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軍
康熙二十六年歲逢丁卯,在公歷是1687年。這一年西人牛頓發(fā)表《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提出運動三定律和萬有引力定律;《論語》在西方的第一個譯本(拉丁文本)出版。而康熙在位61年的記事簿上,康熙二十六年的工作記錄有以下幾項:調(diào)整全國總督建置;嚴禁“淫詞小說”;查處湖廣巡撫張汧貪贓案,當然也還包括嘉獎火器制造專家戴梓的最新一項發(fā)明——38歲的他僅用8天時間就造成“子母炮”(即沖天炮)。這個沒有任何學歷(未中過進士)的中年人此前一年成功仿造了10支荷蘭使者進貢給康熙皇帝的“蟠腸鳥槍”,后又只花5天時間便仿造出“佛郎器”(西班牙、葡萄牙所造的炮),令康熙龍心大悅。當然,戴梓不僅僅精于仿造,他還有自主的知識產(chǎn)權。戴發(fā)明的“連珠火銃”可貯存28發(fā)火藥鉛丸,能夠連續(xù)射擊28發(fā)子彈。不僅解決了舊式火銃用火繩點火,容易遭受風雨潮濕影響的問題,同時也吸收了西洋火器能夠連續(xù)射擊的優(yōu)點,可謂現(xiàn)代機關槍的雛形,嚴格來說“連珠火銃”的問世比歐洲人發(fā)明的現(xiàn)代機關槍早了200多年。一句話,于火器制造方面,戴梓是個天才。
但是,這樣一個天才,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初,卻被舉家流放至盛京。戴梓之所以獲罪據(jù)說是因為在華的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他也是個火器制造專家)的嫉妒。此人上奏康熙皇帝,誣陷戴梓暗通東洋(即日本)。在人證物證皆不足信的情況下,康熙匆匆做出決定,讓這個火器制造天才馬上滾蛋,并且一滾就是35年——戴梓先后在盛京和鐵嶺流放長達35年時間,直到生命終結,他都未能再回京城——由此,一個天才最有創(chuàng)造力和活力的生命時段虛擲在東北邊陲,不能從事他喜愛的火器發(fā)明創(chuàng)造事業(yè)。
將人和物分離,這是康熙的一個機心。戴梓未中過進士,雖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卻成不了官員,不能進入權力核心。這一點恰如莊子當年所言——“有機械必有機事,有機事必有機巧,有機巧必有機心”,康熙對戴梓是不可能加以重用的。甚至戴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康熙也是有限、有選擇地利用。戴梓發(fā)明的“連珠火銃”巧則巧矣,棄用了;仿造的10支“蟠腸鳥槍”,送給荷蘭使者帶回去,為康熙皇帝爭一個顏面,在國內(nèi)就不擴大再生產(chǎn)了;戴梓流放盛京35年,本可以有更多的發(fā)明問世,不要了。一門“子母炮”,剛剛夠保家衛(wèi)國,足矣。康熙五十四年,山西總兵金國正上疏說,他捐造了新型的子母炮22門,比舊式的有所改進,希望“分送各營操練”,康熙下旨說:“子母炮系八旗火器,各省概造,斷乎不可。前師懿德、馬見伯曾經(jīng)奏請,朕俱不許?!?/p>
由此,帝國再一次強調(diào)禁令——禁止地方官自行研制新炮以充實武備??滴醯臋C心在這里又一次得到泄露,那便是大炮和火器等當時先進的武器只限于八旗軍中的滿洲軍使用,清軍中的漢軍禁止裝備。這個由多爾袞入關之初立下的規(guī)定直到康熙年代依舊有效。按照這一規(guī)定:上百萬的清軍中,只有不到八萬的八旗滿洲軍能夠裝備火器。由此帶來的結果是——清軍對火器的需求量始終處于極低的水平,火器的壟斷性生產(chǎn)成為不二選擇。
武備院,內(nèi)務府下屬機構,由皇帝直接控制的上三旗管理,掌控火器研制工作。從火藥配方到火銃的制造技術和工藝流程,都由其嚴密監(jiān)視。貌似集全國之力進行高尖端生產(chǎn),卻是近親繁殖。當遠在英國烏里治火器制造場生產(chǎn)的一門火炮能夠在1600多米的距離洞穿6英寸墻壁時,帝國的火器卻自明代200多年來幾乎沒有多大改進,火器技術人才也出現(xiàn)嚴重斷檔??滴跣?,將《武備志》和《天工開物》等涉及軍事的科技書籍列為禁書。平定三藩后,康熙更宣布嚴禁民間火器,試圖讓火器在天朝徹底銷聲匿跡??滴踉诨鹌鲉栴}上的愛與怕,表現(xiàn)得涇渭分明。
透過歷史的迷霧,我們似乎還能看見康熙的另一層機心,這機心體現(xiàn)在他起伏不定的馬背上。康熙一生最愛圍獵。《圣祖實錄》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是156次。甚至在駕崩前三周,他還在北京近郊南苑進行平生最后一次圍獵。康熙一生圍獵成績卓著。他用鳥槍弓矢獵獲虎135只,熊20只,豹25只,猞猁猻10只,麋鹿14只,狼96只,野豬132只,其余小獸不可勝數(shù)。在這些數(shù)字的背后,應該說隱含著這個皇帝以“騎射立國”的機心。
這個在馬背上奪得天下的民族試圖嘗試在馬背上統(tǒng)治天下。這一點,康熙和他的子孫們心領神會??滴跽f:“圍獵以講武事,必不可廢?!彼鑷C來對八旗兵進行訓練。雍正則說:“滿洲夙重騎射,不可專習鳥槍而廢弓矢?!鼻「f:“馬步箭乃滿洲舊業(yè),向以此為要務,無不留心學習。今國家升平日久,率多求安,將緊要技藝,全行廢棄不習,因循懦弱,竟與漢人無異,朕痛恨之?!彪m然他們共同的祖先努爾哈赤曾經(jīng)被袁崇煥的紅夷大炮擊傷致死,熱兵器時代在那時就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到來,但康熙和他的子孫們卻依舊做出了幾乎是相同的選擇——迷戀于冷兵器時代曾經(jīng)擁有的輝煌,以不變應萬變。
所以,戴梓流放盛京是注定不可能歸來的。這個不合時宜的天才在盛京望斷歸路,用余生35年的光陰來丈量北京和盛京的距離竟不可得。他只能活在盛世邊緣,做那個時代的旁觀者和零余者。而康熙所領導的曾經(jīng)生長在大草原上、以狩獵為生的民族則有自己與生俱來、難以突破的視野和選擇。
雖然康熙時代出于內(nèi)憂外患的戰(zhàn)爭需要,制造了大小火炮900門,但至雍正時,一切開始返璞歸真。雍正時期幾乎沒有造新的大炮,總共只鑄造了不到百門的小炮。雍正四年(1726),康熙時代一年一次的槍炮演練被改為三年一次,雍正十年(1732)又規(guī)定邊防部隊只需練習騎馬射箭就可以了。至于乾隆、道光時代承平日久,更不以造炮為要務,尤強調(diào)武備以弓矢為主。
由是,在1860年,那場著名的大考不期而至。僧格林沁的25000多蒙古騎兵和孟托邦率領的6000多法國陸軍在北京通州八里橋PK。PK的結果是蒙古騎兵僅有7人生還,法國陸軍僅有12人陣亡。具體到雙方武器上,蒙古騎兵的“鳥銃”射程約100米,射速為每分鐘1至2發(fā),而法國陸軍的來復槍射程約300米,射速為每分鐘3至4發(fā)。更何況前者由于熱兵器不足,不得不使用大量的大刀、長矛等冷兵器時代的武器。
戰(zhàn)爭的結果可謂毫無懸念,不過世人們要說因緣的話,或許可以追溯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38歲的中年人戴梓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未被大規(guī)模推廣上;又或許可追溯至4年后他的流放上;當然,與公元1771年也脫不了干系。因為在這一年,英國人P.沃爾夫合成了苦味酸,它的爆炸功能被首次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火藥由此起源。
在工業(yè)革命的大背景下,康熙最初的機心與抉擇終于遭遇了惡性放大,他的子孫們和帝國子民們不得不承載那些難以救贖的歷史命運。從鴉片戰(zhàn)爭到八國聯(lián)軍進京,所有的災難在火器升級換代的大背景下其內(nèi)在邏輯或者說命運清晰可見,那便是——我選擇,你承受。
僅此而已。
(摘自《乾隆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