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蘭
那天晚上,天色晦暗,窗外還飄著淅瀝的秋雨,哥哥將好大一摞他鐘愛的詩稿堆放在大屋門前,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很不舍,他從褲衣袋里掏出火柴。后來,火柴從他的手中滑落,他雙目無神地看了地上的火柴盒好一會兒,彎下腰揀起火柴盒。那盒一寸見方的火柴盒兒在他手中搓揉了好一會兒,他抽出了一根火柴簽兒,閉著眼擦了好幾下,有幾次還擦在火柴盒磨砂之外空白處,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最后一次擦燃火柴的時候,他用拇指和食指捏得緊緊的,直到火柴梗已經(jīng)沒有了茂盛的火苗兒,在快要燒到手指的剎那間,他無精打采地將燃著的火柴柄扔到了那堆多年積累的詩稿上——那是許多年來哥哥奮筆疾書的結(jié)晶,青春和流年浸濕的信念,他從來沒有懷疑自己會成為一個詩人?;鸸馔高^雨簾映在哥哥的臉上。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布滿了淚痕。
看的出,哥哥很沮喪。
哥哥的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無神的眸子里忽而閃現(xiàn)出一絲希冀的光芒。哥哥說那天是他最輝煌的一天,縣委大院的小禮堂里,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給哥哥親手整理綬帶,爾后把一枚“農(nóng)金杯”詩歌創(chuàng)作一等獎的勛章戴在哥哥的胸前。副縣長遞給哥哥一千元的獎金,拍拍哥哥的肩膀說:“小伙子,不錯呀,你是我們縣這次上萬人參與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脫穎而出唯一的一等獎獲得者,了不起呀!” 鎂光燈不停地閃爍,哥哥燦爛的笑靨仿佛綻放的鮮花。
那天,哥哥捧著獎金回家,像一個凱旋而歸的英雄。當(dāng)他把一千元獎金雙手鄭重遞給父親的時候,父親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了哥哥好久,沉默半晌未說一句話。后來母親說:“寫了這么久總算有了收獲,今天殺只老母雞慶賀一下吧!”我拍著手,身子蹦得老高:“好呀,好呀!” 好一會兒,哥哥說:“看來離詩人的夢想總算近了一步……”
哥哥還在做那觸手可及的詩人夢嗎?
我將哥哥拉進(jìn)房屋的那會兒,他發(fā)愣地站在雨幕中,紅腫的眼睛,被額前的劉海遮住,透過稀疏的頭發(fā),依稀可以看見一綹綹水柱從他眼皮底下流過,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周身的衣服全濕透了,我無法讀懂他,平日里和藹可親的哥哥變得越來越模糊遙遠(yuǎn)。
進(jìn)屋后,哥哥木訥得像靈魂出竅的木偶,忽然伏在經(jīng)常寫詩的案上,號啕大哭起來。
秋夜,萬籟俱寂。聲音凄凄切切傳得很遠(yuǎn)。那間斗室剎時變得悲涼而凄惶起來。
第二天,哥哥扛著我家那把祖?zhèn)鞯匿z頭下地了。一連數(shù)月,哥哥未說一句話——他從父親手中接過了土地。
那天,哥哥撫著我的頭高興地說:“軒軒,你看這禾苗的長勢像哥哥的詩一樣,多么好啊!”我注視著哥哥那雙希冀的眼神,不住地點頭,其實,我壓根兒都不懂哥哥說這句話的意思。
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看見哥哥田疇上長勢喜人的禾苗,都贊嘆不已,都說哥哥傳承了父親對土地執(zhí)拗和摯愛的秉性。
哥哥斷然作出焚稿的抉擇,是在父親發(fā)生車禍的第二天。飛來的橫禍奪去了父親的一條腿。那天晚上,當(dāng)母親痛不欲生詛咒哥哥的時候,哥哥未曾流淚,只是將雙膝跪在父親的病榻前,表示不再寫詩,承攬父親的一切農(nóng)活,擔(dān)起父親的一切責(zé)任。
假如不是為完成那首長篇敘事詩耽誤那個下午,他會替父親到集上拉回那車化肥,也許……
其實,哥哥寫詩從來沒少被父親罵過。即使這樣,他也并沒有放棄當(dāng)一名詩人的夢想。當(dāng)編輯部的退稿信,雪片似的飛來的時候,哥哥依然執(zhí)著地活在詩里;當(dāng)大摞大摞的詩稿塞滿了斗室的時候,哥哥還在默默地寫著,樂此不疲。
他還在津津有味地做著他的詩人夢……
父親滄桑的臉上老淚縱橫。他拉著哥哥的手說:“孩子,寫下去吧,不然這些年的努力全廢了……”哥哥鼻子一酸,捂著臉一頭扎在床上,哽咽地啜泣起來。
那晚,哥哥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未眠。又是秋天,哥哥從土地里收獲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可是那張木然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那個秋夜,他攥著一大沓鈔票,呆呆地佇立在從前焚稿的地方凝望天空,久久地出神。
哥哥自言自語地說,父親老了,他用一生的時光經(jīng)營土地就像我用流逝的青春經(jīng)營詩歌一樣。
最后,土地遺棄了父親,詩歌也遺棄了我。
朦朧的月光瀉在哥哥的臉上,冷峭的面頰沒有一點表情,唯有兩滴晶瑩的淚珠在皎潔的月光中格外醒目,閃閃爍爍像兩顆剔透的星星。
(指導(dǎo)老師:李作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