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畫毛姆——一個中年以后臉上寫滿滄桑的男人。
我一直懷疑:那些寫起作文來,近乎下意識地抖手就是一句“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的孩子,是否真的讀過毛姆這部小說?又或者,知道書里寫了什么?
《月亮與六便士》是一部“好讀”的書,其語言簡潔明快,二十二萬字(南海出版公司劉勇軍譯本)一氣貫注,敘事清爽又流暢??墒?,這部小說偏塑造了一個最“難懂”的主人公——斯特里克蘭。
放到現(xiàn)實生活里,斯特里克蘭絕不是一個可愛的家伙。以他為朋友的,會成為他調(diào)侃揶揄的對象,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對他施以援手的,會遭遇他轉(zhuǎn)面忘恩,“賠了夫人又折兵”;借他錢的,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找他碴的,搞不好就頭破血流;至于愛上他的……哦,還是算了吧。
他可以義無反顧放下證券經(jīng)紀人優(yōu)越舒適的生活;他可以毫無先兆地拋妻棄子遠遁巴黎;他可以當流浪漢,混救濟所,蹭三個蘇的“茅房”式旅館的地板;他可以遠赴南太平洋、進叢林,僅圍著一條沙灘巾跟蠻荒未化的土著廝混……離經(jīng)叛道、目無下塵的他,如果知道他的這些事跡被后來的人們無底線地美化阿諛,近乎庸俗地賦予各種宏大的意義,是會掉頭不顧,嗤之以鼻,還是干脆歇斯底里,老拳相向?
原書第三十章,作家說:“或許她也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邪氣,正是這種邪氣讓我覺得他很像上古野獸,在那個時候,物質(zhì)與大地保持著最早的聯(lián)系,卻也最具靈性?!钡谒氖徽?,作家又說:“或許正是通過惡棍的角色,作家才能使深深隱藏在內(nèi)心中的本能得到滿足,因為文明世界里的風俗習慣已將其內(nèi)心深處的本能逼到了潛意識的深處。賦予角色虛構(gòu)的血肉,作家便讓自我的一部分復活了,除了通過角色,那部分自我根本沒有表達的方式?!边@兩段文字,揭示了毛姆筆下斯特里克蘭個性的成因,也傳達出毛姆對人性復雜的感悟。
斯特里克蘭的原型是高更。新星出版社的《高更藝術(shù)書簡》我讀過,書從1873年寫到1903年,三十六萬字,連篇累牘,滿紙都是對藝術(shù)的探索,對生命的焦灼,對存在意義的追尋。書末有張高更墓碑的照片,結(jié)語不知是誰寫的,詞云:“掙扎了一生,追逐了一生,尋覓了一生,他終于停下來了,回歸到大自然中——長眠于希瓦瓦阿圖奧納的墓地之中,受到世人的無盡懷念……”此語大氣深沉,尾句卻有些較真了。懷不懷念又有什么,“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而已。
我本庸人, 所以對這部小說中幾個次要人物的偏愛,某種程度上超過了對主人公的喜愛。出身五代木匠家庭的施特羅夫畢生未窺見藝術(shù)堂奧,卻具備驚人的藝術(shù)鑒賞力, 最先發(fā)現(xiàn)了斯特里克蘭的天賦并給予了最無私的援助;既是商人也是水手的法國猶太人科恩“借給”斯特里克蘭兩百法郎,當他把斯特里克蘭抵押給自己的畫作出手并賺得三萬法郎后,其愿望竟是將兩萬九千八百法郎還給后者;下巴層數(shù)多得數(shù)不清、一身肥肉的鮮花旅館老板娘提亞蕾,滿臉潑辣相,卻樂善好施、扶危濟困,有著天使一般的熱心腸;醫(yī)界的天之驕子亞伯拉罕“紅顏棄軒冕”,跑到亞歷山大過著清貧的生活,甘之如飴,內(nèi)心祥和;未受文明浸染的土著女子艾塔對得了麻風病的斯特里克蘭不離不棄,生死以之;宣判過無數(shù)病人死刑又目睹斯特里克蘭生命最后時光的庫特拉斯醫(yī)生,在熊熊大火里領(lǐng)悟了斯特里克蘭天才性的創(chuàng)造與毀滅……這些蕓蕓眾生,是“接力”式小說里的匆匆過客,他們渺小又孤獨,他們博大又不凡。生活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心中有月光。六便士何罪之有?
中秋節(jié),太太在我對著畫筆一臉嚴肅時謹慎地問我:“你不會打算將來走畫畫這條路吧?”我哈哈一笑:“你想多了?!?/p>
要知道,她可是讀過《月亮與六便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