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橐駝種樹手藝出俏,可相貌不佳,豈止不佳,在世俗標準里近乎丑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駝背。柳宗元欣賞這樣的人,這種審美觀大概源于莊子。《莊子》一書里,也有許多身體丑陋或殘疾但“德有所長”的人,比如哀駘它,眾人追隨他,女子爭著要嫁給他。莊子寫此等人物,是要告訴世人,一個人內(nèi)在的光華充溢出來,會令人忘記他外貌的美和丑,心甘情愿頂禮膜拜。
不要把相貌丑陋之人一棒子打死,這是莊子的高明之處,他不屑也不愿拘泥于非黑即白的窠臼。莊子以為:身穿儒服之人夸夸其談,也許是假儒生;畫家里規(guī)規(guī)矩矩、懂禮貌禮儀的,也許不及袒胸赤膊的水平高。郭橐駝雖然駝背,不起眼,可是種樹手法高妙?!栋屠枋ツ冈骸防锟ㄎ髂嘁查L相丑陋,但是內(nèi)心美,而翩翩公子卻巧言令色,內(nèi)心虛偽,這兩種人形成強烈的美丑對比,雨果諳于此道。
郭橐駝的樹種得好,是因為順天致性。老子曰“輔萬物之自然”,《中庸》有“贊天地之化育”,“輔”和“贊”,都是幫忙而已,不要全都代勞,要留有余地,因為過猶不及?!妒酚洝防镉涊d,有個種瓜很好的人,名叫召平,原是秦東陵侯,秦滅后淪為布衣,種瓜于長安城東。他的瓜種得好,瓜美,人稱“東陵瓜”。召平經(jīng)歷過富貴,見過世面,見過富貴的消亡,彈指繁華總隨流水。同時,他在生命處于低谷時能有應對之策——他生活拮據(jù),只能種瓜糊口,瓜卻種得有口皆碑,這就是不凡的能耐。召平種瓜得瓜,瓜嘗起來甜美;郭橐駝種樹,樹有高格調(diào),見出不凡。各行各業(yè)之翹楚者,皆有一套學問,小覷不得。
柳宗元前面寫的是寓言,后面宕開一筆,由種樹過渡到做官。做官最怕政令煩苛,事無巨細什么都做,最后眉毛胡子一把抓,不得要領(lǐng),苦的是老百姓。
柳宗元寫文章必然要和講道理聯(lián)系在一起,不能言之無物。他和韓愈曾一起發(fā)起過一場古文的“狂飆運動”?!拔恼潞蠟闀r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深意寓于自然,若總是直來直去提要求,就失去了文章的雋永之味。郭橐駝的人設(shè)和本事,給人閱讀的松弛之感,最后卒章顯志。這也是柳宗元寫文章的目的——文以載道,哪怕寓言也不能例外。不過無時無刻不在講道理,也是柳宗元的可憐之處。他也應該在暮春三月穿新的春衫,泡溫泉,吹風,踏歌而還,學一學孔子的另一面。
明代畫家李士達有一幅畫,畫了三個駝背,“張駝提盒去探親,李駝遇見問緣因,趙駝拍手呵呵笑,世上原來無直人”。此畫是李士達的名作,我們也不必拘泥于諷刺世人茍且這種單一的解讀。老子云,“曲則全,枉則直”,世上很多事,不能直來直往,拐個彎反而能夠保全。這幅畫與其說是涇渭分明的諷刺,不如說是圓融的生命表達。何必咬牙切齒,挾潔癖以凌眾人呢?
這駝背之人只是身形駝背,內(nèi)心卻是健康的,比起外形正常、內(nèi)心扭曲之人,勝過百倍。我們不能只看表象,這一點老子屢屢提及,“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很多時候事物都是反著來的。而事物內(nèi)部,本身也含有自我否定的成分,佛里有魔,健康身體里也可能有尚未成氣候的癌細胞。兩者如何取得和諧,是一種哲學。
最后說一說召平,《史記·蕭相國世家》里記載,蕭何獻計誅韓信以后,被加官封賞,親朋登門慶賀,唯有召平看出詭異之處,認為漢王對蕭何的猜忌之心很重,勸其捐出家私資助軍隊,以示忠心,躲過雷霆之劫。蕭何照做了,這才太平。
召平種瓜,諳熟波譎云詭的政治;郭橐駝種樹,深知政令不可煩苛的為官之道。他們都是精于一藝而通大道之人?!斑M可成事,退不受困”,說得我都想種瓜、種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