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蔡襄,我們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中國書法史之“宋四家”。其實蔡襄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政治家、文學家。他忠諫直言,為宋仁宗所重用,政績斐然?!洞鹬x景山書》是蔡襄在京師任職時與友人謝景山交流、探討思想的實例。他與友人辯論文道關系,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幅宋代儒士切磋論辯的圖景。深入此“書”,我們不僅能欣賞古人信札之美,更能窺見宋儒對“文以載道”觀的解讀與發(fā)揚,了解北宋思想環(huán)境的一個切面。
原文再現(xiàn)
(2021年高考語文浙江卷·文言文閱讀)
答謝景山書﹝宋﹞蔡襄
襄頓首景山足下:夏中辱示新文數(shù)十篇,其間景山所稱道而仆所不愿為者,因事往問,幸而時中,欲景山思而從之,不敢陳于文辭也。近蒙示書,盈千百言,引喻稱類,若固守而不移者。某欲終不言,然使景山固而不移,特唱于人,亦某過之大者也。
某嘗病景山好稱學韓杜筆,語于人,今而曰:“既師其意,又師其辭,何患?且嗜退之文辭,欲誘人同所樂也。”某謂由道而學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為文之本,文為道之用。與其誘人于文,孰若誘人于道之先也?景山前書主文辭而言,故有是云。襄豈敢鄙文詞哉?顧事有先后耳。襄之為文,無能過人,其句讀高下,時亦類乎古人,無足怪也。
又病景山嗟世人之不知己,務以文詞求于有位,今而曰:“吾以文求正于有位,于道為無枉。古之人重其自進,我仕且困墜,求知于人無愧?!庇衷疲骸坝袛?shù)頃田,必歸耕海上?!本吧胶螛酚谧赃M,而勇于自退乎?是未離乎躁也。妄者易進而難退,狷者難進而易退,妄與狷,君子皆不由也。君子之于進退,唯其道而已矣。景山又多取前世重人自進為比,茍有異于襄之說,雖前世重人,襄不從矣。其稱仲尼,佛肸召而欲往,孟子不遇于魯侯,斯二者何求哉?委乎天而待用者也。
又病景山恤仕宦之顛躓,今而曰:“非恤美仕之未得,憤意外之橫辱?!彼挂嗑吧轿粗寂c?夫圣人之言,吾畏之;賢者之規(guī),吾愧之。有人加言于我,吾置其喜怒而辨其枉直。使其言蹈乎圣人賢者之說,吾畏而且愧焉;其言異于是,吾將憫之,豈暇受而為辱乎?小人之辱,君子不辱也。景山取之哉,取之哉,抑憤之心日益損矣!景山又云:若使襄年四十而卑辱,未必能如己之恬然不茍也。襄又復而讀之,益悲,豈行己之謬與?如景山且不能見信,尚何望于眾人?雖然,襄無求信于人,自信甚明。身之窮泰,不得而知之,為學遠近,力窮則已,其所自信者,不卻行而利動也。今日視前日,猶能樂其所是,而恨其所不至;使年益加而慮益廣,豈肯舍所樂而從所恨哉!
與景山別久,思一相見,以道所懷。今雖諄諄其詞,非求勝于景山,蓋陳己之所守,抑未知景山以為非是也。誠以為非是,幸亦語焉,襄不敢憚煩于屢告也。不宣。襄頓首上。
(選自《全宋文》)
/原文1/
襄頓首景山足下:夏中辱示新文數(shù)十篇,其間景山所稱道而仆所不愿為者,因事往問,幸而時中,欲景山思而從之,不敢陳于文辭也。
/譯文/
蔡襄拜見謝景山先生:今年夏天,你屈尊向我展示了幾十篇新作的文章,其中你所稱道而我卻不愿做的,我通過其他事探尋這些問題,幸運的是偶能切中關鍵,很希望景山你能有所思考并聽從我的話,但不敢用文章來表達。
文史補給站
古代書信之美
中國古代形成了獨特的文人書信文化,“謙”和“敬”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即便是關系親密的朋友,在書信中也時刻保持著自謙和尊敬的態(tài)度,而這首先便體現(xiàn)在用語方面。例如,寫信人多以名自稱(如蔡襄自稱“襄”),而呼對方以字(如稱謝伯初的字“景山”),不失敬重也不乏親切。而寫信人自稱時常常使用謙辭,如“仆”“愚”“區(qū)區(qū)”等,稱對方時用尊稱,如“足下”“仁兄”“吾子”“閣下”等。即便是言辭激烈的書信,如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也是通篇以“足下”相稱,對收信人絕不失基本的恭敬。
書信的始末也有講究。開頭處,寫信人常常要寫“頓首”“再拜”“稽首”等,這是動作性的禮節(jié),與古代人們見面的禮儀傳統(tǒng)一脈相承。另外,在提及對方的某種行為時,常在前面加上“垂”“枉”“辱”“惠”等詞,而提及自己的行為時則加上“竊”“私”“奉”“不敢”等詞。信中的敬辭和祝福也有定例:如信開頭寫“某某鈞鑒”“某某尊前”;在信末則常為對方祈福,按時令有“春祺”“夏祉”“秋安”“冬綏”等,按對方的身份或行為有“吟安”“學安”“文祺”“旅安”等,不一而足??傊?,文士之間的交流,一切都要體現(xiàn)《易經(jīng)》所謂“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的品格。
以上所舉多是書信中的套語,然而書信更重要的是行文本身,諸如思路、措辭、語調,等等。這些內容,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理念和修養(yǎng),需要我們細讀、體察。書信用語背后,蘊含的是溫良謙恭的儒家傳統(tǒng),是中國古代士人交流之禮,更是中國古代社會關系與人情倫理的體現(xiàn)。
/原文2/
某謂由道而學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為文之本,文為道之用。
/譯文/
我認為,由學道而學文章,道如果達成了,文章也就學成了;由文辭而學道,就會對道本身產(chǎn)生很多困惑。因此,道是文的本源,文是道的用途。
文史補給站
宋代的“文”“道”之辯
蔡襄寫信給謝景山,主要討論了“文”和“道”之間的關系。
蔡襄在信中說:“道為文之本,文為道之用?!彼J為,文與道的關系是先道而后文,文章的目的就在于明道。但他并不是首位持此觀點的人。“文”與“道”一直是中國文學史、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題。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明確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的觀點,也就是“文從道出”與“因文明道”。唐代則有韓愈所稱“修其辭以明其道”、柳宗元所謂“文者以明道”,都深刻影響了后人。北宋初期,柳開、王禹偁等一批士人深思務實,繼承了韓柳等人發(fā)起的“古文運動”中質樸、平實的精神。但日久承平,宋初,靡麗空泛的“西昆體”一度成風,文壇亦為之所蔽。在這樣的背景下,北宋中期,儒學復興與政治革新相繼而興。仁宗朝推行“慶歷新政”,文學也開始自我更新,文士們再一次重視起文學的現(xiàn)實性與責任擔當。石介、范仲淹等人從政治實用角度出發(fā),提倡“復古明道”和“道統(tǒng)即文統(tǒng)”之說。而歐陽修則把“言之有物”和“言之有道”溝通起來,提出“文道并重”的要求,反對空頭文學家。他說:“詩之作也,觸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惡者刺之,以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于心,此詩人之意也?!?/p>
而蔡襄這封信中,既有“道本文用”的觀念,也有“文道并重”的理想。謝景山喜愛韓愈、杜甫的文筆,也就是蔡襄所說的“由文而之道”,在蔡襄看來是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