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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fù)活的松花湖

        2022-04-12 00:00:00邵錦平
        十月·少年文學 2022年11期

        1

        夏至是一年之中白晝最長的一天,六點鐘,太陽就已經(jīng)爬到了刀劈嶺的嶺尖,把萬道光芒輻射到嶺下的老林子里。老林子中的松樹、白樺樹連成一片,拼著力想把熱辣辣的陽光擋在幾米之外。可陽光并不示弱,在樹木的枝葉間跳躍,無孔不入,映射而出的光斑落到地上,像一幅幅肆意涂鴉的畫。

        松雁完全沒有心思觀賞陽光的畫,他專注地瞄著前面爺爺?shù)挠白?,磕磕絆絆地跟著一路小跑。爺爺身材瘦小,微駝著后背,在林間穿越,活像一只猿猴。松雁不明白也不服氣,自己一個十四歲的半大小伙子怎么就追不上六十多歲的爺爺?爺爺?shù)哪X后如同長了一雙眼睛,松雁??吭跇涓纱罂诖瓪鈺r,他也停下來,背著手望天,不說話。等松雁擦擦汗,追到他身后,他旋即貓下腰,嗖嗖幾下就又把松雁甩在了后頭。

        松雁終于泄了氣,他沖著爺爺?shù)谋秤昂埃骸盃敔敚愕鹊任?!你就不擔心你孫子被林中的怪獸叼走?”

        “這林子里哪來的怪獸?我聽你爸爸說你是家中的神獸,你這小神獸還會怕怪獸?”爺爺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瞇縫著眼睛瞅著松雁笑。

        “別聽他瞎說,我爸整天就知道在公司里搞開發(fā),哪有時間管我?他還好意思向你告狀!爺爺,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俊?/p>

        “松花湖,出了這片林子就到了?!?/p>

        “松花湖?記得我六歲那年你帶我來過。后來聽我爸說那片湖都干涸死了。死了的湖有什么好看的?”

        “誰說松花湖死了?它死不了。這一晃啊,你跟你爸去城里有八年沒回來了,這松花江的水浩浩蕩蕩,江在,湖就死不了。前幾年松花湖里是沒有水了,那也是有人在造孽啊。不過,現(xiàn)在好了,松花江的水又重新引到湖里,松花湖就活過來了?!?/p>

        “這么給力,那湖里一定有好多的小魚小蝦,我又可以去捕魚了?!彼裳愕哪樕巷@出興奮的神情。

        “不止這些,快走吧,我的大孫子。”祖孫二人加快了腳步,前面林子邊明亮亮的光耀眼奪目。

        眼前是一片大湖,形如彎月,處子般靜臥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淡青色的湖水微微簇起細碎的波紋,在早晨七八點鐘太陽的映射下,像閃著銀光的魚鱗。湖面上時不時飛過幾只大鳥,啾啾地叫著,好像要去趕赴一場對歌盛會。湖心的小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塊橢圓形隆起的綠色毛毯,在光影交錯中若隱若現(xiàn)。

        松雁記得小時候看到的湖沒有這么大,湖水沒有這么清,周邊也沒有這么多樹。還記得奶奶說湖里有水怪,村里的勇子和小軍都是被水怪抓走的。在他兒時的記憶中,松花湖是一個令人恐怖的死亡之湖。

        “那是你奶奶嚇唬你,不讓你到湖里去玩水,怕有危險。勇子和小軍也不是被水怪抓走的。當年,松花湖水淺,村里一些貪心的人挖走了近處湖底的泥沙,就出現(xiàn)了大坑,勇子和小軍在湖邊玩水,掉到了大坑里,就再也沒上來。這都是貪心人造的孽呀?!?/p>

        “爺爺,現(xiàn)在那個大坑還有嗎?”

        “沒有啦,大坑被填上了。你看,現(xiàn)在的松花湖多好,這才是湖該有的樣子,你們課本上叫什么原生態(tài)。”

        “爺爺,你真有文化。快看,那邊好像來了一伙人,他們在做什么?”

        “走,過去看看,可不能再讓人到這里搞破壞。”

        2

        十幾個穿著鮮艷的大爺大媽聚集到松花湖東北角的一片淺灘上。他們卸下背包,從里面翻出彩色絲巾、帽子、太陽鏡,歡呼著擁向湖邊。一高一矮兩個大爺拿著照相機,對著倒映著藍天白云的湖水和不斷變換姿勢的同伴們快速地按動著快門。他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嬉笑著,尖叫著,使原本靜寂的湖面頃刻間如煮開的沸水,喧囂起來。

        松雁惦記著尋一處安靜之地下水捕魚,他拽拽爺爺?shù)暮股勒f:“爺爺,他們就是來拍照、游玩的,不會搞什么破壞,咱們走吧?!?/p>

        “不急,再看看。你不嫌熱嗎?走,我們坐在岸邊的那棵老松樹下,休息會兒?!?/p>

        爺孫倆來到老松樹下,樹冠像一把巨大的綠傘,把他們罩在陰涼處。這樹可有年頭了,松雁試著張開雙臂去抱樹干,也只抱住了它的二分之一。

        “爺爺,這棵松樹這么大,上面會不會有松鼠做窩???”

        “有的。到了秋天,松鼠都愛到這老松上采松塔。”爺爺嘴里說著,眼睛卻盯著湖邊淺灘。

        太陽移到頭頂時,這群喧鬧的游人玩累了,又在背包里翻找。他們把藍色的氈布平鋪在淺灘上,再把礦泉水、易拉罐和五花八門的菜肴擺在氈布上,然后圍成一圈,開始野餐。

        松雁望著氈布上豐富的吃食,肚子跟著一陣咕嚕嚕地叫。爺爺抿嘴一笑,把背上的帆布包打開,拿出煎餅、大蔥、蒜蓉醬說:“餓了吧?咱也吃飯。”

        “就吃這個?”松雁皺著眉,噘起嘴。

        “咋了?這煎餅可是你奶奶親手做的,大蔥是自家園子里栽種的,純天然綠色食品,好吃得很。我就是靠這個把你爸養(yǎng)大的,他才有出息,給我們?nèi)覡幜斯狻!?/p>

        提到爸爸,松雁心有怨氣:“我爸也忘了本,他都多長時間沒來看你了?他就是個只顧自己的自私鬼,還特別霸道?!?/p>

        “不許這么說你爸!倒是你,不好好上學,怎么跑到爺爺這里來了?”

        面對爺爺?shù)陌l(fā)問,松雁一時語塞,窘在那里。他不想告訴爺爺因為和同學打架被全校通報,又被爸爸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才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的。

        他是為了替一個受欺負的女同學出頭解圍被迫動手打架的,結(jié)果卻被代課老師不分青紅皂白地列入差生黑名單,一狀告到了校長那里。被冤枉,被排擠,讓他不再留戀校園。松雁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偷偷地離開了家。反正爸爸媽媽只知道工作也沒時間管他,索性自己說了算。他跑到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徘徊了很久,最后憑著記憶踏上了通往爺爺家方向的高鐵。

        吃完煎餅,松雁昏昏欲睡。爺爺從背包里拿出兩個黑色的塑料袋,直奔淺灘。大爺大媽們已吃完飯,正在收拾包裹。他們把氈布上的殘羹、空瓶、紙巾抖落到淺灘上,一片狼藉。

        “我說兄弟姐妹們,你們是奔著松花湖的美景來的,把這些垃圾留下是不是有點兒不地道???”爺爺把黑色塑料袋撐開說,“大家動動手,把這些垃圾撿起來都帶走吧!”

        穿著藍T恤的高個子大爺似乎是這群人的領(lǐng)隊,他轉(zhuǎn)身招呼大家來撿垃圾,又沖著爺爺笑呵呵地說:“老哥,你說得對,我們除了腳印什么都不留下。敢問老哥,你家就住在附近嗎?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這松花湖的湖長,這兒全歸我管?!?/p>

        “爺爺,你真逗,還自封了一個湖長。你都退休了,還有這么大的官癮???”游人散去時,松雁忍不住大笑。

        “我這湖長可不是自封的,是村委會選舉推薦的?!睜敔斠荒槆烂C,“老了,老了,找點兒事做。為了這片湖,這片林子,你爸爸的公司沒少投資,我得看護好,可不能讓這錢打了水漂?!?/p>

        “我爸爸的公司在這搞投資?”

        “是啊,你不知道吧?這是你爸最有遠見的投資,關(guān)系著子孫后代的福運。你爸沒有忘本,他在回報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個有擔當?shù)?,你要敬愛他?!?/p>

        哦,松雁不作聲了,他的確不知道爸爸的公司做什么項目,就像爸爸也不清楚他在學校都做了些什么,心里怎么想。他們是父子,之間卻隔著一條河。如果爸爸也能像爺爺一樣跟自己好好說話,聽聽自己的心聲,他絕不會一時沖動就離家出走??墒墙K日忙于事業(yè)的爸爸怎么可能會有時間關(guān)注他呢?松雁嘆了口氣,望向恢復(fù)了平靜的松花湖,遼闊的視野讓他的心胸漸漸開闊起來,心情也有了一絲明媚。

        3

        和爺爺在湖邊巡邏了一天,松雁除了撿拾到一塑料袋的垃圾,還有一身的疲憊。沒捕到魚,松雁心有不甘。臨睡前,他一頓軟磨硬泡,爺爺?shù)謸醪蛔?,只好答?yīng)第二天帶他去松花湖捕魚。

        天剛蒙蒙亮,公雞的啼鳴打破了村莊的沉寂。松雁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下了炕奔向外屋。奶奶正在廚房烙油餅,爺爺在一旁清洗剛從菜園里采摘的頂花帶刺的黃瓜和大蔥。

        “爺爺,我來洗黃瓜,你去準備漁網(wǎng)吧?!彼裳銣惿锨?,搶過水盆。

        “怎么?著急啦?不用漁網(wǎng),拿把鍬就行了?!?/p>

        “搞沒搞錯?捕魚不用漁網(wǎng)用鍬?”

        “對,用鍬。不懂吧?到時你就知道了?!睜敔?shù)难凵窈驼Z氣都帶著神秘。

        吃罷早飯,爺爺果然扛著把鐵鍬上路了,松雁提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桶跟在他的后面。穿過那片老林時,鳥兒的啾啾聲讓松雁的心情格外好,嘴里哼哼呀呀地唱起歌謠來:“大王派我來巡山……”

        松花湖的西南方有一片碧綠的蒲草,蒲草邊緣,一臺木制水車向著藍天豎起大輪子。隨著輪子的轉(zhuǎn)動,輪子下方傾斜的木槽里就不斷地涌出水來。

        靠近水車的堤岸沙土松軟,地勢平緩。爺爺用鍬在沙土灘上畫了一個弧,開始挖溝。他沿著弧線挖一尺寬的淺溝,毫不費力。松雁歪著腦袋看著爺爺,又看看他挖的像籬笆似的淺溝,一頭霧水。

        “好了,準備工作完成,我們就在這兒等著魚進溝吧。”爺爺把鍬放到一邊,又把在林子中撿拾的帶有清香味的花枝放到籬笆溝的入口處,搓了搓手,盤腿坐在沙土地上。

        “爺爺,這就行了?我學過一個成語叫守株待兔,你該不會在這守溝待魚吧?”松雁一臉的狐疑。

        “對了,我的大孫子,我們就在這耐心等著,會有魚進溝的?!睜敔斦Z氣篤定。

        松雁將信將疑,學著爺爺?shù)臉幼?,盤腿坐在爺爺?shù)呐赃叄诲e眼珠地盯著籬笆溝。水車轉(zhuǎn)動,木槽里的水傾瀉到湖里,湖水順著籬笆溝的入口進來,沿著弧線緩緩流動,再從另一個出口回到湖里。

        明媚的陽光在湖面不知疲憊地跳躍,松雁睜大的眼睛慢慢微合,終抵不過波光的映射,閉上眼睛,頭一歪,依靠在爺爺?shù)募绨蛏?,昏昏睡去?/p>

        不知過了多久,爺爺晃動了一下肩膀,推了推松雁:“快起來,趕緊撿魚?!?/p>

        松雁揉了揉眼,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籬笆溝里竟然躺著七八條大大小小的魚。松雁興奮得蹦了起來,他拎著塑料桶一邊撿魚一邊大叫:“爺爺,你說這魚傻不傻?還真有往溝里鉆的?!?/p>

        “魚和人一樣,愛喝純凈的水,愛聞清香的味兒,就嗅著香味兒跑到籬笆溝里來了?!睜敔斪哌^來查看桶里的魚。他把幾條肚子肥大的魚重新放回到湖里。

        松雁看著桶里只剩下兩條魚,有些急了:“爺爺,你怎么又把魚放到湖里去了?我們好不容易逮到的魚,多可惜呀?!?/p>

        “松雁,爺爺跟你說,林子有林子的規(guī)矩,湖有湖的規(guī)矩。我剛才放回去的魚都是帶子的,它們會產(chǎn)卵,生出更多的小魚。我們不吃帶子的魚,這個規(guī)矩要守。”

        爺爺看松雁滿臉的不情愿,又笑呵呵地說:“孩子,老祖宗留下的好規(guī)矩,我們是要守的。有道是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要想長久,就不能太貪,不能趕盡殺絕。快去把籬笆溝填上,跟爺爺巡湖去,爺爺再告訴你幾個捕魚的好法子?!?/p>

        4

        被霧氣籠罩著的湖心島像欲飛的神毯,誘惑著松雁想去探險。爺爺告訴他,那只是一塊高出湖面的莊稼地,種著玉米和大豆,沒有什么稀奇。只有到了每年的三月末四月初,那里才會熱鬧有趣。從西伯利亞飛回來的大雁會在那里停歇、補給,陸陸續(xù)續(xù)的,大約有二十日左右的光景。

        早春季節(jié),松花湖一半被冰雪覆蓋,一半流水淙淙。成群結(jié)隊的雁兒聚集在湖心島周圍枯黃的葦草里休憩。貪玩的小雁悄悄離開雁群,貼著水面追逐嬉戲。玩夠了,又排成隊,飛到空中寫“一”字或“人”字。大雁吃完食物,喝完水,休息好了就開始新的征程。雁群里的領(lǐng)頭雁第一個飛向天空,后面跟著成千上萬只大雁,扇動的翅膀遮住了一大片天空,就像飄浮在藍天上的黑色流云,那個壯觀。大雁就這樣一波又一波在島上休息,然后再啟程。湖心島就成了大雁的驛站,也成了它們臨時的家。

        “爺爺,那么多大雁在這里經(jīng)過,它們吃什么呀?”

        “島上種著玉米和大豆,村民們收割莊稼時故意收不干凈,就是要留給它們一些食物啊。”

        “大雁那么多,那點兒糧食夠吃嗎?”

        “當然是不夠了。有人統(tǒng)計過,這一年在此停歇、經(jīng)過的鳥兒將近一百萬只。不單是大雁,還有秋沙鴨、綠頭鴨、銀鷗、黑龍鷗、蒼鷺、鸕鶿、鴛鴦等好幾十種鳥類水禽。大多數(shù)鳥兒只是在這停歇一陣就飛走了,也有一部分留在這里棲息安家。這些散糧自然是不夠用的,鄉(xiāng)政府就組織村民在候鳥到來前去島上撒糧,招待這些遠方來客,幫它們渡過難關(guān)。”

        “爺爺,你說還有一些鳥留下來沒飛走?你帶我到島上去看看唄,咱們抓兩只回來養(yǎng)著?!?/p>

        “那不成,鳥兒有自己生活的天地,你要是把它抓回來,關(guān)在籠子里,就等于把它囚禁了。沒有自由的鳥飛不高,再說,這些鳥都是群居生活的,離開了集體,也活不長。這是自然法則,生存之道,不能違背。”

        “哪來那么多法則要遵守?分明都是你們大人定的。我也是初中生了,學過生物,知道生物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才是自然法則。”

        “書沒白念,知道得還不少。你老師告訴沒告訴你,人類要活得長久就得和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和諧共處啊?共生共存就是這個理兒?!?/p>

        松雁突然沉默了,他不想跟爺爺再抬杠,扭頭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炕上望著棚頂發(fā)呆。

        他來爺爺家已經(jīng)五天了,因為走得匆忙,忘記了帶手機。爸爸媽媽此時在做什么呢?會滿世界找他嗎?今天應(yīng)該是期末考試的日子,老師和同學會注意到他的缺席嗎?花名冊上也許沒有他的名字了。他現(xiàn)在就是一只離群的小雁,被拋棄在這偏僻的山村自生自滅。孤獨、難過像波浪一陣陣襲來,要將他吞沒。遠處的蛙鳴,近處的蟋蟀聲,緊一陣慢一陣攪擾著他破碎的夢。

        門被輕輕推開,爺爺走進來,盤腿坐在炕邊看著松雁:“睡不著了?想你爸媽了吧?你來我這兒的第一天,我就給你爸媽打過電話了,他們知道你在我這兒才放了心。其實你爸媽很惦念你,話不說不明,打個電話跟他們聊聊?”

        松雁搖頭,他怕拿起電話不知說什么。

        “你爸說你喜歡就在我這兒待一個暑假,什么時候想回家了,他開車來接你。他還向?qū)W校給你請了假。”

        “我也沒說要回去?!彼裳戕D(zhuǎn)過身去,把背沖向爺爺,他的眼角濕潤潤的,心里卻泛起歡喜。

        “好,那就先不回去。明天,爺爺帶你到湖心島去,看看能不能撿到幾個野鴨蛋?!?/p>

        5

        爺爺從蒲草叢中拉出一條小船,從船體斑駁的痕跡看得出這是一條經(jīng)歷了歲月和風雨洗禮過的船,它的年齡似乎并不比爺爺小多少。

        “爺爺,你這條船該進歷史博物館啦!這都什么年代了,你還用這樣的小船?”

        “這兒不是城市,也不是旅游區(qū),沒有輪船、快艇,可這小船一樣能把你送到島上去?!?/p>

        “那得多慢呢?”

        “不慢不慢,小樹苗也是一點點長大的,你還指望它一下子就長成參天大樹?有時候太快了,也未必全是好事,興許就會錯過沿途的風景。”

        爺爺總是有他的道理,松雁只好上了船,只覺得腳底下一晃動,險些摔倒?!拔沂顷懙貏游?,爺爺是水陸兩棲?!彼癄敔斖铝送律囝^,小心翼翼地坐在小船中間,兩只手抓緊船沿,一臉的緊張。

        “你這小神獸也有怕的時候???”爺爺哈哈大笑,敏捷地跳上船,站在船尾,熟練地搖動起船槳,小船便順從地奔著湖心漂漂而去。

        松花湖波瀾不驚,小船漂在上面像微微晃動的搖籃,沒有大風大浪的喧嘩刺激,卻難得的舒適愜意。陽光在飛鳥的羽翼間滑落,時光在船槳與湖水的碰撞中放慢了節(jié)奏。松雁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他時而向空中的飛鳥吹口哨,時而又把手伸到湖水里像船槳一樣來回擺動,歡快得如一只小鹿。

        島上的確沒有樹,四周茂密的葦草間夾雜著各色野花,圍成漂亮的花邊。中間成片的玉米地連著成片的大豆地,高低交錯,綿延成一幅立體的綠色畫卷。田間看不到人,松雁有些發(fā)蒙。爺爺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跟著自己沿著湖邊走。

        沒走出多遠,湖岸線甩出一條勺子狀的斜灣,勺底水草豐茂,被幾十只黑頭鴨占據(jù)嬉戲。黑頭鴨除了頭是黑的,與爺爺家養(yǎng)的鴨子似乎沒什么兩樣。它們?nèi)宄扇旱卦谒镉沃?,時不時把長嘴伸入到水里捉些小魚小蟲,再仰起頭,抖落掉頭頸上的水珠,側(cè)臉梳理羽毛,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在水中,它們像揚起黑帆的微型小船,恬靜優(yōu)雅,而飛翔的時候,竟如獵鷹般的迅猛。黑頭鴨扇動著翅膀,幾乎是垂直地沖向天空,在半空中再排成隊列,平鋪飛行,猶如大雁。飛累了,它們又原路飛回,垂直下滑,像一團團灰褐色蒲草紛紛墜落在湖面,濺起水花,泛起漣漪。

        松雁被這群起起落落的黑頭鴨吸引著。他沒想到黑頭鴨竟有如此高超的飛翔本領(lǐng),而且又那么團結(jié)。飛行的過程中,沒有一個脫離隊伍的,也沒有掉隊的,真是少見。他剛想對著這群黑頭鴨吹口哨,為它們喝彩,突然發(fā)現(xiàn)從蒲草里游過來一只肥碩的綠頭鴨。幾只小黑頭鴨立刻圍攏過去,簇擁著綠頭鴨。綠頭鴨儼然一位慈祥的母親,對圍攏過來的小黑頭鴨投以親昵的愛撫。

        “爺爺,那只綠頭鴨是小黑頭鴨的媽媽嗎?它的頭怎么跟黑頭鴨不一樣呢?”

        “綠頭鴨應(yīng)該算是小黑頭鴨的養(yǎng)母。”

        “養(yǎng)母?你怎么知道的?”

        “別忘啦,爺爺我可是湖長,整個松花湖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兩年前,一群黑頭鴨路過這兒,看中了這片水草就留下來了。它們像杜鵑鳥一樣,會把卵寄生在別的鳥或禽類的窩里,等著孵化。不同的是,黑頭鴨不會像杜鵑鳥那樣自私,為了寄生而殘食別的雛鳥,它們只是找一個代替自己孵化幼鴨的巢穴,生下蛋就不管了?!?/p>

        “黑頭鴨就不擔心它們的孩子出生后受欺負嗎?”

        “不擔心,小黑頭鴨一出生就自立,有很強的生存能力。再說自然界有自然界的法則和規(guī)律,萬物都有它的生存之道。你不也看到了,那綠頭鴨媽媽待小黑頭鴨和親生的一樣。它們之間的感情一點兒也不比我們?nèi)祟愔g的親情差?!睜敔斖?,意味深長地感嘆,又回過頭對松雁說:“現(xiàn)在是黑頭鴨繁殖的好季節(jié),在湖邊的草叢里準能找到野鴨蛋。”

        “好嘞,找到野鴨蛋拿回家去,讓母雞孵化,給它們當養(yǎng)母。”松雁的興奮勁兒上來了,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掃視著湖邊的草叢,生怕錯過與野鴨蛋的機緣巧遇。

        “爺爺,找到了!”松雁驚喜地大叫,高舉右手,快活地打了個響指,然后俯下身去,從倒斜的青草叢中撿拾野鴨蛋。他嘴里數(shù)著數(shù),左手撩起T恤衫,騰出右手把野鴨蛋一個個放到T恤衫上,然后雙手兜著T恤衫的底邊,站起身,面向爺爺。

        “十個,爺爺,是十個?!?/p>

        “哈哈,不少不少,你現(xiàn)在看起來像它們的大肚媽媽?!睜敔斶呅厹愡^來。

        “停,爺爺,你該不會是又要留下幾個吧?”松雁轉(zhuǎn)過身去,護著野鴨蛋。

        “這個小心眼,黑頭鴨是寄生孵化的,我們統(tǒng)統(tǒng)得拿回去,給它們找個養(yǎng)母?!?/p>

        “這還差不多,我們回吧。”松雁繞過爺爺,走在了前頭。

        爺爺說母雞的孵化期是二十一到二十八天,在這么長時間的等待中,松雁最初的新奇感被一點點消耗。沒有智能手機,玩不了游戲,除了聽爺爺講他和松花湖的故事,就再沒有別的新鮮事能提起他的精神和興趣了。吃得又過于清淡,這讓松雁開始懷念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他想校園內(nèi)的籃球場,想校門口的熊少爺煎餅鋪,想老師和同學,也想自己的那對嚴父慈母……可他不能主動說回去,那該多沒面子。

        “蔫頭耷腦的,是不是想家了?你本來也不屬于這兒的,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回去吧?!币惶煲估铮瑺敔攲λ裳阏f。

        “我,我要等到黑頭鴨出生后再走?!彼裳愕痛瓜骂^,壓低了聲音。

        “有始有終,也算是個有心的孩子。好吧,明天我給你帶個新朋友做伴。”

        6

        第二天晚霞滿天的時候,爺爺帶回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和一條小黑狗。男孩古銅色的皮膚,濃眉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起來像個來自非洲的混血兒。小黑狗搖著尾巴,跟在他的身后,儼然他的保鏢。

        “松雁,快來見你的新朋友,小島主。”爺爺領(lǐng)著男孩進了屋,招呼松雁。

        “島主?哪個島的?是桃花島還是黑熊島?”松雁忍不住笑出了聲。

        男孩窘紅了臉,低垂下頭,旋即又抬起來,認真地說:“湖心島的小島主,我的大名叫陳小島?!?/p>

        “松花湖的湖心島?爺爺,上次我們?nèi)ズ膷u沒看見人?。俊彼裳阋苫蟮赝驙敔?。

        “湖心島沒人居住,只有一個護島員,就是小島的爺爺,也是我的老朋友。上次陳爺爺去看小島了,我們才沒碰到。小島平時寄讀在鎮(zhèn)子里的學校,放暑假回來替你陳爺爺來看島的?!?/p>

        “哦,我叫古松雁。小島主,你家住在哪兒呀?”松雁迎上去,拉住男孩的手。

        “村東頭第一家,門前有棵老榆樹。你可以到我家來玩,我也能帶你去湖心島?!蹦挲g不大,卻一副老成的模樣,松雁心里好笑,眼前的小島,讓他突然想起了黑頭鴨,真有點兒神似。

        山村與車水馬龍的城市相比,少了許多的噪聲。小島主家門前的老榆樹把潔凈的小院籠罩在它的濃蔭里,炎熱的夏天在這里變得清爽。小黑狗虎子趴在老榆樹下吐著舌頭。它和松雁已經(jīng)熟絡(luò),看見松雁立刻跳起,圍著他親昵地轉(zhuǎn)圈。松雁走進屋里時,小島主正趴在炕邊寫暑假作業(yè),教科書、字典、作業(yè)本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側(cè)。

        “暑假那么長,著什么急寫作業(yè)呀?我向來是開學頭幾天熬上幾個通宵,一氣呵成,平常只管盡情地玩?!彼裳闵锨芭牧伺男u主的肩膀說。

        “那不行,老師說過,今日事今日畢,我得寫完今天的作業(yè)再走,你等我一會兒?!毙u主頭都沒有回,繼續(xù)寫他的作業(yè)。松雁無聊地走進院子里,一只老母雞正昂著頭踱著方步。他來了興趣,在一旁模仿母雞走路:昂首、挺胸,隨著脖子有節(jié)奏地伸縮,肩膀也跟著上下起伏。一旁的虎子看呆了似的,眼睛瞪得溜圓,原本耷拉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早晨八點鐘,小島主、松雁鉆進了老林子,走在了林間小路上,虎子忽前忽后地緊隨。這是他們第一次代替兩位爺爺獨立巡視松花湖和湖心島,各自胸口都有一團驕傲的火苗上下躥動。

        “小島主,你平時只跟你爺爺一起生活,你爸媽也不管你嗎?”兩個少年在林間走著,閑不住的松雁上前搭話。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是爺爺從柴草堆里撿來的?!?/p>

        “幼稚,那都是大人糊弄小孩玩的。你都多大了,還信這個?”

        “我說的是真的,沒有爺爺就沒有我!爺爺對我很好,還送我到鎮(zhèn)里讀書,所以我要好好地讀書,將來有出息才能讓爺爺過上好日子。現(xiàn)在爺爺老了,我只能放假回來幫他的忙,照顧他。”

        “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兒,還能照顧別人?”

        “當然了,洗衣、做飯、種菜、劃船,我都會。我們老師說了,生活的能力就是生存的能力,別看你比我大兩歲,這要是在野外求生,你不一定有我強?!?/p>

        “你小瞧我?我的拳頭也是打遍校園無敵手的。不過,我不欺負弱小,我是為正義而戰(zhàn)!”

        “你是大俠呀?爺爺說過光靠拳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尤其是在學校不能向同學揮拳?!?/p>

        “小島主,我看你是唐長老轉(zhuǎn)世吧?可不聽你的大道理了。大王派我來巡山……”松雁沖著樹頂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加快了腳步。

        從西南方向飄過來一塊巨大的烏云,停在湖心島上方。要下雨了,小島主嘴里念叨著,拉起松雁的手,就往玉米地里鉆。

        “小島主,你咋想的?玉米地能避雨?”松雁抽出手,質(zhì)疑。

        “穿過這片玉米地,邊上有一個窩棚,那里能避雨??禳c兒,這雨說來就來?!毙u主嘴里回應(yīng),順著地壟溝急匆匆往前趕,他身后的虎子前躥后跳地緊跟。聽著身后滾滾的雷聲由遠及近,松雁顧不上說話,也沿著地壟溝一路跌跌撞撞地小跑起來。

        他們剛鉆進窩棚,大雨就嘩嘩地下了起來。雨點打在塑料棚頂啪啪作響,接著匯成水流,沿著棚頂飛流直下。簡易的窩棚成了避風港。窩棚里鋪著細軟的草,小島主卸下背包當枕頭,他和松雁斜靠在背包上,大口喘著粗氣。休息了一會兒,氣息調(diào)勻了,他們坐起,開始翻背包,找水和食物。松雁發(fā)現(xiàn)小島主的背包里比自己的多了一個鼓鼓的黑塑料袋。他好奇地打開,里面竟是兩雙藍色塑料短靴和兩件綠色雨披。

        “小島主,你可真神,準備得這么齊全?!?/p>

        “夏天多雷陣雨,有備無患。這雨一會兒就能停,雨披用不上了,雨靴還是用得著的?!?/p>

        果然,一會兒的工夫,云開霧散,天空被雨水洗刷得像一塊透明的藍鏡。小島主和松雁穿好雨靴,背上背包,帶著虎子沿著濕漉漉的田埂一步一滑地往湖邊而來,他們都記掛著那群黑頭鴨。

        7

        沿著湖心島的邊緣往前走,遠遠聽到從勺子斜灣處傳來嘈雜的響動,人的呼喊聲和黑頭鴨的尖叫聲混在一起。

        他們立刻警覺起來,一定是有人來偷捕黑頭鴨了。松雁和小島主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拔腿向前奔跑。

        一胖一瘦的兩個中年男人正把一只黑頭鴨塞進帶蓋的竹簍里,他們身后放著七八個一樣的竹簍,黑頭鴨的叫聲就是從竹簍里傳出來的。

        “放下黑頭鴨!” 松雁和小島主幾乎是同時跑到兩個男人的身后,迅速地推倒竹簍,打開竹簍的蓋子。

        兩個男人先是一愣,回頭見是兩個半大孩子,穩(wěn)住了心神,沖著他們厲聲道:“你們少管閑事,趕緊把黑頭鴨給我捉回來!”

        “你們偷捕黑頭鴨是違法的?!彼裳懔x正詞嚴,脫口而出。

        “喲,小孩伢子知道的還不少呢,在這兒我就是法。你們不想皮肉受苦的話,趕緊給我滾開?!迸肿訐]了揮肉滾滾的拳頭示威。

        “你們不能帶走黑頭鴨,虎子,上!”小島主向虎子一擺手,虎子直撲胖子。胖子沒有站穩(wěn),被沖過來的虎子撞倒在地上。瘦子“媽呀”一聲,躥出老遠,嘴里喊著:“大哥,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撤吧!”

        自知理虧的胖子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追著瘦子走遠了。松雁對著兩個偷鴨賊的背影揮舞著拳頭,從未有過的舒爽。男子漢有所為,有所不為,或許,這回自己的拳頭才找對了方向,松雁暗想。

        被放回松花湖的黑頭鴨,又開始在湖里嬉戲玩耍,湖面恢復(fù)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松花湖的岸邊,小島主和松雁不緊不慢地走著,虎子跟在后面……

        巡湖歸來,松雁和小島主又親近了不少。同齡人好交流,而他們又相當對脾氣。松雁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出逃的經(jīng)過講給小島主聽。小島主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聽一段傳奇故事。

        “真羨慕你還有爸媽的疼愛。老師說過,人都會犯錯,逃避是懦夫的表現(xiàn),男子漢要知錯就改,勇敢面對。我覺得你應(yīng)該向你爸媽和老師認錯,重新回到學校去?!毙u主認真地說。

        “你也覺得我該回去?”

        “必須得回去呀。你是學生,不屬于這里?!?/p>

        “可我被冤枉,沒人幫我,一想到這些我還會傷心難過。”

        “誰還沒受過委屈呀?大人們受的委屈比我們要多得多,只是他們不說。我們也要長大的,總要學會擔當吧?!?/p>

        “小島主,我真挺服你的。勇敢自立,還知道感恩。我真是有點兒舍不得離開這里,也舍不得離開爺爺奶奶、你和虎子?!?/p>

        “這事兒好辦。放假了,你再來,我和虎子就在這里等你。我們還一起巡湖、看島?!?/p>

        “再放假就是冬天了,松花湖該結(jié)冰了。還有什么好看的?”

        “有啊,你沒看過冬捕吧?那場面可熱鬧了。你肯定想象不到冰湖底下的魚有多大有多肥……”

        “爺爺說得對,松花湖真是活過來了!”松雁聽著小島主的敘述,眼前浮起一幅幅生動的畫面,讓他一陣陣心情激蕩。

        小黑頭鴨破殼而出后的第十天,爺爺吩咐松雁把小黑頭鴨送回到湖心島的斜灣處。

        “爺爺,你真狠心,它們這么小,能獨立生活嗎?等它們長大了,我們再送回去吧?”

        “別小瞧它們,它們不屬于這里。等把它們養(yǎng)大了,再送回去,它們就喪失了求生的本領(lǐng),那才是害了它們呢?!?/p>

        松雁噘著嘴,百般的不情愿,他對這些小黑頭鴨有感情,舍不得放它們走。但迫于爺爺?shù)耐?,只好把小黑頭鴨放到竹簍里,背著這些小家伙奔向松花湖。小島主聞訊趕來,帶著虎子陪松雁一起去。一路上,松雁很少說話,離別的情緒讓他的臉色和心情一樣沉重。放走小黑頭鴨,他也要返回城市的家了,要和小島主、虎子還有這里的一切告別。

        來到湖心島的斜灣處,松雁輕輕放下背簍,把臉貼在背簍蓋上,小聲說道:“小黑頭鴨,我們都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去了,我們都會長大,一定要好好地長大喲?!彼裳愦蜷_竹簍,看著十只絨球般的小黑頭鴨被大黑頭鴨帶進斜灣處的湖水里,他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

        太陽偏西時,他們離開湖心島,往回返。小島主劃著小船剛到松花湖的北岸,就見從老林子里走出來兩個人。松雁一眼就認出走在前面的是爺爺,跟在爺爺身后的竟然是爸爸。他張了張嘴,嗓子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終究沒有喊出“爸爸”兩個字。

        “松雁,你說得對,再忙都不是理由,以前是爸爸對你關(guān)心不夠。這次爸爸專程回來看爺爺奶奶,看松花湖,也來接你回家上學。”松雁的鼻子一酸,低垂下頭:“爸,我錯了,對不起,我跟你回家。我還要把松花湖復(fù)活的消息帶回去,也讓你和媽媽、老師看到一個和從前不一樣的我?!?/p>

        “好,一個暑假,我的松雁就長大了!松花湖的水養(yǎng)人啊?!?/p>

        吧嗒一聲,兩顆喜悅的淚珠從爸爸的臉上滾落到松雁的手上。松花湖的岸邊,松雁像小時候一樣,抱住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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