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孩子,
一萬種你……!”
這是一位班主任老師說過的話!
很久了,
我一直想寫這樣的故事……
—題記
舒西西和菲菲
孩子剛出生,都胖。不胖嘟嘟的,會讓大人失望。
菲菲沒有例外,出生八個月大時,也挺胖,比一般的孩子還胖。但是,她家里人覺得她胖得不夠。因為她胖,家里人看著特別開心??催^她胖的人,再見她,就會說:“多可愛,又胖了!”這是祝福,她的胖給家里人帶來了幸福。全家人上上下下的目標,就是讓她吃胖,把菲菲吃胖了,大人才有成就感。不吃成肉嘟嘟的,是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爸爸媽媽的集體失職,是這個家族生活的一大敗筆。把一個胖嘟嘟的菲菲抱出去,才會有人圍觀,才能有人贊美,才有雨露滋潤禾苗壯的美妙體驗。
媽媽專門給菲菲找了一個照顧她的保姆,一個星期內(nèi),媽媽就把保姆炒掉了。原因很簡單,在保姆給菲菲洗過澡之后,媽媽發(fā)現(xiàn)菲菲身上肉最多的部位,有褶皺的地方,還殘留著白天搽過的爽身粉。
菲菲的生活很順利,什么都順利。她上幼兒園之前的記憶,并不多。能記住的是爺爺去世,爸爸哭成了嬰兒。她從沒見過爸爸哭泣,爸爸一旦哭了,她就很震驚。過去,她有什么麻煩,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爸爸解決的,沒有爸爸做不了的事情。一個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大人,怎么就哭了?哭得抬不起頭來,肩膀一抽一抽的,要昏過去了。她拽了一下爸爸的衣服:“爸,你哪里難受?哪里疼?……”
爸爸抬起頭來,用手點了點胸口被傷痛摧毀的位置,說不出話。
菲菲知道了,那是爸爸心的位置,爸爸的心疼了。她伸出一只手,撩開爸爸的外衣,觸摸著爸爸的胸口:“我給你揉揉!”
菲菲聽見媽媽跟爸爸說:“菲菲這孩子,還這么小,像是知道爸爸的心難受了!”爸爸對媽媽說:“我做錯了一件事,不該讓菲菲看見我流眼淚!”
菲菲想,是爸爸的心太疼了,才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菲菲上了區(qū)里最好的童睿幼兒園。菲菲記得媽媽說過:“好多孩子的家長想把自己的孩子送進童睿,挖洞找門路都進不去!”
菲菲問:“去幼兒園為什么要挖洞?他們找不到大門進去嗎?”
爸爸用責備的口氣對媽媽說:“有孩子在跟前,說話要注意點兒。你剛才的話,對菲菲來說,像黑話!”
菲菲又問:“什么是黑話?還有白話嗎?”
爸爸和媽媽都不敢說話了,再說下去,他們會被菲菲包裹天真問話后面的刀鋒逼到死胡同里轉不過身來。再說,女兒菲菲清澈的眼睛,也是助攻的兩把威懾的冷兵器,讓爸爸和媽媽不敢同她對視。
在孩童面前,最容易吃敗仗的就是父母。
那個時候,與菲菲住同一個小區(qū),并跟菲菲同歲的一個叫舒西西的男孩子,在陽臺上看見一只很小的長翅膀的綠色蟲子,急切地撲在玻璃上,拼命地想飛到窗外。舒西西看得發(fā)呆,心里發(fā)緊,因為他的耳朵聽見蟲子撞在玻璃上發(fā)出的聲音,它的翅膀振動著,發(fā)出的聲音像是唱歌。蟲子沒有絕望,而是一次次撞向玻璃……
舒西西回頭跟媽媽說:“它不知道自己飛不出去,它不知道那是玻璃!”
媽媽說:“它不認識玻璃!”
舒西西說:“媽,打開窗,讓它走!”
媽媽把窗戶打開,舒西西指著敞開的窗戶,對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說:“從這里就可以飛出去!”
長翅膀的蟲子費了半天周折,才飛出窗子。舒西西盯著它在窗外飛,忽隱忽現(xiàn),一直到看不見這只快樂飛舞的蟲子。它就像是被風吹來吹去的雨滴,被舒西西追丟了。為了看那只蟲子最后一眼,他的臉在玻璃上擠得扁扁的,像受傷的就要擠出肉餡的包子。
不知道為什么,過了很多天,舒西西一直惦念著那只飛出陽臺的蟲子,它是不是還活著?如果還活著,它還在用翅膀唱歌嗎?天上落雨了,它能及時躲避起來嗎?在樹葉下,還是屋檐下?會有一扇敞開的窗戶收留它嗎?也許,它被一滴雨砸中了?掉進泥土里了……
媽媽問:“西西,這幾天,你把臉老是貼到玻璃上,你在看什么?”
舒西西的臉離開了玻璃,問道:“那只蟲子能活多久?”
媽媽詫異道:“蟲子?什么蟲子?”
舒西西說:“那天飛出去的蟲子?!?/p>
媽媽已經(jīng)不記得這件事情了:“有蟲子在家里?你看清它飛出去了?”
舒西西說:“它飛出去了!”
“它沒咬到你嗎?”
“它為什么要咬我?”
媽媽把舒西西的臉和脖子都查看一番,說了一句:“沒咬你就行!”
舒西西問:“它能活多久?”
媽媽像沒聽見一樣,轉身去廚房做飯了。
舒西西揪心一個未知的生命。媽媽關心的是,到點了,該做飯吃飯了。
獅子?藏獒?
菲菲五歲時,非把藏獒認作獅子。幼兒園里跟菲菲玩得最好玩得最多的,是舒西西。兩人的關系很親密,兩小無猜。一個不去幼兒園另一個在幼兒園里就不會開心。兩個人經(jīng)常拌嘴,拌嘴拌到很激烈的樣子,激烈到誰也不再想見到誰。但是,拌完嘴的第二天,一個先到了幼兒園,就問阿姨,誰誰怎么還沒來?
每天,菲菲見到舒西西就快樂,舒西西見到菲菲也快樂,間隔周末兩天沒見,再次見到,更快樂。
舒西西跟菲菲吵起來了,因為圖畫書里的一種動物。圖畫書里的動物明明是藏獒,菲菲堅持說是獅子。
菲菲的固執(zhí),把舒西西氣得兩眼發(fā)紅。因為舒西西有堅持的理由,但是,他一時被氣暈了,沒想到那個理由。很多人生了氣,會忘掉真正有用的東西,卻拿著無用的東西亂叫。
舒西西指著圖畫書,瞪著菲菲說:“我再問你一遍,這是最后一遍!它是什么?”
“獅子!”
“我不跟你玩了!”舒西西把背對著菲菲,面對著墻壁,擺出一副不想再見到菲菲的樣子。舒西西這年齡,覺得真理就像是一個好看又好吃的水果,捧給菲菲時,卻被菲菲扔在地上踩了一腳,讓心里的那個好看的真理變得難看而又撿不起來了。
菲菲很委屈,望著舒西西的背:“我怎么你了?”
舒西西的臉貼著墻壁說:“不理你了!”
菲菲問:“我到底怎么你了?”
連問三遍,舒西西才把背轉過來,面對著菲菲,用下最后通牒的口氣問菲菲:“再問你最后最后最后一遍,這是獅子還是藏獒?”
菲菲不愿意放棄自己的“真理”:“是獅子!”
這一回,舒西西真的氣哭了。因為菲菲推倒了他搭建的真理的積木。而且,在菲菲的臉上,一點兒都看不見她認錯和迷途知返。
阿姨聽見哭聲,匆忙跑過來,問舒西西:“你怎么了?這么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你嚇到阿姨了!”
舒西西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像是汽車掉進水坑里,掙扎得快沒油了,又被水淹,要熄火。菲菲也委屈地指著圖畫書說:“西西非說它不是獅子,說它是藏獒!”
阿姨接過圖畫書,指著藏獒問菲菲:“你說它是獅子?”
菲菲大聲說:“是??!”
阿姨說:“菲菲啊,這不是獅子,這是一條藏獒!”
一聽到阿姨說是藏獒,舒西西不哭了。菲菲接過圖畫書,兩眼盯著藏獒,怎么看也是獅子。
菲菲的疑慮騙不了舒西西,她心里不服。舒西西就對菲菲說:“你等著!”
菲菲問他:“讓我等什么?。俊?/p>
第二天,認真的舒西西給菲菲帶來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一個男人,身穿灰毛皮衣,頭戴白毛帽子,手牽著一條藏獒,跟圖畫書上一模一樣的藏獒。
舒西西指著照片說:“這是我叔叔,在山里養(yǎng)著一條藏獒!”
菲菲看著照片,又拿來圖畫書,對比著看了半天,說道:“它還真是藏獒啊!”
原來,菲菲還不知道世界上有藏獒這種動物。在她了解的世界里,只有亞洲象、內(nèi)蒙古羊、非洲獅子,但是,她更偏愛蝴蝶、天鵝、孔雀和熊貓,哪里知道還有長得像獅子的藏獒???
從此,菲菲對舒西西另眼相看,因為舒西西不僅認識藏獒,還擁有一條藏獒。從那天開始,舒西西經(jīng)常聽見菲菲跟別的小朋友說:“你家里有貓,有小狗!但是,你家有藏獒嗎?我的好朋友舒西西家里有藏獒!”
花也會成為侵略者
上一年級時,舒西西和菲菲讀了同一所小學,還是同一個班級。棕色的門上,掛著白色的牌子,紅字:一年級(6)班。還沒正式學過寫字的他們,看著門牌上的字,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看的字了。
小學的名字也照樣好聽,叫天天小學,那可是一所好學校,大人都想把自己適齡的孩子送進去的學校。
舒西西覺得“天天小學”這個名字好,是因為“天天”兩個字給了他無限的夢想。比方說,天天去學校,天天上自己愿意上的課,天天跟自己要好的朋友見面,天天聽自己喜歡的老師講課……還天天都有新故事。
記得第一天上學,舒西西看見菲菲手捧一把紫羅蘭,在她媽媽的引領下,獻給了班主任芳芳老師。舒西西看見芳芳老師一手抱著花,另一只手伸出,不停地撫摸著菲菲的臉。那捧花就在芳芳老師和菲菲的中間盛開著。讓身邊的大人和小學生看見,都羨慕著,后悔著。后悔的是,為什么自己就沒想到在人生這樣重大的時刻,把一捧花獻給老師呢?
在舒西西的記憶中,芳芳老師在提問題時,菲菲總是愿意用花做比喻。芳芳老師也總是贊賞菲菲的那些關于各種花卉的比喻和想象。
到了二年級時,菲菲就有了一個外號,叫花菲菲。誰先第一個這么叫的,不記得了。但是,大家都愿意這樣叫,叫得很順口,好像菲菲不姓肖,而姓花。
花菲菲就是花菲菲。她離不開花。芳芳老師在二年級下半學期嘗試著讓同學們寫第一篇作文時,只提出一個要求,讓大家放開思路,大膽幻想,寫出自己最想寫的人和物。
花菲菲寫的是花。
舒西西記得她在作文的最后一句,寫的是:花,是世界上最美的、最香的、最值得贊美的!芳芳老師讓菲菲自己站到講臺上,把作文朗讀出來。說實話,舒西西跟其他同學都覺得菲菲朗讀得好,她的朗讀要比她寫的作文好。因為文字上的花,已經(jīng)加上了菲菲的語氣和表情,活了起來,動了起來。使大家受到了菲菲朗讀的感染。
那天,菲菲朗讀完,從講臺上朝自己座位上走去時,芳芳老師率先鼓掌,同學們也跟著鼓起掌,教室里的氣氛瞬間就熱烈起來。
本來,這事情就結束了,可偏偏沒結束。一個叫馬亮亮的男同學舉手了。芳芳老師讓他站起來:“馬亮亮,有什么事?”
馬亮亮站起身,膽怯地用小聲說道:“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
離馬亮亮近的同學可能聽到了,稍遠一點兒的同學聽不到,因為他的聲音太小了。芳芳老師沒聽清,她問道:“你說什么?大點兒聲!以后,我們班的同學在回答問題和提出問題時,要像菲菲同學朗讀那樣,大大方方的!”
馬亮亮用手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好像是剛才自己的鼻子阻礙了嘴,讓大家沒有聽清他說的話。
舒西西聽清了他的話,因為舒西西就坐在馬亮亮的前面。馬亮亮的嘴離舒西西的耳朵最近。
舒西西舉了一下手,代替馬亮亮說:“馬亮亮剛才說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
“哦?”芳芳老師吃驚地看著馬亮亮,“你為什么這樣認為?”
馬亮亮又捏了一下鼻子,好像把鼻子上影響他說話的障礙排除掉了,用一種快速的不會被人打斷的語氣說道:“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有的花,還是侵略者!”
芳芳老師又“哦”了一聲:“花是侵略者?”
被歌頌的花,突然站到了美好的對立面,這讓芳芳老師和大家都感到太突然。
這時,馬亮亮的鼻子好像完全沒問題了,像放水的閘門開了,水都涌出來,說話也順暢起來:“加拿大有一種好看的黃花,不知道為什么跑到中國來了,它繁殖力強,破壞了我們的生態(tài)!所以,花也是侵略者!”
芳芳老師開始用驚喜的眼光看著馬亮亮:“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馬亮亮說:“我爸爸告訴我的!”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小區(qū)的保安!”
“他怎么知道這么多事情?”
馬亮亮說:“我爸做過十幾種工作,只有一個愛好,在手機上看新聞!他在新聞里看到的!”
芳芳老師笑著說:“有這個愛好不錯,這能讓一個普通人,知道天下的事!”
菲菲問芳芳老師:“他說的是真的嗎?”
芳芳老師說:“是真的。我好像也看見過這個新聞!”
從那天開始,菲菲回答老師問題時,不再用花做比喻,寫作文時,也不再寫花了。誰能沒腦子地贊美有可能成為侵略者的花呢?
菲菲想跟花們告別。
有人再叫她花菲菲,她開始覺得別扭,也會生氣,讓叫她花菲菲的人,把“花”字去掉。
還是有人脫口叫她花菲菲。菲菲因為“花”這個字,經(jīng)常生氣。
有一次,一個男生又叫她花菲菲。不等菲菲生氣,舒西西沖那個男生喊道:“她不叫花菲菲,她叫肖菲菲!記住沒?她叫肖菲菲!”
很多同學才恍然大悟,對??!花菲菲本來是叫肖菲菲?。≡趺淳桶阉恼嫘胀四??還好,她把自己的姓弄丟了,自己又找回來了。
是馬亮亮提醒了她和大家。馬亮亮也給同學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是因為他敢提問題,而是因為他敢質疑花。
嬴豬和凡鳥
舒西西家養(yǎng)了嬴豬和凡鳥。
嬴豬,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貓。凡鳥,是永遠也上不了天的狗。舒西西把貓和狗的取名權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同時也向家里人宣告,他舒西西是嬴豬和凡鳥真正的主人。
媽媽說:“這名字起的,貓像豬,狗像鳥!不能換個名字嗎?我想著就覺得亂!”
舒西西說:“不換,就叫這名!我喜歡!”
當初,媽媽和爸爸決定養(yǎng)嬴豬和凡鳥時,就是為了舒西西。還在舒西西上幼兒園中班時,在公園里看見一個男孩子領著一只短毛狗,舒西西就盯著看,舍不得走??戳撕镁?,媽媽讓他去別的地方玩玩,他哪里也不去了,就盯著狗,眼睛被狗黏住了。舒西西問小狗的主人,狗叫什么名字,那個男孩子說:“叫星星!”
“為什么叫星星?”舒西西不解。
那個男孩子說:“它天天晚上對著星星叫!它跟星星是一家的!”
舒西西聽了,心里被震動了一下。一只狗竟然和天上的星星是一家的,多夢幻、多浪漫、多讓人震驚!它每天夜里沖著星星叫,它是想家了啊!
小貓嬴豬比較懶,小狗凡鳥好動,性格互補,沒有主人在家,只剩它們倆時,永遠相安無事。它們時有不和,會把牙齒和爪子亮給對方,警告對方:別惹我,我有武器。但是,爸爸媽媽和舒西西都不希望家庭里出現(xiàn)不和諧氣氛,就及時呵斥,禁止暴力傾向,維護它們之間和平的法律。
舒西西親眼見到過凡鳥在屋子里跑來跑去,熱身之后,躥到嬴豬面前,用一只爪子扒拉一下嬴豬的頭。當時,嬴豬正趴在沙發(fā)上睡午覺。舒西西聽養(yǎng)過貓的人說,貓愛睡覺,都以為它懶,其實,貓在思考。
思考的嬴豬不理淺薄的凡鳥。
但是,凡鳥想要大玩一場的熱情不減,繼續(xù)破壞嬴豬的午睡。凡鳥今天不想跳獨舞,但嬴豬不想跟它跳雙人舞。凡鳥覺得,你嬴豬太不體諒我了,你站起來,起碼也該伴個舞吧?這個星期日的中午,嬴豬和凡鳥結仇了。
凡鳥第三次用爪子拍嬴豬的頭。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嬴豬被迫卷入了戰(zhàn)爭。嬴豬用自己在和平時期很少使用的天天精心保養(yǎng)的利爪,閃電一樣抓了一下凡鳥的臉。鋒利的爪,輕易地穿過凡鳥面部的毛發(fā),劃到了它敏感的皮膚。凡鳥四肢離地,朝后跳了起來,隨后就是一陣委屈的哀鳴。這個打擊可不輕啊。從凡鳥的驚叫中就能聽出來。
舒西西瞪著嬴豬,朝它吼道:“凡鳥就是想跟你玩一會兒,你怎么就下狠手?”
凡鳥在舒西西沖嬴豬發(fā)火時,不叫了,它知道舒西西在訓斥嬴豬,在維護和平。嬴豬不知道舒西西在說什么,但是,它知道舒西西在罵它。
嬴豬記仇。但是,受到委屈的凡鳥不記仇。
舒西西多次看見凡鳥用舌頭討好嬴豬,嬴豬總是把一只露出利刃的爪子撓向凡鳥,以示警告。
舒西西跟媽媽說:“它倆完蛋了!”
“誰完蛋了?”
“嬴豬和凡鳥!”
“它倆怎么了?得病了?”
舒西西說:“它倆根本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
媽媽問:“這么嚴重?”
舒西西看出媽媽不信,就指指客廳。媽媽去了客廳,果然看見嬴豬趴在沙發(fā)上,凡鳥臥在陽臺上,像是看不見對方的存在。恨不得中間隔著千山萬水,永不再見。
媽媽說:“它們過不到一起,就分開!”
舒西西問:“分開?讓它們怎么分開?”
媽媽說:“我同事家里的老人需要一只貓做伴,就把嬴豬送給她吧!”
舒西西不舍得:“它倆現(xiàn)在的情況是暫時的,你先別忙著把嬴豬送人??!”
舒西西和媽媽在討論把嬴豬送人時,嬴豬把頭從沙發(fā)上抬起來,盯著他們。它聽到他們不停地提到嬴豬兩字,覺得肯定跟自己有關。它好敏感啊!
嬴豬的表情開始警覺了,它不去理睬凡鳥,卻盯著舒西西和女主人,開始擔心起自己的未來。
事情出現(xiàn)轉機,是在周六,舒西西家出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媽媽累了一周,睡個懶覺,就沒吃早餐。爸爸去洗車,舒西西跑到小區(qū)里的“明天中國男足”活動場地踢球去了,“明天中國男足”的名字是一群小伙伴自己想出來的。
九點多,媽媽才從床上坐起來,把牛奶從冰箱里取出,點了火,將牛奶倒入鍋里,媽媽習慣喝熱牛奶。
牛奶還沒完全燒熱,媽媽的電話響了。媽媽從廚房走到客廳拿出電話接聽,是同事打來的,同事的父親突然發(fā)病,讓她幫忙照看一下自己的孩子。舒西西的媽媽急匆匆去了同事家,完全忘記廚房里還煮著牛奶。
家里沒人,只有嬴豬和凡鳥。廚房里的牛奶煮沸了,從鍋里溢出來,火卻沒有滅掉,金屬鍋繼續(xù)加熱。鍋里的牛奶燒干了,從鍋里冒出燒焦的嗆鼻子的煙氣,這難聞的氣味立即跑遍了所有屋子,是敏感的嬴豬先打起了噴嚏,然后驚慌地四處躲藏。凡鳥也感到了危險,它四處查看,發(fā)現(xiàn)陽臺上有拖地的水桶和拖把,它把水桶拱翻了,讓拖布浸泡在水中,它把嘴巴插進拖布里,舒服多了。然后,凡鳥沖著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的嬴豬狂吠,讓嬴豬快到陽臺上來。
嬴豬來了,看見了濕拖布。濕拖布成了嬴豬和凡鳥的避難所。
家里的大人回來后,才知道了事情的可怕。舒西西和爸爸媽媽圍繞著陽臺上打翻的水桶和拖把,把凡鳥和嬴豬自救的故事完整地推理出來。
合理又不合理??尚乓膊豢尚?。但是,全家人最后都認定,這一切都可信而又合理。因為和諧和美好,才是應該給未斷事物最后蓋下的那個印章。
舒西西想證明嬴豬和凡鳥的真實關系,他在周末,把凡鳥送到同學家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一天的時間。
上午,嬴豬像往常一樣,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領地臥著,安靜地享受時光。但是,到了下午,它開始不安地走來走去,像是在尋找什么。
舒西西心里想,真的希望嬴豬能感受到孤獨。
晚上,嬴豬用它跟平常不一樣的聲音叫著,沖著窗外叫。舒西西指著它的餐具說:“餓了,有食;渴了,有水!你叫什么?”
嬴豬還是叫。
第二天早上,舒西西把凡鳥領回來,嬴豬一見凡鳥,就迎上去,用自己的身體貼上去。凡鳥低頭看著嬴豬,像是跟它說話:“怎么樣?才離開一天,想我了吧?”
這讓舒西西激動得差點兒流出淚來。
嬴豬和凡鳥真的相處融洽了。所以,舒西西的媽媽不再提起要把嬴豬送給同事這件事了。
看打雪仗的人
好大的一場雪。芳芳老師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欣賞著外面少有的雪。手里端的茶都喝光了,還沒欣賞夠。她突然決定把同學們帶到離學校最近的公園,讓同學們?nèi)鲆换匾?,然后圍繞雪,寫篇作文。
同學們喜歡芳芳老師的這種想法,別的班老師不會這樣做,但是,芳芳老師會做出這樣新鮮又突然的決定。
大家排著隊進公園時,唱著歌,隊列還整齊,走著走著,同學們唱歌和排隊的興趣全丟了,都開始四處亂看。公園里美輪美奐的雪景,根本不該是排著隊去欣賞的。
四處都是白雪。剛剛落下的,還沒有被污染。
芳芳老師剛說完讓大家認真仔細觀察雪,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舒西西發(fā)現(xiàn)有兩個男同學拿雪球相互扔,便加入了其中一伙,緊接著,班里一半的男同學都參與到打雪仗的隊伍中。男同學們的叫嚷聲和亂飛的雪球,讓女同學也忍不住加入打雪仗。
公園里有一群老人站在不遠處看著打雪仗的孩子。
一個坐輪椅的爺爺把自己包裹得很嚴,為了看清一群孩子打雪仗,他把棉帽子朝腦后推了推,把堆在嘴巴上的圍巾朝下拉了拉,咧著沒幾顆牙齒的嘴巴,笑個沒完。
打雪仗很累,男同學們都扔了帽子,摘掉手套,赤著手抓雪,讓手溫把散亂的雪揉成一團,當成手雷扔出去。
有的男同學愿意被雪球擊中,然后仰天倒下,非常過癮,倒在雪地仰望冬日的藍天時,血性和壯烈,放縱和自由,獻身和告別,都在公園的雪地里實現(xiàn)了。
四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芳芳老師大喊結束了,該集合了。同學們沒聽見,或是假裝沒聽見,繼續(xù)拋雪球。
芳芳老師站在公園的椅子上大喊:“下課了!”
同學們才站直了,扔了手里的雪球,失落地看著椅子上的芳芳老師。
舒西西看見那個坐輪椅的爺爺還張著沒幾顆牙齒的嘴巴笑著。
舒西西路過時,問爺爺:“爺爺我們打雪仗,好看嗎?”
爺爺點著頭:“我像你們這樣大時,天天在這里打雪仗!”
“天天打雪仗?”
“天天!”
舒西西不解地看著沒牙齒的爺爺。
爺爺看懂了舒西西眼中的不解。他說:“再不打打雪仗,很快就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了!想打也打不了了!”
排隊回學校的路上,舒西西跟芳芳老師說:“老師,我們會經(jīng)常來打雪仗嗎?”芳芳老師拍了一下舒西西的帽子,把他的帽子都拍歪了:“想什么哪?光想美事?不學習了?”
舒西西問:“老師說打雪仗是美事,是美事,為什么不做?”
芳芳老師愣了片刻,假裝看了一下遠處,然后朝隊伍喊道:“注意路滑!別摔倒了!”
當天夜里,舒西西還在熱乎乎的被窩里,那個沒幾顆牙齒的爺爺,坐著輪椅,徑直闖入他的房間,掀開舒西西的被子,揚了他一身冰涼的雪:“為什么不去打雪仗了?”舒西西又驚又喜,驚醒了。等他完全醒了,還一直傻樂。媽媽問他笑什么,舒西西只是抱著被子笑,不答。
有一天,舒西西一個人鬼使神差地跑到公園,看見同學們打過雪仗的地方,那個坐輪椅的沒幾顆牙齒的爺爺靜靜地待在那里,他背后的那棵身材粗壯沒有頭發(fā)的柳樹,像是爺爺?shù)男值堋?/p>
爺爺在等舒西西他們,等了很久。舒西西走了過去,問道:“爺爺,你一個人在這里?”爺爺看見他,點著頭。舒西西指著空曠的公園說:“前幾天,我們?nèi)嗟耐瑢W都在這里打雪仗!你記得嗎?”
爺爺咧了一下嘴巴,舒西西看出,那是爺爺笑了。那天離開爺爺后,爺爺?shù)囊痪湓?,讓舒西西很震驚。爺爺說,跟他一起長大的同學和朋友,只剩下他一人了?!澳銢]有朋友了嗎?”舒西西問爺爺。
爺爺又咧了一下嘴,抬起手,頭都沒有回一下,朝腦后指了指:“有,它!”他指的是那棵彎曲的柳樹。
只有那棵柳樹還認識他。
誰在擼貓?!
四年級上學期的某一天,大家突然聽說以后的一段時間里要在線上上課了,多數(shù)同學都咧嘴樂了??匆娨晃葑拥娜硕佳陲棽蛔⌒睦锏男?,芳芳老師嚴肅起來,眼神像是電蚊拍,掃了一圈,把一教室的笑都滅了。
“疫情來了,不在學校上課,并不是讓你們在家里不上課了,可以休假了,可以為所欲為了。線上上課,一節(jié)課也不會少!一分鐘也不會減!提醒一些同學,請你們收起古怪的想法!并且……”
同學們都聽著芳芳老師要說的“并且”是什么怪物。
“線上的每一節(jié)課,都會有一個值班家長監(jiān)督。哪一個同學沒認真聽課,不在線上,不自覺,都會被監(jiān)督的家長記錄下來!嚴格地說,在線上上課,要比在教室里上課還嚴格!還有一點更加重要……”芳芳老師故意不馬上說出來。
同學們再次等著芳芳老師說的“更加重要”的是什么更怪的怪物。
先喜后怕的感覺,跟遇到怪物后的感覺一樣。但是,舒西西跟同學們的心情還是輕松起來,這完全可以想到的,那畢竟是在家里,可以隨時上衛(wèi)生間,可以吃零食,可以伸懶腰,可以自由地放個屁……
“你們別以為坐在家里就可以放松了,可以隨便去衛(wèi)生間,可以把零食放在手邊,想吃一口就吃一口!可以動來動去!再說一遍,有值班家長監(jiān)督你們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平常在教室里上課是什么樣子,線上上課就是什么樣子!”
教室里涌動的快樂氣氛,一下子凝固了。就像是一群孩子興奮地奔向游樂園,大門卻砰的一聲,在他們面前突然關閉了。
此刻,芳芳老師就是那個關閉游樂園大門的人。
第一天線上上課,負責監(jiān)督的家長是菲菲的媽媽。這是星期四,舒西西本該離開家去學校,傍晚才能回來。但是,他今天沒離開家,這讓嬴豬和凡鳥大為不解。它們在自己常常發(fā)呆的地方,抬頭呆呆地看著舒西西。
嬴豬和凡鳥差不多同時意識到,舒西西的爸爸媽媽像往常一樣上班去了,舒西西今天卻不去學校了,它們突然就興奮起來。凡鳥在舒西西的兩腿間鉆來鉆去,晃著尾巴。嬴豬在舒西西坐下調(diào)整視頻時,跳到了他的腿上。
有了舒西西,加上嬴豬和凡鳥,三個活物,才能湊成一臺戲?。?/p>
芳芳老師在線上出現(xiàn)時,讓舒西西覺得芳芳老師離得那么遠,眼睛也不會落到他的臉上,只是望著前面。舒西西上課時,嬴豬一直臥在他的兩腿間,凡鳥也沒離開他的腳,它的下巴搭在他的拖鞋上,像搭在枕頭上一樣。
舒西西一只手拿著筆,另一只手一直捋著嬴豬的背。因為放松,芳芳老師講的東西,他很順暢地記在了腦子里。
線上課程一結束,舒西西就接到媽媽的電話:“剛才上課時,誰在擼貓?”
舒西西頓了一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問你,上課時誰在擼貓?菲菲媽認得你,在微信群里微我了!”
舒西西說:“是嬴豬自己跳到我腿上的,它愿意跳到我腿上,不是我抱到我腿上的!再說了,它跳到我腿上了,我也不能把它扔了啊!再說了,它在我的腿上,根本就不影響我上課!再說了……”
媽媽在電話里火了:“再說什么?你說,再說什么?”
舒西西皺著眉解釋道:“嬴豬和凡鳥很少在周一到周五看見我在家,它們平時很無聊很孤獨,它們倆看見我今天在家,它們很開心!”
“說你上課不要擼貓,你管它們孤獨不孤獨做什么?現(xiàn)在,我讓你做一件事!”
舒西西有點兒慌:“讓我做什么事?”
“馬上把嬴豬和凡鳥關到陽臺上去,別讓它們走進你的房間,干擾你上課!立刻!馬上!”
“把它們關起來,它們還不如過去了!”
“媽媽只關心你的將來,哪里有時間關心它們的過去?把它們關在陽臺上,拍張照片發(fā)給我,快點兒,要上課了!”
舒西西生氣地把電話掛斷了。
…………
在舒西西和媽媽打電話時,聰明的嬴豬和凡鳥又意識到,電話內(nèi)容里有它們,而且,電話內(nèi)容對它們今天快樂的生活很不利。所以,它們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種可憐和哀傷,一點兒都不偽裝。
“你們本來該高興的,現(xiàn)在,要把你們關進監(jiān)獄了!”舒西西抱歉地對嬴豬和凡鳥說。
嬴豬和凡鳥看著他,又看看陽臺上已被他推開的門,像是問他:“為什么啊?”
舒西西突然鼻子就酸了:“你們,你們倆,別這樣看我行嗎?我不想把你們關起來!”
嬴豬和凡鳥的眼神分明是在問他:“不想關我們,為什么還要關我們?”
舒西西說:“我沒辦法!我們干什么,他們都能看見!看得清清楚楚!”
隔著陽臺上的玻璃門,舒西西看見嬴豬和凡鳥在一層玻璃后面的臉,它們倆都望著他,眼里有話。
接下去的線上課,是數(shù)學,舒西西一句都沒聽進去。
山崩地裂
舒西西第一次感到山崩地裂,是在馬路上。他跟爸爸去文具商店買學習用品,買完,拎著袋子走出大門,去對面的停車場。要橫穿馬路時,一輛有十個輪子的載重汽車緩慢經(jīng)過,爸爸和舒西西等著它過去。
載重汽車就要駛過去時,它后面的輪子發(fā)出了一聲巨響,那是舒西西在現(xiàn)實生活中第一次聽到爆炸聲,過去,只在電影電視上才能聽見那種聲音,他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隨后涌起一股帶著白霧的氣浪,先把爸爸推倒,爸爸又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是載重汽車的后輪胎爆了。
回憶起現(xiàn)場那一幕時,舒西西用經(jīng)歷了生死的樂觀口氣說:“爸爸當時差點兒把我砸死!”現(xiàn)實中的真實,比游戲中的傳奇,更值得炫耀。
爸爸說:“胡說!我那是手疾眼快,撲到你身上了!我在保護你!”
媽媽說:“我沒在現(xiàn)場,不知道真相!”
舒西西說:“輪胎爆了時,真響!”
爸爸卻接著剛才的話題:“西西啊,你記住了,我給了你第一次生命!又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舒西西說:“輪胎爆響時,我只感到一股氣沖出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爸爸說:“西西啊,你聽我說話了嗎?我又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舒西西說:“炸彈響了,有輪胎爆了的聲音大嗎?”
爸爸想打斷舒西西的話:“你聽到我跟你說的話嗎?我剛才說,我又給了你第二次……”
舒西西把爸爸的話當成了一股風,聽而不聞:“輪胎爆了,是我聽到的最可怕的聲音!最……”
那天,舒西西的爸爸去外面辦事,把車臨時停在一幢樓下,等他辦完事情回到停車的地方時,發(fā)現(xiàn)車前機蓋被什么東西砸壞了。爸爸發(fā)現(xiàn)車邊地上有一個摔裂的黑色手機架。他去了小區(qū)物業(yè),查看監(jiān)控,原來手機架是樓上扔下來的。是高空拋物。一連幾天,爸爸天天跑那家物業(yè),查拋物的人,還報了警。沒有結果。
那幢樓三十二層,想查拋物的人,并不容易。爸爸想起來就罵,他一罵,全家人的心情都不好。
又是一星期過去了,也沒查到高空拋物的人。
爸爸還在罵人,除了罵那個拋物人,還罵得深入了,什么公德喪失,什么做人沒有底線,什么破壞生存環(huán)境,天上地下的,他把能想起來的不愉快的事情,都聯(lián)系起來罵了一遍,像是憋著氣,撒出一張罵人的大網(wǎng),誓把人間大大小小的不良丑事,一網(wǎng)打盡。
舒西西實在是聽煩了,勸爸爸:“爸,你別罵人了!別再想那件事了!你一罵人,就像是罵我們!”
爸爸不解,瞪著舒西西:“這話怎么說的?我怎么是罵你們?”
舒西西說:“你罵人時,只有我和媽媽聽到??!那個高空拋物的人也聽不見你罵他??!你罵給誰聽?”
爸爸罵人的氣勢減弱了,換成了小聲嘀咕著罵人。
看來,那個高空拋物的人找不到,爸爸會一直罵下去,不會罷休。
每天傍晚,舒西西的家里人都要把凡鳥帶出家門,散散步,解決一下凡鳥的大小便問題。誰有時間,就帶凡鳥出門遛一遛。十次有八次是舒西西帶凡鳥出門散步的。那天,爸爸和媽媽有應酬出了門,家里只剩舒西西了,媽媽在網(wǎng)上給他訂了一份番茄比薩。他吃完了,覺得身上都是汗,就跑進衛(wèi)生間去沖澡,這時,他聽見凡鳥在衛(wèi)生間的門外叫他。舒西西隔著門說:“我知道你的散步時間到了,等我一下,我沖完澡就帶你出去!”
水龍頭的水沖到頭上身上時,他沒聽到凡鳥一直在用爪子抓撓衛(wèi)生間的門。等他擦干了身上的水走出衛(wèi)生間時,看到了驚人一幕:凡鳥正在痛苦地吃自己的糞便。它剛才是來不及了,它又怕屋子臟,所以艱難地吞咽起自己的排泄物。
舒西西的腦袋突然嗡嗡響起來,像是出現(xiàn)了耳鳴。凡鳥的行為像是一聲巨響,山崩地裂。
他看呆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摸著凡鳥的頭連聲地說“對不起”。他看見凡鳥眼睛里存著兩汪淚水。
爸爸和媽媽回家,舒西西說了凡鳥的行為,爸爸和媽媽也呆在那里。
“不能吧?”媽媽說。
舒西西兩眼是紅的:“真的!”
媽媽好半天才說:“它好在意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啊!”
爸爸也動容地望著凡鳥。
從那天開始,舒西西發(fā)現(xiàn),爸爸不罵人了,可能是不想罵人了,懶得罵人了,他罵人罵累了。舒西西還留意到,爸爸每天上班下班,出門和進門時,都要俯下身體,去摸摸凡鳥的頭,暫時的重逢和告別,都有一個儀式,也不管嬴豬是不是嫉妒凡鳥。好像爸爸摸了凡鳥的頭,會給他帶來一天的好心情。
舒西西也是從這件發(fā)生在凡鳥身上的事情開始,知道了在世界上什么叫山崩地裂,并不是聽到打雷,放炮,海嘯,火山噴發(fā)。帶來震動的,往往是無聲的、平常的事……
爸爸真的不再罵人了。還有,從那天開始,舒西西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吃晚飯,都搶著放下筷子,去跟凡鳥出門散步。
棉花糖
是菲菲把一個消息悄悄告訴同學們的。她先告訴的是平時跟她最好的朋友,舒西西也是最先得到這個消息的人。
天宇書店一到周六就有活動。買一本書,還贈送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棉花糖。“棉花糖有這么大!”菲菲用手比畫了一下,足足有籃球那么大。
“你從來沒見過的棉花糖!”菲菲還要加上一句。
“買什么書都會贈棉花糖?”
“對,只要是買書,就有棉花糖!”
舒西西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有自尊心的年齡,但是,又對贈送的棉花糖十分好奇,所以,他開口跟媽媽要錢時,不提棉花糖,只說要去天宇書店逛逛。孩子去買書,天底下所有的家長都沒理由拒絕。說來奇怪,只要是舒西西要錢去書店看看,爸爸和媽媽都產(chǎn)生質疑。
“沒有家長拒絕一個要錢買書的孩子!”因為大人給錢不痛快,舒西西開始質疑爸爸和媽媽。
媽媽說:“你都把要錢時父母的短處拿捏住了,還不讓我們懷疑?”
爸爸打圓場:“快給他零花錢吧!畢竟是去書店??!”
媽媽給錢還是不痛快:“這個星期的零花錢用完了?”
“花完了!買瓶可樂的錢都不夠!”
媽媽把錢給他了。但是,她給錢的動作,讓舒西西不舒服。媽媽不是把錢遞到他手上,而是拍在餐桌上。
舒西西把錢抓在手里,說道:“我是去書店,不是去游戲廳!態(tài)度能不能好點兒?!”
舒西西在周六上午的十點鐘去了天宇書店。他已經(jīng)去晚了,看見了自己班上的好幾個同學。在棉花糖的小機器前,排著長長的隊伍。每個孩子的手里,都拿著一本書,焦急地等著拿到又大又漂亮的棉花糖。
新書都有塑封,有的孩子等棉花糖的時間里,就把書朝天上扔,然后用兩手接。舒西西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把塑封撕開,看看書的內(nèi)容,好像手里的書,只是一張領取棉花糖的獎券。
領取棉花糖的隊伍太長了,彎彎曲曲,像盤繞在書店里的一條柔軟的愛吃甜食的蛇。
兩個做棉花糖的年輕店員,忙得頭上冒汗,店服都濕透了。舒西西看著他們忙亂的樣子,想起無聲電影《摩登時代》,卓別林演的那個擰螺絲的工人,最后手都擰抽筋了。舒西西呆呆地看著做棉花糖的店員,覺得兩個手忙腳亂的店員,快把自己轉成了兩個大大的棉花糖。
有個陪孩子領棉花糖的阿姨,感慨道:“這家書店,我來過無數(shù)次,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人!”
舒西西等了兩個多小時,終于等到籃球大的棉花糖。
晚上,媽媽突然問舒西西:“你今天去書店,好像去了很久,你買什么書回來了?”
舒西西不記得書名,跑回房間看。書還在書桌上,塑封沒拆。他回頭沖廚房里做飯的媽媽說:“書買來了,還沒看呢!”他一字不提買書會贈棉花糖的事。好像提了棉花糖,自己去書店的目的就不純,就是做了一件羞于啟齒的事情。
“我問你,買的書叫什么名字?”在媽媽看來,兒子舒西西并不是一個愛書如命的人,不,這有點兒抬高舒西西了,他不是一個拿著一本書就放不下的人,不,這也是有點兒抬高兒子了。應該是,他這么主動提出去書店買書,讓媽媽懷疑他的動機。
舒西西看了一下書名,大聲對廚房里的媽媽說:“叫《書能陪你一生》!”
媽媽說:“這本書好??!”
舒西西說:“我當然知道好了!”
舒西西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路過天宇書店,書店沒了,換了一個醒目的大牌子:最愛串串香。
復雜的香味從店里躥出來,讓路過的人,不想聞,也得聞。店里的人都坐滿了。門外立著一個取號機,一個機靈的小姐姐穿著紅色緊身工作服,在給等候座位的顧客發(fā)號。拿著號碼的人,就在店外的一排椅子上坐下,看手機或是聊著天等。
說不出為什么,舒西西的心里,有點兒難過起來,酸酸澀澀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滋味,比串串香的味道還復雜。
舒西西憑著印象,在連著三條漫長的街道上尋找,卻怎么都找不到一間小小的書店了。他站在那里,左看右看,待了很久……
挖坑
舒西西覺得爸爸“呲”他的時候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本來也沒多大點兒事,俗話說的,屁大點兒事,就踩了爸爸的底線,隨時狠“呲”他一頓。這讓他很不舒服。對舒西西來說,爸爸為他設立的底線,就是一個線團,他被裹在中間,被爆炒,被油炸,被熬煎。舒西西想問爸爸,自己是肉餡,裹在線團里,一口都咬不到肉,有意思嗎?
爸爸“呲”他一頓,就像爸爸悠閑地坐在那兒,端起杯子喝口茶那么隨便?!斑凇比恕斑凇钡锰S便了!
早上,舒西西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穿上衣服,用腳去找鞋。爸爸經(jīng)過門口,朝屋里掃一眼,放出一句多余的話:“就是周日,也該起床了!”舒西西一聽,干脆脫了衣服,又鉆進被窩,硬把眼睛閉上。
比方說,舒西西在衛(wèi)生間里待的時間久了一點兒,爸爸在門外就會說:“上衛(wèi)生間時間也太長了,地震了怎么辦?提著褲子夾著逃嗎?”舒西西已經(jīng)提上了褲子,聽見爸爸的閑言碎語,重新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跟爸爸耗時間,看誰獲勝,能熬到最后。
舒西西的不滿,在心里發(fā)出一根小嫩芽,還越長越結實。爸爸最初沒當回事,它大了,硬實了,就扎手了。
有一次,舒西西看見爸爸一邊看手機,臉上還一邊露出詭異的笑。舒西西大聲跟媽媽告狀:“媽,我爸看手機偷偷樂!”公開挑事。有借助媽媽的力量,對爸爸進攻的意思。
“哦?看什么哪?讓大家看看!都樂一樂!”媽媽走過來。
本來沒什么,讓舒西西這樣一喊,媽媽一響應,舒西西的爸爸就真的慌了,把手機翻扣在手里:“我看什么了?”
舒西西是故意的。天底下看手機偷偷樂的人多了。
媽媽卻對爸爸說:“你好像是心虛了?”
爸爸說:“我有什么……可心虛的?”
“沒心虛?”媽媽走近爸爸,眼睛盯著爸爸的臉,手卻在下面把爸爸手里的手機摸到自己手里,繳了爸爸的械。
媽媽把爸爸的手機舉到面前看,是一個不劃走它就不會消失的短視頻: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問車里的導航:“能幫我找個大項目嗎?”導航問:“多大的項目?”男人說:“越大越好!不差錢!”導航說:“經(jīng)過搜索,有這幾個項目,第一,給太陽安開關!第二,給黃河安欄桿!第三,給飛機安倒擋!第四,給地球抹水泥!第五,給長城內(nèi)外貼瓷磚!”男人搖頭說:“這活兒太大了,我包不了!”導航說:“你不行就別跟我吹牛皮!”
媽媽樂了:“西西,好像是說你爸!”
舒西西看了,點頭說:“像說我爸!”
爸爸說:“我就那么愛吹牛嗎?”
媽媽卻轉頭對舒西西說:“西西,你將來一定不要吹牛,從做一點兒小事情開始,能做就做,不要好高騖遠!”
爸爸卻揪著媽媽的話不放:“你說,我怎么愛吹牛了?”
舒西西夠狠,拿起抹布開始給桌子擦灰,東抹抹西抹抹,忙得像鐘點工。
媽媽對爸爸說:“你該向兒子學,從學做家務開始!”
爸爸沖舒西西吼叫:“你搞什么搞?!”
回到自己房間,舒西西能聽見媽媽繼續(xù)跟爸爸爭吵:“我在教育孩子,你怎么鉆死胡同了?犧牲了你,成就了孩子,你連這點兒付出都不行嗎?”
舒西西伸長脖子聽,沒再聽到爸爸一點兒聲音了。爸爸被媽媽的唾液淹昏了。
舒西西覺得這件事情,自己是給爸爸挖了一個坑,讓爸爸掉進去了。他要是不跟媽媽說:“我爸看手機偷偷樂!”就沒有后面的事了。
周末,家里人吃過飯,收拾完了,爸爸和媽媽在客廳里看一部懷舊影片,也給舒西西放了一個假,可以玩玩,自由地玩,玩什么都行。舒西西就在自己房間里打游戲,一邊打,一邊可以聽見客廳里傳來爸爸媽媽的笑聲。
家里三口人,有兩個人同時笑,第三個人就受了傳染。一個人不笑,就覺得很孤獨,所以,一定要“找”笑。
舒西西忍不住跑過去看了一眼,想知道爸爸和媽媽看什么能笑成那樣。結果,他看見幾個頭戴白毛巾的人在路上挖坑,朝坑里埋東西,一個小男孩也在埋東西。一會兒,一隊日本兵端著刺刀過來,一個日本人趴在地上,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扒開土,把東西摳出來,一摳出來,日本人就把臉痛苦地扭到一邊去了。那個躲在石頭后面的男孩跟一個女孩說:“我的雷……”
原來是老電影,黑白片《地雷戰(zhàn)》。
舒西西從來不看老電影,尤其是黑白片。
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不笑了,因為電影中好笑的地方已經(jīng)過去了。舒西西突然在他們身后笑起來,太突然了,把爸爸和媽媽嚇了一跳。媽媽說:“讓你自己好好玩一會兒,你湊到這里笑什么?”
舒西西指著電視說:“挖坑!明顯是給人挖坑!”
爸爸說:“那是埋雷!”
舒西西問:“為什么不用大炮轟,偏要挖坑埋雷啊?”
爸爸說:“因為沒有大炮!”
舒西西明白了:“就是面對面打不過,就挖坑埋雷炸他們?”
爸爸說:“對!”
舒西西說:“爸,你胳膊粗,力氣大,我也打不過你,今后只能給你挖坑了!”
爸爸瞪著眼睛:“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爸爸對舒西西的跳躍性思維和聯(lián)想能力,感到不太適應。
媽媽聽得清清楚楚,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兒子在反抗!”
舒西西說:“我是用智商挖坑!現(xiàn)在,你讓我埋一泡自己的,惡不惡心?”
爸爸站起身,四處看,像是要找一個合手的家伙:“你的意思,你要反了?是不是?”
舒西西說:“爸,你這套也太原始了!”
爸爸快跳起來了,突然被媽媽摁在了沙發(fā)上:“你行了,靠壓制,靠強勢,兒子能服你?”媽媽的話,冷冷的冰冰的,像警察給他手腕上扣了手銬,讓爸爸平靜下來。
爸爸搖著頭,很痛苦的樣子。其實,舒西西給了爸爸另一種聯(lián)想,是舒西西想不到的。原來,舒西西在爸爸的眼中,算是乖巧聽話的孩子,是爸爸擁抱的一只溫順的貓,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在他懷里悄然變成了一只有了生活閱歷的帶“刺”的豪豬。
擁抱豪豬需要小心和技巧,又給它溫柔,又不能被它的硬毛刺傷。挺難的!這世上,有哪個養(yǎng)兒子的爸爸容易?反過來說,哪個兒子身邊沒有布滿線團?
伴飛
江上還流動著冰,就有人在江邊放風箏了。有人說,風箏是在呼喚春天快點兒來。
三月時,天越來越暖了。除了人多,麻雀和穿著華麗的喜鵲也來湊熱鬧。每天都有風,風把暖意送來,一刻都不休息,風是推著春天的背來的。春天的風,比人勤勞。它用不放棄,驅趕涼意,用溫柔的舌頭,舔綠了兩岸。
越來越多的人在江邊放風箏了。
菲菲跟家里人說,她想放風箏。她記得上幼兒園時,家里人曾帶她第一次去江邊放風箏,放風箏之前,大鳥風箏的胸上還被爸爸寫了兩個大字:菲菲。
菲菲就看見風箏載著菲菲兩字去了天上,風箏越高,風箏上的菲菲兩字變得越模糊。地下的菲菲就看不見天上的菲菲了。
那時,菲菲就說:“它太高了!”
菲菲說:“今天去放風箏吧,好多年都沒放風箏了!”媽媽先領她去了一家服裝店買風箏。放風箏是有季節(jié)性的,這座城里沒有專賣風箏的店,有的服裝店就代銷風箏。多種多樣的風箏,掛在服裝店里,讓店里多了色彩,更吸引人的目光,留住顧客的腳步。
菲菲像幾年前一樣,還是選了一個大鳥風箏,菲菲選的是自己的記憶。爸爸媽媽和菲菲準備去江邊放風箏時,又準備了吃的喝的,還有供三人使用的立式遮陽傘,三把塑料椅子,可以折疊的圓桌。菲菲看見爸爸的汽車后備廂都快塞不下要帶的東西了。
她看見爸爸在敞開的后備廂前發(fā)呆,爸爸像是自言自語:“現(xiàn)在去江邊放風箏,怎么像搬家啊!我小時候去放風箏,一個人拿著風箏,走到江邊,放一天,肚子太餓了,才收了風箏回家!”
江邊放風箏的人很多,菲菲跟在爸爸媽媽身后,徘徊了許久,才找到一個能放風箏的地方。天大,地小,人多。
等菲菲的大鳥風箏升起的時候,天上大大小小的風箏,就像是秋天的蜻蜓,密布藍天。爸爸坐在陽傘下,告訴菲菲:“胳膊放松,不然,你很快就累了!”
菲菲卻問爸爸:“多大的風箏,才能把我?guī)У教焐先ィ俊?/p>
爸爸說:“這種想法,是所有放風箏的孩子都有的!”
菲菲問:“真的?”
“當然了。我那時還不僅僅是上天,還想跟著風箏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這時,菲菲的大鳥風箏旁邊,有幾只麻雀掠過,它們像是認識大鳥風箏一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之后,又從它身邊飛過。麻雀走了,又來了一只大鳥,它的黑白著裝,跟大鳥風箏非常和諧,它像是找到了久別的朋友,幾乎定格在大鳥風箏身邊,跟大鳥風箏在天上密語。
媽媽望著伴飛的大鳥說:“好美?。 ?/p>
“它是什么鳥?。肯矚g我的大鳥風箏?”菲菲仰著脖子問。
“不認識,我也是第一次認真看它!”爸爸也仰著頭看那只伴飛風箏的大鳥。
菲菲就說:“就叫它無名鳥吧!”
天上的風箏,給麻雀和無名鳥帶來的是一次春天的盛會。無聲的風箏和歡快的麻雀及無名鳥,在天幕上組合成一幅變幻的水彩畫。
那件事,是突然發(fā)生的。天上的畫抖動了一下,麻雀和無名鳥突然間驚慌逃離了畫面,看不見了。一架灰色四腳的帶著螺旋槳的航拍器升到空中,它像是一個闖入者,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把一個蜻蜓風箏撞掉了……
江邊的人們四下尋找那個操縱航拍器的人。有孩子大聲喊道:“滾開!給我滾開!”緊跟那個男孩子的聲音,很多孩子沖著天空大叫:“滾開,滾開!”
菲菲看見爸爸望著天上的灰色闖入者說道:“這是侵略!”
“侵略者”逃離了。過了好一會兒,麻雀們才三三兩兩慢慢地又進入了美麗的畫面。
菲菲一直眼巴巴等著那只無名鳥。天上的大鳥風箏,也像是四下張望,在等待知心朋友的出現(xiàn)……
菲菲覺得,自己的大鳥風箏,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空中朋友。它雖然和那么多的風箏在享受春天,可它還是孤獨。
江邊上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音,爸爸把風箏交給菲菲,說是那邊可能出事了,他要趕過去看看。一會兒,爸爸回來了,說幾個生氣的放風箏的男孩子,把那個控制航拍器的男孩子圍在中間講理,那個男孩子后腦勺上留著一綹毛發(fā),擺來擺去,像羊尾巴。他們讓那個男孩子帶著討厭的航拍器到別的地方玩!那個男孩子問:“讓我去哪里玩?”幾個男孩子說:“離我們遠一點兒的地方!”那個男孩子霸道地說:“我就喜歡人多的地方??!”
爸爸說到這里,豎起一根拇指,預示著一個重要人物出場:“這時,一個大眼睛的男孩子對羊尾巴說:‘你知道我學過投擲運動嗎?’羊尾巴問:‘投擲運動?什么意思?’大眼睛說:‘你手里的這玩意升到空中,我用石子就能把它打下來!’羊尾巴一聽,不服氣了:‘你用石頭打我的航拍器?你能打到它?你打,我讓你打三次!’”
爸爸笑起來:“羊尾巴真的把航拍器升到半空中,用手里的控制器,左右穿行。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子不急,在江邊準備了一塊合適的石頭,攥在手里,眼睛望著空中的航拍器,靜靜地等待著時機。羊尾巴見狀,就得意起來:‘打呀?你怎么光看不打啊?’大眼睛還沒等羊尾巴說完,已經(jīng)出手了,眼見空中的航拍器被石頭擊中,搖了幾下,醉酒一樣不受羊尾巴的搖控器控制了,看著它栽進江里!”
菲菲驚喜地問:“用石頭把它打下來了?”
“打下來了!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剛剛看見的這一切!”爸爸搖著頭,“在今天,還有這樣的男孩子。會擲石頭!我回來時,那個羊尾巴還求那幾個男孩子幫他把航拍器撈出來,我估計找不到了!那個羊尾巴該哭了!”
菲菲說:“侵略者就該知道疼!”
她望著天上的風箏,還是沒看見無名鳥來伴飛。菲菲堅持等著,爸爸和媽媽跟著她一起等。江邊上放風箏的人越來越少了。天色已近黃昏,爸爸說:“菲菲,回家了!沒有太陽,天涼了!”
這是菲菲最后一次放風箏。
永永遠遠這個詞
在舒西西的印象中,“永遠”和“永永遠遠”兩個詞,肯定是一家人,流著一樣的血,長得也一樣。他看過的電影和電視劇里,常出現(xiàn)這字眼。它們常常被人掛在嘴邊—“永遠愛你!”“愛你到永永遠遠!”這樣的話聽多了,舒西西很不以為然。
是啊,聽多了吃多了,誰還當一回事啊!要是說:“我搞到了一張明年去月球的航天飛船船票!”還會有人多看你兩眼。
暑假時,媽媽帶他參加過一個婚禮,是媽媽同事的婚禮?;槎Y現(xiàn)場很時髦,是露天的,吃的喝的都擺在那里,想吃什么自己拿。舒西西吃飽了,就坐在那里看熱鬧,看見最多的就是紅色條幅上寫著“永遠”和“永永遠遠”的大字。熱情的女主持人說了很多話,舒西西都記不住了,留在腦子里的都是“永遠”這類字眼。
但是,那個夏天還沒過去,媽媽突然在家里說起他們分開了。
舒西西問:“分開就是離婚了?”
媽媽說:“是??!媽媽還領你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哪,好吃的東西,你沒少吃!那婚禮雅致、溫馨、時尚!到處是花??!”
舒西西愣了一下,心里想,這些大人怎么說話不算話??!不是要永永遠遠嗎?
“說離婚就離婚了?”
“離了!”媽媽搖著頭,像是看見婚禮上的花都凋謝了。
舒西西領凡鳥散步等電梯時,電梯停在二十九層半天也不肯下來。凡鳥焦慮地蹭著舒西西的腿,喉嚨里哼唧著,埋怨電梯太慢了。
電梯動了,從二十九層緩緩下來,電梯門一開,窄小的電梯間顯得很擁擠,里面有一個輪椅,上面坐著打瞌睡的奶奶,輪椅后面,是一個爺爺。
舒西西見過爺爺和奶奶幾次,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凡鳥搶先進了電梯,他在后面跟進去。凡鳥一進電梯,打瞌睡的奶奶就醒了,是被凡鳥驚醒的。
舒西西說:“奶奶,別怕,我給它戴了嘴套,它不會咬人,也不鬧人!”
其實,輪椅上的奶奶只是睜了一下眼睛,又接著打瞌睡了。
舒西西領著凡鳥走出電梯前,看了一眼輪椅上的奶奶,她又睜眼看了一眼凡鳥,然后又閉上眼睛。
舒西西問推輪椅的爺爺:“爺爺,這么晚了,還推著奶奶去哪里???奶奶困了,要睡覺了!”
爺爺捂著自己的胸口說:“奶奶這里悶,每天要出來透透氣!”
舒西西想問奶奶多大歲數(shù)了,沒有問,因為凡鳥實在是急了,已經(jīng)跑出大堂的門外。舒西西緊跑幾步,追凡鳥去了。
遛完凡鳥回家,舒西西跟媽媽說起剛才碰見的爺爺和奶奶:“奶奶都困了,爺爺還推著奶奶出門,說奶奶胸悶!”
媽媽說:“你說的是二十九樓的程爺爺和他老伴吧?奶奶身體不好,多少年就靠程爺爺侍候著,吃喝拉撒睡,全是你程爺爺一個人。他們的女兒在外省,幫不上忙,倆老人不容易??!”
有一天,舒西西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推著奶奶在小區(qū)里走,心想,可能是程爺爺和奶奶的女兒回來看他們了。
“媽,我剛才看見程爺爺和奶奶的女兒了!”
媽媽點著頭,一邊做菜,一邊說:“你程爺爺去世了……”
“程爺爺去世了?”
“程爺爺?shù)纳眢w比他老伴還糟。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也不跟老伴說。他在去醫(yī)院前,做了很多準備!”
舒西西問:“做準備?”
“奶奶最愛吃程爺爺做的面條鹵,肉丁和酸豆角做的鹵。奶奶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你程爺爺端上這道鹵,他老伴的心情就大好了!程爺爺走了。他的女兒回家打開冰箱,里面塞滿了一袋一袋的鹵子,都是肉丁和酸豆角做的,幾十袋……程爺爺?shù)呐畠嚎匆?,失聲哭了……?/p>
舒西西看見媽媽說這些時,眼睛濕了。
他突然想起那句自己曾經(jīng)不在意的被人說爛的話:“永永遠遠……”舒西西看見,這句話不是空話,他是一個具體的人,兩手拎著菜,朝著輪椅上的奶奶走去,在遠遠的地方就喊道:“老伴,餓了吧?想吃我的面了?想肉丁酸豆角鹵了?別急,馬上就好!”
眼前的畫面那么清晰,那么生動,讓舒西西的眼睛紅了。
逃跑的眉毛
班上敏感的同學都有判斷力,芳芳老師今天的心情好不好,是能看出來的。比方說,芳芳老師往講臺上一站,正臉對著大家。她眼睛上方的兩條眉毛一高一低,畫得不對稱,就像在額頭上養(yǎng)著兩條小毛毛蟲,一條吃飽了老實地臥在那里不動,一條沒吃飽,昂著頭,要強行爬出她的腦門。
這說明什么?說明芳芳老師早上出門之前,心情不好,淡妝化得太草率,沒心情伺候它們,就讓一條毛毛蟲吃飽了,讓另一條毛毛蟲餓著。
芳芳老師走來走去,她眼睛上方的眉毛,像在給班上同學做啞劇表演。有同學開始偷偷笑,那笑聲會傳染別人,會提醒別人,于是,更多的同學開始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芳芳老師可想不到,同學們拼命忍著的笑,是她腦門上養(yǎng)的兩條毛毛蟲引起的。她站在講臺上,居高臨下,把同學們朝向她的臉看得很清楚,都笑什么哪?一兩個人笑起來,是一兩個人在搗鬼,教室里的人都在笑,一定是出事了。
她不講課了,把冰冷的目光像漁網(wǎng)一樣撒出去,想要把想笑又忍住不敢笑的人都收到網(wǎng)中。
上過學的人,誰沒見過講臺上老師的這種目光?被收到網(wǎng)中的活蹦亂跳的小魚,蹦幾下,就蹦不動了。
班長是女同學劉清小松,她也是一條沒蹦幾下就蹦不動的網(wǎng)中小魚。
“劉清小松!”芳芳老師突然點名了。
班長劉清小松的身體抖了一下,站起身,臉就紅了。她不知道芳芳老師在這個時刻把她叫起來,要做什么。再說,芳芳老師今天的心情一點兒都不好啊!
“都笑什么?發(fā)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嗎?”芳芳老師問。
劉清小松垂著頭,朝兩邊看了一下。芳芳老師說的“都笑什么”,是包括了全部,也包括她劉清小松。
她的臉更紅了:“我沒……沒笑……”她臉上是委屈的表情。她覺得作為班長,已經(jīng)盡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我沒說你!你知道同學們都在笑什么?”
劉清小松搖著頭。她不好意思說出來。讓芳芳老師當眾出丑的事,她不能做。
平時話多的馬亮亮是第二個被老師叫起來的,馬亮亮的身體還沒完全站直,話就先說完了:“老師,我什么也沒看見!”
“你沒看見?但我看見你笑了,嘴咧得比別人都大!”
馬亮亮趕緊咬住下嘴唇,把自己的臉繃成一塊紅磚。他身后的男同學幾乎把臉貼在了桌面上,憋著嗓子,肚子里的笑,將臉扭曲變形了。馬亮亮聽見身后的笑聲,那聲音就像一把軟刀子,悄悄從他后背伸過來,繞過馬亮亮的肩,停在他的嘴邊,不費吹灰之力,就撬開了他的嘴,讓馬亮亮肚子里已經(jīng)釀成笑災的聲音再也關不住,他索性大笑起來。
教室里的笑聲變成了一場肆意的洪水。
芳芳老師冷冷地站在講臺上,不說話,不喊叫。她知道這個時候,她根本就阻止不了學生們的笑,那是噴射出來的笑,像自然界的火山,又像潮汐……只能等它們自己平息下去。
笑完了,笑聲就像退潮的水,打濕了芳芳老師的鞋。
馬亮亮是站著笑完的,芳芳老師還沒讓他坐下。剛才,教室里露出水面的鯊魚和潛游的小魚都冷靜下來了。芳芳老師問馬亮亮:“你現(xiàn)在可以說說,為什么笑了吧?”
毫無疑問,馬亮亮當選笑的代言人。
同學們緊張地看著馬亮亮,眼看著他就是一條小魚,抖著身體,游啊游的,就要游到鯊魚嘴邊上了。它的命運該怎么收場?逃脫還是被吃掉?誰知道?。?/p>
“說話呀?你剛剛領著同學們笑完,這回你知道為什么笑了吧?!”大鯊魚把小魚吸到嘴巴里,又吐出來,就是要讓它再尷尬一會兒。
這時,大家都意外地聽見馬亮亮說了下面的話:“今天,我夢見了一件最好笑的事情。一個人,在腦門上面養(yǎng)了兩條毛毛蟲,一條吃飽了,睡著了。另一條沒搶到食物,沒飯吃,就餓得想跑,又跑不掉,它沒勁跑了……”話沒說完,同學們又大笑起來。
剛剛好轉的課堂秩序再一次被擾亂,芳芳老師氣壞了,沒好氣地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不好好聽課做什么白日夢?”
馬亮亮落座之前,又說了一句:“老師,我沒領著大家笑,是他們自發(fā)笑的,跟我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坐下,哪里這么多話?”
下了課,芳芳老師回到辦公室,有老師提醒她:“哎,芳芳老師,你該照照小鏡子,眉毛怎么畫的?再忙,也要對自己的臉認真點兒??!”
芳芳老師照了一下鏡子,呆住了。她忙活了半天,才把眉毛糾正過來,對那個提醒她的老師說:“我得跟同學們道個歉。特別是那個叫馬亮亮的同學,我要鄭重地跟他道個歉!”
“你犯錯了?跟學生道歉?”
“錯了就該道歉!不然,讓學生看不起!”
傲慢的大鯊魚,轉回身,攪起一片水花,找到了那條跑丟的毛毛蟲,又要去尋找那條驚恐的小魚了。
陳果果
陳果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是因為他個子高,是因為他從不提要求。坐在他前面的同學,明顯比他身體大出一圈,像臺冰箱立在那兒。有時陳果果想看清黑板上的字,需要歪一下頭。
芳芳老師經(jīng)??匆婈惞念^,像是從冰箱后面歪出來。陳果果習慣了,芳芳老師也習慣了,就因為陳果果從來沒提出要換座位的事情。
陳果果的成績,一直在中游。全班四十八個學生,陳果果的成績大多排在二十五名左右?;蚩壳耙粌晌唬蚩亢笠粌晌?。一般情況下,引起老師關注的學生,都是學習最好的,還有學習最差的。學習最好的,給老師的臉上添彩;學習最差的,容易拖全班的后腿,讓老師臉上無光。
像陳果果這樣的學生,混在人堆里,老師幾天都不會想起他來。
“陳果果!”芳芳老師突然喊他。
陳果果在最后排抬起頭來,抻長了脖子。他的頭還是被前面的“冰箱”擋住了半邊。
芳芳老師又說了一句:“陳果果!”
陳果果站起來:“老師……”
“你去我的辦公室,把我在充電的手機取來?!?/p>
陳果果離開座位,沖出教室。大家都能聽到陳果果在走廊里跑去的聲音,不到一分鐘,陳果果的跑步聲再次響起,然后,他出現(xiàn)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手機放在老師的講臺上,回到最后排坐下。離他近的同學,都能聽到陳果果跑得急,呼呼喘氣的聲音,像大排量的車還沒有熄火。
芳芳老師把手機拿起來,手指在上面劃了一下,然后就放在講臺上了,接著講課。
坐在陳果果前排的“冰箱”,叫陳天翼,熱愛球類運動。只要是圓的球,他都喜歡,乒乓球、籃球、足球……沒機會打臺球,他就站在臺球廳外,透過窗玻璃盯著綠色臺面上的紅白藍黃各色球,滾來滾去。在游泳館里,他也會吹一個氣球,讓它在泳池里漂著。
放學了,陳天翼不肯走,跟別的班的同學在操場上踢球??诳柿?,他就朝球場邊上看,看見很多同學都站在那里圍觀,陳天翼偏偏叫陳果果:“陳果果,去給我買瓶可樂!冰的,回來給你錢。”
陳果果背著雙肩包,跑著去學校門外的食品店買了一瓶可樂,跑回球場邊上,等著陳天翼??辞虻膶W生一個一個走了,只剩下踢球的學生和一個觀眾,唯一的觀眾,就是拿著可樂的陳果果。
學校舉辦一年一次的班操比賽那天很熱,異常熱。但是,日期又不能改,這是學校早早定下的時間。因為學校的操場小,學校早早聯(lián)系了區(qū)體育場,把比賽放在了空間很大的公眾場合??磁_上陸續(xù)來了很多觀眾,打著傘,遮著陽光。里面有學生的家長,也有看熱鬧的人。
要下到場地比賽時,芳芳老師喊道:“陳果果!你不用下去了,留在這里看著全班的東西,看住了,這里人挺雜的?!?/p>
因為人數(shù)原因,有一個同學只能做替補,無法上場比賽。但練習的時候,沒有人覺得自己會是那個替補。
一個班一個班地比賽,是需要時間的。別的班比賽時,下一個班就早早地等在場邊上,準備上場。等候區(qū)有個大大的長長的遮陽篷,人都在陰涼里等著。
陳果果坐在看臺上,正迎著陽光,躲都沒法躲。他把校服脫了,遮在頭上。陽光是遮住了,風卻被擋住了,就像蒸桑拿。
差不多一個小時后,等同學們比賽回到看臺上時,再看陳果果,他就像掉進水里又被撈出來一樣。
陳果果小聲跟芳芳老師說:“我想脫了衣服,擰一擰水?!?/p>
芳芳老師看了看被汗?jié)裢噶诵7年惞挚戳丝凑龑χ闹飨_,說道:“再忍一忍,沒多久了,快結束了。脫了衣服,會讓人看見,不好看?!?/p>
陳果果用袖子擦了一下臉,嗯了一聲。不一會兒,他又撩起校服的下擺,使勁擦了一下臉上的汗。他身上的毛孔都張開了,全咧著嘴巴喊熱。
有一天,芳芳老師背對同學在黑板上寫字,頭沒回就喊道:“陳果果!”沒人應。她沒回頭,又喊了一聲:“陳果果!”
班長劉清小松說道:“老師,您忘了?他已經(jīng)轉學走了!”
芳芳老師轉回頭,哦了一聲:“我忘了,他轉學走了……”
在那段短暫的沉默時間里,大家都想起那個離開的叫陳果果的同學了。
有一天,芳芳老師突然問舒西西:“你知道陳果果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嗎?”
舒西西說:“他父母都是送快遞的!還給我們家送過快遞。我媽那么挑剔,給陳果果爸爸媽媽的都是五星好評!”
芳芳老師發(fā)出一連串的“哦哦哦……”她像是想起了陳果果的很多事情。然后,望著窗外,呆了很久……
從來沒有過
劉清小松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委屈得眼睛紅紅的。芳芳老師一進教室,見她傷心,就走過去用手撫著她的肩問道:“我們的班長,出什么事了?我這是第一次看見你哭??!你還會哭?”芳芳老師的手像是按在了水壩的開閘按鈕上,劉清小松眼中的水閘立刻就被打開了,也哭出聲了。
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劉清小松一直當班長,誰都沒見過班長劉清小松當眾哭過,一般情況都是別人哭,她去勸,她把手按在哭泣人的肩膀上。
現(xiàn)在,劉清小松哭了,讓大家不知所措,心里都有一個疑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這件事情肯定不會小,要不,劉清小松怎么會哭呢?哭得如此驚天動地!芳芳老師也很重視劉清小松的傷心和眼淚,想知道原因。大家都看見芳芳老師抬頭看了一眼圍在跟前的同學,覺得人多,大眼小眼地瞪著,劉清小松開不了口,就把劉清小松領到一邊。但是,班上的同學們還用目光跟蹤著她們。所以,芳芳老師干脆就用手撫著她的肩,把她帶到了走廊里,然后隨手把教室門關上。
同學們看見被芳芳老師關上的門,陸續(xù)回到自己座位上,等著芳芳老師和劉清小松的談話結束。
教室里特別安靜,像是劇院里一場重大演出開始前的三十秒靜場。
大約過了兩分鐘,教室門開了,劉清小松走進來,后面跟著笑吟吟的芳芳老師。但是,大家發(fā)現(xiàn)劉清小松的臉,還是一副傷心的樣子。
大家還在等待。等著芳芳老師告訴大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班長劉清小松傷心成這樣。但是,芳芳老師沖著大家笑了一下,說道:“上課了!”
老師不準備說點兒什么嗎?怎么就接著上課了?劉清小松為什么哭???同學們都偷偷地觀察劉清小松的臉,她還是傷心的樣子,眼睛都已經(jīng)哭腫了??墒?,芳芳老師怎么會笑呢?真是奇怪??!
那天,馬亮亮問過舒西西,劉清小松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舒西西說,不知道??!我也想問問哪!于是,舒西西就去問菲菲,因為菲菲平時跟劉清小松很近,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兒,連下課去衛(wèi)生間都在一起。班上舉辦什么活動時,劉清小松會在第一時間就找菲菲幫忙。菲菲是劉清小松的左膀右臂。
菲菲認真地跟舒西西說:“我也問過她了,她不想說!”
劉清小松對自己的好朋友菲菲都不肯說,就把同學們的胃口吊起來,是徹底吊起來了,吊得有點兒高。
馬亮亮說:“是大事!”
舒西西也說:“肯定是大事!”
馬亮亮突然問道:“西西,你不記得當時的事嗎?”
舒西西問:“什么事?你想起什么事了?”
馬亮亮說:“當時,老師從教室外面跟劉清小松走進來時,芳芳老師臉上帶著笑!”
舒西西點著頭:“是啊,是啊,我想起老師的表情了,老師確實是笑著走進教室的!有點兒怪???”
大家猜了幾天,沒有結果,就漸漸把這件事情淡忘了。生活中,畢竟還有很多要去關注的事情??!
有一天,芳芳老師心情很好,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上,幾個心情同樣不錯的同學圍著她,聊東聊西,聊天聊地。一下子聊到每個人的生活習慣—有的同學在家里睡覺前,如果大人不提醒,永遠想不起來刷牙;還有的同學天天沒完沒了地親自己的小狗,從來想不起來去親親自己的爸爸和媽媽……芳芳老師一氣說了一大堆。她舉這些例子時,有的同學就心虛,就有點兒臉紅了,像是被暗箭射中了。
“還有的同學,都四年級了,媽媽跟他說:‘你該學會自己洗襪子了!媽媽不是就該給你洗襪子。自己要自立,要從洗襪子開始。’這位同學從小到大,一直受表揚,受爺爺奶奶的表揚,受爸爸媽媽的表揚,受老師的表揚,受鄰居的表揚,他從來沒受到過批評。沒有,幾乎一次批評都沒受過。所以,他受不了媽媽的責備,覺得委屈。老師問他:‘責備你該自己學會洗襪子了,怎么就受不了了?’這位同學說:‘從來沒有人批評過我……’你們想想,一個孩子,從小到大,沒受過批評和責備,也非??膳掳 ?/p>
舒西西突然想到,芳芳老師說的是班長劉清小松。
那天,舒西西回到家,晚飯吃得好好的,他突然問爸爸:“爸,你有多長時間沒揍過我了?”
爸爸一愣:“你的皮癢癢了?”
舒西西說:“有點兒癢!等哪天我犯點兒錯,你揍我一頓吧!別客氣!也別象征性地踢我,要真踢,真打!讓我多練練!”
媽媽聽了笑起來。爸爸拉下臉說:“好好吃飯,別犯神經(jīng)!”舒西西不在乎爸爸的臉變長了,用抒情的口吻又明顯是學著爸爸的樣子說:“西西,你已經(jīng)十一歲了,是被揍的開始!”舒西西站起身,放下筷子,對著爸爸鞠了一躬:“爸,謝謝你揍過我罵過我,讓我不怕揍不怕罵了!”
這一回,輪到爸爸和媽媽一起發(fā)愣,覺得面前的兒子真不好對付了。兒子行為怪異,使用了一種罕見的方式跟大人交流,這讓爸爸媽媽有些措手不及,無言以對。爸爸媽媽哪里會知道,舒西西在生活中經(jīng)歷了什么,內(nèi)心發(fā)生過什么。
追一只貓
在學校大門口,上學的同學經(jīng)過大門時,都看見馬亮亮的爸爸在跟芳芳老師說著什么。馬亮亮離他們幾步遠,臉看著天,像是要起飛的樣子,只要他一抖翅膀,就會一飛沖天,親吻藍天,再也不回頭。
這天的第一節(jié)課,芳芳老師的開場白跟平常不同了:“今天我想跟你們說,所有的老師,所有的家長,所有的大人們,做什么事情,都是為你們好!當大人跟你說話時,你要學會不頂嘴,要學會聽懂大人在說什么,聽大人話里的道理!”芳芳老師說這番話,是因為馬亮亮在家跟爸爸頂嘴,被爸爸打了。馬亮亮火了,他是不頂嘴了,但是,他罷學了。
是爸爸押著馬亮亮來學校的。要是不考慮影響,他爸爸會把馬亮亮五花大綁地捆到學校來。所以,芳芳老師才說了這些話。芳芳老師說這些話時,很多同學都看見馬亮亮把頭垂著,歪到一側。他在反抗,像是一只會打洞的爬行動物,在選擇打洞的位置,準備一頭扎進去,不再回到人間。他寧可進地獄,也不想見他爸爸。
下課后,舒西西問馬亮亮:“你爸為什么打你?”
馬亮亮說:“我都想不起來因為什么了。西西你說,你爸罵你,你爸打你,你能想起原因嗎?”
舒西西確實一下子想不起來挨揍的原因。因為大人很容易就能找到揍孩子的理由,所以,挨了揍之后,你都想不起為什么被揍了。
馬亮亮說:“我反感爸爸因為屁大點兒事就開始教訓我,我一頂嘴,他就打我!還不讓我說話……”
舒西西很同情馬亮亮,也是在同情自己。
那天放學回家,舒西西在小區(qū)里看見了一只貓,灰黃色,臥在柳樹的樹杈上。吃完晚飯,舒西西領著凡鳥散步,凡鳥發(fā)現(xiàn)柳樹上有目標,沖著柳樹叫。舒西西抬頭看時,那只白天臥在樹杈上的貓,還臥在樹上。
舒西西突然意識到,那是一只流浪貓。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凡鳥不走,又跑到柳樹下沖著那只貓叫?!盎丶?!”舒西西對凡鳥說。凡鳥不理睬舒西西,仍舊抬頭望著樹上的貓,不停地沖它叫。它在小區(qū)里一叫,就讓小區(qū)里顯得不太安靜了。
舒西西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把這只貓領回家,讓它跟嬴豬在一起,家里會更熱鬧,它們的生活會更加有意思。
舒西西走到柳樹下,張開兩手向它發(fā)出了邀請:“你,下來,跟我回家,先洗個澡,吃頓飽飯!”凡鳥聽懂了舒西西對流浪貓的邀請,搖著尾巴叫得更歡了。但是,流浪貓沒聽懂,它恐懼地弓起背,兩只眼睛在暗夜里閃著光,一躍,跳到更高的樹杈上。
舒西西開始用手拍柳樹,柳樹紋絲不動。“你下來!跟我走!你在這里挨餓,為什么不跟我回家?”
流浪貓看著樹下的人和那只狗,覺得不會給自己帶來威脅了,干脆就臥在了樹上,是用一種很舒服的姿勢臥著??吹贸觯骼素堃娺^世面。
舒西西有點兒生氣了,覺得流浪貓有些不識好歹。他開始用腳踹樹,想逼流浪貓下來。腳的力量比手大,柳樹就在每一次撞擊后,顫抖一下。
流浪貓再一次緊張起來,感到威脅逼近,立起身子,把背弓成一座單孔橋,眼睛在暗中閃著警惕的光。對峙幾秒鐘之后,它從樹上突然躥下,朝黑暗中跑去。凡鳥在舒西西的前面追,不停地叫著。舒西西跟在后面,大聲地喊:“別跑,回來!”流浪貓很快逃掉了,沒了蹤影。
流浪貓是朝黑暗的卻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跑去的。
舒西西站在那里,望著暗處,無能為力。凡鳥朝著黑暗叫了幾聲,無趣地閉了嘴。
有一天,舒西西跟馬亮亮說起追流浪貓的事,說那只流浪貓不知道他是好心。馬亮亮說:“你和你家的凡鳥追那只流浪貓,很像我爸對我!”
“啥意思?”舒西西的大腦沒轉過彎,還看不見前面的警示牌。
“你又踹樹,又大喊大叫,人狗齊上,流浪貓怎么能知道你們是好心?它不懂你們的好心,你和你家的凡鳥,在流浪貓的眼里,就是壞人!”
舒西西聽了,覺得馬亮亮說得有道理,很像一只流浪貓的宣言。那天,舒西西找到芳芳老師,把追流浪貓和馬亮亮的話說給她聽。
舒西西剛說的時候,芳芳老師并沒有認真聽,一邊聽,一邊批改作業(yè)。但是,她越聽越認真了,從芳芳老師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她放下筆,看著舒西西。聽到最后,芳芳老師用手摸了一下舒西西的頭:“你去跟馬亮亮說,我要找他爸爸談一下!”
“想跟他爸爸說,馬亮亮其實就是一只流浪貓嗎?”
芳芳老師若有所思地說:“是!”
舒西西說:“老師為什么不親自找馬亮亮說?非讓我轉告他?”
芳芳老師笑著說:“他還生我的氣哪!因為……因為老師和他爸爸都嚇著他了!”
有天夜里做夢,舒西西又看見了樹上的流浪貓,他喊它,它望著他,眼里閃著光,是淚光。他定睛細看,樹上臥著的是馬亮亮,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流浪貓。
舒西西難過地大哭起來。把爸爸和媽媽驚醒了,他們光著腳跑進舒西西的房間,把他搖醒,問他怎么了。
舒西西知道是做夢了。但是,他還是走不出那個夢境,就說:“我想追回一只流浪貓!”
安全之地
舒西西心情不好的時候,特別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不,準確地說,是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
他自己的房間是不安全的。因為,爸爸和媽媽隨時都能砸響他的門,或是在他半睡半醒時,潛進來,站在他的床前。
凡鳥和嬴豬也會不跟他打招呼,用爪子和嘴巴弄開他的門,站在門口望著他,像是要知道他此刻在干什么,又好像就是為了趕走他的安靜。
舒西西很小的時候,被人嚇唬過。走在沒路燈的路段時,搗蛋的同學會從后面悄悄撲上來,直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他發(fā)出的驚叫聲,把嚇他的同學反倒嚇蒙了,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人和動物發(fā)出的千百種聲音中,絕望的慘叫,是最恐怖最震撼的聲音。
媽媽推門走進他的房間,他會問:“媽,你進我房間,先敲一下門行嗎?”
媽媽的眼睛就變圓了:“你做了什么不敢讓我看見的事情了?再說了,我是你媽!”
“我知道你是我媽!從我會叫媽的那天開始,我哪一天沒叫你媽?你老強調(diào)你是我媽干什么???”
“我沒說你叫沒叫我媽,我也沒強調(diào)我是你媽!我是說,我是你媽,是把你生下來的親媽,進兒子房間,還用敲門嗎?”
“媽,我四年級了!”
“你四年級也是我兒子!你門牙掉了,眼花了,頭發(fā)禿了,我也是你媽!”
“我沒跟你說我是不是你兒子,我是你兒子誰也改不了!我是說,我四年級了,你進我房間應該先敲一下門!”
媽媽用手指著舒西西:“你……”
舒西西用自己的手指著自己的臉:“我是你兒子!”
“你、你……”
舒西西指著自己臉的手沒放下:“他四年級了,他讓媽媽進房間時先敲一下門!”
媽媽生氣了,摔門而出。
舒西西說:“進門不敲,出門還摔這么響!”
中午了,媽媽沒做飯,舒西西知道媽媽是在治他。爸爸外出了,家中吃飯的只有他和媽媽??斓匠燥埖臅r候,媽媽放棄了舒西西,出門逛街去了。
舒西西看出了媽媽想讓他喝西北風。
他自己泡了碗酸辣方便面。是在自己房間里吃的。讓舒西西萬萬沒想到的是,媽媽為了治他,加大了“藥量”,懲戒措施升級了,連晚飯也沒做。
舒西西第二次泡了方便面。他不去問媽媽,為什么不做飯。他也不去撒嬌,過去,他對媽媽有要求,就會湊到媽媽跟前,裝可憐,裝可愛。那時候,媽媽就是一塊冰,也會洶涌成一江春水。
當他要求媽媽進他的房間需要敲門時,他就不再會撒嬌了。他覺得,早上對媽媽提出的一點要求,已經(jīng)變成非常嚴肅的事件了。他要認真對待,堅持住,并渴望一個好的結果。
他在自己房間里,把中午的方便面盒跟晚上的方便面盒摞在一起,朝桌子的邊上推了推,開始看書做作業(yè)。
凡鳥用爪子抓了一下門,就進來了。
舒西西沖它大聲說道:“你怎么想的?進門就不能敲門嗎?怎么就進來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嗎?我房間要是著火了,你是消防車,你可以直接開進來,你是消防車嗎?你有什么特殊的權利?除了消防車,誰都沒有這個權利!”
舒西西知道媽媽在客廳里一邊偷偷吃零食,一邊看電視。媽媽打的是消耗戰(zhàn),想讓舒西西從肚子到精神,徹底崩潰。他在大聲討伐凡鳥時,他聽見媽媽在客廳里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是想聽聽他在跟凡鳥說什么。媽媽肯定意識到,兒子跟凡鳥的大動肝火,那些話中有話的喊叫,是在影射她。
舒西西借題發(fā)揮,又沖著凡鳥亂說一通,主題就是,不能隨便進他的房間,要想進來,應該先敲門。
凡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聽見舒西西大著嗓門說話,還沒完沒了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了,轉身走出房門,覺得他今天有點兒討厭。
從那天開始,只要舒西西在自己房間,媽媽很少進來。只有舒西西不在的時候,媽媽才走進來,收拾一下他的房間。
有一天,門敲響了。舒西西回頭看門,說道:“進來!”門開了,是爸爸站在門口。這讓舒西西覺得生活開始不一樣了。
這是爸爸第一次鄭重地敲他房間的門。
舒西西預感到,是媽媽在背后告訴爸爸,進兒子房間要先敲門的。不然,會鬧得都不愉快。
現(xiàn)在,他沖著爸爸笑了。
“爸爸有事嗎?”舒西西的口氣,客氣得像是大人。
爸爸也用少有的客氣口吻說道:“別坐得太久,出去活動一下。”
舒西西心里有點兒興奮,扭著屁股走出房間:“是該活動一下了!”
野生魚
已經(jīng)是五年級了。那天,芳芳老師突然把一個新同學領進教室,他當時跟在芳芳老師后面,垂著頭,不敢抬頭看。芳芳老師朝邊上讓了一下,將他朝大家前面推了推,他身體僵硬著,朝后退了退。芳芳老師笑了笑,又把他朝前推了一下,手沒離開他的背,撐在他的背上。他這才不朝后退了。
大家看他時,很多人都有點兒發(fā)呆。他的臉黝黑黝黑的,脖子也是黝黑的,脖子下面,是圓領藍色背心,遮擋了他身體的延伸部位??肯胂?,也知道看不見的地方,也是黝黑黝黑的。說黝黑,是因為他的皮膚黑得發(fā)亮。他身上的衣服,怎么看都像是一件擺設。
大家差不多都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這座城市,不會有這樣黑的男孩子的。
芳芳老師說:“我介紹一下新同學,赫慶林!”
他朝大家樂了一下,牙不齊整,但很白。那些牙齒像是不愿排隊想造反似的,也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魚的牙齒。哪一種魚,又一時想不起來。
“赫慶林,你自己跟大家介紹一下,你來自哪里?”芳芳老師說道,這是一種鼓勵。
“我叫赫慶林!……”他剛說了一句,有人打斷他:“知道了!剛才老師說了!”赫慶林抱歉地說:“噢,你們知道了!……我來自江邊!……”
“我們黑龍江好多條江,哪條江?”
“烏蘇里江邊的小地方!”
“有魚嗎?”
“可多魚了!”說到魚,像是點到了他興奮的神經(jīng),說話的欲望之門也要打開了。
這時,有人大聲問赫慶林:“你到這里是為了抓魚嗎?”
同學們開始樂了。芳芳老師也笑那個說話的同學:“對,赫慶林同學到我們班上,就是為了抓你這條燉不爛燒不熟的臭魚的!”
“老師,燉不爛燒不熟的不是臭魚,是大象皮!”
多嘴的同學是馬亮亮。赫慶林一直望著馬亮亮笑。第二天,赫慶林跟馬亮亮就成為朋友了。馬亮亮屬于自來熟的人。馬亮亮后來不止一次跟同學們說,他還去過赫慶林家吃了一頓飯。
“魚宴!”馬亮亮說。
“魚宴?全是魚?”
“全是魚!”
“光吃魚?多少種魚啊?赫慶林他爸是廚師吧?”
“他家里人做的魚,不炸也不燒,用白水一煮,放點兒鹽,就開始吃!一鍋的魚,吃完了再盛!”馬亮亮說。
舒西西問:“怎么聽著就一個菜啊?”
“可不就一個菜嘛,就是一鍋煮魚!”
馬亮亮告訴舒西西:“赫慶林是跟著他爸爸媽媽搬到這座城市的,他的爺爺和奶奶跟著叔叔還在烏蘇里江邊生活。赫慶林說,他想他爺爺和奶奶了?!?/p>
“才來幾天啊?就想他爺爺奶奶了?”
“三天,赫慶林說三天就想原來生活的地方了!”
教室的空調(diào)會在中午最熱的時候打開,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開空調(diào),窗戶緊閉,保持涼爽溫度。
教室里涼快下來,同學們的心情都清爽起來。
當有人注意到赫慶林的表情時,他已經(jīng)很痛苦了,他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芳芳老師跑過去拍著他的背說:“你吃什么東西了,怎么突然就吐了?”赫慶林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天才喘了口氣說:“老師,我受不了空調(diào),太憋了,我要出去透口氣……”
大家從緊閉的窗口看見赫慶林跑到操場上,脫了背心,仰面躺在炎炎日光下。芳芳老師擔心地說了一句:“傻孩子,這么待著,還不曬成魚干了?”說著,急匆匆跑出教室,要把赫慶林叫回來。
赫慶林沒回來,芳芳老師一個人回到教室。有人問:“老師,他怎么還躺在操場上?”芳芳老師說:“他說,他躺在那里,感覺好受多了!”
“好怪??!”同學們望著窗外的赫慶林議論起來。
芳芳老師一邊上課,一邊偶爾看一眼窗外。赫慶林還像一條魚在陽光下暴曬,時不時還翻一下身子。
芳芳老師領讀一篇課文,念到一半時,心里惦記烈日下的赫慶林,嘀咕一句:“真曬成一條魚干了……”
同學們聽了,都抬頭看芳芳老師,疑惑地用眼睛問她:“課文里沒有這句啊?”
芳芳老師說了一句:“我是說,赫慶林快曬成魚干了!”
赫慶林在第二個星期就逃學了,誰也找不到他。芳芳老師找到赫慶林的爸爸時,他爸爸并不吃驚,只是說:“不用找他,他可能去松花江游泳去了!”
“游泳去了?”芳芳老師大驚失色。
赫慶林的爸爸說:“別急,老師,他沒事的。來這里之前,他天天都在烏蘇里江泡著。這孩子,是條野生魚!”
“野生魚?”芳芳老師理解又不理解。
“野生魚就是沒人喂,它也能生存,生命力強……”赫慶林的爸爸淡淡地說,不像是談自己的兒子,而是一條魚。
“一個學生,要遵守學校的規(guī)定??!”芳芳老師有些生氣了,像赫慶林這種學生,她是第一次遇到。
赫慶林的爸爸抱歉地說:“老師別生氣,這孩子,平常我很少管,他自由慣了?!?/p>
一個月沒到,赫慶林退學了,又回到了烏蘇里江邊的那個小地方去了。“小地方”是同學嘴上和心里都這樣認為的。同學們都議論,不在大城市待著,為什么非要回到那個小地方?就是想吃魚了,城市里也有魚啊。小地方有什么,就死守一條江?除了江,根本就沒有所需的東西了。
芳芳老師說:“我也這樣問過赫慶林的爸爸,他說,赫慶林說過,烏蘇里江的水,比松花江的水急、深、大!”
同學們都記住了匆匆來了,又匆匆離去的赫慶林。他嫌經(jīng)過城市的這條河太小。他是一條野生魚,離不開水急浪大的江。
有一天,芳芳老師拿著手機看一個短視頻,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少年,站在江邊,吃力地抱著一條比他還粗大的鰉魚對著鏡頭笑,他的白牙齒跟懷里的魚的牙齒很像,就像是抱著一條失散多年的兄弟……
芳芳老師盯著看,說道:“這孩子看著好眼熟!”
幾個同學圍著看,搶著喊叫起來:“是赫慶林??!”
芳芳老師感慨地說:“做一條魚,挺好的!”
有好幾個女同學問:“老師,你為什么這樣說???”
“做一條魚哪里好?”
“老師,為什么當一個動物挺好?”
……
她們都聽見芳芳老師看著手機里的赫慶林說:“你們看,他多快樂??!多像一條野生魚!”
改變
舒西西和凡鳥一起乘電梯下樓,看著電梯在八樓停了,上來一個女人,親切地跟他打招呼:“西西,又領著凡鳥玩去?”
舒西西不認識這個女人,只是望著她發(fā)愣。讓舒西西驚訝的是,她竟然還認識凡鳥!
讓舒西西更為驚訝的是,凡鳥并不認識她。它眼里的疑惑,比舒西西嚴重,還多了一種對陌生人的警惕。當這個女人伸出手想摸一下凡鳥的頭時,凡鳥朝后縮了一下,屁股就頂在了電梯的內(nèi)壁上。
看見凡鳥的反應,舒西西脫口而出:“阿姨,你嚇到它了!”
阿姨的臉上出現(xiàn)了驚訝:“西西,你怎么了?凡鳥不認識我了?”
舒西西抬頭認真辨認面前的阿姨時,凡鳥也一直盯著她,有點兒像兩個學生在做一道搶答題。但是,這道題有點兒難,是從沒見過的題型。
電梯停下,凡鳥搶先跑出電梯,然后在樓外等著舒西西。它看著舒西西身后跟出來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還舉著手跟凡鳥打招呼:“凡鳥,好好玩!”然后走了。
舒西西抽抽鼻子,分不清那個女人留下的是香水味還是洗發(fā)香波的味道,他問凡鳥:“她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凡鳥望著離去的女人的背影,嗓子眼深處發(fā)出疑惑的咕嚕聲。然后抬頭看著舒西西,像是在問他:“這道題太難了!你能答嗎?”
舒西西領著凡鳥回家時,凡鳥看見嬴豬,就歡喜地奔向嬴豬了,短暫的分離,也會讓凡鳥興奮,它很快就忘了那個陌生女人。但是,舒西西帶著疑惑問媽媽:“剛才在電梯里遇見一個阿姨,我從來沒見過她,可她認識我,還認識凡鳥!怪不怪?”
“住這樓里的人,你應該都認識?。 ?/p>
“我真的不認識那個阿姨,連凡鳥都不認識她!”
媽媽說:“你和凡鳥都不認識她,她認識你和凡鳥?”
舒西西很嚴肅地點著頭。
媽媽也疑惑起來:“這,這不能夠啊……”
舒西西在媽媽的臉上看不見答案,正在沮喪的時候,媽媽突然說道:“??!我知道她是誰了!”
“誰?”
“你蔡姨!”
舒西西搖頭:“不是蔡姨,是蔡姨我還能認不出來?”
“她剛去國外整容了!”
“整容?”
“整容!除了整容費,再加上路費、住宿費,好大一筆錢!”
舒西西問:“花那么多錢,就是為了讓別人認不出她嗎?”
“是為了年輕,為了好看!”
舒西西失落地說:“再好看,讓人認不出來了……”
媽媽說:“那是你沒認真看,認真看,就認出你蔡姨了!告訴你,看見你蔡姨整過的臉,媽媽也琢磨著去整一下臉!”
舒西西說:“媽,你千萬別啊!就算我能認出你來,凡鳥和嬴豬可認不出你!它們還不天天沖著你叫?你伸手摸嬴豬,嬴豬會撓你!摸凡鳥,凡鳥會咬你!”
媽媽說:“你夸張了!”
舒西西說:“媽,咱做個試驗!”
“什么試驗?”
舒西西說:“去你屋里,把門關上,我給你換件衣服,化個妝,再弄一下頭發(fā),看看我爸能認出你嗎?”
媽媽說:“你少來!滾!”
舒西西的興趣已經(jīng)被勾起來了,軟磨硬泡把媽媽推進臥室,讓媽媽坐在椅子上,開始改造媽媽的外形。媽媽的興趣也被兒子激發(fā)出來,她想起舒西西從出生到現(xiàn)在,同她這個媽媽之間發(fā)生過的有趣和溫馨??梢哉f,舒西西有點兒瘋狂地改造媽媽的外貌,除了衣服混搭外,重點是改造媽媽的頭發(fā)。他先把媽媽的頭發(fā)弄亂了,立起來,用橡皮筋扎住,像一棵樹錯誤地長在了房頂上。然后,用一支便宜的口紅,在媽媽臉上大膽地涂抹……媽媽耐著性子問:“可以了吧?”
舒西西的心里,有個“瘋婆子”的形象標準,除了突出“瘋”字,加上了恐怖。
舒西西把門拉開,喊了一聲凡鳥和嬴豬,看見它們兩個先后走過來時,舒西西才把媽媽從她的臥室里拉出來,隆重地推到它們面前。
凡鳥和嬴豬像是聽到了口令,同時驚恐地朝后退了半步,凡鳥沖著媽媽吼叫起來,以發(fā)泄心里的恐懼,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媽媽也沖著凡鳥喊叫起來:“你行了,不認識我了嗎?!”
凡鳥和嬴豬繼續(xù)后退,退到它們認為安全的位置。
媽媽說著,回頭去衛(wèi)生間照了一下鏡子,對舒西西說:“我就這么嚇人嗎?”
舒西西說:“媽,你看,你把凡鳥和嬴豬嚇著了!你先別卸妝,等我爸回來看你一眼!”
媽媽說:“算了,再把你爸嚇出個好歹來!你爸平時看著像個漢子,遇到點兒事,膽子小得不如嬴豬!把你爸嚇得流哈喇子,你天天攙著你爸散步???!”
舒西西看見,媽媽在衛(wèi)生間里卸妝時,凡鳥和嬴豬一直盯著衛(wèi)生間的門,想等著那個“陌生人”出來。
媽媽從瘋婆子重新回到女主人,終于讓等在衛(wèi)生間門外的凡鳥和嬴豬輕松起來。
奇怪的是,舒西西沒再聽到媽媽說起去國外整容的事了。舒西西沒忘,問媽媽為什么不計劃著整容了。聽說去國外整容,要提前預約??!媽媽說:“整容?整什么容?整了容回來,它們能接受我嗎?”媽媽指著凡鳥和嬴豬說。
凡鳥和嬴豬都覺得是在說它們,它倆同時抬頭朝媽媽看了看。
舒西西說:“它們倆那一關,真的不好過!”
媽媽就說:“那我就不整了!”
舒西西心里樂了,媽媽挺擔心嬴豬和凡鳥不認她。在家里生活,舒西西和爸爸面對媽媽,可以忍氣吞聲。但是,嬴豬和凡鳥不忍。嬴豬的利爪和凡鳥的狂吠,就是它們的底線。
親愛的!
天天兩點一線,家,學校,然后是學校,家。生活中,都是平淡和厭倦。時光都消耗在沒故事的生活里。
一個同學說件本來沒什么意思的事情,卻會有好多人圍過去聽。都想聽故事。
說話有點兒慢的男生呂威在說一件事情時,同學圍在一起,是當笑話和閑話聽的。剛開始,呂威講這件事時,只有舒西西一個聽眾,然后有幾個同學就漸漸圍攏過來,還有女同學站在人堆后面聽,跟著一起笑。
是笑呂威說話。呂威說話慢,是他有意慢的,怕別人說他結巴。他不結巴,只是說話慢,但有人說他結巴。他一擔心,說話就少了,就是開口說話,也放慢速度,拖著語音說。聽上去,就像真的患過結巴,是慢慢變得不結巴的。
芳芳老師上語文課,讓一個學生先朗讀一遍新課文,有人就故意說:“讓呂威讀!”芳芳老師偏偏不叫呂威,叫了另一個同學。因為芳芳老師有一次叫呂威朗讀課文時,他慢吞吞的樣子,把同學們都逗樂了,好半天教室里才安靜下來。
大家發(fā)現(xiàn),呂威說話時還有一個道具和一個動作,他不停地用自己的自動鉛筆觸摸自己的眉毛,像是在梳理眉毛,又像是故意要把大家的注意力從他的嘴巴轉移開,引到他的眉毛上,減輕嘴巴的壓力。
聽他講故事的人不在意他講了什么,更在意的是他說話的語速和動作。
“……我奶奶,六十多歲,不,七十多歲吧……”
有人插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奶奶多大了?你問誰呢?”
被人打斷,呂威不好意思了,他用自動鉛筆快速地在自己眉毛上畫了幾下:“……快七十了吧?有三個保姆……”
“你奶奶有三個保姆?”有人又吃驚地問道。
這時,有人告誡道:“聽呂威講,別再插話了!”
“我爸我媽上班,我上學,奶奶不想打攪我們,就住在老房子里。為了照顧好奶奶,我爸給奶奶雇了三個保姆!一個保姆做飯,一個保姆收拾房間做保潔。還有一個保姆陪奶奶聊天……都是鐘點工。每個保姆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就走。我問我爸媽:‘雇那么多保姆做什么?’我媽說:‘讓她們伺候好你奶奶!’我爸說:‘讓你奶奶過得舒服!’……每天,奶奶家的三個保姆,都在不同的時間上門。她們干完了活離開后,奶奶會給爸爸或是媽媽打個電話,說得最多的是,她每天就是不停地開門關門,把一個保姆放進屋,又送走另一個保姆!在保姆干活時,奶奶就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保姆干活,一句話也不說……爸爸在奶奶活動的所有房間都安裝了攝像頭,爸爸在手機里就能看見奶奶和保姆。爸爸和媽媽不定時去看奶奶,我只在過節(jié)時去奶奶家看奶奶,爸爸跟奶奶說:‘咱家里,你孫子上學最忙,我第二忙,呂威的媽第三忙!’爸爸跟奶奶說我們都忙時,奶奶從來不說話……”
同學們不知道呂威要說什么,但是,沒人插話了。呂威就覺得自己站在了舞臺上,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照在他臉上,他就緊張起來,不停地用筆去安撫自己的眉毛。大家想聽故事,就容忍他的小動作了。
“……那個專門陪奶奶聊天的保姆,說的事情,奶奶一點兒都不知道,也不感興趣。最后,陪聊天的保姆跟奶奶說:‘我負責聊天,您想聽什么,跟我說,要不,我對不起我的工資啊!’我奶奶就說:‘不用說,你安靜地坐在這兒就行!’保姆問:‘就坐在這兒?不用開口說話?’奶奶說:‘不用說話!’陪聊的保姆就坐在奶奶對面,不說話,看見奶奶打瞌睡,保姆也跟著打瞌睡了。陪聊的保姆找到我爸說:‘我成了陪老人打瞌睡的了!我準備一肚子的話,不能說??!’我爸跟她說:‘不讓你說,你就不說,到時間了,你就走!’……”
聽到這兒,有人笑了。聽見有人笑了,呂威輕松起來,不再用筆安撫眉毛了。
“……有一天,給奶奶做飯的保姆,帶給奶奶一件東西,是個擺在桌上的電子娃娃,它忽閃著兩只眼睛,只會說三句話:‘你開心嗎?’‘歇一歇!’‘親愛的!’保姆說,這個電子娃娃是她在女兒三歲時買的,一直擺在女兒的床頭上。它只能說這三句話,大人不在的時候,它幾乎陪伴了女兒所有的時光。一直到她的女兒上了高中,她才把它收在紙箱里,不舍得扔。保姆覺得奶奶需要它,就帶給了奶奶……從那天開始,奶奶常跟電子娃娃對話。電子娃娃問:‘你開心嗎?’奶奶就回一句:‘有什么可開心的?!’電子娃娃說:‘歇一歇!’奶奶就回一句:‘有什么好歇的,家里的活兒都是保姆干的!’電子娃娃說:‘親愛的!’奶奶不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然后,然后,奶奶又按了電子娃娃的開關,讓它再次開口說那三句話,奶奶也會回答一模一樣的話,就這樣重復下去,重復下去……”
沒人說話,大家都聽進去了。但是,呂威停下來,用自動鉛筆觸摸自己的眉毛,觸摸了半天,也沒人催促他講下去。他是自然而然接著講下去的:
“……那天,是端午節(jié)。我和爸爸媽媽去奶奶家,媽媽在廚房里做飯,爸爸在每個房間走來走去,像是檢查工作一樣,經(jīng)常回頭問一句:‘還缺什么嗎?’奶奶說:‘什么都不缺!’我反復聽著電子娃娃的三句話。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模仿著電子娃娃的聲調(diào),對奶奶說:‘奶奶,親愛的!’……當時,奶奶看著我,哆嗦著嘴唇,沒說話。但是,我和爸爸都看見奶奶哭了……我奶奶哭了……”
大家都沉默了。有女同學把身體轉過去,偷偷地抹眼睛。
呂威說:“從那天以后,我總是跟爸爸和媽媽說,咱們看奶奶去吧!爸爸和媽媽也總是跟我說,呂威,把手上的作業(yè)放一放,跟我們看奶奶去吧!”
有的同學不停地點頭。有的同學的嗓子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同學們不再注意呂威的語速和動作,都滑進他的故事里了。他的故事就像一個坑,坑壁是滑滑的緩坡,掉進去便無法回頭,陷入得很深。
但是,那個聲音在空中不停地回響:“親愛的!……”
猜猜那是誰?
在所有老師面前,誰也不敢放肆地說自己看了什么喜歡的短視頻。你說了,就說明你經(jīng)??词謾C,而且用了很多的時間在看,不看手機,怎么就看見你喜歡的短視頻了?難道天天督促你做作業(yè)的爸爸和媽媽會熱情地招呼你看短視頻嗎?你跟別人說了你喜歡的短視頻,說明你看書寫作業(yè)的時間少了,被看短視頻侵占了。芳芳老師曾經(jīng)借看短視頻的事情,罵過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所以,班里同學提起短視頻說起短視頻,都轉入地下了,悄悄說,小聲說。
在背地里傳播的東西,總是有生命力的,要不,它活不了,早死了。
班里同學都在悄悄關注一個短視頻賬號,不太在意短視頻賬號里的那個女生說什么了,都在猜測她是誰。
因為,她戴著一副孫悟空的面具。
孫悟空應該是男的,為什么斷定她是女的?因為聲音,她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女的。短視頻里的她,背對著一堵雪白雪白的墻,墻上什么都沒有,畫啊照片啊,都不掛。不管你家再怎么裝修,總能找到一面白墻吧?
背景里的白墻,讓人無法猜測出是誰的家。讓班里同學猜測,是因為短視頻里那個戴著孫悟空面具的女生,每天都有新作品,她透露出的事情,都像是在說班上的人和事。
“今天,我很煩!老師總是讓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什么事?就是做了這件事,老師會開心,我不開心!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我懶得說,也不能說!我想,有很多的同學跟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一樣!……”短視頻要結束時,她像孫悟空一樣,在面具的頭上抓了一把,像是揪下一綹毛,放在嘴前一吹,毛散了。她的意思是煩心的事情跟毛一樣多,還是吹一口氣,把煩心事都吹光了?
大家都能看見,她錄短視頻時,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間,總是夾著一支粉色自動鉛筆,說話時,讓筆在面前的桌子上磕頭,說到激憤處,自動鉛筆就加快了磕頭速度。
“……老師把學習好的同學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監(jiān)督小組,說是要時時刻刻監(jiān)督那些學習不好的、專在課堂上搞小動作的同學。監(jiān)督小組的同學把班上的同學咳嗽、轉了三回頭、老師提問題不愛舉手這樣的事都跟老師匯報了!老師是在培養(yǎng)特務嗎?……”
“孫悟空”左手的粉色自動鉛筆不再磕頭了,它憤怒地折了,以身殉職。
同學們喜歡她的短視頻,背后議論她的短視頻,是因為她在孫悟空面具的遮掩下,說的都是實話真話,是大家平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敢說的話。
同學們都贊美她:“‘孫悟空’真敢說!”
馬亮亮是最關注“孫悟空”的短視頻的。他放學回家,趁媽媽收拾廚房,就把媽媽的手機打開,媽媽的手機密碼是他的生日。他一直假裝不知道。一開始,他試著猜密碼打開媽媽的手機,媽媽的生日,打不開,爸爸的生日,也打不開,姥姥的生日,還是打不開,然后輸入自己的生日,媽媽的手機就被打開了。
最初讓他關注到“孫悟空”的短視頻的是猴子面具。然后,從猴子的面具后面,傳出一個女生的聲音,就讓人覺得怪。因為怪,就把他吸引住了。再一聽,她說的是學校的事情,就像是天天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事,他就看下去了。
馬亮亮到學校一說,舒西西也開始關注起來。像傳染病一樣,菲菲、陳天翼……男生女生都開始關注“孫悟空”了。
“孫悟空”的一個新作品,讓全班同學都意識到,發(fā)短視頻的人就是班里的某一位女同學。因為她在短視頻里說出的事情,就是當天下午發(fā)生在班級里的事情。
同學們都在猜測她是誰。
誰也不敢跟芳芳老師提起這個賬號。因為這個賬號的短視頻里說的老師,就是芳芳老師,說她一直讓同學做一些他們心里不愿意做的事情。
很久了,“孫悟空”的作品一直在更新,陪伴同學們很久。大家看“孫悟空”,聽她說真話很過癮。
有一天,舒西西看見女同學劉清小松坐在椅子上看書,左手玩著一支粉色自動鉛筆,鉛筆就夾在中指和食指間,一動一動,像是在磕頭。
舒西西笑了。他跟誰也沒說破這件事。所以,“孫悟空”的賬號,一直活躍著,并擁有了更多的粉絲。粉絲喜歡她,是因為她說真話。
舒西西在保護她,也是在保護真話。
門衛(wèi)
背后議論起學校那個門衛(wèi),是因為一件事情。過去,大家每天都在大門口一進一出,真的把門衛(wèi)當成了一塊門板。
舒西西第一次注意到門衛(wèi),是聞到了他在大早上吃臭豆腐。門衛(wèi)室離大門幾米遠,如果遇到順風,臭豆腐味就把學校大門包圍了,大人和學生,誰都躲不過去,都要聞聞臭豆腐的臭味。
門衛(wèi)就像門一樣,立在鐵門后面,目送著進進出出的老師和學生。舒西西和很多同學都學會了屏住呼吸走進校門,熬過艱難的一段路之后,才自由地呼出一口氣,再吸進一口清新的空氣。
就像游泳,要學會換氣。
站在門外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對值班老師說,能不能讓門衛(wèi)別在大清早吃臭豆腐了?孩子們不像是來學校讀書,倒像是來臭豆腐廠打工來了!
值班老師聽了,笑起來,不理會家長的意見,只把這些話當成笑話聽。
門衛(wèi)穿著藍色保安服,瘦瘦的臉,眼睛小小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很隱蔽。但是,臭豆腐的味道卻很不禮貌地擠進你的鼻孔。
舒西西放學在門口等媽媽時,就有機會跟門衛(wèi)站在鐵門邊上。門衛(wèi)摘了一下帽子,像是頭癢,撓了一下頭,再戴上帽子。在門衛(wèi)摘掉帽子的瞬間,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門衛(wèi)的年齡應該跟爸爸的年齡差不多。
舒西西突然問道:“叔叔,這條街上都沒有賣臭豆腐的,你的臭豆腐哪里來的?”
“自己做的!”門衛(wèi)指了指門衛(wèi)室的小窗戶。舒西西就看見小窗戶里面,有一個挺大的瓶子,瓶口也大,里面裝著灰乎乎的臭豆腐。
“它能……吃嗎?”舒西西一不喜歡臭豆腐的顏色,二不喜歡它散發(fā)出的帶有侵略性的味道。
“它當然好吃了!要不,你嘗嘗?”
舒西西一聽,急忙朝后退了一步:“我可不想嘗!”
門衛(wèi)說:“我兒子喜歡吃臭豆腐。他小時候,一聞到臭豆腐的味道,就拔不動腿!他像只小狗一樣,聞著味,就能找到臭豆腐!”
“你兒子跟我一樣大?”
“差不多!”
舒西西說:“我真想看看你兒子吃臭豆腐是什么樣的,小孩子愛吃零食的多,愛吃臭豆腐的沒見過!”
門衛(wèi)不說話,把一對小眼睛望著大門外,不再跟舒西西說話了。第二天,舒西西跟芳芳老師說起門衛(wèi)的臭豆腐,說同學們進大門,就像是闖過敵人的封鎖線。
芳芳老師說:“門衛(wèi)叔叔的兒子丟了。他找了很多年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換了很多工作,替人賣肉、搬磚、搓澡、洗車……最后來到學校當了門衛(wèi)。他說,他可以天天看見進進出出的孩子,心里才舒服些,才變得安靜下來。他做的臭豆腐,味道很濃,是希望……有一天,他的兒子能聞到,找到爸爸……”
“是這樣?”
舒西西再經(jīng)過學校大門時,總是對門衛(wèi)響亮地喊一聲:“叔叔好!”
門衛(wèi)叔叔的眼睛太小了,也不知道看沒看見人流中的舒西西。他像是對著所有孩子回應道:“注意安全,慢點兒走!”
站在校門外,舒西西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總是朝街的兩個方向看,是不是有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男孩子,朝學校的大門跑來,他聞見爸爸給他做的臭豆腐了嗎?……也是從那時開始,舒西西不覺得臭豆腐那么難以接受了。除了它臭臭的氣味,舒西西還聞到了別的……那天,他看著門衛(wèi)室小窗戶里的灰乎乎的臭豆腐瓶子,反身走進校門,跟門衛(wèi)說:“叔叔,讓我嘗嘗你的臭豆腐!”門衛(wèi)叔叔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呆呆地盯著舒西西,一連聲地說:“可以可以?。 ?/p>
舒西西也是第一次看見門衛(wèi)叔叔笑。叔叔的小眼睛,一直渴望地盯著舒西西……
一諾的姥姥
女生尚一諾是沉默寡言的人。她走在教室里,坐在椅子上,或是站在操場上的姿態(tài),就像是被風吹動的畫。她長得好看,像畫中人。
畫中人也累人。她一歲時,斷了奶就開始鬧覺。鬧覺就是該睡覺的時候她不睡,一直在哇哇哭;鬧覺,也是大人該睡的時候,她也不睡,哇哇的不絕于耳的哭聲,像是要跟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姥姥住到家里,看護著尚一諾。那天,姥姥抱著她,終于把她哄睡了,姥姥也累了,抱著她坐在沙發(fā)上也閉上眼睛睡了,又不敢松手,也不敢動,擔心一動,驚了她。
尚一諾睡夠了,醒了,瞪著眼睛想喝奶,嗯了兩聲,姥姥沒醒。她就哇啦哇啦大喊起來。姥姥還是沒醒,不是沒被一諾的哭聲吵醒,是她再也聽不到了。姥姥一直都沒醒過來……
一諾上一年級時,媽媽爸爸給姥姥掃墓,第一次帶上了一諾。媽媽和爸爸覺得,應該讓一諾每年來看看姥姥,記住姥姥。
一諾圍著石碑轉了兩圈,對媽媽說:“媽,咱回家吧!”媽媽說:“姥姥睡在這兒,跟姥姥說句話!”一諾看了看石碑上的姥姥的小照片,不解地看著媽媽,讓她更不解的是,媽媽一直在流眼淚。
一諾自從上學后,出門前,總是站在門口,站得很直,媽媽給她穿上外衣,把雙肩包掛到她的肩膀上,再彎腰把她的鞋穿正,對她說:“再見,爸爸送你!”爸爸像接過了媽媽的接力棒,開車把一諾送到天天小學門口,對她說:“放學了,爸爸接你!”
她沒說爸爸再見,而是說了一句:“爸,你昨天接我來晚了!”
爸爸說:“放心吧,你今天放學,爸爸一定提前到!”
那個時候,爸爸像是犯了錯。一諾想,爸爸就是犯錯了。犯了錯的爸爸就站在校門外,一臉愧疚地目送一諾的背影。一諾沒再回頭看爸爸一眼。
一諾第一次聽媽媽說起姥姥抱著她離去的事情時,已經(jīng)上了三年級。媽媽不愿意提起這件事情,想起來就難過的事情,誰會說出來?除了姥姥的照片,一諾對姥姥不再有其他印象了。
媽媽說這件事時,語調(diào)平和,很認真,像是讓一諾記住這件事情。但是,一諾對媽媽說:“媽,你已經(jīng)說過了!”
媽媽和爸爸的表情一樣,呆呆地看著一諾。媽媽半天才問道:“我說過了?……”
一諾說:“說過了!”
媽媽說:“我就是說過了,我還是想告訴你,姥姥那天抱著你,她太累了!……”這時,爸爸在媽媽對面,把頭搖了幾下,不想讓媽媽再解釋下去。
媽媽看懂了爸爸意思,就不再說話了。但是,媽媽的眼睛里卻有了委屈和失望混合的淚光。
寒假時,尚一諾跟著爸爸和媽媽去海邊的城市度假。他們住的酒店離海邊很近,晚上睡覺時,如果開著窗戶,就能聽見海浪卷動的聲音,像有人在用手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
一諾每天逛街乘游船嘗海鮮小吃,第三天就想賴在酒店里休息,哪里也不想去了。爸爸和媽媽跟一諾商量,訂餐吧!爸爸用手機選了一家吃魚的飯店,讓一諾點菜。一諾捧著爸爸的手機,看那家飯店的菜品,然后搖著頭說:“沒有喜歡的菜!”
媽媽已經(jīng)在旁邊用手機備選了一家兒童快餐,奶茶和甜點很多,讓一諾選。一諾選了兩種甜品,一杯奶茶。媽媽下了單。
一諾看見爸爸也下了單,爸爸和媽媽給他們自己訂了魚肉餃子。
房間里的電話響起時,媽媽讓一諾接,說可能是送餐員來了。一諾一接電話,電話里有個溫柔的聲音說:“請開門,我已經(jīng)在你的門口了?!?/p>
一諾放下電話,就去開門,是矮矮的淘氣小子一樣大小的機器人站在門口。它說道:“請你打開我的門!”一諾就看見機器人的頭頂上有指示燈。她按了一下,機器人肚子上的門開了,她的餐食就裝在一個漂亮的紙盒里。她拿出餐盒時,機器人說:“別忘了把我的門關上!給我一個好評!”一諾說了一聲謝謝。當機器人在走廊里轉身要離去時,它又說了一句:“我今天有點兒累!”
一諾愣在那里。目送它在長長的走廊里離去的身影,她想起了一個人。
媽媽在房間里問:“是你的珍珠奶茶到了吧?”
沒聽見一諾的回答,媽媽就回頭看一諾,發(fā)現(xiàn)一諾呆呆地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
“你怎么了,一諾?”媽媽也把身子探出房門,發(fā)現(xiàn)長長的越來越細的走廊里,什么都沒有,它像長長的沒有盡頭的隧道,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諾說:“我想姥姥了……”
宣泄室
陳天翼心情不好,誰都能看出來。舒西西和馬亮亮都問了他同一句話:“陳天翼,你怎么了?”陳天翼用同一個動作回答他們,把頭扭一邊去,讓他們只能看見陳天翼扭曲的脖子。看那脖子,就知道是叛逆工廠流水線生產(chǎn)的統(tǒng)一的叛逆脖子。
芳芳老師沒看出陳天翼的心情不好。她每天面對幾十個學生,不太會注意到一個學生的情緒是不是低落。
“陳天翼,陳天翼……陳天翼!”芳芳老師的第三聲,說明芳芳老師的心情也壞了。沒想到的是,陳天翼還是不看芳芳老師,像是聾了。
舒西西提醒他:“老師叫你呢!”
“我聽見了!”陳天翼說。
“聽見了不回答?”
“我不想回答!”陳天翼用一種與天下為敵的口氣說道,他脖子上的青筋,又跳又蹦,像是早晚要出事。
這時,心情變壞的芳芳老師終于發(fā)覺,陳天翼此刻的心情比她的心情還壞幾分,所以,她不追問陳天翼了,而是把班長劉清小松叫到跟前,小聲問:“陳天翼出什么事情了?你知道嗎?”
劉清小松說:“咱們天天小學的足球隊,把他除名了!”
芳芳老師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陳天翼,然后小聲地又問一句:“為什么把他除名了?”
“不知道!”
芳芳老師不再問陳天翼,下課后,她直接找到主管天天小學足球隊的體育老師孟觀達,詢問陳天翼被除名的情況。在芳芳老師心里,全班的男同學都算上,就數(shù)陳天翼的身體素質好,結實,有力氣。要是在古代,一定是鐵匠鋪里打制兵器的大師傅。
教體育的孟觀達老師的回答讓芳芳老師沒想到。
“噢,你問陳天翼啊。我早想換掉他了,他在足球場上情商不夠!”
“踢球要多高的情商?”芳芳老師覺得孟老師有點兒過于嚴苛,小題大做。一個小學的足球隊,能把全場球踢下來,能踢進球,能在區(qū)里不墊底,就完全可以了,還要什么踢球情商?
“在足球場上,不是一群野豬在瞎跑,是要十一個人編成一張網(wǎng),控制一個球,讓那個球在自己的網(wǎng)中跑不掉。陳天翼不想傳球,眼中沒有別人。這是踢球的大忌。不能跟你多說了,因為你不會踢球!真的,花力氣把陳天翼訓練成一個像樣的球員,挺難的!”
芳芳老師讓孟老師說得一臉的羞愧,點了幾下頭,說道:“我了解了,我了解了?!被氐浇淌?,芳芳老師不能把這些話講給陳天翼聽。但是,陳天翼的壞情緒無法變好啊。
每天下午,天天小學足球隊在操場上訓練,陳天翼在教室里,透過窗口朝外看。芳芳老師覺得,這件事,再過兩天,陳天翼也就會熬過去了。
到了下周一交作文時,芳芳老師看見陳天翼的作文只有兩句話:大熱天的,我還不如樹上趴著的流浪貓涼快!
話里透著不滿和怨恨,看來,陳天翼的壞情緒還是沒散去。
第二天,芳芳老師給了舒西西三張票。舒西西問:“什么電影?”芳芳老師說:“不是,是本市一家新開的宣泄室的門票。老師想請你和馬亮亮陪陳天翼去散散心!”
舒西西說:“老師,我明白了!我聽說過這個地方!”
一開始,舒西西跟陳天翼說去宣泄室的時候,陳天翼問,是玩什么的?舒西西說,我也沒玩過,咱們?nèi)チ司椭懒?,聽去玩過的人說,很過癮!
聽說能過癮,不管過的是什么癮,陳天翼都跟著去了。
三個人走進宣泄室,舒西西和馬亮亮就發(fā)現(xiàn)陳天翼的眼睛開始放光。他戴上拳擊手套,對著一個黑橡皮人開始打拳擊,越打越瘋狂,就像是沒有舒西西和馬亮亮的存在。
一直到陳天翼把自己累成了一攤泥,坐在地上。黑橡皮人還立在那里,像是對陳天翼說:“接著來呀!”
陳天翼就問橡皮人:“不服?”
橡皮人冷冷地看著他,像是說:“來吧!你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
陳天翼騰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接著打。
舒西西和馬亮亮互相看看,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舒西西小聲問道:“陳天翼,再選一個玩的吧?別累壞了!”
陳天翼停下來,仰面癱在地上,喘了半天,沖著天花板說道:“我餓了!”
馬亮亮也開心起來:“走,吃東西去!”
陳天翼壞了一周的心情,撥云見日了。當有一天,舒西西告訴陳天翼,是芳芳老師給他們買的宣泄室的門票時,陳天翼突然臉紅了,然后嘿嘿地笑起來。
一天,他從家里帶了一塊進口的黑巧克力,不舍得吃,在講臺前轉了半天,然后悄悄放在芳芳老師的講桌上。
抬杠
男生李煜在課堂上突然間大喊大叫起來,把老師和同學嚇蒙了。芳芳老師在講臺上剛剛端起保溫杯想喝口水,蓋子還沒擰下來,李煜就叫起來:“你胡扯!”
“怎么啦?”
芳芳老師對李煜的突然大叫,非常不解,李煜屬于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好學生。他學習好,又讓芳芳老師省心,省力。
如果芳芳老師心情好,就會擴大被表揚同學的名單人數(shù),四十多名同學,她會點出七八個人名來,李煜肯定在名單里;芳芳老師心情不佳,但是,還要表揚幾個同學,是為了給那些不爭氣的同學面前豎起警示牌,她只是表揚了四五個同學,李煜也在屈指可數(shù)的被表揚名單中。
今天的李煜是怎么啦?
李煜在芳芳老師的課堂上大叫起來,一教室的人不蒙才怪。
“發(fā)生什么事了?”芳芳老師走到李煜面前,發(fā)現(xiàn)李煜側著臉,瞪著鄰座。芳芳老師一看,李煜目光的靶子是方羿辰,馬上判斷出事情出在兩人之間。方羿辰屬于蔫壞的男生,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栽贓陷害這種成語,用在方羿辰的身上,沒有什么不合適的。
芳芳老師指著方羿辰說:“站起來!”
方羿辰站起來,臉上帶著笑意。這種笑,基本屬于壞笑,讓女生和老師非常反感的笑。對有這種笑的男生,大人們會覺得他不會成為生活的主角,也談不上什么遠大前程。
看見他的臉上還殘留著笑,芳芳老師又判斷出,方羿辰做了一件什么壞事,而且已經(jīng)得逞了。
心里有了這種判定, 芳芳老師就更加偏向李煜了?!胺紧喑?,你說說吧,發(fā)生什么事了?”
方羿辰不笑了,換了一臉的嚴肅表情:“老師,剛才是李煜大叫起來,影響大家,不是我叫的,我哪里錯了?怎么揪住我不放?。俊?/p>
芳芳老師把方羿辰的正常申訴,當成了狡辯:“這么說,沒你的事了?”
“就是沒我的事?。 ?/p>
“沒你的事,能把李煜氣成那樣?”
“氣成哪樣了?”
“氣得大叫起來,還不行,還要把別人氣成啥樣?”
方羿辰說:“我們倆在課間休息時說一件事,沒說完,我就在課堂上遞給他一張紙條,他一看紙條,就叫起來了!我錯哪了?”
芳芳老師轉頭問李煜:“從課間休息一直說到課堂上遞紙條,是什么大事情?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煜的氣還憋在肚子里沒出來,話也說不出來。
方羿辰說:“老師,我說吧!”像方羿辰這樣的男孩子,從不懼怕當眾表達,人越多,嘴巴越厲害。
“你先別說,我讓你說,你再說!”
芳芳老師把主動權交給李煜,李煜還是說不出來,他不知道從哪里說起。看見李煜說不出來,芳芳老師才轉頭對方羿辰說:“現(xiàn)在,你說吧!”
方羿辰說:“其實也沒什么事。課間休息時,我問李煜:‘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種香蕉嗎?’李煜說出了很多我都沒聽過的香蕉名字,米蕉、美人蕉,國內(nèi)國外的香蕉,他說出了一大堆。我又問他:‘你知道有什么顏色的香蕉?’他又說出黃色的、綠色的、紅色的香蕉。上課鈴要響時,我對他說:‘有黑皮香蕉,你知道嗎?’李煜問我:‘哪里有黑皮香蕉?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黑皮香蕉!它產(chǎn)自哪里?你說,它產(chǎn)自哪里?’……上課鈴響了,我回到座位上,李煜還追著問我。我說:‘上課了,讓你想一節(jié)課,把答案告訴我!’李煜著急,非讓我馬上告訴他,他就是不信世界上還有黑皮香蕉!……”方羿辰停頓下來,一口氣復述兩個人的對話,變換角色,夠累的,是要喘一下的。
這個話題,把芳芳老師和全班同學的胃口都吊起來了。在方羿辰講述這件事情時,李煜一直沒有打斷方羿辰,因為方羿辰還原事情的經(jīng)過時,沒出圈。
“然后呢?”芳芳老師代表大家問道。
方羿辰說:“我想等下課再告訴李煜,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不馬上告訴他答案,他根本就沒心情上課。我就給他寫了答案,遞給他。沒想到,他一看紙條,就叫起來了!”
芳芳老師看著李煜:“方羿辰寫了什么?”
李煜這時才把炮彈裝填好,憋著勁要開炮。他大聲吼道:“他竟然說,香蕉爛了,香蕉皮就黑了!”
話一出口,芳芳老師和同學們都笑起來。方羿辰不笑了,反問芳芳老師:“老師,我錯了嗎?”
芳芳老師收了笑:“李煜平時學習認真,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是好的學習精神!方羿辰也沒什么不對的,倒是挺壞的,知道李煜認真,還弄出這么黑的題!都坐下,上課了!”
因為這個突然的插曲,這堂課的課堂效果比平常要好很多,同學們都很興奮,好像頭頂上飛旋著一根調(diào)皮亮眼的黑香蕉,時不時地提醒大家上課別打瞌睡,都精神點兒!該玩就玩,該學習就學習!
沒有人打瞌睡。有的同學,在聽芳芳老師講課時,抽空看一眼方羿辰,心里還希望,他能扔出一根黑香蕉紅香蕉什么的。
你過年都做了啥?
大家都是熬到寒假的。
差不多每一個男生女生都準備在寒假實施自己的“偉大計劃”。寒假,就是節(jié)日。同學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在假期做一件或兩件大事。芳芳老師收到的反饋很多,有的同學要學會一件中國傳統(tǒng)樂器,有的同學要牢記八百個英文單詞,有的同學要讀三十本書,不包括圖畫書,而且,每本書都超過兩百頁……芳芳老師聽到學生們的這些“偉大計劃”,受到了感染,也有點兒激動起來,身上的血像是煮開了,沸騰起來。她不停地點頭說,好啊好??!心里想:這才像是我教的五年級(6)班的學生該有的樣子!
時間無情,白天黑夜輪轉,你不看它,它也轉。天上的寂靜無聲的風,都搶著把時間捎走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眨眼間,分離又成了重逢。寒假一結束,同學們一返回學校,教室里就像煮餃子一樣熱氣騰騰。聊的大多都是過年的事情。因為熱鬧,才有記憶,才有可聊的。記憶就像是裝滿口袋的禮物,孩子們都搶著掏出來,分享給大家。
馬亮亮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沒過大年初一和初二!”
舒西西問:“別人都過初一和初二,你怎么沒過?”
馬亮亮說:“年夜飯,我偷喝了爸爸的酒,試試自己將來能不能喝酒,猛灌了幾大口,就暈了,然后就把初一和初二丟了!醒來時,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三了!”
陳天翼問:“你為什么要試酒量?”
馬亮亮說:“我爸就是靠喝酒掙大錢的!”
舒西西問:“你覺得你將來跟你爸一樣,要靠喝酒掙錢嗎?”
馬亮亮說:“屁!喝了一次酒就丟了初一和初二!再喝酒,還不知道丟什么呢!想想挺恐怖!”
劉清小松問大家:“你們知道我家除夕夜吃什么了嗎?”
“餃子!”家家吃餃子,是中國人,不用問。
劉清小松說:“我家最后吃的不是餃子,吃的是面片湯!”
“面片湯?”這道美食,很多同學沒吃過,大多只是聽說過。
劉清小松接著說下去:“除夕夜,春節(jié)聯(lián)歡節(jié)目里的零點鐘聲快敲響時,要煮餃子了。我第一次主動提出給家里人煮餃子。沒想到,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反對,說我會把餃子煮爛了,都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朝廚房里沖。這時,我爸在廚房門口把他們都攔住了,對他們說:‘今年的餃子,就讓小松煮!你們吃了小松親自煮的餃子,會長壽,也會很享受的!’我一聽,開心地走進廚房,問爸爸:‘為什么答應讓我煮餃子?’我爸小聲跟我說:‘你早晚要學會煮餃子的!這個世界上,不會總是別人煮餃子給你吃,還要你煮餃子給別人吃才行!’沒想到,水還沒燒開,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就在客廳里喊道:‘別讓水沸出鍋!’‘要蓋鍋煮三次才行!’‘蓋鍋煮餡,敞鍋煮皮!’……聽大人一喊,才知道煮個餃子也需要這么多程序和技術啊!我吃了十幾年餃子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我還是把好些餃子煮爛了,羊肉餡漏出來,成了面片湯。一家人在面片湯里尋找完整的餃子吃。我卻發(fā)現(xiàn),家里人吃面片湯時,所有人都說我煮的羊肉面片湯好吃!……”
這時,大家都望著陳天翼,問他這個年怎么過的。陳天翼想了半天,說道:“忘了!吃了什么,干了什么,都忘了!一連幾天,我都沒下樓!”
舒西西說:“你這個年過得好無聊!這個年叫沒下樓!”
劉清小松看見李煜站在那兒想說什么,就問他:“李煜,你過年做什么了?”
李煜說:“寫作業(yè)!”
舒西西脫口而出:“你更無聊!”
李煜又認真了:“我怎么更無聊了?我還讀了幾本書呢!”
舒西西截住他的話頭:“打??!”
方羿辰來解圍了:“想知道我過年做了什么嗎?”
“想?。 ?/p>
方羿辰說:“我徒手給自己縫了一件衣服!”他一說,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穿著跟大家一樣的天天小學的校服。
方羿辰指指校服里面:“想看嗎?”
大家都說想看,讓方羿辰快脫衣服。方羿辰說:“我才不脫呢,天還是有點兒冷!”
舒西西說:“你將來要做裁縫?”
方羿辰說:“那不叫裁縫,叫服裝設計師!”
舒西西說:“不對啊,我記得你將來是想設計飛機的,那種像鯨魚一樣的飛機,在空中沒有阻力,飛起來就是空中老大!怎么改裁縫了?”
方羿辰問舒西西:“你現(xiàn)在想的,將來就能做???再說了,搞飛機和做衣服,都是設計!”
這時,陳天翼走過來,抱住方羿辰,把他摁倒在椅子上:“我還是想看看你自己做的衣服!”
方羿辰掙扎起來,不讓陳天翼扒掉校服。幾個男同學不用招呼,主動沖上來幫忙,一起扒方羿辰的衣服。方羿辰玩命掙,捂住自己的校服,讓別人抓不到校服拉鏈。他越掙扎,幾個同學扒得越狠。引得一幫女同學發(fā)出一連串的怪叫……
這是新學年第一天,芳芳老師穿著一件得體的藍色修身西裝走進教室,她愣在那里,教室就像是一口燒開水的大鍋,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餃子。
芳芳老師站在門口半天沒動,沒著急跟同學們打招呼,覺得面前的場景挺有意思。每個學期的第一天,都能遭遇到一鍋餃子,一大鍋煮破了皮漏了餡的餃子。
芳芳老師還不知道,她沒進教室時,有同學講的面片湯,就是破皮的餃子變成的,也很好吃!
貓群里的鼠頭領
男生高明瑞很少引起舒西西的注意。舒西西仔細一想,從幼兒園到小學,一直跟他同班的除了菲菲和兩個男生,就是高明瑞了。
高明瑞這樣的男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不光舒西西忽略了他,芳芳老師常常沖著他的背影,喊出的卻是別人的名字。舒西西想到了日料里的食物,別人是壽司頭頂上的紅魚子黑魚子,高明瑞是裹在里面的被切開的一塊黃瓜,人家張口吃的時候,只會欣賞一下魚子,誰也看不到黃瓜。黃瓜只是貢獻幾聲清脆的骨頭碎裂的響和清香的氣味。
那幾天,離天天小學很近的馬街小學,有一個男生離家出走,第二天,就驚動了警方。男生的家長和親屬、馬街小學的教職員工、派出所的警員,都出動了。家長微信群和志愿者服務平臺也行動起來了,就連穿著橘黃外衣的掃馬路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衣袋里都揣著一張打印好的失蹤男生的照片。這個離家出走的男生,在第四天晚上,自己回家了,他太餓了,餓得受不了。是無法忍受的饑餓,戰(zhàn)勝了他離家出走時的憤怒。
芳芳老師在班里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使用了一種少有的哀求口氣說:“我們班,每一個人,如果心里有解不開的結,懇請你找到我,說一說,把它吐出來,排解一下,就不會做出離家出走這樣的傻事!當然,我從一年級陪你們到了今天,我相信你們在座的每一個同學,不可能有離家出走的人,我也相信,在你們中間,不會有人產(chǎn)生這種愚蠢的念頭,對不對?!”
同學們沉默著,不回答,都對自己有信心,對別人,就不知道了。
芳芳老師停頓了一下,不是一下,而是挺長的時間。她再不說話,再等待下去,就太尷尬了。
“難道,你們中間,我教的班上,也有同學產(chǎn)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芳芳老師問這句話時,內(nèi)心不安地跳動起來。
同學們還是看著她,等著她的下一個問題。
“有離家出走念頭的同學,可以舉一下手!”
沒人舉手。
芳芳老師突然覺得這樣問有點兒生硬,就改口道:“曾經(jīng)有過離家出走念頭的同學,舉一下手!”
還是沒人舉手。
但是,同學之間流動著一種無色的空氣,他們都看見了空氣中的暗流涌動,在沖撞,在聚合裂變。同學們不敢舉手,或是……對不知后果的舉手的擔心。
舒西西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好多次。他沒把手舉起來,卻先說話了:“老師,我真的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芳芳老師點著頭說:“老師沒有責備你們,西西可以舉手!”舒西西聽見芳芳老師說他的名字時沒叫他的姓,而是親切地叫他西西,所以,舒西西把手大膽地舉起來。一個人舉了手,好幾個同學也舉起手來。
空氣一下子松動了。
這時,芳芳老師和舒西西都看見原來無聲無息的高明瑞也舉了手。
“高明瑞,你也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芳芳老師好奇地問,她覺得高明瑞是湊熱鬧。她認為性格寡淡的高明瑞生活中也不會有波瀾,也是平淡如水的。
“老師,我不是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我是真的離家出走了!”高明瑞說。
“什么?……”芳芳老師不相信,但是,又想知道真相。舉手的同學都放下手,覺得自己離家出走的念頭,在已經(jīng)付諸行動的高明瑞面前不值一提,羞于展示自己的手了。
“我在家一直很聽話。兩年前的一天,是我第一次跟媽媽吵架,我想把三個課外學習班減掉兩個!我爸聽了,沖到我面前,也朝我吼起來,他說,他掙錢就是讓我學習好,補習班不管多貴,他也會出錢讓我學!爸爸媽媽一起吼我時,我決定離家出走!……幾分鐘后,我離家出走了。我從上午十點出門,一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家的!……我一天沒吃東西,很餓,躲在公園的保潔工具室里,那個工具室是公園員工放工具的地方。那個公園離我們家很近,媽媽經(jīng)常領著我在那里散步。平時,我也很少去別的地方。我看見媽媽在公園里找了我好幾遍。一直到晚上十點鐘時,媽媽真急了,又跑到公園里,一遍遍喊:‘明瑞?。∧慊丶野?,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你餓了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媽媽也一天沒吃東西了!……’我聽見這句話,受不了媽媽跟我一樣餓著,我從躲藏的工具室里走出來,媽媽看見我,什么也沒說,沒有責備,只是說:‘兒子,你餓了吧?’我說:‘媽,你也餓了吧?’我媽聽了,就哭起來!……從那天開始,我沒再動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媽媽爸爸也沒再讓我參加什么補習班了!”
芳芳老師點點頭說:“每個同學,都有一個不愿提起的故事,謝謝高明瑞,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大家聽!謝謝你!你讓我想起一句話!”
“什么?”同學們都望著芳芳老師,知道老師在這種時候,總會有一句總結的話。
芳芳老師說:“聽了高明瑞講的事情,讓我想到的一句話是:貓群里的鼠頭領!”
有人竊竊私語,老師說的是什么意思???
芳芳老師聽到了大家的疑惑,就說道:“我們看見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總是要細細品一品,才能知道它的味道!”
奇怪的是,全班同學對高明瑞開始刮目相看了。他從潛游,浮出了水面,變成了貓群里的鼠頭領。
最平常的人身上,也有故事。當你覺得某件事萬萬不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已經(jīng)在別人身上發(fā)生過了。所以,人人都有一種感覺,世上各種各樣的人間傳奇,都是別人創(chuàng)造的。
暗香
劉清小松聞到林小晗身上有一種味道。林小晗從她身邊輕風一樣走過,她就聞到了。她在心里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像是聞到過,又說不準是什么散發(fā)出來的。當班長很久的劉清小松,心里藏不住事,養(yǎng)成事不隔夜的辦事習慣。
她把鼻子湊到林小晗的脖子上使勁一嗅,倒把林小晗嚇了一跳,朝后一閃:“你干什么?”
劉清小松指著林小晗的身上問:“什么香?你用香水了?老師提醒過大家,上學時不要用香水!成年后使用香水才合適!”
“誰用香水了?”林小晗很反感別人說她噴了香水。
舒西西看見劉清小松嗅林小晗的一幕,像是看見一條激動的小狗,在嗅一只安靜的貓。舒西西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問劉清小松:“你聞什么?林小晗怎么了?你用鼻子去聞?你是狗嗎?”
劉清小松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原因,只是敷衍道:“沒怎么啊!你一個臭男生,你啥都問???再說了,誰用鼻子發(fā)現(xiàn)問題啊?我是狗啊?我是劉清小松!”
舒西西就不好再追著問了。
當天晚餐后,舒西西突然問媽媽:“香水貴嗎?”
媽媽一臉的疑慮:“一個小學生,還是破男生,怎么問這個問題?這不該是你問的問題?。 ?/p>
舒西西說:“我就是想知道香水貴不貴,不能問嗎?怎么就成了破男生了?”
媽媽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武斷,就收回了剛剛亮出的劍:“可以問,只是你問香水,讓我沒料到?!?/p>
“香水貴不貴?”
“有的國際名牌香水,五十毫升,價錢就讓人嚇一跳。好香水,非常貴!……經(jīng)常用香水的人經(jīng)濟上應該比較富裕,生活也有品位!”
舒西西上衛(wèi)生間時,聽到門外的爸爸在小聲問媽媽:“剛才西西跟你說什么?你跟他講了那么多?!?/p>
媽媽壓低了聲調(diào):“西西問香水的價格!”
爸爸的聲音就像是煎雞蛋時雞蛋剛遭遇熱油,刺啦一聲:“要警惕兒子,才五年級的學生,干什么?香水也是他該關心的?”
舒西西一開衛(wèi)生間的門,爸爸和媽媽瞬間變成兩個陰謀家,見有人出現(xiàn),他們就散開了。舒西西想,我問一下香水怎么了?連香水都不是孩子能問的嗎?
林小晗的爸爸和媽媽原來都在一家生產(chǎn)傳統(tǒng)計量器的工廠上班,工廠倒閉,爸爸和媽媽同時去了環(huán)衛(wèi)大隊,當了早出晚歸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家里會使用香水?舒西西不信,同學們也不信。
班里的女同學在劉清小松的提醒下,都啟動了自己的嗅覺,聞到了林小晗身上的香味。都在猜測,父母都從工廠下崗,都干了工薪很低的工作,她林小晗竟然還使用香水?
菲菲也忍不住問林小晗:“你說你沒用香水,你身上的香味哪里來的?”
林小晗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女生,臉都被菲菲問紅了:“真的沒用過香水……”
舒西西后來聽說,芳芳老師領著班長劉清小松專門去了林小晗家,進行了一次家訪。并帶回了一個消息:林小晗的父母生活很簡樸,家里的角落和陽臺上,擺滿了干花和零星的鮮花。林小晗的爸爸和媽媽都喜歡花,每天路過鮮花店,都會把店主修剪丟掉的花枝撿回來,用瓶子養(yǎng)活幾天。劉清小松在林小晗家里,記得最清楚的,是林小晗的媽媽說過的一句話:“我從小就喜歡花!”
劉清小松走出林小晗的家門,對芳芳老師說:“林小晗家真的好香??!”說著,她掩住鼻孔,像是珍惜剛剛還留在鼻孔里的香氣。
芳芳老師說:“花香比香水的香更讓人迷戀!”
舒西西回家,突然跟媽媽提議:“媽,咱家除了擺著爸爸的各種酒,和你的貴重首飾,就不能擺點兒鮮花嗎?”
“怎么突然想在家里擺花了?”媽媽有點兒蒙。
爸爸也蒙:“我記得,你討厭花的!肖菲菲寫作文里總寫花,你很討厭,在家里說過幾次這件事情。今天你怎么了?”
舒西西反問道:“爸,我不能改變嗎?”
“一個男孩子,怎么會想著花啊草的?我就是不習慣!”爸爸說話的口氣,好像舒西西已經(jīng)染上了惡習。
舒西西懟爸爸:“男孩子不能對花感興趣,那你給我發(fā)一支槍吧!”
“你,你,你!……”爸爸一個回合就輸了。
懟人,是本能。會懟人,是能力。
金屬蛋殼房間
男生王金澤的臉上有傷。那傷藏不住,想藏住傷,就得換臉。王金澤帶著傷上學,芳芳老師以為他跟別人打架了。王金澤搖著頭說沒有,沒打架。
“你的臉都有點兒腫了,不是打架打的,怎么來的?哪個班的同學打的你?跟我說,我去找他!”芳芳老師一臉的嚴肅,她看不了自己班上的同學被別人打,像是她的班被人欺負了。打架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在學校里,在校外發(fā)生的,芳芳老師也要管。
“真沒打架,老師!”
“你真的沒事?”
“沒事!”
第二次,芳芳老師發(fā)現(xiàn)王金澤的臉上又像是掛彩了,為了不讓人看見,他在自己受傷的臉上粘了一塊肉色的創(chuàng)可貼。再肉色,也是創(chuàng)可貼。
這一次,芳芳老師把王金澤叫到走廊上,嚴肅地說:“金澤,你出了什么事情,一定要跟老師說,讓老師了解情況,讓老師必須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為,你是我的學生,是我們五年級(6)班的人!……”
王金澤聽到芳芳老師差點兒掏出心肺的話,就要說出自己家里的事情,解釋自己臉上的“彩”。但是,內(nèi)向的他,還是把肚子里一群委屈的羊,趕回了羊圈,讓哀怨封閉在心里。
“什么事都沒有,老師!”
王金澤嘴巴再怎么說沒事,他受傷的眼睛里有事。
芳芳老師跟王金澤的媽媽通了電話,問及王金澤臉上的傷,芳芳老師表達出一個老師對自己班上的任何一個學生安全的擔憂。
王金澤的媽媽用一種大大咧咧的口氣說:“沒事的,沒事的,他不小心碰到了!”芳芳老師追問道:“不小心碰到了臉?你們家的地板不是木質地板,是冰澆成的嗎?每一步都很危險?王金澤的臉上隔三岔五就帶著傷,能給我解釋一下嗎?你剛才說得那么輕松,卻讓我更加不放心了!”
“芳芳老師擔心了!謝謝你為我們家金澤擔心。不過,請老師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家金澤什么事情也沒有!”
芳芳老師較真,先糾正金澤媽講話的不合理性:“我怎么把心放在肚子里?真的把話放在肚子里,我就是沒心的人了!反正,我不想看見我們班的金澤的臉上再多出什么東西了,他臉上長著他的五官,就足夠了,多一樣東西,就是問題!”
王金澤的媽媽一連聲地說:“對對對,是問題,臉上多了東西,就是問題!”
王金澤還不清楚,脾氣狂躁的爸爸除了動手打他,還打媽媽,這屬于家暴。媽媽覺得這是家丑,不愿意讓外人知道。這樣的結果就導致金澤和媽媽成了爸爸發(fā)泄內(nèi)心不滿的對象。
爸爸要吃韭菜雞蛋餃子,媽媽在廚房里和面,金澤幫著媽媽擇韭菜。兩人在廚房里有了聊天的空間。
媽媽問金澤:“你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金澤搖搖頭。
“想要什么?為什么搖頭?你想買張去月球的航天船的票,媽媽辦不到,別的事情,大人可以努力去做??!別只是搖頭,你搖頭,媽媽心里可不是滋味!”
金澤說:“我可沒想去月球什么的。我只想在地球上有一間自己的屋子!”
媽媽停了和面的手,看著金澤說:“你現(xiàn)在就是自己住著一間屋子,你已經(jīng)有了?。??”
金澤說:“我要的屋子,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屋子!”
“你要的是什么樣的屋子?”
“我要的是金屬框架的蛋殼屋子!”
“什么叫金屬框架的蛋殼屋子?我不懂……”
“結實,安全!”
媽媽一臉的迷茫:“金屬框架是結實也安全,蛋殼是怎么回事啊?”
金澤說:“媽,你說,還沒出殼的小雞,安全嗎?”
媽媽有點兒恍然大悟:“你說,你要回到那樣的蛋殼里去?”
金澤不再說話。媽媽包餃子的速度慢下來,像是在審查每張餃子皮和每一勺餃子餡。
這天,餃子包得很慢,爸爸在客廳里一直催:“怎么還吃不上餃子啊!”金澤發(fā)現(xiàn)媽媽包餃子的速度依舊很慢,像是沒聽見爸爸的聲音。
當爸爸在客廳里再次催促要吃餃子,并口帶臟字時,媽媽說:“你要是急著吃餃子,就過來自己包!”金澤聽見客廳里傳來重重放杯子的聲音,然后是爸爸氣沖沖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用手指著金澤的媽媽:“你想干什么?”
金澤媽媽搓著兩手的面說:“我不想包了!”
金澤爸爸剛要舉手動粗,金澤看見媽媽指著爸爸說:“你今天敢動手,我就報警!”
金澤的爸爸舉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見兒子在跟前,覺得沒面子,他把手朝下一滑,捋著自己的頭發(fā),像頭皮癢,也像是在想怎么辦。讓金澤看來,爸爸那只任意揮舞的手,像是無處安放了。
媽媽走過來,用手攬住金澤的肩膀,走出廚房。然后對金澤說:“跟媽媽去外邊吃好吃的去!”
金澤看著媽媽,不信。
媽媽大聲說:“跟媽媽走!”
金澤穿鞋時,眼淚就掉下來,砸在系鞋帶的手上。他覺得媽媽是展開翅膀的老母雞,在保護他,他遭遇過傷害之后,重新返回到溫暖的蛋殼里。但是,他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這個世界的風的冷,雨的涼。在他第二次破殼而出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一只小雞了。
有一天,金澤和舒西西幾個男生閑聊,說到自己的爸爸,每個人都說了一件爸爸身上最讓人不能忍受的事情。金澤不說,幾個男生都等著金澤,覺得該輪到他評說自己的爸爸了。舒西西說:“金澤,說吧!不說,進行不下去了!這是游戲規(guī)則!”
金澤就說,他最討厭爸爸喝酒,一喝酒,就張嘴罵人,動手打人!
舒西西說,我教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舒西西說:“把你爸的酒瓶子打開,倒出半瓶酒,灌些蘇打水進去,降低酒精度數(shù)!”
金澤認真地問:“蘇打水?我爸能喝出來吧?”
舒西西說:“只是喝了有點兒淡!喝到肚子里,脹肚,就是折騰胃,讓你爸越來越討厭酒了。說白了,這是幫你爸爸戒酒!”
幾個男同學搶著說道:“好主意!”“絕了!”……讓內(nèi)向的金澤感到奇怪的是,大家說這件讓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時,竟然都是一臉的正氣和嚴肅。
金澤一個人蹲在衛(wèi)生間里,想起給爸爸酒瓶里灌蘇打水的事,突然笑起來,是放聲大笑,怎么也控制不住地笑。
那天,金澤剛剛坐到飯桌前,聽見爸爸對媽媽說:“今天,不太想喝酒了!”這是金澤第一次聽見爸爸說出這樣的話,差點兒樂出聲來。
他在爸爸愛喝的酒里,才灌了三次蘇打水。金澤想,爸爸還是有救的。
季銘軒這個男生
季銘軒連著三天被芳芳老師批評了。事由不大,比黃豆小,比米粒大,有點兒不值一提。讓同學們回憶一下季銘軒為什么事又叫老師批評了,都一時想不起來。但是,季銘軒確實又被芳芳老師批評了。
芳芳老師批評過一個叫馬辰的男生,馬辰有三個星期不跟芳芳老師說話。芳芳老師心里想,像馬辰這樣的男生,她不會再批評了,如果再批評他,就算不記仇,也會抑郁,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季銘軒挨了批評,下了課在走廊里跟芳芳老師迎面相遇,季銘軒會主動說:“老師好!”芳芳老師看見季銘軒的臉是紅紅的。他挨批評后留在臉上的紅暈還沒散盡,轉頭就問候老師,這讓芳芳老師心里特別內(nèi)疚,怎么剛才會在課堂上為一件小事情,那么高調(diào)地批評他?還說得那么狠。下次,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不能再著急上火,使著性子去批評一個不記仇的學生了。
但是,芳芳老師還是管不住自己,又把季銘軒批評了。芳芳老師早就忘了對季銘軒的小小愧疚。
早上,季銘軒是和六名同學乘坐一輛面包車上學的。那輛面包車,是六個同學的家長跟車主商量好包下的,車主每天按照幾個孩子的家庭住址、時間順序,負責接送六個同學。每天早上,季銘軒家是第一站。照理,季銘軒先到,應該坐在車中最靠后靠里的座位。但是,他一直坐在靠車門的最外邊。像過去在公共汽車上賣票的乘務員那樣,車一停下,他先拉開門,跳下車,讓坐車的同學彎腰進到車里后,他再上車拉上車門。車主早已習慣季銘軒這樣做。
早晨,每個同學都會提前在路邊的停車點等候,五年級(1)班的女同學陳子涵也坐這輛面包車,她應該最后一個上車。今天,陳子涵沒在路邊上等。她是匆匆忙忙背著包跑過來的,連校服都還沒拉上,敞著懷,像是扇著翅膀的大鳥要撲搶食物,食物就是面包車。季銘軒跳下車,拉開車門,坐在車里的人都聽見季銘軒問了陳子涵一句:“起床起晚了吧?”
陳子涵一面應著,一面朝車里鉆,她張開的校服遮住了季銘軒的視線,也是為了趕時間,季銘軒幾乎同時鉆進車里,迅速關上車門。這時,就傳來陳子涵的一聲尖叫。門把她的腳后跟夾了一下,她穿的是涼鞋,腳的百分之八十都暴露在外邊,腳后跟遭到重創(chuàng)。
車主慌了,下車檢查了一下陳子涵的腳,她的腳后跟在很短的時間里就紅了,紫了,變青了。車主給陳子涵的媽媽打了電話,說子涵的腳后跟不小心被車門弄傷了。陳子涵的媽媽飛奔而來的時候,燙過的頭發(fā)還沒打理,像刺猬的刺一樣立著,撲向了陳子涵的那只受傷的腳:“為什么會這樣,怎么弄的?!”
季銘軒跟犯了錯的男孩子一樣:“是我,阿姨,關門不小心……”
接下來的事情,是陳子涵的媽媽打電話給了季銘軒的爸爸,季銘軒的爸爸和季銘軒把陳子涵送到了醫(yī)院。
季銘軒上學晚了整整一節(jié)課。
當芳芳老師問季銘軒為什么遲到時,季銘軒解釋得非常簡單。芳芳老師聽了,覺得季銘軒就是一個毛手毛腳、經(jīng)常惹事犯錯的男生。所以,芳芳老師批評季銘軒時,是放開了批評的,批評眼前的事,會把上次的事一起拽出來批。
讓大家有一種感覺,他季銘軒來學校上學,就是來讓芳芳老師批評的,季銘軒經(jīng)常被批評,是正常的。
季銘軒的生活依舊,就像那輛接送他們的面包車,四個輪子一直朝前滾動,經(jīng)過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店鋪,掠過那些換了又換的廣告牌。他每天還是拉開車門,跳下車,讓同學鉆進車里,他再跳上去,把車門關上。
那天,五年級(1)班的陳子涵來到五年級(6)班教室,說要找季銘軒。芳芳老師問她有什么事。陳子涵說:“今天是季銘軒的生日,我想送他一個禮物!”
禮物是用粉色彩紙包好的,非常精美漂亮。芳芳老師說:“他這會兒不在,你先放我這里,我一會兒轉交給他!”
季銘軒去衛(wèi)生間還沒回來時,芳芳老師一直盯著面前的粉色盒子發(fā)呆。劉清小松看出芳芳老師在猜測什么,就說道:“剛才那個同學叫陳子涵,是(1)班的?!?/p>
芳芳老師點了一下頭,還是有疑云在臉上不肯散去。
劉清小松說:“陳子涵就是被季銘軒弄傷了腳的那個女同學!”
“哦?”芳芳老師更加不解了。
劉清小松看著芳芳老師,知道老師還要問話,果然,芳芳老師又問:“你確定,剛才(1)班的那個女生,就是被季銘軒夾傷了腳的那個女生?”
“沒錯的!”劉清小松肯定地說。
芳芳老師摸著那個托她轉交的粉色禮物盒子,覺得是自己哪里錯了。自己并沒有完全了解男生季銘軒,就像是不了解禮物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一樣。她一直望著門口,等著季銘軒回來,想跟他說句話。說什么呢?……這是第一次,芳芳老師要跟學生說話時,在費心思地琢磨該說什么好。
沖突之后
在芳芳老師眼中,自己班上的學生,天天在長個兒。教室的門上,被經(jīng)常比身高的同學,用黑筆做了標記,那標記在一格一格朝上升。但是,在芳芳老師眼中,他們長個兒長得再快,那黑標記升得再高,他們也是孩子。
是孩子,就要聽話,聽老師的話。但是,芳芳老師坐在辦公室里批作業(yè)時,五年級(4)班的班主任汪絮老師從門外沖進來,慌張地對芳芳老師喊道:“快去看看,你們班和我們班打起來了,打群架!”芳芳老師猛地站起身,筆啊,保溫杯的蓋子啊,都嚇到地上去了:“他們打群架了,你不拉架,怎么還有時間跑回來?!”
汪絮老師說:“幾個身強力壯的體育老師都去了,已經(jīng)不打了。叫你過去,是解決問題的!本來踢球踢得好好的,突然變成了一只只要吃肉的小動物!不讓人省心!有時候,真希望他們快點兒畢業(yè),少惹點兒事吧!”
芳芳老師和汪絮老師趕到操場,三個高大的男體育老師都雙手叉腰,站在兩班男生之間,把他們分成了中國象棋的楚漢兩界。兩個班的男生,都有臉上掛彩的,他們身上的背心,也有撕破的……是因為一場足球賽。
芳芳老師問舒西西:“怎么開始的?為什么變成了打群架?”這個問題,是所有在現(xiàn)場的老師都想知道的。
舒西西大聲地說:“他們班五個人上來打馬亮亮,我去幫馬亮亮,這叫打群架?我不幫,就是校園霸凌了!”
芳芳老師看那幾個平息“戰(zhàn)亂”的高大的體育老師,叉著腰,把憤憤的目光投向五年級(4)班的男同學,那幾個動手的男同學垂著頭,不敢和那些目光對視。
看馬亮亮的樣子,沒有“國破家亡”,也是傷痕累累了。
一個讓全校男生都害怕的體育老師,叫萬子奎,他突然開口說話了:“我不想知道你們?yōu)槭裁创蚱饋?,踢足球,就是激烈的運動,爭搶、沖撞、肢體接觸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你們五個人,去打一個人,我看不慣!”
(4)班一個動了手的男生抬頭爭辯道:“他們是兩個人!不是一個!”
萬子奎老師朝那個男生跨了一大步,用嚇人的聲音吼道:“他是在幫自己的同學,見不得你們五個打一個!要是我,我也會幫!”
萬老師這句話,把幾個要爭辯的同學震住了。
汪老師把自己班上的同學都帶回了教室,萬老師卻讓(6)班的同學留一下。芳芳老師不知道萬老師要說什么,只看見氣呼呼的萬老師把運動服敞開了,胸膛處鼓脹的肌肉劇烈地起伏。
“你們班的男同學看見自己的同學被人圍攻,都袖手旁觀嗎?不出手倒罷了,連拉架都不敢嗎?要是倒退十幾年,我是你們班上的男生,我都感到恥辱,我肯定要去別的班上,我羞于跟你們?yōu)槲?!膽小、懦弱就是形容你們這樣的人的!”萬老師的話真的狠,讓芳芳老師都臉上無光了。萬老師被另外兩個體育老師勸走了。
芳芳老師和(6)班的同學,望著萬老師離去的背影,半天無語。
大家回教室的路上,芳芳老師不太清楚怎么跟同學們說這件事。過去,同學打架,好處理,問清誰先動的手,因為什么動手,然后讓動手的雙方相互道歉。道歉解決不了的,請雙方家長。今天的事情,被萬老師剛才的一席話,變得不簡單了,有點兒復雜。
芳芳老師回頭看了一眼,男同學都耷拉著頭,像被人抽了筋一樣,軟塌塌的。她看見馬亮亮自己臉上掛著彩,還小聲地問舒西西:“你沒事吧?”
舒西西說:“沒事!”
芳芳老師對馬亮亮和舒西西說:“你們倆跟我去辦公室一下!”
馬亮亮和舒西西對視了一下,跟在芳芳老師后面。馬亮亮小聲地問舒西西:“讓咱倆寫檢查?”
舒西西說:“肯定寫檢查!寫就寫,就當練習寫作文!”
進了老師辦公室,芳芳老師把別的老師空下的椅子拖過來,讓馬亮亮和舒西西坐下。馬亮亮和舒西西都緊張起來,當著老師面寫檢查,很尷尬。兩人作文都不好,在辦公室寫,壓迫感太強,更憋不出像樣的檢查了。這很像舞臺上杜絕假唱,要真唱。舒西西和馬亮亮心里都清楚,他倆作文都不行。
芳芳老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拉開抽屜,手伸進去,摸索了一會兒,竟然掏出幾塊巧克力,推到馬亮亮和舒西西面前:“吃吧!”
馬亮亮和舒西西怔怔地看著芳芳老師和桌面上的巧克力,哪里敢伸手。這種犯了錯,家里大人故意給好處的經(jīng)歷,都有過,只要你一伸手,大人會用東西敲你的手:“你還真的有臉吃???我就是看你有臉沒有!”
眼下,馬亮亮和舒西西都想到一個答案,芳芳老師是想讓他們吃了巧克力,補充一下體能,增加點兒寫檢查的智商。
“吃吧!”芳芳老師再次說道。
舒西西先抓過巧克力,馬亮亮也跟著把巧克力抓在手里,他還抬手擦了幾下臉上的汗??匆妰蓚€人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含在嘴巴里,芳芳老師說:“好了,都回去吧!”
兩個人都張著嘴巴,怔怔地盯著芳芳老師,黑乎乎的巧克力把他們的嘴巴封住了。
“沒事了?讓我們走?”舒西西問。
“沒事了,回去吧!”芳芳老師說。
兩個人走出老師辦公室,再次陷入沉默。當兩人抬頭對視時,都看見對方的眼睛里是濕的。馬亮亮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舒西西看著他臉上的傷,說道:“還笑?不疼嗎?”馬亮亮說:“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疼了!”舒西西問:“回家了,你怎么跟家里說?”馬亮亮說:“就說走路時看書,撞樹上了!”
舒西西聽了,笑出聲來:“真敢扯,誰信?”沒想到自己的左邊嘴角被笑扯疼了,剛才不知道被一班的哪個小子趁亂打了一拳,打得挺狠。
每天的七點一刻
除了上課時間是鐵定的,課間操時間是鐵定的,在學校就沒有什么時間是鐵定的了。假如上課時遲到了,不管什么原因,站在講臺上的任何老師,都不會用那種撫慰你心靈的溫柔目光照著你的臉。
在你遲到后走進教室里的座位上時,老師的目光就是帶電流的光,讓你如芒在背,焦灼發(fā)熱。你若碰上了脾氣不好的老師,你站在門口喊了幾聲報告,他都裝作沒聽見。若是課間操該列隊的時候,你來晚了,那就等于全班來晚了。值班的老師站在高高的臺上,手執(zhí)麥克風,用全世界都能聽到的聲音點出班級的名字,讓你們快點兒列隊,因為,全校的人都在等著你們,看著你們……
芳芳老師在早上升國旗結束后,把同學們帶回教室,開始發(fā)火了。因為今天值班的老師,站在高臺上,一直在高喊五年級(6)班。
班上少了六個人。一下子少了六個人,隊伍看上去稀稀拉拉。這是他們班接連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升國旗時被點名了。
第一次被點名,芳芳老師以為是偶然。第二次被點名,芳芳老師還認為是偶然……一直到被數(shù)次點名時,芳芳老師才覺得出了問題。第一次被點名時,芳芳老師臉上燙了一下,第二次被點名,臉又燙了。到了第四次被點名時,芳芳老師的臉就被燙煳了,燙著了,燙著火了!快燙成丟人的麻子了!
“連續(xù)三次遲到,沒有趕上升國旗的同學站起來!”芳芳老師厲聲說道。她又突然改口道:“不,連續(xù)五次遲到的同學馬上給我站起來!”
事態(tài)有點兒嚴重。
馬亮亮突然說話了:“我們是做好事遲到了,也要挨批評嗎?”
芳芳老師一愣:“做好事?做什么好事了?你先站起來再回答!”
馬亮亮站起來,轉頭看了一下。舒西西、陳天翼、呂威、高明瑞、王金澤陸續(xù)站起來。正好是六個人。
“你們六個?”芳芳老師問了一句,然后說,“做什么好事情了?六個人去建咱們車流最擁堵路段的城市立交橋了?”
聽出這是諷刺,馬亮亮接話道:“做不了那么大的好事……”
“那,多么大的好事?”
大家都看見馬亮亮的臉上有了羞澀的表情,他用做了虧心事的口吻說道:“跟扶爺爺和奶奶過馬路一樣吧?!闭f完,馬亮亮又轉了一下頭,看著站立的其他五個人,好像希望他們也開口說話,做補充發(fā)言。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有點兒對付不了芳芳老師的惱火和憤怒。
陳天翼舉起手,主動表示,他要先解釋遲到的原因。芳芳老師說了一個字:“說!”陳天翼說:“他們幾個人的家,離我家不遠。我姥爺腿不好,坐輪椅了,上下樓不方便,我爸每天要送姥爺去中醫(yī)診所針灸。我爸出差了,我就讓他們在七點一刻的時候,來我家,幫助我把姥爺抬下樓……”
同學們都看著站立的六個同學,像看見從教室里突然長出的樹。
芳芳老師說:“你們坐下吧!”然后,把視線從同學的臉上朝上移動,像是發(fā)現(xiàn)空氣中有了不明飛行物。同學們等了好半天,芳芳老師才又說道:“你們再去陳天翼家時,要掌握好時間,盡量不要遲到。我們班級少了六個人,太明顯了,讓隊伍看著……不太好看。值班老師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一個班少了這么多人。”
又一次升旗時,芳芳老師在比平常更早的時間來到學校,站在操場上。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排隊時,她還是發(fā)現(xiàn)那六個同學沒來。班長劉清小松跑過來,跟芳芳老師說:“他們,好像又要遲到了!”芳芳老師說:“我知道了!”
芳芳老師找到值班的老師,說了班上六個同學的情況。值班的老師點著頭說:“哦,是這樣!”
這一天,值班老師沒再點五年級(6)班的名。站在隊伍后面的芳芳老師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她笑,不是因為自己的班級沒有被點名,而是覺得自己班里的男生長大了,他們有了自己的選擇。他們選擇去做自己認為更重要的事情,對批評,已經(jīng)不太在乎了。所以,他們長大了。
告別小學時代
芳芳老師站在講臺上,好久沒有開口講話。她在努力咽下什么,像是吞一粒難咽的中藥丸。大家都清楚,這是五年級(6)班的最后一次點名,大家從教室的門走出去后,不會再走進來。因為,小學畢業(yè)了。
這是最后一次坐在這個熟悉的教室里??!
芳芳老師突然抬起頭來,眼里含著淚:“在老師的眼里,對你們,說了解,又不了解;說熟悉,又陌生!開心快樂,生氣流淚都經(jīng)歷過。一萬個你們,就是一萬種你……”她說不下去了。
劉清小松的眼睛紅了:“老師,我們會想你的!”
女同學大多都把頭垂下去,用手指把蹦到臉頰上的淚挑走,這可能是她們?nèi)松械牡谝淮畏謩e吧!大多的男同學都漲紅了臉,忍著、憋著,被從沒經(jīng)歷過的場景和情緒控制著。
芳芳老師突然笑了一下,就像是陰天里,突然打了一個亮亮的閃,照亮了被陰霾遮蔽的天空。芳芳老師問:“要分別了,你們想不想知道,你們每個同學在老師心里,能打多少分?”
同學們被老師的這道題擊中了,都抬頭看著芳芳老師。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這么多年了,芳芳老師從沒給任何一個同學用打分這樣的形式—給一個人打分!
大家都看見芳芳老師的眼睛在同學們的臉上掃來掃去,好久都不開口?!罢f實話,這個分,不好打!”
但是,同學們都希望就要分別的老師能給自己打一個分。都抻長了脖子,像還不能展翅的嗷嗷待哺的幼鳥,等著媽媽喂食。
芳芳老師看見抻著脖子,眼里飽含渴求的一群鳥,她的眼睛又忍不住濕了。
“這樣吧,我問,你們答!”芳芳老師心里知道,給一張卷子打分,容易。但是,給一個學生打分,太難。有哪一個小學老師,能給一個學生的未來打分?誰敢?
所以,芳芳老師決定把打分的一半權力,交給學生自己。所以,她望著教室里的每一張熟悉的臉,問道:“現(xiàn)在,我想請大家用舉手的方式,給自己打分。覺得自己在小學的五年時間里,能給自己打一百分的同學,請舉手!”芳芳老師在說這個分數(shù)的時候,覺得沒人會舉手。
果然,她連問了三遍,沒人舉手。
“給自己打九十分的,請舉手!”芳芳老師覺得自己報出這個分數(shù)時,會有幾個同學舉手,那幾個經(jīng)常受到她表揚的同學,會把手舉起來。
仍沒人舉手時,大家開始騷動起來,相互看,在用眼睛詢問。好像說,都挺謙虛??!
芳芳老師笑了一下:“都對自己沒有信心嗎?”
聽見老師這樣說,教室里就豎起了一只手。是男同學陳天翼。他的舉手、給自己打了九十分,讓芳芳老師和同學們都有點兒吃驚。
大家在不解的時候,陳天翼說話了:“那天跟(4)班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如果挺身而出,在老師說一百分的時候,我就舉手了!”
芳芳老師點了一下頭說道:“我喜歡陳天翼剛才說到那次沖的話他在反思自己的行為。老師覺得,你應該得到九十分!”
因為陳天翼的自省,讓大家心里敬佩起他來。又因為缺少陳天翼那樣的反思,同學們還是在九十分的分段面前猶豫著,沒人再舉手。
芳芳老師說:“我不想用這種方式打分了!因為,老師和你們,都不能給你們的現(xiàn)在和將來打分!你們要走的路,還太長太長了!我想補充的是,這么多年,我經(jīng)常批評你們,你們不生老師的氣吧?”
同學們都把頭搖著,嘴巴緊閉,像是多說一個字,都是多余的。
“是的,天下哪有一個老師沒有批評過學生?如果有……”芳芳老師環(huán)顧四周,指著墻壁上的名人畫像,“那就是畫像沒有批評過你們!”
同學們又都點頭。很真誠。
芳芳老師說:“你們知道,我會給自己這個當老師的打多少分嗎?”
同學們搖頭。
“剛剛及格!”芳芳老師說。
同學們都搖頭,這次的搖頭,不是不知道,是覺得芳芳老師給自己的分打低了。
“你們不會忘記你們愛看的短視頻吧?”
聽到老師突然提到流傳在班里的短視頻,同學們都瞬間變成了受驚的鹿。
“我知道你們在看那個賬號的短視頻,我也知道那個‘孫悟空’是誰,也知道她經(jīng)常提起的那個老師是誰。在這里,我感謝那個‘孫悟空‘,感謝她發(fā)布的視頻,我可能連個及格的老師都不是!”
芳芳老師用一張面巾紙,在臉頰上輕輕蘸了兩下,吸掉了臉上的淚痕:“你們知道嗎?我,我還沒教夠你們,但是,老師不能再教你們了。因為,你們都大了,我教不了你們了……”
“我教不了你們了”這句話一出口,教室里就有人哭出聲了。
這時,有人給芳芳老師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句話:老師,你永遠是我們的小學老師!
芳芳老師認得筆跡,是舒西西寫的。每個字的第一筆,不管是橫還是豎,都有點兒歪,像他腦子里的站不直的古怪想法。
“謝謝你!舒西西同學!”芳芳老師又低頭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抬起頭,最后說了一句,“今天,你們正式告別了小學時代!”
當芳芳老師再次垂下頭,不想讓同學們看見她臉上的淚時,劉清小松和菲菲先后沖上講臺,抱住芳芳老師,一些女同學緊跟著離開座位,沖向芳芳老師,圍住了她。班里的男同學,克制著涌動的感情,紅著臉,用擦出電火的目光去擁抱芳芳老師。
舒西西和菲菲他們的小學時代,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