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輝

(新疆社會科學(xué)院 語言研究所，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1)

有關(guān)蘇武牧羊北海之記載始見于《漢書·蘇武傳》，因所言簡略，致使后人對北海之方位雖多有考證，至今仍無定論。明代人認(rèn)為指今甘肅民勤縣東北20里處的青土湖(古休屠澤)，稱縣城東南30里的山為蘇武山，山上修有蘇武廟，且有崇禎十二年(1639)刻立的《蘇武牧羝碑》(見圖1)?？h城內(nèi)亦建有《蘇公祠》，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秋重修該祠并立《重修蘇公祠記》碑(1)[民國]馬福祥等主修，王之臣纂修《民勤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19、82、97、162頁；民勤縣志編纂委員會編《民勤縣志》，蘭州：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676-677頁。。梁份謂其指居延海(2)[清]梁份撰，趙盛世等校注《秦邊紀(jì)略》卷2《涼州北邊近疆》，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0頁。。齊召南推斷指“白哈兒湖”(即貝加爾湖)并為王先謙引用(3)[漢]班固撰，[清]王先謙補(bǔ)注《漢書補(bǔ)注》第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69頁。。《辭源》沿襲此說，稱北?！爸附褙惣訝柡?4)《辭源》(修訂本，1-4合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390頁。，翰海指“今內(nèi)蒙古之呼倫湖、貝爾湖”(5)《辭源》(修訂本，1-4合訂本)，第1901頁。，《辭?！匪砸嗤?6)《辭?！?1999年版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956、5643頁。。《中國歷史地圖集》亦將貝加爾湖標(biāo)注為北海(7)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13-14頁?！，F(xiàn)今學(xué)者或持此說(8)段連勤《匈奴國家時期的丁零》，《新疆社會科學(xué)》1987年第6期，第77-87頁；施丁主編《漢書新注》，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1726、2566頁；林幹《匈奴史》，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6頁。，或謂指烏布蘇諾爾湖(9)張志坤《漢代匈奴北海之考辨》，《史學(xué)月刊》1994年第2期，第9-13頁。、白亭海(10)任繼周、張自和、陳鐘《蘇武牧羊北海故地考》，《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3期，第10-13頁。、“今烏蘭巴托附近的荒原”(11)劉振剛《蘇武與白亭海關(guān)系的疑案》，《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1期，第109-117、181頁。。至于丁令之居地，《辭源》泛稱其“游牧于我國北部和西北部廣大地區(qū)”(12)《辭源》(修訂本，1-4合訂本)，第19頁。，《辭?！贩Q其“漢代分布于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qū)”(13)《辭海》(1999年縮印本)，第27頁。且為諸多論著沿用?！吨袊鴼v史地圖集》標(biāo)注在貝加爾湖東西地區(qū)(14)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第13-14、39頁。。林幹進(jìn)而斷定匈奴“于靬王的駐牧地在今貝加爾湖一帶”(15)林幹《匈奴史》，第36頁。另，第66頁也有相同的表述。，丁令在郅支單于時“東部仍游牧于今貝加爾湖南，西部則游牧于今額爾齊斯河和巴爾喀什湖之間”(16)林幹《匈奴史》，第62頁。。筆者此前考定翰海(瀚海)是天山北麓今阜康市以西至烏蘇縣境斷續(xù)相連的湖泊沼澤，今阜康市以西至五家渠市以東地域正位于其中心地帶，亦即狹義“翰?！?瀚海)之所指(17)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海〉相關(guān)詞條的釋義》，《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4期，第46-58、180-181頁。。文中雖言及翰海(瀚海)也便是蘇武牧羊之北海，卻未及詳論，亦未涉及丁令居地問題，故再撰此文予以考論。

圖1 明崇禎十二年立《蘇武牧羝碑》(引自民勤縣志編纂委員會編：《民勤縣志》，蘭州：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圖版第14頁)

一、北海所指及其地理方位

探討此北海所指及其地理方位，首先需明確匈奴的分布地域、單于庭所在地理方位及相關(guān)歷史事件。此前，學(xué)者們皆將“漠北”理解為蒙古高原，認(rèn)為單于庭所在地沒有變化，這是導(dǎo)致對蘇武牧羊之北海及丁令居地誤判的重要原因。如《中國歷史地圖集》便將丁令置于烏蘭巴托以南地區(qū)(18)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第13-14、39頁。，林幹亦謂“單于庭可能在今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附近”(19)林幹《匈奴史》，第30頁。。姑且不論單于庭曾遷徙變動，單就《史記·匈奴傳》《漢書·匈奴傳上》的記載來看，便與冒頓時期“單于之庭直代、云中”之方位不符且距離過遠(yuǎn)。秦漢之際的代郡郡治位于今河北蔚縣西南，云中郡治位于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東北。準(zhǔn)此，單于庭則當(dāng)在今呼和浩特東南地區(qū)?？膳c之相佐證的是，前200年冬漢高祖劉邦進(jìn)擊匈奴的重點(diǎn)及“白登之圍”發(fā)生地白登山(今稱馬鋪山)，就位于今山西省大同市東北。正為此，劉邦才得以就近賄賂冒頓單于的閼氏。

河套及陰山以南地區(qū)原本為匈奴居地。1972年，內(nèi)蒙古杭錦旗阿魯柴登村的阿魯柴登匈奴墓葬群曾出土金器218件，其中包括迄今為止僅見的重1202克的“匈奴金冠”。此匈奴墓葬群及出土的匈奴金冠足可予以印證。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始皇乃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次年又“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三十四縣，城河上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陶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謫，實(shí)之初縣”(20)[漢]司馬遷撰《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2-253頁。?！稘h書·地理志下》“五原郡”條：“稒陽，北出石門障得光祿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21)[漢]班固撰《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20頁。?！蔽挥诎^市九原區(qū)共青農(nóng)場敖陶窯子村北的故城曾出土許多帶“固”字的瓦片，當(dāng)即是稒陽城(戰(zhàn)國固陽城)遺址?？芍^曼城在漠南，以頭曼名城意味著頭曼就建庭于此。其時匈奴王庭設(shè)置于漠南，蒙恬出擊匈奴也在漠南，正說明漠南為匈奴居地。

秦漢之際，中原戰(zhàn)亂，無暇北顧，匈奴乘機(jī)東滅東胡，西逐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悉復(fù)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guān)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22)[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890頁。。此后，又于漢文帝前元四年(前176)對月氏發(fā)動了一次更為沉重的打擊，迫使其主部西徙遠(yuǎn)遁，進(jìn)而征服了天山南北并進(jìn)駐東天山北麓地區(qū)。至漢武帝時，漢、匈雙方連年征戰(zhàn)，漢朝政府向西推進(jìn)，先后建立了河西四郡；而匈奴卻逐漸衰落，“匈奴人眾不能當(dāng)漢之一郡”，分布在陰山以南東起今山西省北部西至東天山北麓地區(qū)。《史記·匈奴傳》：“后北服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于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冒頓單于為賢(23)[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893頁。?！庇址Q，竟寧元年(前33)，單于“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漢元帝劉奭令有司議，熟悉邊事的郎中侯以為不可許，稱：

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設(shè)屯戍，以守之，然后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24)[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下《匈奴列下》，第3803頁。

漢唐時，既將陰山山脈稱作“陰山”，也將天山山脈及其支脈婆羅科努山稱作“陰山”。陰山山脈植被稀疏，僅東段的陰坡有小片森林，明顯與此記載不符。所言“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的“陰山”正是指東部天山(25)李樹輝《敕勒、〈敕勒歌〉、敕勒川考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4期，第139-149、215頁。，“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表明自元狩四年(前119)開始，冒頓單于庭便徙至東天山北麓地區(qū)?！爸列⑽涫溃鰩熣鞣?，斥奪此地”，指霍去病于元狩二年(前121)夏和元狩四年(前119)春兩度出擊的天山北麓地區(qū)(26)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迪嚓P(guān)詞條的釋義》，第46-58頁。。

正因?yàn)樾倥蕱|西向帶狀分布，漢軍出擊多是由東向西推進(jìn)，匈奴亦是向西敗退。元朔三年(前126)春，“匈奴入上谷、漁陽，殺略吏民千余人。遣將軍衛(wèi)青、李息出云中，至高闕，遂西至符離，獲首虜數(shù)千級。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27)[漢]班固撰《漢書》卷6《武帝紀(jì)》，第170頁。?！被羧ゲ〉膬啥瘸鰮粢彩欠謩e由東南向西北和由東向西推進(jìn)，第二次出擊甚至深入到其大后方的中天山北麓湖泊沼澤南緣地區(qū)(28)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海〉相關(guān)詞條的釋義》，第46-58頁。?！妒酚洝と跏兰摇罚骸皹O臨北海，西湊月氏，匈奴、西域舉國奉師(29)[漢]司馬遷撰《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109頁。?！辈芪簳r人如淳稱“翰海，北海名”，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在“極臨北海”句下注曰：“《匈奴傳》云霍去病伐匈奴，北臨翰?！?，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引崔浩語云“北海名，群鳥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可見此北海也便是翰海，意味著認(rèn)定漢軍是沿翰海之南即天山北麓西進(jìn)。其時的月氏(大月氏)分布在伊犁河流域，故謂“西湊月氏”；天山南北地區(qū)此前已為匈奴所控，故而漢軍到來后皆畏服大漢聲威。此前，學(xué)術(shù)界皆認(rèn)為霍去病兩度出擊匈奴都深入蒙古高原，均是將匈奴所在地域之“漠北”理解為蒙古高原了(30)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迪嚓P(guān)詞條的釋義》，第46-58頁。。若此，則完全與西域無關(guān)，“匈奴、西域舉國奉師”又將作何解？

匈奴單于庭曾隨著形勢變化而遷徙。史稱，經(jīng)霍去病兩次打擊后，“匈奴遠(yuǎn)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31)[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1頁。書中將后句標(biāo)點(diǎn)為“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誤。。《史記·大宛列傳》：“其明年(元狩二年，前121)，渾邪王率其民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后二年(元狩四年，前119)，漢擊走單于于幕北(32)[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傳》，第3167頁。書中在“匈奴時有候者到”后標(biāo)注逗號，不妥。?！薄澳槐薄?漠北)包括天山以北地區(qū)?；羧ゲ啥冗M(jìn)擊的方向也便是匈奴的敗退方向，表明單于已退走東天山北麓。張騫也是在霍去病第二次進(jìn)擊匈奴的當(dāng)年再次出使西域，目的就是招烏孫東返以充實(shí)河西，“斷匈奴右臂”?？梢姡鋾r漢朝防御匈奴的重點(diǎn)正在西北地區(qū)。

正因此，元鼎五年(前112)“遣故太仆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還，不見匈奴一人。漢又遣故從驃侯趙破奴萬余騎出令居數(shù)千里，至匈河水而還，亦不見匈奴一人”(33)[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2頁。。九原位于今內(nèi)蒙古包頭西北，令居位于今甘肅省永登縣西北?！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罚?/p>

而樓蘭、姑師小國耳，當(dāng)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時時遮擊使西國者。使者爭徧言外國災(zāi)害，皆有城邑，兵弱易擊。于是天子以故遣從驃侯破奴將屬國騎及郡兵數(shù)萬，至匈河水，欲以擊胡，胡皆去。其明年(元封三年，前107)，擊姑師，破奴與輕騎七百余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因舉兵威以困烏孫、大宛之屬。還，封破奴為浞野侯。(34)[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傳》，第3171-3172頁。

“匈河水”又作“匈奴河水”(《漢書·匈奴傳上》《后漢書·竇固傳》《后漢書·南匈奴傳》)、“兇河”(《〈班蘭臺集〉校注·封燕然山銘》)。有關(guān)趙破奴出令居至匈河水里數(shù)，《史記·匈奴傳》《漢書·匈奴傳上》作“數(shù)千里”，《漢書·武帝紀(jì)第六》作“二千余里”?！端饕芬辑懺?，匈河水“去令居千里”明顯有誤?！吨袊鴼v史地圖集》將“匈奴河”標(biāo)注于燕然山以南(35)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第13-14、40-41頁。。施丁等《漢書新注》亦稱“匈奴河：或作‘匈河’，‘奴’字衍。在令居之北千里，今杭愛山脈南”(36)施丁主編《漢書新注》，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565頁。，當(dāng)均是據(jù)臣瓚之說而誤。漢代一里為415.8米，姑且以“二千五百里”計(jì)，則令居距匈河水的距離也當(dāng)有2500漢里×415.8米÷500米=2079今里。趙破奴這三次出征皆與西域相關(guān)?！皹翘m”“姑師”地處西域自不待言，“而匈奴奇兵時時遮擊使西國者”“虜樓蘭王，遂破姑師”云云，皆可證其出擊的方向是西域?？梢?，匈河水當(dāng)位于西域地區(qū)。至于太仆賀出九原之進(jìn)軍方向，按趙破奴出擊方向推測亦當(dāng)是向西推進(jìn)，浮苴井當(dāng)位于九原以西“二千余里”的西域。

東漢時進(jìn)擊匈奴的方向也是自東而西達(dá)于東天山北麓?！逗鬂h書·南匈奴傳》：永元二年(90)春，“南單于復(fù)上求滅北庭，于是遣左谷蠡王師子等將左右部八千騎出雞鹿塞，中郎將耿譚遣從事將護(hù)之。至涿邪山，乃留輜重，分為二部，各引輕兵兩道襲之。左部北過西海至河云北，右部從匈奴河水西繞天山，南度甘微河，二軍俱會，夜圍北單于(37)[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89《南匈奴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53頁。?！睘椤皽绫蓖ァ倍皬男倥铀骼@天山”。據(jù)其進(jìn)軍方向推斷，匈奴河(匈河水，匈奴河水)應(yīng)指今烏倫古河。

同書《竇固傳》：“明年(永平十六年，73)，固與忠率酒泉、敦煌、張掖甲卒及盧水羌胡萬二千騎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隴西、天水募士及羌胡萬騎出居延塞。又太仆祭肜、度遼將軍吳棠將河?xùn)|北地、西河羌胡及南單于兵萬一千騎出高闕塞，騎都尉來苗、護(hù)烏桓校尉文穆將太原、雁門、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定襄郡兵及烏桓、鮮卑萬一千騎出平城塞。固、忠至天山，擊呼衍王，斬首千余級。呼衍王走，追至蒲類海。留吏士屯伊吾盧城。耿秉、秦彭絕漠六百余里，至三木樓山，來苗、文穆至匈奴河水上，虜皆奔走，無所獲(38)[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3《竇固傳》，第810頁。按，同書《顯宗孝明帝紀(jì)》記此事在永平“十六年春二月”即73年2月26日-3月27日。。”這兩段文字不僅可證匈奴河水位于西域，而且可證北單于及呼衍王在天山北麓。又，同書《蘇章傳》謂其“永平中，為奉車都尉竇固軍，出擊北匈奴、車師有功”，可知漢軍出擊對象還包括依附北匈奴的車師。

自清代以降，學(xué)者們?nèi)允菍h軍進(jìn)擊方向理解為自南而北，因而皆將?；?、狼居胥山、窴顏山之地望確定在蒙古高原。魏源撰《圣武記·康熙親征準(zhǔn)噶爾記》：“至若李陵、趙破奴所至之稽浚山，距朔方、居延二千里，驃騎所封之狼居胥山，距代二千里；衛(wèi)青所戰(zhàn)之窴顏山，出定襄塞千余里；準(zhǔn)其地望，皆在今土臘河、鄂爾昆河左右，興安嶺、杭愛山之支麓，特難定為何峰(39)[清]魏源撰《圣武記》卷3《康熙親征準(zhǔn)噶爾記》，《魏源全集》第3冊，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119頁。。”《中國歷史地圖集》將?；綐?biāo)注于燕然山以南，將狼居胥山標(biāo)注于今烏蘭巴托以東，窴顏山未予以標(biāo)示(40)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第39、40-41頁。。施丁等《漢書新注》亦稱“匈奴河：或作‘匈河’，‘奴’字衍。在令居之北千里，今杭愛山脈南”“狼居胥山：今蒙古烏蘭巴托東邊之肯特山脈”“狼居胥山：山名。在今蒙古烏蘭巴托以東、克魯倫河之北”“窴(tián)顏山：杭愛山脈(在今蒙古境內(nèi))南面的一支”，“浮苴井：在杭愛山北(丁謙說)”(41)施丁主編《漢書新注》，第2565、2564、1744頁。。

河西走廊及其以北至今內(nèi)蒙古西南地區(qū)自霍去病兩度出擊后已為漢朝所控。元封六年(前105)，“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42)[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4頁。。所謂“單于益西北”是說單于庭進(jìn)一步西移，而未必處于其左右方之中心位置。其左方兵由代郡回縮至云中郡，右方兵移徙至酒泉、敦煌郡以北地區(qū)，都是為了應(yīng)對強(qiáng)勢的漢軍。胡三省謂：“匈奴左方兵本直上谷以東，右方兵直上郡以西，單于庭直代、云中；今徙去而西北，故左右方亦徙(43)[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21《漢紀(jì)十三·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上》“元封六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97頁。。”《史記·匈奴傳》：“兒單于立，漢使兩使者，一吊單于，一吊右賢王，欲以乖其國。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將致單于。單于怒而盡留漢使。漢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輩，而匈奴使來，漢亦輒留相當(dāng)(44)[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5頁。。”吊單于和吊右賢王的兩位漢使極可能就是一路同行，故而被“匈奴悉將致單于”，亦意味著單于庭位于右賢王轄境。

《漢書·蘇武傳》：“時漢連伐胡，數(shù)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dāng)”(45)[漢]班固撰《漢書》卷54《蘇武傳》，第2459頁。。太初三年(前102)，“兒單于立三歲而死。子少，匈奴乃立其季父烏維單于弟右賢王句黎湖為單于”(46)[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第3775頁。。立右賢王為單于，同樣表明其統(tǒng)治中心位于西部。正為此，漢朝也進(jìn)一步加強(qiáng)了西部的防御力量，“益發(fā)戍甲卒十八萬，酒泉、張掖北，置居延、休屠以衛(wèi)酒泉，而發(fā)天下七科適，及載糒給貳師。轉(zhuǎn)車人徒相連屬至敦煌”(47)[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傳》，第3176頁。。同年，又“使強(qiáng)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澤上”(48)[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6頁。。

天漢元年(前100)，匈奴且鞮侯單于初立，因擔(dān)心漢朝攻擊，“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亦遣蘇武以中郎將使持節(jié)身份將扣留的匈奴使者送歸匈奴。蘇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莸日心及儆嗝孔淝巴倥?，厚贈單于錢幣禮物以答其善意。就在蘇武等即將返還時，匈奴內(nèi)部發(fā)生了緱王與虞常等密謀劫持單于母閼氏降漢之事。敗露后，蘇武、?；莸冉砸驈垊倥c此事相關(guān)而受牽連，匈奴“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49)[漢]班固撰《漢書》卷54《蘇武傳》，第2463頁。。蘇武在北海持節(jié)牧羊十九年。其間，所牧牛羊還曾被丁令偷盜。直到始元六年(前81)春，蘇武及?；莸染湃耸嫉眠€至京師。

既然自元狩四年(前119)開始，匈奴重心西移，單于庭也移徙至西北，此后漢軍也自然以東天山北麓地區(qū)為出擊重點(diǎn)?！疤鞚h二年(前99)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50)[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09《李將軍傳》，第2877頁。?！贝藨?zhàn)，《漢書》之《武帝紀(jì)》《李陵列傳》及《匈奴傳上》都有記載，“祁連天山”均改作“天山”。略有差異的是《武帝紀(jì)》記其時間為該年“夏五月”。“祁連天山”是對tε?ri ta前一詞的音義混譯和對后一詞的意譯，“天山”則是對二詞的意譯(51)《后漢書·鮮卑傳》中有“彈汗山”，亦當(dāng)為突厥語tε?riχan ta(直譯：天可汗山)的音義混譯。。關(guān)于前句，徐廣注：“出燉煌至天山。”《索隱》案：晉灼云“在西域，近蒲類海?！庇帧段骱优f事》：“白山冬夏有雪，匈奴謂之天山也。”《括地志》云：“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羅漫山，在伊州伊吾縣北百二十里(52)[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9頁。?！崩顝V利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天山，而使李陵率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西北千余里以分匈奴兵，《史記正義》引《長老傳》云：“鄣北百八十里，直居延之西北，是李陵戰(zhàn)地也。”足證漢軍打擊對象是分布于東天山北麓地區(qū)亦即單于庭所在地的匈奴右賢王部。征和三年三月(前90年4月17日-5月16日)，重合侯馬通率四萬騎出酒泉的進(jìn)擊，同樣也是達(dá)于東天山地區(qū)，史稱“通至天山，虜引去，因降車師”(53)[漢]班固撰《漢書》卷6《武帝紀(jì)》，第209頁。。

本始二年(前72)冬，“單于自將萬騎擊烏孫，頗得老弱，欲還。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產(chǎn)凍死，還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凡三國所殺數(shù)萬級，馬數(shù)萬匹，牛羊甚眾。又重以餓死，人民死者什三，畜產(chǎn)什五，匈奴大虛弱，諸國羈屬者皆瓦解，攻盜不能理。其后漢出三千余騎，為三道，并入匈奴，捕虜?shù)脭?shù)千人還(54)[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第3787頁。。”烏孫在西天山北麓，丁令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和天山北麓湖泊沼澤北緣，故而當(dāng)匈奴軍遭遇雨雪災(zāi)害時，丁令、烏桓、烏孫從北、東、西三面進(jìn)攻匈奴軍，漢軍亦派出三千余騎合攻匈奴軍。此段文字同樣可證單于庭位于東天山北麓地區(qū)。

地節(jié)三年(前66)，“西域城郭共擊匈奴，取車師國，得其王及人眾而去。單于復(fù)以車師王昆弟兜莫為車師王，收其余民東徙，不敢居故地”(55)[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第3788頁。，意味著單于庭亦被迫東移。就連遠(yuǎn)在東天山北麓的“故地”都不敢留居，更不可能東徙至漠南。這一支東徙車師民眾當(dāng)就是后來游牧于蒙古高原的丁令。新疆木壘縣菜子溝古墓曾出土兩枚烏古斯部族屠各(tygεr)部落的石印，墓葬年代約在公元前100年前后(56)李樹輝《新疆木壘縣菜子溝古墓出土石印考》，《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2期，第75-77頁。，正屬于這一歷史時期。近些年來，屠各部落石印、陶印在中天山北麓的吉木薩爾縣、阜康市、呼圖壁縣及瑪納斯縣都有發(fā)現(xiàn)，屠各部落印記還見于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斜米思臺山阿拉巴思冬牧場巖刻、呼圖壁縣康家石門子巖刻以及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八墻子山頂巖刻(57)李樹輝《“漢龜二體五銖錢”正名》，《敦煌研究》2018年第6期，第114-121頁。，亦可證天山北麓為其久居之地。

甘露元年(前53)，呼韓邪聽從部下建議“引眾南近塞”。三年正月(前51年2月6日-3月7日)朝天子于甘泉宮，“留月余，遣歸國”，漢遣將發(fā)兵“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雞鹿塞在朔方郡窳渾縣西北，則單于庭當(dāng)在朔方雞鹿塞以北某地。黃龍?jiān)?前49)，郅支單于擊破烏孫，吞并烏揭、堅(jiān)昆、丁零三國，留都于堅(jiān)昆。后又攻破呼韓邪，都單于庭。史稱“堅(jiān)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當(dāng)如《中國歷史地圖集》所標(biāo)示在今烏蘭巴托附近。此單于庭亦是其后的北單于庭。也即是說，單于庭自地節(jié)三年(前66)匈奴東徙后始移至蒙古高原，其與漢地相鄰之東境更回縮至上谷郡即今河北省張家口以西地區(qū)。

此后，北單于庭復(fù)移至東天山北麓。東漢時出擊匈奴也是出居延塞向西推進(jìn)，只不過是將東天山改稱作“金微山”罷了(58)學(xué)術(shù)界多謂金微山指阿爾泰山，誤。詳見李樹輝《突厥原居地“金山”考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3期，第111-123、149頁。。《后漢書·孝和帝紀(jì)》：“(永元三年)二月(91年3月9日-4月6日)，大將軍竇憲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圍北單于于金微山，大破之，獲其母閼氏(59)[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孝和帝紀(jì)》，第171-172頁。?！蓖瑫陡]憲傳》：“明年(永元三年，91)，復(fù)遣右校尉耿夔、司馬任尚、趙博等將兵擊北虜于金微山，大破之，克獲甚眾(60)[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3《竇憲傳》，第818頁。?！蓖瑫豆①鐐鳌罚骸?永元)三年，憲復(fù)出河西，以夔為大將軍左校尉。將精騎八百，出居延塞，直奔北單于廷，于金微山斬閼氏、名王以下五千余級，單于與數(shù)騎脫亡，盡獲其匈奴珍寶財(cái)畜，去塞五千余里而還，自漢出師所未嘗至也(61)[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9《耿夔傳》，第718-719頁。?！薄俺鋈迩в嗬铩惫们野次迩Ю镉?jì)，則漢軍由居延塞西進(jìn)的距離為5000漢里×415.8米÷500米=4158今里。按直線距離推算，向西當(dāng)達(dá)于今伊塞克湖地區(qū)，故有“自漢出師所未嘗至也”之謂。也正為此，《魏書·西域傳》才有“悅般國……其先，匈奴北單于之部落也。為漢車騎將軍竇憲所逐，北單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住龜茲北”的記載。另據(jù)摩崖石刻《封燕然山銘》可知，漢軍向北對匈奴的打擊至遠(yuǎn)也不過達(dá)于杭愛山。諸文表明，永元三年(91)時北單于廷確在東天山北麓。

兩漢時，漢軍北征匈奴最遠(yuǎn)也僅抵達(dá)燕然山(今杭愛山脈)。燕然山之名最早見于《漢書·匈奴傳上》有關(guān)征和三年(前90)貳師將軍兵敗匈奴的記載。其后又見于《后漢書·孝和帝紀(jì)》有關(guān)永元元年六月(89年6月27日-7月25日)竇憲“刻石勒功”的記載以及2017年在杭愛山發(fā)現(xiàn)的摩崖石刻《封燕然山銘》，可知漢軍向北對匈奴的打擊至遠(yuǎn)也不過達(dá)于杭愛山脈，亦可反證匈奴及依附匈奴的車師(ouz)民眾北徙燕然山地區(qū)早不過西漢地節(jié)三年(前66)。

考古發(fā)現(xiàn)也可予以佐證。巴里坤盆地南緣的天山北坡一些溝口地帶分布有許多石圍聚落遺址，文化遺存包括柱洞、火塘、灰坑等遺跡和石器、骨器、銅器、鐵器及種類和形式多樣的陶器(見圖2-3)。位于石人子村南的東黑溝遺址是一處大型聚落遺址，南北長約5公里、東西寬約3.5公里、面積約8.75平方公里，分布有大型石筑高臺3座、石圍居住遺跡140座、墓葬1666座、刻有巖畫的巖石2485塊。位于縣城正南至西南山前緩坡地帶的岳公臺-西后溝遺址群南北寬約3公里，面積在10平方公里以上，分布有3座石筑高臺、120余座石圍居住遺址、300余座石結(jié)構(gòu)墓葬、1000余塊刻有巖畫的巖石(62)王建新、席琳《東天山地區(qū)早期游牧文化聚落考古研究》，《考古》2009年第1期，第28-37、114頁。。這兩處遺址群皆有3座石筑高臺，應(yīng)就是匈奴祭天場所，史籍所稱之“單于臺”。據(jù)此推斷，東黑溝遺址是元狩四年(前119)至元封六年(前105)的單于庭所在地，西后溝遺址則是元封六年(前105)至永元三年(91)的單于庭所在地(63)該地作為匈奴王庭所在地應(yīng)無疑義，直到唐初仍是突厥可汗的居所。《姜行本紀(jì)功碑》有“以貞觀十四年五月十日(640年6月4日)，師次伊吾時羅漫山北登里紺所，未盡旬月，克成奇功”之謂。“登里紺”為突厥語tε?riχan(天可汗)的音譯，“登里紺所”也便是“天可汗居所”。。

單于庭既然西移至東天山北麓地區(qū)，則郭吉、蘇武等出使匈奴必然是前往該地。元鼎五年(前112)，漢天子巡邊至朔方時遣郭吉面見烏維單于，勸其臣服漢朝。單于大怒“而留郭吉不歸，遷之北海上”(64)[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912頁。。《正義》注：“北海即上海也，蘇武亦遷也?！笨梢娋辛艄谋焙Ｅc蘇武牧羊的北海為同一水域。又，單于弟于靬王在該水域生活“三歲余”，則該水域必定在匈奴控制地域內(nèi)且距單于庭不會太遠(yuǎn)。北海(=翰海，瀚海)位于單于庭以西地區(qū)，其南為依附匈奴的車師地界，正是匈奴的大后方。張騫于前138年出使西域被匈奴羈留后便“居匈奴西”，亦當(dāng)在這一地域。太初四年(前101)，亦即蘇武出使的前一年，西漢政府就在西域設(shè)立了管理屯田事務(wù)的地方官吏，“輪臺、渠犁皆有田卒數(shù)百人，置使者校尉領(lǐng)護(hù)，以給使外國者”(65)[漢]班固撰《漢書》卷96上《西域傳上》，第3873頁。。其時，“北道諸國已屬匈奴”(66)[漢]班固撰《漢書》卷79上《馮奉世傳》，第3294頁。。匈奴將張騫、郭吉及蘇武等置于北海邊，其東為匈奴駐地，南為阻絕西漢屯田士卒的車師，正可以防止其逃歸漢地。

圖2 巴里坤東黑溝古遺址(作者拍攝)圖

圖3 巴里坤馬圈灣古住宅遺址及條形石磨盤

再則，宣帝因?；菰S蘇武出使匈奴，諳熟西域情事，才遣其多次出使西域。斯坦因所獲漢簡中便有?；莩鍪刮饔虻挠涊d，懸泉遺址曾出土《縣泉置元康五年正月過長羅侯費(fèi)用薄》，皆可予以佐證。正因?yàn)楸焙Ｒ脖闶呛埠?瀚海)，單于庭也西移至東天山北麓地區(qū)，《北史·鐵勒傳》才有“瀚海龍庭之地，盡為九州”的記載。

設(shè)若北海是今青土湖(白亭海)或居延海，則意味著前2世紀(jì)末至前1世紀(jì)初河西走廊還為匈奴所控；設(shè)若北海是“今貝加爾湖”，則不能解釋匈奴將身處西域的蘇武遠(yuǎn)徙該地“牧羝”的動機(jī)和目的。況且，也沒有任何史料可證明匈奴勢力曾達(dá)到今貝加爾湖地區(qū)。民國時人明駝先生就曾斷言，將蘇武牧羊的地點(diǎn)確定在鎮(zhèn)番(今民勤縣)之說“沒有充分的根據(jù)”，蘇武牧羊的地點(diǎn)也不可能在貝加爾湖的附近，因?yàn)椤澳菚r匈奴的勢力是否已經(jīng)展布到貝加爾湖的附近，這還是個問題哩”(67)[民國]明駝著，達(dá)浚、張科點(diǎn)校《河西見聞記》，見顧頡剛著，達(dá)浚、張科點(diǎn)?！段鞅笨疾烊沼洝?，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6頁。；設(shè)若北海是“烏蘭巴托附近的荒原”，則無法解釋“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wǎng)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等語，無法解釋蘇武“能網(wǎng)紡繳，檠弓弩”的用處，無法解釋漢使憑何偽托鴻雁傳書“言武等在某澤中”，單于聽此言后又何以“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shí)在?！钡膶υ?。織網(wǎng)用于捕魚，鴻雁棲于水澤，這些都是“荒原”說無法解答的問題。北海指湖泊水澤，為翰海(瀚海)之別稱毋庸置疑。至今仍可從衛(wèi)星地圖上明顯分辨出這片湖泊濕地的痕跡(見圖4)。

圖4 衛(wèi)星地圖所見北海(翰海，瀚海)的痕跡(引自谷歌地圖)

二、丁令居地考辨

明確了北海所指及其地理方位，則偷盜蘇武牛羊之丁令的居地也就可以落實(shí)了。北海正位于匈奴居地和丁令居地之間。丁令，亦作釘靈(《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丁靈(《史記·匈奴傳》)、丁零(《漢書·匈奴傳上》)、狄歷(《魏書·高車傳》)、鐵勒(《魏書·高昌傳》)、敕勒(《晉書·慕容儁載記》)、特勒(《舊唐書·回紇傳》)、突厥(《魏書·吐谷渾傳》)，為操用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語言諸部落群體的總稱(68)錢大昕曾指出：“古人讀‘敕’如‘忒’?！眳⒁奫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6“特勤當(dāng)從石刻”條，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1頁。。諸稱名均為tyrk(或其復(fù)數(shù)形式tyrklεr)一詞的不同漢語音譯形式(69)馬長壽先生推斷：“狄可能是后世所謂‘狄歷’或‘丁零’的簡譯，是由‘Türk’的原音翻譯來的?！?馬長壽《北狄與匈奴》，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1頁)。又稱：“鐵勒名稱，原音為‘Türk’，與突厥之原音相同，然則鐵勒亦可稱為廣義的突厥。”(馬長壽《突厥人和突厥汗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83頁)岑仲勉先生曾疑鐵勒是tura的譯音，稱：“拜火教經(jīng)文著錄Tūra人，已被公認(rèn)為現(xiàn)在突厥族之祖先。突厥文翻唐，常以i代我之u，反之，唐人翻突厥文，亦可能以i代彼之u；又突厥語收-a者唐人往往促讀如收-k(獨(dú)雒、仙萼等是)；準(zhǔn)此以例，Tūra就可變讀為tit-lak。鐵勒各部落大多數(shù)屬于突厥族，故得以Türa為其通稱?！蓖瑫r，亦疑鐵勒是“‘突厥’復(fù)數(shù)Turkler之音變”(岑仲勉撰《突厥集史》，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63頁)。韓儒林先生稱：“蓋‘狄歷’‘敕勒’‘丁零’‘鐵勒’‘特勒’，殆皆同名異譯。”(韓儒林《穹廬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71頁)。。北魏時因其“車輪高大”，又有高車之別稱(《魏書·高車傳》)。其源頭包括塞種和自戰(zhàn)國末年由河西走廊西遷中天山南北地區(qū)的烏孫先民(即其后形成的烏古斯部族)，天山北麓(包括中天山山區(qū))、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及錫爾河以東地區(qū)為其世居之地(70)李樹輝《西域南北向鏈狀排列墓葬種屬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暨南史學(xué)》第14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36頁。。該稱名下往往也將棲息于這一地區(qū)的印歐人種群落即所謂“雜種”“別種”“異姓”部落包括在內(nèi)。

此前，史學(xué)界對丁零原居地的認(rèn)識一直模糊不清，如《辭?！贩Q其“漢代分布于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qū)”(71)《辭海》(1999年版縮印本)，第27頁。，《辭源》稱其“游牧于我國北部和西北部廣大地區(qū)”(72)《辭源》(修訂本，1-4合訂本)，第19頁。?！吨袊鴼v史地圖集》將其置于今貝加爾湖東、西地區(qū)，“西漢時期全圖”則干脆未標(biāo)示其分布區(qū)域(73)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第3-4、13-14、39、40-41、67頁。。將丁零居地置于今貝加爾湖周邊地區(qū)，其實(shí)是對文獻(xiàn)的誤讀誤解。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謂“北海之內(nèi)……有釘靈之國”(74)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62-463頁。?！妒酚洝ば倥珎鳌贩Q，匈奴“后北服渾庾、屈射、丁靈、鬲昆、薪犁之國”(75)[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10《匈奴傳》，第2893頁。。《漢書·匈奴傳上》所記略同，只是將相關(guān)國名改作渾窳、丁零、隔昆、新蔾(76)[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下《匈奴傳下》，第3753頁。?！端麟[》引《魏略》云：“丁靈在康居北，去匈奴庭接習(xí)水七千里?！庇郑妒酚洝ご笸饌鳌罚骸翱稻釉诖笸鹞鞅笨啥Ю?77)[漢]司馬遷撰《史記》卷123《大宛傳》，第3161頁。?！贝笸鹪谫M(fèi)爾干納盆地，可知丁靈位于錫爾河以東地區(qū)，同時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及中天山北麓亦有分布?！逗鬂h書》稱烏桓國“在丁令西南，烏孫東北焉”(78)[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90《烏桓傳》，第2980頁。。又，《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引《魏略·西戎傳》曰：

丁令國在康居北……或以為此丁令即匈奴北丁令也，而北丁令在烏孫西，似其種別也。又匈奴北有渾窳國，有屈射國，有丁令國，有隔昆國，有新梨國，明北海之南自復(fù)有丁令，非此烏孫之西丁令也。烏孫長老言北丁令有馬脛國……其為人勇健敢戰(zhàn)也。(79)[晉]陳壽撰《三國志》卷30《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1年，第862-863頁。

上文所記在康居北的“丁令國”及在烏孫西的“北丁令”指錫爾河以東地區(qū)(包括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的丁令。袁珂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稱北丁令“即此釘靈之國也”(80)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第464頁。。據(jù)“北海之南”語推斷，《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北海之內(nèi)”當(dāng)作“北海之南”解。上文謂“烏孫長老言”，更可斷定丁令國、北丁令及“北海之南”的丁令皆位于西域，后者是指中天山地區(qū)的丁令。其時的東天山北麓為匈奴地域，故有此謂。至于《十六國春秋·前趙錄》所記冒頓“襲破東胡，西走月氏，服丁零”(81)[魏]崔鴻撰《十六國春秋》卷1《前趙錄》，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頁。，也是指中天山北麓及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的丁令?！稘h書·李陵傳》稱單于以“衛(wèi)律為丁靈王”，亦能間接說明有丁令分布于天山地區(qū)(82)段連勤先生對丁零、高車有深入研究，但有關(guān)其居地的論述卻不盡相同：或認(rèn)為丁零之“居地始終在蒙古大沙漠以南的渭北、河套地區(qū)”(段連勤《我國丁零族的原始居地和北遷——兼評蘇聯(lián)學(xué)者關(guān)于我國青銅文化北來說的謊言》，《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79年第4期，第80-87頁)；或認(rèn)為“高車很可能是商周時期由黃河流域北遷貝加爾湖流域，在兩漢時期又多次起義反抗匈奴國家奴隸主統(tǒng)治的丁零人的后裔”(同上)；或稱“漢魏時期，丁零大抵分布于今蘇聯(lián)南西伯利亞東起貝加爾湖西至巴爾喀什湖一帶”(段連勤《高車與丁零的關(guān)系》，《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6年第2期，第11-17頁)；或稱“在今南西伯利亞貝加爾湖至葉尼塞河上游一帶”(段連勤《匈奴國家時期的丁零》，《新疆社會科學(xué)》1987年第6期，第77-87頁)；又稱“高車族的原始居地史書無征……從《史記》《漢書》匈奴傳、蘇武傳上看，貝加爾湖至色楞格河一帶是兩漢時期丁零人廣為分布的地區(qū)”(段連勤《我國歷史上的高車族及其反抗柔然汗國統(tǒng)治的斗爭》，《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2年第2期，第71-77頁)。。正為此，《魏書·袁翻傳》才有“西?？け緦贈鲋?，今在酒泉直北、張掖西北千二百里，去高車所住金山一千余里，正是北虜往來之沖要，漢家行軍之舊道”(83)[北齊]魏收撰《魏書》卷69《袁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42頁。之謂。

《北史·鐵勒傳》始稱蒙古高原的“獨(dú)洛河北”有其部落分布，“獨(dú)洛河”即位于烏蘭巴托西南的土拉河。核檢《史記》《漢書》《后漢書》的記載，并參考2017年在杭愛山發(fā)現(xiàn)的摩崖石刻《封燕然山銘》可知，漢軍對匈奴的打擊至遠(yuǎn)也不過達(dá)于杭愛山，而貝加爾湖東、西及以南地區(qū)在前1世紀(jì)之前還屬于鮮有人居住的蠻荒地帶。直到成書于982年的《世界境域志》仍稱黠戛斯國的北面“是北方無人居住的地方。黠戛斯國的(邊遠(yuǎn))地區(qū)沒有居民，該(地區(qū))是北方的無人居住地。其地因過于寒冷，人類不能生活”；基馬克國“其東面住著黠戛斯族……基馬克國的北部位于人類不能生存的北方”(84)佚名著，王治來譯注《世界境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4、82頁。。此前所記深入“幕北”多指進(jìn)軍至中天山北麓地區(qū)。《漢書·匈奴傳上》：

其明年(地節(jié)三年，前66)，西域城郭共擊匈奴，取車師國，得其王及人眾而去。單于復(fù)以車師王昆弟兜莫為車師王，收其余民東徙，不敢居故地。而漢益遣屯士分田車師地以實(shí)之。其明年，匈奴怨諸國共擊車師，遣左右大將各萬余騎屯田右地，欲以侵迫烏孫西域。后二歲，匈奴遣左右奧鞬各六千騎，與左大將再擊漢之田車師城者，不能下。其明年，丁令比三歲入盜匈奴，殺略人民數(shù)千，驅(qū)馬畜去。匈奴遣萬余騎往擊之，無所得。(85)[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第3788頁。

匈奴屯田之“右地”正位于天山地區(qū)。稱“丁令比三歲入盜匈奴”，亦可證其居地與匈奴、車師毗鄰。其時的漠南地區(qū)已為漢朝所控，匈奴“收其余民東徙”就是為避漢軍的打擊。據(jù)此推斷，“獨(dú)洛河北”的鐵勒部落應(yīng)是前1世紀(jì)上半葉由天山地區(qū)移徙當(dāng)?shù)氐摹?/p>

細(xì)審學(xué)術(shù)界將丁令居地置于今貝加爾湖東西或以南地區(qū)之依據(jù)，無非是《漢書·匈奴傳上》“丁令乘弱攻其北”(86)[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下《匈奴傳下》，第3787頁。、同書《匈奴傳下》郅支“發(fā)其兵西破堅(jiān)昆，北降丁令，并三國”(87)[漢]班固撰《漢書》卷94下《匈奴傳下》，第3800頁。、同書《陳湯傳》“會漢發(fā)兵送呼韓邪單于，郅支由是遂西破呼偈、堅(jiān)昆、丁令，兼三國而都之”(88)[漢]班固撰《漢書》卷70《陳湯傳》，第3008頁。以及同書《蘇武傳》“丁令盜武牛羊”(89)[漢]班固撰《漢書》卷54《蘇武傳》，第2463頁。的記載。然而，前提又是匈奴分布在以烏蘭巴托以南地區(qū)為中心的蒙古高原。未曾留意：既然丁令“分布于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qū)”，匈奴為何要將漢朝使者置于丁令北方的貝加爾湖邊“無人處”去“牧羝”？單于弟于靬王又怎能越過丁令居地“弋射海上”，豈能且敢于在該地生活“三歲余”？再則，為何兩漢至南北朝的文獻(xiàn)中不見有丁令分布于今貝加爾湖以南的記載？

與之相對，為烏古斯部族及其先民所特有的呈東北-西南向鏈狀排列的墓葬廣泛分布于天山北麓、東天山及中天山南麓、伊犁河流域、阿爾泰地區(qū)以及吉爾吉斯斯坦和哈薩克斯坦之東部地區(qū)(90)李樹輝《西域南北向鏈狀排列墓葬種屬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1-36頁。。作為該部族buzuq集團(tuán)kyn(日)支系標(biāo)識的“●”(○、◎、☉、、、、、、、、、、、、、、、、、)形圖案、aj(月)支系標(biāo)識的“”(、、、、、、、、、、、、、、、、、、、、、、、、、、、、、、、、、、、、、、、、、、、、、、、、、、、、、、、、、、、、、、、、、)形圖案、二支系聯(lián)合體的“”(、、、、、、、、、、、、、、、、、、、、、、、、、、)形圖案、julduz(星)支系的“(、、、、、、、、、、、、、、、、、、、、、、、、、、、、、、)形圖案，以及uoq集團(tuán)kk(天)支系祥云印記符號“”(、、、、、、、、、、、、、、、、、、、、、、、、、)和瑞雀印記符號“”(、、、、、)(91)kk(天)支系難以用具象形式標(biāo)示，故采用了“祥云”“瑞雀”的符號。、ta(山)支系印記符號“”(、、、、、、、)、tε?iz(海)支系的印記符號“”(、、、、、)大量見于自秦朝以降直至清代的各類仿鑄錢幣及出土文物。鄯善縣連木沁鎮(zhèn)的戈壁上曾發(fā)現(xiàn)200多個呈“○”形或“”形石圈，新疆塔什庫爾干綠洲、和靜縣巴音郭楞鄉(xiāng)、尼勒克縣科蒙鄉(xiāng)恰勒格爾村吉仁臺溝口、青河縣三道海子及內(nèi)蒙古武川縣大青山鄉(xiāng)壩頂村還曾發(fā)現(xiàn)舉行會盟活動的“”(日月)形祭壇遺址(92)筆者承擔(dān)的2018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西部項(xiàng)目《烏古斯錢幣發(fā)展史研究》(項(xiàng)目編號：18XMZ011)對此有詳細(xì)論述。。另從現(xiàn)代突厥語民族分布區(qū)域亦可看出其分布區(qū)域。正是這一支先秦時稱為釘靈，漢代稱為丁靈、丁令、丁零，北朝稱為狄歷、鐵勒、敕勒(高車)、滑國、突厥，唐代稱為特勒的群落即烏古斯部族，于6世紀(jì)中葉建立了突厥汗國(93)李樹輝《烏古斯和回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104頁。。

三、結(jié)語

漢文史籍中的漠北(幕北)是個寬泛的概念，實(shí)將天山北麓的準(zhǔn)噶爾盆地包括在內(nèi)。清代地理學(xué)家齊召南(1703-1768)因?qū)⑵淅斫鉃橐詾跆m巴托以南地區(qū)為中心的蒙古高原，而推斷蘇武牧羊之北海為“白哈兒湖”(貝加爾湖)。此觀點(diǎn)后為《辭源》《辭海》等大型工具書及諸多論著沿用?，F(xiàn)今學(xué)者雖有不同觀點(diǎn)提出，因忽略了對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單于庭的考證和對丁令居地及蘇武出使前漢朝與匈奴地理分界的誤判，均難以成立。匈奴單于庭并非固定于一處，曾隨漢、匈軍事態(tài)勢變化多次移徙。頭曼時期的王庭位于漠南今包頭市九原區(qū)西北的頭曼城，冒頓時期的單于庭在今呼和浩特市東南地區(qū)，元狩四年(前119)移徙至東天山北麓今巴里坤縣的東黑溝，元封六年(前105)西移至西后溝，地節(jié)三年(前66)東移至烏蘭巴托附近。此后，北單于廷于永元三年(91)前復(fù)移至巴里坤盆地。丁令分布在錫爾河以東、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及中天山北麓地區(qū)，中天山地區(qū)的丁令也便是南北朝時期的高車(滑國)，亦即于6世紀(jì)中葉建立突厥汗國的烏古斯部族。匈奴拘留郭吉及蘇武牧羊之北海就是翰海(瀚海)，亦即今新疆阜康市至五家渠市之間的湖泊沼澤(20世紀(jì)中期以后干涸)。辨明此北海所指及丁令居地，對于匈奴史、突厥-回鶻史及西域史研究都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