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
一大早起來,落套張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久未使用的剃須刀,然后對著墻上掛著的大鏡片,脖子伸得老長地仔細刮起胡須來。落套張老伴兒一旁拿眼瞥了下他,嘴里嘖嘖道,這價還捯飭上了。落套張老伴兒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撲哧笑了,自己不也偷偷把壓箱底兒那件姑娘早年給買的一直舍不得穿的藍紋碎花上衣翻了出來,并板板正正地放置衣柜邊上?她不急著穿,主要是怕干活弄臟了衣服。
雖然這幾天手腳沒閑著地一個勁兒收拾,但還是有干不完的家務(wù),尤其是灶房鍋臺,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白瓷磚擦得能照出人影來??匆粋€家庭主婦是不是干凈利索,哪都不用看,就看她的灶房就行了。落套張老伴兒,從當姑娘時就干凈,都干凈了一輩子,不能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掉鏈子,落人恥笑。
頭天下午,落套張還特意打電話把在縣城上班的小舅子也喊了過來,說咱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就你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你咋也得回來幫著撐撐門面把把關(guān)。其實,落套張叫小舅子回來,還有另外一個考慮,就是想讓他回來掌勺主灶,因為他畢竟初中畢業(yè)學過幾天廚師。
很顯然,落套張把這次會親家看得十分重要。也是,在農(nóng)村,姑娘出門子,兒子娶媳婦,那可是件天大的事,說得嚴重點,農(nóng)村啥事都可以馬虎,唯有這件事是萬萬馬虎不得的。他思前想后,該考慮的都考慮到了。兩萬元聘禮也準備妥當。開始老伴兒把兩沓錢用報紙裹了遞給他,落套張接過錢,使勁白了老伴兒一眼,說去找張紅紙來。落套張老伴兒就委屈地咕噥,“起初我也覺著不好。兒子就說行啊,管啥玩意,包上就行?!薄八裁??!?/p>
現(xiàn)殺的老母雞加粉條早就燉鍋里了。見人干等不來,落套張小舅子就有點急,拿鍋鏟使勁翻了下鍋底,叨咕著,這咋還沒到呢?粉條都有點燉大勁兒了。
姑娘家住鄰村,兩村相距不遠,中間只隔條安邦河,從這村到那村,徒步也走不上個把鐘頭。落套張老伴兒就出得大門外,手搭涼棚使勁兒蹺腳朝村口張望。
瞧著瞧著,落套張老伴兒眼睛一花,竟恍惚看見了媒人??匆娏嗣饺耍涮讖埨习閮壕突呕胚M屋,說來了來了。落套張先是愣怔了一下,隨后沖老伴兒一挑眉毛說,慌什么?落套張?zhí)滞罗恿宿又猩窖b的衣襟,說咱們出去迎迎。落套張剛一推門,媒人便一頭栽進來,險些與落套張撞個滿懷。媒人一臉沮喪,說這姑娘又反悔不干了。落套張老伴兒就說,前幾天那姑娘不是見完咱寶金挺中意的嗎?這才幾天就變卦了?媒人生氣道,村里也不知是誰亂嚼舌頭,說咱寶金右手中指短一截,是個殘疾。其實,寶金右手中指也就短那么一小截,跟無名指幾乎一齊,不注意看不出來。那天,姑娘和張寶金見面,姑娘就沒注意到張寶金右手中指少一截。只見張寶金1.8米多的大個,長得膀大腰圓的,眉眼又周周正正,瞅哪哪中意,姑娘當場就頻頻點頭應(yīng)下了。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要不說這林子大了啥損獸都有,攪黃了人家,你又能撿到啥?落套張老伴兒嘴里嘟囔著,轉(zhuǎn)而埋怨起落套張來,說當年就不應(yīng)該讓他去什么南方打工,錢沒掙多少,卻落個殘疾回來,弄得往后連對象都不好找。落套張也是一肚子火,說那幾年他們班大班的不都一個勾一個地走了,再說出去闖闖有啥不好。落套張老伴兒聽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闖出啥了,還不是又得回來?寶金要是不去打工,再咋著也不至于少節(jié)指頭。落套張就搶白老伴兒說,那還有出去闖成老板的呢,怪自己沒本事。你咋不說姜二丫把命都闖沒了呢?
落套張小舅子見姐姐和姐夫兩人杠上了,忙一旁打圓場,都少說兩句吧,此一時彼一時,那咱種地不剩錢,不走咋活?誰想到現(xiàn)在土地一下變金貴了,種地國家又給地補又給糧補的。再說,現(xiàn)在城里也不比前些年好混了,下崗的多,一個崗恨不得800個人去搶。
落套張老伴兒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上抹起了眼淚。落套張小舅子就說,一家女,百家求,能行行,不行拉倒。隨即抬手一掌拍在外甥寶金的肩頭,說就憑我外甥這模樣,還愁討不到老婆?等我回城里找,我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然后扭頭沖姐夫落套張嬉皮笑臉道,姐夫,這可是一分酒一分活,就看你今兒中午給我喝啥酒了。
吃午飯時,媒人忽然想起來,說,“我來時看到西橋頭一幫人吵吵嚷嚷打撈人呢,說有個婦女跳河了,好像是人救上來了。”張寶金沒等媒人說完,撂下碗筷就跑去看熱鬧了。
這一晚,落套張失眠了。兒子寶金上南方走那年才19歲。那時,村里的小青年剛剛興起往南方跑。寶金在村里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帥小伙,別的不敢說,單說找對象,在村里也是扒拉挑。像村東李大個子家的水蓮這孩子,老相中寶金了,都主動托人來問,那咱要娶水蓮都花不了幾個錢。寶金走那年底,水蓮就遠嫁到了鎮(zhèn)里,現(xiàn)在孩子都滿地跑了。小舅子說得對,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后悔藥上哪買去?
反正橫豎也睡不著,落套張一個骨碌爬起,一手拄著炕沿兒,探出身去,趔趔歪歪將一只手伸進門旁外衣兜里掏了半天,才摸出煙和打火機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屋里屋外任什么都寂靜著。落套張趴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吐著煙霧,心事也就隨那煙頭一同忽明忽暗地跳動著。
農(nóng)村孩子結(jié)婚都早,小姑娘蛋子,有一個算一個,稍稍夠點歲數(shù)的,早就名花有主了。不信你挨村打聽去,能在家待到十八九的,你都尋不見。小伙子更是,一過了20歲,就成了大齡青年。他忽然想起村西頭李三家的李旺,挺好個孩子,就因24歲了,提了幾門親都沒成。女方家乍一聽男方歲數(shù),就急忙刨根問底,都這么大了,咋拖這么晚?莫不是那方面不行?要是那樣可不中,那不等于把姑娘推火坑了?
想到李旺,落套張就想到了兒子。想到了兒子,落套張心下倏地一緊。兒子比李旺也只小一歲,尤為致命的是,兒子寶金手指還有個殘疾在那明晃晃地擺著。落套張越想越恓惶。心說,兒子的婚事還真就大意不得。
兒子寶金這晚也失眠了,他想起出去闖蕩的這四年,自然就想到了劉萍。劉萍是他在東莞打工時認識的。兩人同在一個車間。起初兩人互有好感。南方天氣熱,傍晚下工的時候,兩人常常結(jié)伴去逛街,遛個馬路,吃個小吃,看個電影啥的。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收不住了。起初他倆都是心急火燎地跑去小店打游擊,提心吊膽不說,主要是這一次次的也挺費錢。后來劉萍在外面租了間民房,就讓張寶金也搬了過去,說房租AA制。他倆于是整天出雙入對,儼然一對親密的小兩口。房東大娘也是一口一個你家老公你家媳婦地叫著。
臨近春節(jié),張寶金回家時就執(zhí)意想把劉萍帶回家,也好讓爸媽高興高興??蓜⑵妓阑畈煌?,說她要回自己家過年,一年沒見家人了。老實巴交的張寶金拗不過劉萍,就只好先把劉萍送上火車,再自己孤單單回轉(zhuǎn)。
春節(jié)過后,張寶金早早返回東莞。下車就急匆匆趕往他們租住的小屋。房東大娘很疑惑,說你媳婦把房退了,你不知道嗎?張寶金掏出手機給劉萍撥過去,聽到的卻是“您撥打的手機已停機”。
張寶金的初戀,就這樣花一樣綻放卻夢一般地迷失了。
人急能看出來,小舅子回到縣城還沒等進家門,落套張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說我窖藏十年的好酒你也喝了,你答應(yīng)的事,可別回去就忘個一干二凈啊。
還別說,落套張小舅子這次真上了心,回去不久,就托廠里的工友給搭了一個。姑娘名叫小鳳,家住城郊,是菜農(nóng)。小鳳有倆哥,大哥有個對象,因家里一時拿不出錢來,婚期一拖再拖,二哥正讀大學,一年的開銷也挺大的。再加小鳳的爹又是個老藥罐子,一年吃的藥比飯都多,弄得家里始終緊緊巴巴。
相看就在落套張小舅子家。小鳳姑娘那天穿套洗白了的緊身牛仔服,清秀的臉上透著些許清高。她進屋就一屁股倚在床頭柜上,像沒事人似的隨手撿起床頭一本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翻弄著,偶爾抬下頭,拿眼角兒斜下對面沙發(fā)上坐著的張寶金。張寶金坐在那里,盡管有點局促不安,可偷偷盯人家姑娘腰身的眼神兒明顯露出了饞相。也是的,小鳳姑娘雖身居城郊,但畢竟是在縣城讀書長大的,出落得白凈秀氣,那眼波子,自然飄忽靈閃,勾人魂魄。
返回路上,張寶金就興奮得有些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地跟爹說,那姑娘長得真不賴。有點像誰呢?有點像誰呢?反正挺眼熟的。張寶金蹙了好一陣眉頭,忽地想了起來,對,像楊冪??僧?shù)膮s有點潑冷水,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咋總覺著這姑娘不像是咱老張家人呢?這姑娘一看就心眼活泛,咱莊戶人家得找個能過日子的才行,這可不像過年買年畫,圖看不圖用。兒子寶金聽爹這樣說,眼皮就塌下來,一臉的不悅。
沒過幾日,落套張小舅子電話打了過來,說人家小鳳姑娘同意了。不過聘禮可沒少要,女方家要了5萬塊聘禮。落套張一驚,說要這么多,那我們得商議下。放下電話,落套張就好聲勸兒子,我看咱還是退掉這門親吧,爹再……還沒等爹把話說完,兒子張寶金一跺腳摔門而去。
見兒子這般癡迷,落套張思忖良久,就打電話提醒小舅子,說不管人家女方家這回看沒看到,咱得吸取上次教訓,得把寶金手指有殘疾的事說在頭里。落套張是想,如果小鳳姑娘嫌你寶金手有殘疾不同意,那寶金我看你還跟誰耍驢??陕涮讖埿【俗雍芸旎卦捳f,人家姑娘說了無礙大事。落套張這下一點轍都沒了。
當?shù)囊妰鹤右贿B三天蒙被在炕不吃不喝,心就軟下了。心說張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別再害出相思病有啥閃失。于是,落套張就沖一旁正催他趕快拿主意的老伴兒說,那就依了他吧,這個孽障。當張寶金娘跑去告訴張寶金說你爹答應(yīng)了,張寶金騰地掀被坐起,嚇了他娘一大跳?!澳?!我餓?!睆垖毥鹉镆话褜鹤訑埲霊牙?,并抬手抹了好幾下眼角。
一切比預(yù)想的順利,只要錢到位,啥時擺宴迎娶由男方定奪。說兩個孩子也都不小了。落套張幾乎傾其所有,很快將結(jié)婚東西張羅齊備,擇定了良辰吉日,一通吹吹打打,將新媳婦小鳳迎進了家門。
可哪料想,結(jié)婚第三天,新娘子探娘親卻一去不歸。這都回去9天了,哪有新媳婦回門待這么久的?人家新媳婦頭次回娘家頂多待個兩天三天的就回了。這很不正常。落套張心就有些慌,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忙叫來兒子張寶金問話,“你們倆結(jié)婚這幾天正常吧?”老實木訥的張寶金則支支吾吾:“正,正——常。”話就像沒長根似的搖晃飄忽。當?shù)钠鋵嵤窍雴杻鹤雍蛢合毙蟹渴聸]有,可這種事當?shù)挠植缓酶鷥鹤又毖浴B涮讖埣钡帽持謬莸刂鞭D(zhuǎn)圈。又問,你倆吵架拌嘴了?兒子說沒有。
就在落套張給小舅子掛電話說這事時,兒媳婦小鳳突然回來了。是她哥陪著回來的。見媳婦進屋,張寶金嘻地笑了,忙討好地迎上前去。小鳳白了他一眼,抬手將張寶金推開,徑直上炕翻箱倒柜拾掇衣服。心剛剛熱上來的張寶金一看這架勢不對,忙顛顛跑去喊爹娘。左鄰右舍見落套張兩口子急火火往新房奔,就猜想一定是出啥亂子了。
張寶金爹娘慌慌張張闖進屋,小鳳扭頭只撩下眼皮,就又自顧自地埋頭繼續(xù)整理她的衣物,心說就是搬來天王老子也沒用。落套張見狀急問,小鳳姑娘你這是干啥?有啥事你跟我們說。是不是寶金他欺負你了?小鳳就頭也不抬地說,等到法庭上說吧。小鳳收拾好東西,從炕里一個出溜下到屋地,一臉嚴肅地說,下周一到縣法院離婚,這是法院傳票,我順便給你帶來了。說著把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傳票拍在炕上。隨后,小鳳和她哥一前一后邁出屋門。見院里圍攏不少人,新媳婦小鳳便停住腳,像發(fā)表告別演說似的故意提高嗓門說,本小姐還是黃花大姑娘!
晚飯桌上,落套張一邊不住地往肚里猛勁兒灌著白酒,一邊怒罵身旁埋頭扒飯的張寶金,你這熊貨,在一起住了三天,是她不讓你碰,還是你……人家小鳳一出屋就說自己還是黃花大姑娘。到底咋回事?啊——你這個廢物!酒杯在桌上就蹾得山響。
寶金開始也想解釋了。結(jié)婚頭天晚上,寶金就猴急地過去抱小鳳,想跟小鳳親熱??尚▲P一把推開寶金,說我來例假了,別碰我,便一頭翻過身去,裹緊衣服臉沖向炕墻。寶金無趣地坐在炕梢,望著小鳳的后背,就知道小鳳是故意裝的。裝你個頭去吧。寶金后來也就再沒碰她。
寶金后來一想算了,這事一提臉都紅,咋開這個口?于是,寶金就把頭埋進了飯碗里,任由爹去罵。
在法庭上,小鳳姑娘就指責張寶金在她來例假時強暴她,說張寶金太粗魯,結(jié)婚第一天就暴露出家暴傾向,這以后的日子還能有個好?還不如趁早。
法院很快將婚后財產(chǎn)分割完,過給女方那5萬塊錢聘禮算是打了水漂兒,歸了女方。張寶金就剩下新房里那些電視機、洗衣機、高檔組合音響、家具等擺設(shè)。那女法官明顯偏袒女方。小鳳在法院走廊里就小聲管那女法官叫姨媽。
落套張小舅子后來跟落套張電話里說,判完離婚沒幾天小鳳大哥就結(jié)婚了。氣得落套張小舅子在電話里破口大罵,再沒錢結(jié)婚也不能做這陰損事。
就這樣,費勁巴力娶回的小鳳,只停停腳就鳳一樣飛了。飛就飛吧,還生生訛去5萬塊錢。何止5萬?買這買那,外加操辦酒席,統(tǒng)共下來,花了十五六萬元。這叫落套張心里很是添堵,甚至惱火。
一些好心村民就勸落套張正好趁這結(jié)婚用品還都簇新著,不如趁熱再張羅一個,也能節(jié)省些。要不這新買的東西時間一長就擱舊了,到那時你還得重新買一茬。落套張一想也是,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我老張現(xiàn)在也是手插磨眼,不往前走恐怕都不行了。若能盡快把兒子的婚姻大事圓上,也算給自己這張老臉多少找回點顏面。
于是,落套張挖空心思,玩起了人海戰(zhàn)術(shù),凡沾親掛拐的都通知到,不管它樹上有棗還是沒棗,都先掄它一竿子。沒出半個月,領(lǐng)命回去的嫁到外鄉(xiāng)的落套張大姑娘張桂蓮很快給弟弟找妥一門親事。
姑娘長相當然比不過小鳳,矮身量,皮膚稍黑,鼻梁上散落著幾撮雀斑。姑娘乍看很不起眼,但細看,卻也不難看。最主要是姑娘莊稼活樣樣沒的說。
落套張領(lǐng)張寶金去女方家越嘮越中意,說一看就是把過日子好手,連聲說,中啊,中啊……常言說得好,娶一個好女人富三代。落套張篤信這個??蓛鹤訌垖毥饏s不以為然。嘴上雖沒明說反對,心里卻暗暗嘀咕,長得黑不溜秋的,掉地上都找不著,跟先前小鳳得差十萬八千里。這當?shù)哪目床怀鰞鹤幽屈c兒破心思?就將說話帶搭不理的兒子拽至屋外的房山頭一頓數(shù)落。頭一個長得倒是俊,咋樣?連邊兒都沒讓你碰,還讓人訛去5萬塊,窩囊不?咱是莊戶人,就別想那高口味。咱得找能下田肯吃苦會過日子的主,那些小姐秧子咱莊稼院水淺養(yǎng)不住。爹是過來人,爹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聽爹的沒錯。這當?shù)膭竦檬峭倌亲又睘R。兒子張寶金雖心有不甘,可眨眨眼睛一想,爹說的也是句句在理,也就點頭認下了。
女方家聞知男方也不富裕,新近又被人家卷走5萬塊,就很是同情,只象征性提了3000元聘禮。還特意讓媒人捎話過來,按說親戚都軋成了,本不應(yīng)索要啥聘禮,可這老輩人留下的習俗,不要點意思意思,好像俺姑娘嫁不出去似的,降孩子身價。落套張聽后甚是欣喜,說俺這親家開明?。?/p>
不過,姑娘提出,先頭媳婦留下的東西,一樣都不要,說俺一輩子就翻這一回身,那些東西叫人忌諱。再說人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款。
人家姑娘挑得也并非沒道理。落套張只凝眉蹙了一會兒,就大手一揮說,中,就依了姑娘,全換新的,反正就一遭了,上一個咱啥都認了,這個咱也不能見是軟柿子就往死里捏。
關(guān)鍵是落套張很是認可這姑娘,覺著花多花少,千金難買一個愿意。再說,這財寶畢竟沒出外國,還不都花咱老張家身上了?
為倒出資金買新的,落套張開始折騰新房里的電視機、洗衣機等家電。家電這玩意一出商場就是二手貨了,就像女人,一旦過了水,身價自然大跌,你不打折扣,就沒人動你這份兒心思。結(jié)果每個大件最終都便宜了好幾百塊才處理掉。等把第二個媳婦娶進門,落套張拉了一屁股饑荒。
前前后后沒超過仨月,落套張連著操辦兩次婚事。落套張想想心就堵得慌??刹还苷χ?,瘦驢屙硬屎,兒子總算有了自己的家,老張家也算添丁進口了。
可頭頂4萬多元饑荒過日子畢竟心不踏實。兒子一旁甜哥哥蜜姐姐去了,可落套張一連幾晚睡不著覺,他盤算著這連借帶抬的錢款得咋個還法。錢大都是從親戚朋友手上拆借來的,人家看在親戚份兒上,只提了3分利。
現(xiàn)如今也不都咋了,農(nóng)村人也都鉆進錢眼兒了,這才幾年光景,抬款利息就驢打滾似的翻到了5分。管你三叔二大爺?shù)?,索你個3分利,那就是給足你面子了。
落套張就想起他結(jié)婚那時,人的心腸都有股熱乎勁兒,甭說三親六故,就是街坊四鄰,誰家有個大小事情,恨不得一村子人幫忙,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一個個忙前跑后的,就像操辦自己家事兒一樣,一點兒代價不講。唉——老皇歷了,翻不得了。
叫落套張焦慮的是,這些抬款到明年春種都得還給人家,咱那可是拍著胸脯打的包票。咱得講個信譽,不能叫人背后戳脊梁骨,寧讓身子受罪,不能叫臉受熱。人一旦失去信譽,在這地界上也就沒法混了。
今年莊稼長得不錯,伺候得也精細。五坰半責任田,又外包了4坰地,弄好了剩個三萬兩萬的,余下點就好掂對了。想到這,落套張就覺著這日子還有的緩,大不了緊緊褲帶打熬兩年,咬咬牙就過去了,居家過日子,誰還沒個馬高蹬短的時候?
老天也真不成全人。眼瞅著到手的糧食,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淹得顆粒無收。村子都險些毀于一旦。
這真是越瘸越加棍點。落套張哪經(jīng)得住這一連串重擊?他再也支撐不住,被撂倒在炕上,嘴唇起了一溜燎泡,一夜間頭發(fā)全白了。七八天才爬起炕。從此,他逢人就說,完了!完了!這下落套了,這下算徹底落套了!
那陣子,他就像祥林嫂似的受了刺激,逮誰都是那句話,落套了!落套了!呼來喚去的,這綽號也就在村里叫響了。起初是大人叫,后來孩子也跟著叫。
有天晌午,落套張從大老王家門前經(jīng)過,走到院門外,就隱約傳來一句“落套張”,聲音尖細稚嫩,似有還無。落套張先是一愣,止步四下撒目,見沒人啊。落套張剛要抬腳走?!奥涮讖?,我在這呢?!甭涮讖堖@才發(fā)現(xiàn)大老王的3歲半小孫子,從柴草垛后面探出個小腦瓜,跟個光腚麻雀似的,齜出一顆小奶牙,嘻嘻笑著。落套張也呵呵笑了,并沖孩子一齜牙,吐下舌頭,扮了個鬼臉兒,逗得孩子仰頭咯咯咯笑個不停。
原來前幾天,大老王請落套張來家喝酒。落套張進屋瞥見大老王小孫子,就歡喜得伸手一勁兒摩挲孩子頭。喝酒時,還不住地往孩子嘴里搛肉。孩子聽爺爺在酒桌上落套張落套張地勸酒,就記下了。
落套張喜歡孩子,不管在村路上,還是在農(nóng)家里,也不管是半大小子,還是黃毛丫頭,每每見了,總好嬉皮笑臉地逗著?!斑@丫頭,越長越好看了,快成大姑娘了。”明明是奶奶手里牽個小孫子,落套張卻戲稱,“小伙子幾歲了?”孩子仰臉瞅著落套張干努嘴不吱聲,這當奶奶的忙回答,“5歲了,可淘了?!甭涮讖埦鸵贿呑咭贿呎f,淘小子出好貨。
落套張無論到誰家喝酒,臨上桌,孩子往往被大人呵斥著往桌下趕,他每每都攔住不讓。別價,咱這日子還不都是給孩子過的?有時孩子懾于父母眼睛的連剜帶瞪,就訕訕地跳下炕,在炕沿上蹭過來蹭過去,眼瞟著飯桌,身子卻忽遠忽近。落套張每每見狀,就朝孩子擺擺手,從盤里挑塊肉夾給孩子,孩子就得了寶似的飛奔而去。
有天黃昏,幾個村民和落套張在村委會門前老榆樹下飯后閑侃。村民李三就笑嘻嘻逗落套張,說你也算咱鎮(zhèn)上一名人了。咱鎮(zhèn)原來有“三張”——糖畫張,切糕張,麻繩張。這回算上你,就是“四張”了。大家就哈哈笑。落套張也跟著笑,笑過就說,咱哪能和人家比?人家那是大能人,咱這輩子連人家一個角兒都抵不住。
一想到自己陷入的窘境,落套張就很恓惶。爹娘一輩子過怕了窮日子,就巴望著他們的兒女將來可別再像他們那樣苦熬歲月。所以從小在給落套張起名字時,落套張爹就頗費了番周折,竟跑到8里地外的鎮(zhèn)上,不惜花5角錢請算命先生給落套張起的大名——張國富,就企盼著兒子將來的日子能富可敵國。哪承想自己卻落套到這般田地?
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日)一過,天氣立馬暖和起來。轉(zhuǎn)眼就到了春耕大忙時節(jié)。莊稼去年顆粒無收,可這饑荒哪一份兒都得還。再說人家也同樣受災(zāi),人家若是拿這災(zāi)情向你要錢,那是咋說咋有理。落套張就想,事兒得說到哪辦到哪,別等著人家找上門來,親戚里道的,對誰面子都不好。
那天晚飯后,落套張在屋地背手踱了足足一個下午,手一揮就拿定了主意。五坰半責任田賣掉能還個大份兒,種地用的小四輪車賣了還可還上一個大份。姑娘這份兒能暫時緩一緩。居住外鄉(xiāng)的姑娘怕爹娘著急上火,就捎信兒說她那錢可以不著急??晒媚锶兆右膊粚捲#欢歼€咋也得還一部分。況且從姑娘那借來的錢,有很大一部分是姑娘從別人手上拆借的,姑娘那天無意中就說漏了嘴。
落套張實在是想不出轍了,一跺腳,把自己居住的三間大房也賣了。饑荒總算堵個大半。老兩口卻落得地無一壟房無一間。
起先兒子兒媳讓老兩口搬他們那住。落套張沒允。說孩子能有這句話就中了。長不久的事兒就別往一塊湊,等鬧得生分再散就不好了,讓人取笑。他就想起村里開始和兒女在一起過的那幾家,哪一家末了不都鬧得哭天喊地的?何苦呢?所以,對這個問題,他和老伴兒意見是出奇的一致,說破大天,就是死活不去。落套張從賣房錢里抽出200元盤下村西頭空閑多年的耳子房。農(nóng)村的耳子房其實比地窩棚也大不到哪去,昏暗潮濕,開門就對著炕灶。但不管咋說,老兩口總算是有了棲身之地。
土地,在農(nóng)村那可是養(yǎng)家糊口的命根子。農(nóng)民失去了土地,就等于城里工人下崗丟掉飯碗一樣,那是極要命的事情。落套張每天看著村民們張羅買種子化肥,心里既不是個滋味,又急急慌慌的。往年這會兒,他早就和大家一塊商議著選購哪家的化肥好,然后結(jié)伴一同去縣城購肥。等他們把購好的化肥運到車站裝好,通常也就到了晌午。接著老哥幾個就嘻嘻哈哈地就近找家小酒館兒,點上尖椒炒干豆腐、油炸花生米、肉絲炒豆芽幾道便宜菜。再熱上一瓶60度的北大荒老酒。老哥幾個圍桌極高興地慢慢喝。菜舍不得吃,小筷頭搛著,酒卻不耽誤下,扯著沒邊兒沒沿兒的閑嗑葷話,直到下午3點多鐘家鄉(xiāng)那趟客車快開時,才一臉汗珠子地匆匆趕往車站。
可今春卻突然沒自己啥事了。冷不丁閑下來,落套張還真很不習慣,一日日急慌得沒著沒落的。農(nóng)人突然沒農(nóng)事可做了,這還算啥子農(nóng)人了?
想到還欠姑娘一筆不小的款項,心頭就像有塊石頭重重壓著,連走路的兩條腿都像灌滿鉛似的沉重。
這些日子,落套張走路總是倒背著手深勾著頭,一副從地上找金子的模樣。
他確實是在為自己找金子。他的心一直沒有停止這方面的尋找。他說他得給自己找個掙錢的營生,不能這樣整日坐在屋里喝悶酒。自己雖說扔五奔六了,可身子骨還算硬朗,再撲騰幾年也散不了架。人不能總背著饑荒過日子。欠兒女咋的?欠兒女的就可以不急不慌?像鄉(xiāng)親們說的那樣,欠兒女的就啥時有啥時還,甚至沒有還可以不還。要說欠,從小把他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這做兒女的還都還不清?話是那樣講,可見哪個那樣做了?
落套張在村道上一邊勾頭走著,一邊不住盤算著往后的日子。這時,就聽村頭有人喊:“賣魚了,新鮮的開江魚了……”喊聲越來越近,說話工夫,那魚販子就推著摩托車走到了身旁。“都啥魚???”落套張無意識地嘣出這句話來??稍捯怀隹?,他又覺得十分的好笑,弄得都快揭不開鍋了,哪還有閑錢買魚吃?可話出口也就收不回來了。魚販子停下來,說:“啥魚都有,你要啥?”落套張就裝模作樣地伸長脖子去瞧。摩托車后座一邊馱只筐,筐口上蒙著一層蒿草。魚販子伸手把蒿草撥開,左邊筐裝的是大一點的鯰魚和鯉魚,右邊筐全是白票子、穿丁子和板黃等小雜魚。
這時,就圍上不少村民,有看熱鬧的,有存心想買猛往下砍價的。說你這大鯰魚5塊錢賣不。這魚販子就一臉不悅,這么大的魚,5塊?干脆白送你得了,小雜魚還3塊呢。這魚販子就有些抱怨,說我們這一天跑跑顛顛也不容易,現(xiàn)在的魚販子比魚都多,一天也就能掙個三五十元的跑腿錢。
落套張就想,現(xiàn)在的人貪心咋這么大?一天賺三五十元還嫌少。再一想,這販魚一天能有這大賺頭?轉(zhuǎn)念又想,自己反正一天干閑著,不如整輛自行車也販魚,也不遠走,就在周邊幾個村屯轉(zhuǎn)悠,一趟剩個十塊八塊的也中啊,總比整天悶頭上火強。
翌日,落套張拾掇好兒子一年多沒騎的破自行車,又弄倆筐一桿盤秤,從兒子手里拿了200元生意本錢,就像模像樣上路了。
他得跑四公里外的河套去上魚,然后再到附近村屯轉(zhuǎn)悠。乍開始他只能上一些小雜魚,因小雜魚所用本錢少,但賣不上好價錢,賺頭也小,一趟下來,也就能賺個十塊八塊的。但落套張卻很知足。那些大點兒魚大都叫騎摩托車的魚販子包下了。魚販子路過村屯也只是虛晃一槍,看有沒有誰家操辦紅白喜事或家有貴客的,也不作長停留。他們主要是把魚馱到鎮(zhèn)里推給政府食堂和路邊飯店。
盡管每天上的都是小魚,但也并非天天都能上到,落套張時不時就跑空。
時間一長,落套張便知,河套上的那些漁民,許多都有固定客戶,做生意都講個信譽,人家一天來早來晚或不來,你都得放進魚囤子給養(yǎng)著。有時晚一兩天,魚死了一兩條,那損失也都加在魚販子身上。
一連兩天,落套張都跑空沒上到魚,他就有些心急。第三天他早早就去了。他走了幾個漁窩棚,一問,不是沒有就是給人留著呢。
這可怎么辦???落套張很沮喪,不想再做努力,隨手將自行車順勢扔在河岸,蹲在河邊兒掏出老旱煙卷起他那喇叭筒來。見對面窩棚門口正飛梭引線補網(wǎng)的老漢,就把手上卷好的喇叭筒朝那老漢晃晃,喊道:“老哥,卷根兒?能降住這玩意不?這可是自家小園種的,老蛤蟆頭煙兒,勁兒可大著呢?!薄罢媸??哈哈——可有好幾年沒嘗這味了,市場上都尋不見了,凈抽洋煙卷子,直燎舌頭?!?/p>
老漢來了興致,丟下手里的網(wǎng),甩甩濕手,又在臟兮兮的大襟兒上手心手背地蹭幾下。落套張把煙口袋和紙遞給老漢。待老漢把煙卷好,落套張又替老漢燃著。老漢深吸一口,悠悠吐出煙霧,“嗯——是這味兒,正宗!地道!”
老漢姓潘,今年六十有二。老伴前年走的,三個兒女都在外地。在山東濟南的老兒子就一遍遍催他過去。為這,爺倆差點鬧翻臉。潘老漢就說,我身子骨還硬朗,我這輩子就愿意搗鼓個魚蝦的,等不能動彈了再去。可做兒女的說我一個人在這邊,他們不放心。
落套張越聽越羨慕起潘老漢來,“老哥,我可就沒你有福氣了。兒子成家了,我卻落套了……”兩人越嘮越投緣。落套張就將家里現(xiàn)狀一五一十地傾訴出來。
潘老漢聽后長嘆一聲,心就生出些憐憫。潘老漢半天沒言語,將煙遞到嘴上,猛吸了幾口后,將煙屁股吐在地上,呼地站起,伸手拉一下落套張的衣袖,說,跟我來,我簍里還給別人留些魚,你拿去吧。我給你最低價。
臨走,潘老漢又叮囑落套張,打明個兒起,你早些來,我把魚多給些你。你若來晚趕在那騎摩托車的小吳后頭,小吳見簍里有魚,我就沒法說話了,他是我的???。不過人家可比你強百倍,大磚房早住上了。落套張就感激得連連點頭,說那就多謝老哥了。
第二天來時,落套張?zhí)匾鉃榕死蠞h捎來一捆蛤蟆頭老旱煙,說家里也剩不多了,你先抽著。這樣一來,落套張每趟來上魚都不跑空,一天總能多多少少有些賺頭,最多一趟能賺二三十塊呢。
幾場雨過后,秋越發(fā)涼了。一天,潘老漢突然將落套張拉進漁窩棚,鄭重地說,我那老兒子又催我了,把路費都給我匯來了,讓我最近就動身。兒子那邊買賣做得挺大,估摸是缺人手,我這把老骨頭在那邊若能派上用場,我就不打算回了。要是讓我在那兒干吃閑飯,我還得回轉(zhuǎn)。再說我也嫌城里鬧哄,過個橫道跟做賊似的,慌慌張張的。
落套張聽潘老漢這般說,眼里滿是不舍。就說,老哥,我真舍不得你走啊,你這一走,咱老哥倆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上面。
“老哥你打算幾時走?”
“我想后天就動身。這不,我正要有話跟你交代呢?!?/p>
潘老漢接著就把自己的想法向落套張和盤托出。你也一大把年紀了,騎輛破車子風里雨里地跑,不容易啊,這些日子我看你都瘦了。我這一走說不準還能不能回轉(zhuǎn),我把這些都留給你,我看得出你是個能吃苦的人,你一準行。一天下網(wǎng)起魚兩檔子活,一教你就會,賺頭也大,趕上冒魚,一天能賺200多塊呢。這窩棚、18片掛網(wǎng),還有下網(wǎng)用的皮筏子,我都留給你,窩棚里的米面油也夠你吃上一陣子了。我估摸著有一兩年你那點饑荒就都能堵上。
潘老漢伸手拍拍落套張的肩膀說,這回你一下由走商變成坐商嘍。
還沒等潘老漢把話說完,落套張一把攥住潘老漢的手,喉嚨哽咽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任兩行老淚河一樣流淌。
翌日晨起,落套張?zhí)匾怛T車跑趟鎮(zhèn)里。他先到鎮(zhèn)供銷社花46塊錢買瓶好酒,又去集市割一大條子豬肉?;氐郊遥寻迮锏踔呢i腰子筐夠下,一看筐里老旱煙就剩兩捆了。落套張思忖下,找來一張報紙鋪在炕上,,拿出一捆用報紙裹好。可出屋時,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突然停住了。他騎著門檻想了半天,返身又把另一捆老旱煙也拿上了。老伴就說,你都送人,你抽啥呀?落套張就說,抽啥?集市上的土煙有的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潘老漢明天就要啟程了。他想好好為老哥喝頓餞行酒。想想也許這是他和老哥的最后一頓酒,落套張心就戚戚然。
潘老漢一聽家里僅存的這點兒蛤蟆頭老旱煙都拿給了他,忙抽出一捆說,你都拿給我,你抽啥?快拿回一捆。落套張就說,老哥啊,我沒啥送你的,這點破煙兒都是自家小園產(chǎn)的,也不值幾個錢,你就都帶上,要不我這心過不去啊。
一大塊豬肉加寬粉足足燉了半鐵鍋,弄得巴掌大的窩棚香噴噴的。兩人你來我往地喝得極高興,從貼晌一直喝到日落西山。
落套張見天色已晚,就戀戀不舍地起身道別。老哥我得回了,太晚老伴兒該惦記了。
臨走,落套張從兜里掏出一卷子毛票放在炕上,有張50元的,其他都是些10元、5元、1元的皺巴巴毛票。“老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大老遠的道兒,你路上也好買些吃喝?!迸死蠞h一見急了,生氣道:“你這是做啥?你都啥樣了,咋還給我錢?快拿回去!”潘老漢一把抓起炕上的錢票攆出窩棚,兩人撕扒起來。
“你是在打我老臉,還是嫌少?”
“你這說的哪里話?你都落到了這般境地,我也幫不上你啥忙,咋還能要你的錢?”
“老哥,咱倆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留給我這一大堆東西,一分不取,你還想咋幫我?這錢你要不收,我心里堵得慌!”說著,落套張的眼淚就下來了。
看到落套張流下淚來,潘老漢只好連聲說:“好,好……我收,我收下就是了。”潘老漢就把窩棚的門鑰匙塞給了落套張。
次日天剛蒙蒙亮,落套張早早趕來,他想送送潘老漢。可他趕到,見門落鎖了,心就咯噔一下,忙打開鎖進了窩棚。他一眼瞥見炕頭上放著一卷子錢票,拾起一看,除了他送給潘老漢的外,還多出兩張百元票。落套張眼淚忽地涌下,止都止不住。
連下了幾場雨,河水開始暴漲。水一漲,魚就往上頂。落套張每天魚都不少掛,最多一天賣300多塊錢。落套張每天魚出手后,就回窩棚盤腿坐,像僧人打坐似的,左手食指含一下口水,再仔細數(shù)兩遍錢票,然后將錢掖好。老伴兒隔幾天來取一趟錢,順便再給他捎點當?shù)氐耐列ò拙疲?/p>
老伴兒原是準備過來給他做伴兒的,說一天搗鼓點飯啥的也能伸把手??陕涮讖埐辉?。他是心疼老伴兒。這河套一到傍黑,蚊子嗡嗡的,多得都能纏成蛋。河邊的蚊子奇大,叮一口眨眼就腫起個紅包。他是不想讓老伴兒也跟著遭這罪。
霜降一過,秋涼越發(fā)明顯了。這時的陽光就顯得極為金貴。落套張每次下網(wǎng)回到岸上,使勁甩一下濕手,再在袖口上手心手背蹭幾下,然后揀塊干爽的地兒盤腿坐定,一邊瞇縫著眼望著極靜極靜的秋水,一邊兩手哆哆嗦嗦卷根大喇叭筒,悠悠地緊一口慢一口地吐著煙霧。
秋陽悠悠地落去。遠處葦叢不時傳來雉雞和水老鴰的鳴叫,咕,咕咕……幽幽涼涼的,透著孤獨與蒼涼。
嘎——嘎……上空忽然傳來邈遠的雁聲。落套張舉頭仰望,一群“人”字形的雁陣向南飛去,急匆匆的樣子。落套張忽然想起潘老漢。呀,一晃老哥走了小半年了?一想到老哥,落套張就恨起自己來,咋就沒要下他兒子的地址呢?老哥還沒抽著他今年的老旱煙呢。今年的煙長得不錯。
落套張每天都有不小的進項。估計到殺冷封凍,掙下的錢就能夠堵饑荒的了。日子有了盼頭,落套張心情就越發(fā)地悠揚起來,晚上頓頓少不了要抿上幾盅土小燒。喝到高興處,就嚎上幾嗓子,唱《馬前潑水》和《王二姐思夫》啥的,大都是他早年從說書人那聽來的。落套張少年時就癡迷聽書,曾跟說書瞎子跑到外村去聽,害得家人找了一夜。尤其唱《馬前潑水》朱買臣落難進山砍柴那段,極為動情。
“……日用三餐費用雖不大,怎奈是我肩不能擔擔,手不能夠提籃,我又不能買賣做生涯。那一日深山把柴打,偏遇著北風冽冽大雪紛飛上山滑……”
每唱至此,落套張眼角子就濕濕的,想到自己,如今不也像朱買臣一樣落難下河打魚為生了嗎?等唱到朱買臣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落套張就聲高八度,想象著自己的日子就要苦盡甘來了。哎呀呀,看我張奴就要翻身來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