿起一個(gè)筆記本，小心地翻開：“看！”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一只真的白蝴蝶，像紙一樣薄，像畫一樣美，靜靜躺在筆記本里。觸須細(xì)細(xì)的，翅膀上的墨色紋路淡淡的，身上每根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看吧？”暖暖說，“我夏天在菜地里抓的。還踩壞一棵柿子秧，我媽都罵我啦。”說著，那天的情形又清清楚楚浮現(xiàn)在她眼前。金色的陽光從翠綠的葉子上灑下來，白蝴蝶的翅膀都被照得透明了。剛下過雨的菜園里一股清香味……

“又是夏天，能不能不說夏天？”男孩挺煩躁，伸手去拿白蝴蝶，暖暖趕緊擋?。骸安荒芘?。一碰就碎啦?！彼址^兩頁。

這是一只紅蝴蝶。通身都是紅配黑，翅膀像舞裙一樣，帶著長長的飄帶。如果有女孩子穿這么一身，準(zhǔn)得好看死啦。

“這是我在樹林子里抓的?！迸虺蛩辉偬帷跋奶臁保骸拔遗芰撕眠h(yuǎn)呢，才用帽子扣住，手都讓樹枝劃壞了?！彼犬嬛f。

男孩不聽，自己動(dòng)手翻。暖暖忙著說：“輕點(diǎn)兒！輕點(diǎn)兒！”

后面是只大蝴蝶。男孩一下就屏住了氣。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的，從這邊看，是藍(lán)綠，從那邊看，是金綠，綠中帶著閃，珠寶一樣，好像不該出現(xiàn)在這簡陋的磚房里。

“這只是爸爸幫我抓的。”暖暖說。不論什么時(shí)候，她一看到這只蝴蝶，馬上就覺得心滿意足。

板刷頭沒聽暖暖說什么。他好像被蝴蝶迷住了，不停地說：“給我摸摸唄?！?/p>

“不能摸，一摸就碎啦！”暖暖把筆記本拿開，從紙箱底下小心翼翼掏出一個(gè)鐵皮罐子，把里邊的東西倒了出來，托在手上。

這是一塊透明石頭，可比石頭輕。顏色好柔和，像蜂蜜，像傍晚下山的日光，有點(diǎn)兒朦朦朧朧，里頭靜靜臥著一只赭色小蝴蝶。

“怎么樣？”暖暖說，“這叫琥珀。蝴蝶在這里邊有好幾萬年了。哎，你知道琥珀是怎么形成的嗎？”

板刷頭一聲不吭，緊緊盯住琥珀里的蝴蝶。它沒有筆記本里的蝴蝶那么漂亮，翅膀小小的，顏色暗暗的，可大概是因?yàn)樽≡阽昀镱^，所以顯得特別珍貴。它蜷曲著身子，低著頭，翅膀半開半合，像飛累了在歇息，像在做一個(gè)長夢。

“是別人送給我爸的。那個(gè)叔叔在煤礦，他說好多年才碰到這么一塊呢?！?/p>

“給我吧！”男孩突然說，聲音很大，把暖暖嚇了一跳。

“不行?！彼摽诙觥?/p>

“讓你爸再給你找一塊嘛。”

“不行，我爸是找銅礦的，銅礦里頭沒有琥珀?！?/p>

“那把你那些蝴蝶都給我。”

“不行。”暖暖提高了嗓門。

“那把貓給我吧！”男孩豎著眉毛。

“不行！”暖暖又吃驚又生氣。

“為啥！”男孩喊起來，“你都有這么多好東西了，為啥就不能給我？”

“不能就是不能！你媽沒告訴你，別隨便要?jiǎng)e人東西嗎？”

“我沒媽！”男孩吼了一聲，一腳踢開房門跑出去了。沒兩步又跑回來，扯下脖子上掛著的那對紅手套，狠狠扔在暖暖面前：“還給你！”

暖暖追到門前，只看見男孩頭也不回地跑進(jìn)漫天大雪里。不知什么時(shí)候又下雪了，她這才發(fā)覺，屋里已經(jīng)很暗很暗了。旋風(fēng)卷著雪片，像要把整個(gè)世界埋住。

4

大雪一連下了好多天。暖暖不能出去玩了，只能串門兒，要不就玩貓，翻小人兒書，看蝴蝶標(biāo)本，看她的琥珀。奇怪，沒有板刷頭男孩在旁邊，標(biāo)本好像也沒什么意思了。暖暖忍不住想，要是男孩還回來，就分給他一只蝴蝶？那只白的給他……要不然，紅的給他也行。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不管不顧地下。大人們都說，來了這些年，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他們都是從天南海北來到這里采礦的。爸爸看著漫天飄飛的雪花不說話，暖暖知道，他想家了。

暖暖生在這兒，這個(gè)有森林也有河谷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鄉(xiāng)。她站在門前，仰望著大雪，覺得自己是那么小，好像一走進(jìn)雪里，就會(huì)迷路了。

小白貓丟了。

大人們上下班，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小白貓有時(shí)溜到門外，看看雪又回來，暖暖沒在意。

吃晌午飯的時(shí)候，沒看見小白貓，吃晚飯的時(shí)候也沒看見。暖暖以為它貓?jiān)谀膬核X。它經(jīng)常這樣，鉆到被垛里，躲在櫥柜上，讓你好找。

半夜里，她突然醒來，摸摸身邊，那個(gè)總是熱乎乎、毛茸茸的地方，是空的。

這么大的雪，小白貓能上哪兒去呢？暖暖挨家挨戶找遍了，誰也沒看見。只有阿曼說，那天早晨，他好像看見板刷頭男孩在暖暖家門外轉(zhuǎn)悠，一晃就不見了。

雪不停地下，什么腳印都蓋掉了。小小的白貓像一片雪花似的，在漫天大雪里消失了。

暖暖真難受。她是第一次嘗到丟了心愛東西的滋味。

小白貓最愛熱炕頭，外邊這么冷，它怎么會(huì)跑出去呢？它從來沒逮過老鼠，在外邊能活下來嗎？

緊接著，阿曼也失蹤了。

阿曼的媽媽說，烤好了馕和肉，才發(fā)現(xiàn)他沒在屋里。開門看，隱隱約約一行腳印，已經(jīng)被雪半埋了。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透了，阿曼也沒回來。

半夜里，阿曼的媽媽挨家挨戶敲門找他。暖暖在炕上聽見爸爸媽媽穿上衣服出去了，她爬起來趴在窗口往外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亮光在漫天風(fēng)雪里跳，連成一串，漸漸沒進(jìn)黑夜里。

所有的爸爸媽媽都冒著雪去找阿曼了，他們打著手電，踩著沒膝深的雪，樹林里，冰河邊，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沒有阿曼的影子。

天亮了，可天色那么暗。雪還在下，風(fēng)旋得好急。嗚嗚的風(fēng)聲，從電線上刮過來刮過去，像誰在尖厲地吹哨子，像誰在哭。暖暖看著這沒完沒了的大雪，突然感覺這雪，連同這個(gè)冬天，都是這么兇險(xiǎn)。

阿曼還沒找著，葦子也不見了。

葦子的媽媽哭得好兇。爸爸媽媽們這回不光要找阿曼，還要找葦子。

跟阿曼一樣，哪兒也找不到葦子的蹤影。爸爸媽媽凍透了，回家來趕緊燒點(diǎn)兒熱粥。

阿曼，葦子，還有小白貓，他們這會(huì)兒都在哪兒呢？他們是去了同一個(gè)地方嗎？暖暖又慌，又怕，又擔(dān)心，覺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可越著急越是想不起來。

爸爸一邊喝粥一邊跟媽媽說：“在他家院子里，我差點(diǎn)兒滑一跤?！?/p>

“怎么回事？”

“雪踩得亂糟糟的。我沒看見，一下踩上一個(gè)凍梨，又硬又滑?！?/p>

“凍梨怎么在地上？”媽媽沒在意。

“還有大劉也踩著一個(gè)，也差點(diǎn)兒摔了一跤。”

“誰把凍梨扔得滿院子都是？”媽媽一邊喝粥，一邊心不在焉地說。

一聽到“凍梨”，暖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猛地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兒，是那個(gè)夢。在那個(gè)有板刷頭的夢里，什么都變成了冰的，小白貓也變成了冰的。

“我知道阿曼他們上哪兒去了！”她喊。

爸爸媽媽趕緊把碗放下。

“是被那個(gè)板刷頭給騙走了。他用凍梨，還有凍柿子，還有凍草莓什么的！我就是吃了那么多凍草莓才發(fā)燒的。他家里什么都是冰做的，小白貓說不定讓他給變成冰的了。阿曼和葦子肯定也是在他那兒！”

爸爸嘆了口氣：“這都哪本小人書上看的？”

“才不是呢！”暖暖急得都快掉眼淚了，“他們家是新搬來的，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嘛！他打雪仗可厲害了！對了，我的手套就是送給他了?！?/p>

媽媽更糊涂了。

“你那手套不是又找著了嗎？”她納悶地說，“這冰天雪地的，哪有新搬來的人家?。恳钦嬗羞@么個(gè)孩子，不管是誰，那他準(zhǔn)不是好人?！?/p>

爸爸媽媽對視著。爸爸嚴(yán)肅地說：“不管是咋回事，現(xiàn)在外頭太危險(xiǎn)了。你一步都不能出家門?！?/p>

喝了口粥，烤了會(huì)兒火，爸爸媽媽又出去找阿曼和葦子了。這回他們走的時(shí)候，還在門外掛了把鎖，把暖暖給鎖在屋里。要知道，平時(shí)就算家里一個(gè)人沒有，他們都不鎖門。

暖暖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真氣悶。爸爸媽媽怎么就不相信她的話呢？他們光是在外邊兒瞎找，那哪能找著呢？得快點(diǎn)兒去找板刷頭才行啊。

忽然間，暖暖想起來，就算是爸爸媽媽相信她了，可是得上哪兒找板刷頭呢？

不管了，得先出去才行。門牢牢鎖著，暖暖拍了又拍，喊了又喊，沒人理她。大人們都在外邊忙著呢。

門不行，還有窗戶??！暖暖費(fèi)了挺大勁兒摘下窗鉤子，可是怎么也推不動(dòng)。窗戶早就讓厚厚的冰雪封住啦。得明年春天才能化開呢。

暖暖拿起燒得紅紅的爐鉤子，爬上窗臺，放在窗框邊上。剛一放，冰雪就凹進(jìn)去一塊兒，雪水馬上就流下來了。一會(huì)兒鉤子就涼下來了，就再放到爐子里燒。

烤冰真好玩。暖暖一邊玩，一邊隔一會(huì)兒拉一下窗戶。一開始老是拉不開，直到滿窗臺都是冰水，窗戶哐啷一聲拉開了，暖暖嚇了一跳，差點(diǎn)兒沒從窗臺上掉下來。

一下子，屋子像撕開了個(gè)口子。風(fēng)雪呼呼地刮進(jìn)來，滿窗臺的雪水立刻就結(jié)成了冰。爐火眼看著就變小了，變青白了，就像那天板刷頭用手摸爐子時(shí)候一樣。屋里馬上就沒那么暖了。

暖暖哆嗦著穿棉襖，穿罩衫，穿棉鞋，又把圍巾帽子手套全戴上。要找板刷頭，肯定得走好長的路。不穿暖和了可不行。

對了，還得帶上重要的東西呢。媽媽做的棉襖口袋這么大，什么都能裝下。她準(zhǔn)備好了，就爬上窗臺，撲通一聲跳下去。

沒想到院子里的雪已經(jīng)那么厚了。她一下子陷進(jìn)了大雪堆，半天才爬出來。鞋口里灌進(jìn)了雪，她有點(diǎn)兒想哭，但忍住了。

她也走進(jìn)了漫天的風(fēng)雪里。

5

出了院門兒，沒走幾步，她就有點(diǎn)兒辨不出哪兒是哪兒了。真冷啊，雪里頭像有沙粒似的，瞇著眼睛。天那么暗，什么也看不清?，F(xiàn)在明明還是下午呢。

板刷頭到底在哪兒呢？

風(fēng)雪里，暖暖看見小山坡的輪廓。一排樹林影影綽綽，這是河邊的樹。對了，要沿著河走，那天他們往白樺林去，也是走的這條路。暖暖簡直不相信，眼前這些幽暗的樹影，就是那天站在仙境里面的水晶樹。

雪真深啊，都沒到腰了，半天挪不了幾步。鞋里，圍巾里都灌滿了雪，可她顧不上，千萬不要陷到溝里頭才好。

頂著風(fēng)不知走了多久，暖暖凍壞了，身上的棉襖變得像紙片那么單薄。手、臉、腳下都沒了知覺。扭過頭，后頭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家了?？墒切『匆膊恢谀膬?。她一下子覺得，這世界上除了自己，就只有風(fēng)與雪了。

“喂—喂—”她向著風(fēng)雪拼命地喊，也不知道板刷頭的名字，“你在哪兒啊？”

喊啊，喊啊，沒有回音，只有風(fēng)聲嗚嗚，像在哭，又像是在吹著口哨嘲笑誰。風(fēng)一會(huì)兒把她往這邊裹，一會(huì)兒往那邊裹，她跌跌撞撞，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

天漸漸黑了，白樺林還是沒蹤影。肯定是走錯(cuò)方向了。暖暖突然間害怕極了。

有好多雪里凍死人的傳說。她也會(huì)陷在雪里，陷在沒人找到的地方，就這么凍死了嗎？阿曼和葦子，還有小白貓，他們現(xiàn)在也跟自己一樣，就這樣困在什么地方嗎？

“喂—”暖暖又喊起來。一邊喊，眼淚一邊流了下來，馬上就在臉上結(jié)了冰。

6

忽然間，世界安靜下來了。

風(fēng)聲一下子弱了，雪粒也不再撲臉了。暖暖睜開眼，她正站在兩堵風(fēng)雪的墻中間。墻外，風(fēng)聲遠(yuǎn)遠(yuǎn)地回旋著。

一條白茫茫的路就在暖暖面前。好暖和，像被裝進(jìn)了一個(gè)袋子。明明已經(jīng)黑下來的天，變得明亮又柔和，不知是晨是昏。袋子出口的地方，有什么在亮晶晶地閃光。

凍僵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暖和起來了。暖暖一直往前走。那閃閃發(fā)光的東西越來越清晰，是一座透明的冰宮殿……暖暖低下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雪野的邊緣，前面是一條長長的冰臺階。

又睡著了嗎？這也是夢嗎？

暖暖一邊想，一邊抬起僵硬的腿，一級一級地邁上冰臺階。

板刷頭男孩果然就站在宮殿的門口，背著手，就像雪仗打贏了那樣，好得意。

“你來啦！”他說。

“嗯！”暖暖長出一口氣，“你家真遠(yuǎn)！我差點(diǎn)兒找不著了。”

“笨！要不是我用風(fēng)雪給你指路，你才找不著呢?！卑逅㈩^神氣地說。

“你怎么能管得了風(fēng)雪？”暖暖問。

“我就能管?！卑逅㈩^瞪起眼，“全都是我說了算！你們誰不服都不行！”

暖暖覺得還是不跟他吵架好。

“我累死啦，凍死啦！”她說，“讓我進(jìn)屋行不行？”

從冰宮殿高高的大門走進(jìn)來，一進(jìn)屋，暖暖就呆住了。她好像從外面又走進(jìn)了外面，根本看不見屋子在哪兒。宮殿太大了，大得沒有邊際，地是鏡子一樣的冰湖，鋪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雪毯子。近處有樹、小山丘，遠(yuǎn)處還有雪山、森林。白鳥在樹上飛飛落落，鹿群在森林里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

“你家怎么這么大？”暖暖驚著了，輕輕地說。

男孩一梗脖子：“我趕路才住這兒。我真的家才大呢！”

暖暖低下頭想了想。這跟她原來想的不一樣，看來，還是得問他。

“我來找阿曼他們，還有我家的小白貓?！迸瘑枺澳憧匆娝麄儧]有？”

男孩不回答，有點(diǎn)兒狡猾，又有點(diǎn)兒神氣地瞟著她。

“看見咋樣？沒看見咋樣？”

“不咋樣?！迸f，“他們家里都可著急啦。葦子?jì)寢尶薜每蓞柡α?。你讓他們回來行不行？?/p>

男孩仰臉想了想，滿不在乎地?fù)u搖頭。

“沒看見?！?/p>

暖暖失望得心都涼透了?？墒撬€硬撐著，看過的小人書里面，那些斗智斗勇的故事，忽然一頁一頁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行吧。反正我也不相信他們在這兒！”暖暖故意說，“大人們哪兒都找過了，你還能把他們藏哪兒？”

男孩果然火了。

“大人？大人懂啥？我偏要帶你看看！”

他狠狠一跺腳，光滑如鏡的冰面馬上裂開一條縫。

“我放在地下室里啦！”

他踩進(jìn)裂縫里，氣呼呼地往下走。暖暖挺害怕，可是也沒別的辦法，也硬著頭皮跟他走進(jìn)裂縫。

他們好像走進(jìn)了無邊無際的淡綠色翡翠里。上面隱約有透下來的天光，翡翠里嵌著不動(dòng)的水藻、氣泡，還有一群群凝固的魚群。

“你家的地下室，是湖底呀？”暖暖恍然大悟。

男孩一指：“看，在這兒呢！”

就在眼前，阿曼和葦子都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待在冰里。阿曼好像特別生氣，手緊緊地貼在冰面上，葦子抱著頭蹲著，樣子特別沮喪。那樣子，就像元宵節(jié)的時(shí)候，爸爸單位做的冰燈，里面有《西游記》人物的彩畫。旁邊的冰里，睡著她的小白貓，鼻子碰著尾巴，蜷成一團(tuán)。

暖暖嚇得心怦怦跳，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他們死啦？”她脫口而出。

“沒有。”男孩滿不在乎地說，“我不讓他們死，他們就死不了?！?/p>

暖暖趕緊擦擦眼淚：“你為什么要把他們抓來？”

“反正也沒人跟我玩?！蹦泻⒐Ｖ弊樱拔覜]意思，就抓了?！?/p>

“你怎么抓的？”

“就像你抓蝴蝶那樣唄?！蹦泻⒄f，“我先把湖上的冰弄松，然后就找他到湖邊打雪仗。怎么樣，我聰明吧？我也有標(biāo)本啦，也是琥珀！”

阿曼關(guān)在冰里，眼睜睜地看著他倆，好像急得要命，又好像氣得要命。

“這個(gè)更簡單。”男孩指指葦子，“我就給他院子里放好吃的，就慢慢引過來了?！?/p>

“這不行！”暖暖瞪著男孩，“你趕緊把他們放出來！”

“憑啥？你把蝴蝶關(guān)在琥珀里頭，你咋不把它放出來呢？”

“我放不出來呀！”暖暖急了，“那是好幾萬年前的琥珀呀！蝴蝶不早就死了嗎？”

“那你還抓蝴蝶呢！”板刷頭大聲說，“你抓的時(shí)候，蝴蝶也沒死呀！憑什么你能攢標(biāo)本，我就不能？”

“人跟蝴蝶怎么能一樣？”

“怎么不一樣？”

“人有爸爸媽媽……”暖暖覺得男孩在講歪理，可是自己給繞暈了。

“蝴蝶也有爸爸媽媽??！要不然蝴蝶從哪來？”

“那我以后不抓了行吧？”暖暖喊起來。

“不行！你抓不抓蝴蝶跟我有啥關(guān)系？我就是要玩?！?/p>

暖暖閉上嘴。她從棉襖口袋里掏出那個(gè)夾滿蝴蝶的筆記本。

“送給你。全給你?！?/p>

男孩一下不說話了。他看看暖暖，又看看筆記本，又看看冰里的阿曼他們，好像不知道怎么好。

暖暖狠狠心，又掏出那塊琥珀：“這個(gè)也送給你。”

男孩眼睛一下亮了，遲疑地接過來。

“真的送給我？”

暖暖點(diǎn)點(diǎn)頭。男孩把琥珀攥在手心里，馬上就回身往地面上走。

“哎，哎！他們怎么辦？”暖暖在下面喊。

“急啥？一會(huì)兒我就送他們回去！”男孩又興高采烈了。他吹著口哨，手插在口袋里，在雪山和森林中快活地走著，暖暖跟在他身旁，走過一重重山水，感覺就像穿上了小人書里的七里靴。銀色的狐貍和野兔在她身邊跑過，卷起一陣陣閃光的細(xì)雪，像從星星上落下來的。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她腦袋沉沉的，想睡。

“我馬上又要搬家啦！”板刷頭突然說。

“?。　迸粤艘惑@，“為啥呀？”

“這兒的活都干完了呀?！蹦泻⒍紫聛?，隨手掀起一塊雪毯的一角，看了看，再放回去。

“要照顧莊稼，還有花呀，草呀的?！蹦泻⒄f，“得經(jīng)常瞅瞅?！?/p>

真的，在他掀起的雪毯下面，暖暖看到了好多草一樣的綠苗。

“你用雪壓著，它們不全凍死啦？”

“你懂啥！”男孩說。

雖然不懂，但是暖暖挺佩服?？纯催@個(gè)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干了好多活呢。他還沒有媽媽幫他縫棉襖，沒有小人書，沒有小貓……

“對了，帶你看點(diǎn)兒好看東西。”男孩一拍手，“跟我來?！?/p>

暖暖跟著男孩，睡意蒙眬地往東邊走。她準(zhǔn)是一邊走，一邊在做夢，要不然，怎么會(huì)覺得自己站在一個(gè)巨大的珠寶盒邊上呢？

深深的礦洞里，像璀璨的冰凌，像箭鏇一樣凝結(jié)著的，是水晶;

一叢一叢，像玫瑰花瓣一樣重重疊疊的，是亮晶晶的白云母;

像凍結(jié)的夢境一樣，由玉綠轉(zhuǎn)為玫紅、由碧藍(lán)變成金黃的，是電氣石。

還有沉積著金沙的光帶，還有鑲嵌著銅晶的巖壁……一條條寶石的河川，縱橫交錯(cuò)，曲曲彎彎，靜靜地向遠(yuǎn)方流去。平時(shí)爸爸總說，布爾津下面有數(shù)不清的寶石礦，這下暖暖信了。

“好看吧？”男孩說，“你在河灘上撿的石頭，比這差遠(yuǎn)了吧？”

暖暖想說“以后帶我爸爸來，讓他來找礦”，太困了，說不出來。

“你……你要搬到哪……哪去呀？”她忍著瞌睡問。

“搬到下個(gè)該過冬天的地方去唄。幫他們消消毒，殺殺菌，給莊稼蓋上毯子睡一覺?！蹦泻⑼鴮m殿頂上飛過的一群林鴉：“老是這么走啊走啊，也挺沒意思的。誰都不喜歡我，都喜歡夏天。沒人跟我玩?！?/p>

“誰說的？咱倆就是好朋友?！迸f，想了想，又補(bǔ)充一句：“你別干壞事就行?！?/p>

“真的？”男孩眼睛瞪得好大，“說話算數(shù)?。∧?，我明年再來找你玩！”

“行！”暖暖說，“那你啥時(shí)候搬家??？”她看看男孩，又有點(diǎn)兒舍不得他走。

“得等風(fēng)?！蹦泻⒄f，“我要趁著大風(fēng)天搬家，把冰啊，雪啊的都搬過去?！?/p>

后來，兩人好像還說了好多好多話，可是暖暖都不記得了，因?yàn)樗?。蒙眬間，好像男孩細(xì)心地給她蓋上一條厚厚的雪毯子。軟軟的、蓬松的雪毯子，那么暖和，像最白最細(xì)的鴨絨。

那天晚上，在朝南的小山坡上，在一個(gè)雪窩子里，幾道閃亮的手電筒光柱忽然照進(jìn)來。

“哎呀！怎么在這兒??！”

“可算是找著了！”

亂紛紛的說話聲把暖暖驚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懷里暖烘烘的，是小白貓?jiān)谒X。身邊，手電光照亮的地方，阿曼和葦子還沒醒。在手電的后面，是爸爸媽媽焦急的臉。

7

后來，他們就跟著大人回家了。爸爸背著暖暖在雪里走，媽媽抱著小白貓，在旁邊打著手電。他們沒有罵暖暖打開家里的窗戶，也沒有說爐火滅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

“太好了?！?/p>

“沒事就太好了?！?/p>

暖暖還沒完全醒過來。她在爸爸背上抬頭看夜空。雪早停了，夜空和星星好像都剛被擦干凈，一閃一閃地亮。

“爸爸，冬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gè)？”爸爸深一腳淺一腳，氣喘吁吁地，“不是給你講過地球的公轉(zhuǎn)嘛！”

暖暖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huì)兒。

“不跟你說了。我已經(jīng)明白啦！”她又問，“那，雪壓著莊稼，莊稼能長得好嗎？”

“當(dāng)然能啦。莊稼蓋著雪睡覺呢?！眿寢屝那楹芎?，在旁邊接過了話頭，“瑞雪兆豐年嘛?！?/p>

暖暖又問：“那，什么時(shí)候刮大風(fēng)?。俊?/p>

“估計(jì)快了吧？”爸爸說，“畢竟春天快到了嘛。奇怪了，你這孩子，今天怎么盡問這些？對了，那個(gè)雪窩到底是誰挖的？挖得還真好，朝陽，背風(fēng)，還保暖。要不然，你們幾個(gè)早就凍死啦！”

暖暖不回答。還有好多話沒說呢，地下的寶石、湖底的魚群……她悄悄摸了摸口袋，咦，筆記本和琥珀怎么都還在呢？板刷頭忘了拿她送給他的禮物啦。

天晴了，明天一早就再去找他玩。得趕快呀，春天就要來啦……

在漫天的星光下，在爸爸的肩上，在有節(jié)奏的顛簸中，暖暖又睡著了。

夢里，她和板刷頭、阿曼、葦子在雪地上奔跑，頭戴花束的鹿群從身邊掠過，小白貓像風(fēng)一樣地追上去，雪上印滿了花瓣樣的腳印。在雪下，成千上萬的青苗與花草、寶石與金沙都正沉睡著，做著夢，跟他們一起，等待著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