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北京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很幸福。事實上，有房住不了也是一種悲哀。我那些拖家?guī)Э诘母鐐儍?，孩子在哪兒上學(xué)，他們就得在哪兒租房。學(xué)區(qū)房租金不菲，全家寧可蝸居，也不能折騰孩子。而我這單身漢也折騰不起，房子在東五環(huán)的百里灣，上班在西南角，單程奔波一個半小時。我受夠了在地鐵上昏昏欲睡的日子，索性在公司旁邊租下一套小公寓。

沒想到，自己的房子砸手里了。三年前買房的時候，中介還追著問我要不要出租，說這套七十平方米的大開間適合單身和小家庭，月租六千元起?？涩F(xiàn)在降價都無人問津了。我在朋友圈和租房網(wǎng)發(fā)消息，在樓道和電梯口貼廣告，還得跟清潔工打游擊。早上睜眼就發(fā)愁，房貸每月七千元，公寓租金四千元，月工資稅后還沒過萬元呢。

搬家以后，我才知道租房對生活質(zhì)量影響有多大。小公寓廉價的裝修很快現(xiàn)出原形?？此魄逖诺谋诩埶奶幋蚓韮海N皮地板的裂縫藏污納垢。窗戶漏風(fēng)，衣柜門歪。抽油煙機不吃煙，只產(chǎn)油。馬桶動靜挺大，吸力甚微。我不敢往里面扔廁紙，它還是隔三岔五“水漫金山”。

我樓上的住戶習(xí)慣大清早剁肉餡兒，吵得我腦漿要迸出來。多次溝通未果，我只得在鄰居提刀之前逃到樓下晨練，跑完五公里離上班還有個把小時，繼續(xù)深蹲擼鐵吊單杠。雖然我知道，即使胸肌加厚三尺，我也脫不了單。

父母花去大半生積蓄，又跟親戚東拼西湊，才給我交齊首付買了房子，為的是給相親增加個籌碼。而見過的幾個女孩，還沒等我亮出籌碼就沒影了。我承認我對她們不夠殷勤，可內(nèi)心缺乏一股原動力。就像枝頭上的果子，看著挺好，卻不敢摘。也許無能者最好的自我保護，就是消解欲望、維持現(xiàn)狀。

我工作日住小公寓，周末回到百里灣小區(qū)享受寧靜，就像在度假。我的房子是父母按照婚房標準裝修的，家具也是精挑細選的。落地飄窗那兩扇窗簾就花了一千多元，牛油果底色點綴淡雅的花朵，絲絨立體垂感，影院級遮光效果。拉上它入睡，就像躺在英國的莊園里。

這天我跟哥們兒約了飯，提了瓶汾酒走出小區(qū)。結(jié)果他臨時爽約，送閨女去培訓(xùn)班了。我折返回來，路過物業(yè)辦公室，靈機一動踱進去。寬敞的屋里只有物業(yè)經(jīng)理一人在值班，見了我，把雙腳從椅子上放下來。我跟他寒暄了幾句，吐槽租房的苦惱。他嘆道，您在百里灣住這么久還不清楚嗎？這算個文化圈，藝術(shù)傳媒公司流動性大，小網(wǎng)紅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把酒遞給他，說初次拜訪，不成敬意。他連忙起身推辭。我放在桌上便走，他樂呵呵地把我送出門。

沒過幾天，物業(yè)經(jīng)理給我打來電話，說傍晚有人來看房。

來者是個黃發(fā)小伙，戴著亮晶晶的鏈子，還打了耳洞。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邊拍照邊低頭發(fā)信息，然后畢恭畢敬地哈著腰，叫我一聲大哥，問月租多少。我聽著挺舒坦。在公司位卑權(quán)輕，我一直都被稱為小于?，F(xiàn)在總算揚眉吐氣，可以擺點譜。

我開價五千五百元，他可憐巴巴地說五百元頂他一個月伙食了。

五千元正是我的心理底價。我豪爽拍板，拿出自擬的租房合同。

他握著筆猶豫了片刻，說其實是他的朋友要租房，委托他來辦理。

我說：“委托書呢？”

他掏出朋友的身份證復(fù)印件交給我，說她獨居，委托書明天補上。

照片上是個秀氣的女孩，名叫許笳，二十七歲，湖北人。

我讓他轉(zhuǎn)告許笳，這是新房，絕對不許打隔斷不許合租，我會不定期抽查。黃發(fā)小伙雞啄米似的點頭。

其實我有點心虛。這時候他要是反悔，我該傻眼了。租金押一付三，我倆加微信掃個碼，兩萬元瞬間到賬。當(dāng)房東的感覺真好。

我把房子打掃一番，清理了所有柜子和抽屜，猶豫要不要把高檔窗簾換下來。想到租客也許就是被這窗簾營造的溫馨氣氛所打動，干脆留給她吧。

大約過了兩個月，我正在開會，百里灣物業(yè)經(jīng)理來電話了：“您家開發(fā)廊啦？一個女人抱只狗招搖過市，身邊圍著紅黃藍綠四大金剛！”

他夸張的語氣和我豐富的想象力一碰撞，我心愛的小屋已然危機四伏。

物業(yè)經(jīng)理囑咐道：“您留個心，別出亂子。”

回到會場，項目主管的臉色很難看。我們公司給客戶做了個宣傳片，我負責(zé)視頻剪輯。之前客戶還略有歉意地說今年經(jīng)費縮減，希望繼續(xù)得到我們的支持，共渡難關(guān)。轉(zhuǎn)眼他又居高臨下地批評樣片缺乏震撼力?？蛻裘恐赋鲆粋€問題，主管就接了圣旨般囑咐我，小于，記著。這就叫作壓力傳導(dǎo)。所有含糊的指示、武斷的否定、吹毛求疵的要求最終都匯成錐子，扎在我頭上。好多次，我幻想自己合上筆記本電腦，指著客戶的鼻子說，你們那點格局和物料，就是請好萊塢大師也剪不出好效果！

忍氣吞聲加完班，我去百里灣突襲檢查。起先我輕輕敲門，無人理會，但里面?zhèn)鞒鲂β?。我重捶了幾下。開門的是跟我簽約的黃發(fā)小伙。我有點不悅，什么替朋友租房，同居還遮遮掩掩？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蹲身從鞋架給我拿了雙一次性拖鞋，仿佛我這不速之客妨礙了人家的正事。

路過洗手間我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玻璃架擺著花花綠綠的小瓶子，一個桃紅色瓷杯，一支電動牙刷。馬桶還算潔凈，水箱上放了包衛(wèi)生巾。

穿過門廳，我的大開間一目了然。書桌挪到了正中央，三男一女圍坐在電腦前，五顏六色的腦袋像蘑菇。黃發(fā)小伙戴上耳機，抄起沙發(fā)上的吉他加入了他們。中間穿粉T恤的女孩應(yīng)該是租戶許笳，對著麥克風(fēng)嗲聲說：“寶寶們真的想聽嗎？哇哦，讓我感覺到你們的心跳！”

綠頭發(fā)男孩吹起口琴，黃發(fā)小伙閉著眼睛彈奏吉他。在撩撥的旋律中，紅發(fā)男孩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一邊跟藍發(fā)男孩眉來眼去。原來他們在直播。與印象中濃妝艷抹、搔首弄姿的主播不同，許笳素面朝天，蓬松的烏發(fā)在腦后綰了個結(jié)。

她轉(zhuǎn)頭沖我一笑，嫵媚感超越了初次見面的禮節(jié)，但比刻意挑逗要純真俏皮。我有點蒙，來不及回應(yīng)，她又轉(zhuǎn)向屏幕了。

他們唱完了聊，聊完了唱。許笳隨意拋出話題，比如最近淘了什么樣的衣服，做甜點失敗的經(jīng)歷，回憶人生尷尬時刻，憧憬去哪兒旅行……三個男人插科打諢。我無所事事地旁觀，其間還幫他們收了一份外賣。

有個軟物蹭了蹭我的腿，我低頭一看，起了身雞皮疙瘩。不是物業(yè)經(jīng)理提到的狗，而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無毛貓，皮膚皺巴巴的。它悄無聲息地走近許笳，撓撓她的拖鞋，輕巧地跳上她的膝蓋。

許笳把貓抱起來，給它戴上一頂彩虹針織帽子，揮著它的爪子跟大家沒完沒了地拜拜。

我想，屏幕前的觀眾不會睡著嗎？聽了這么久閑扯，還關(guān)心一只貓的裝扮？唯一的解釋是，他們迷戀許笳，她說什么他們都覺得好玩，做什么都覺得可愛。

直播結(jié)束，綠發(fā)男孩站起來伸個懶腰。紅發(fā)男孩和藍發(fā)男孩脫開緊扣的十指，顯出一臉疲憊和淡漠，顯然剛才的曖昧是一場迎合粉絲的偽裝。黃發(fā)小伙打開外賣餐盒，招呼我一起擼串。我抱肘而立：“你們唱歌忒吵，對門是一對老夫婦，隔壁的孩子在讀中學(xué)。要是鄰居投訴，我立即收回房子?！?/p>

許笳給我一串羊腰子：“房東哥哥，遵命！”

“我們哥幾個是樂隊的，每周在這兒播一次節(jié)目，以后盡量清唱?！秉S發(fā)小伙躬身遞給我一張紙殼CD，“請多指教?！?/p>

那張專輯乏善可陳，跟我曾經(jīng)在音樂節(jié)地攤上淘的貨差不多，狂躁的鼓點透著孤獨，有宣泄，沒出路。也許年輕個十來歲，我依然會被地下樂隊的狂熱和執(zhí)著感動。封底的二維碼和小字倒讓我眼前一亮：每周五晚，與你相約27號直播間。這大概就是許笳的地盤了。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因為她今年二十七歲嗎？

第一次進入直播間，我像個偷糖吃的孩子，興奮夾雜著不安。屏幕里的許笳跟現(xiàn)實中不太一樣，也許用了美顏濾鏡，她的下巴更尖，眼睛更大，聲音也特別嗲。在線受眾成百上千，互動送禮超級活躍，我隱藏在角落，享受沉默的快感。

她每晚都直播，用甜膩的歌喉獻藝，或分享某部電影的觀感，或眉飛色舞推銷一盒潤膚乳。我保持著冷靜的距離感，心里不斷提示自己，這些內(nèi)容沒什么含金量?？刹坏貌怀姓J，她的姿態(tài)美得無懈可擊，流盼之間有種令人心醉的柔情，讓我無法轉(zhuǎn)移視線，甚至眨眼的頻率都降到最低?；蛘哒f，離開屏幕，我找不到更有趣的事可做。有時她開播了，我還沒下班，索性躲到洗手間看完再加班，不然抓心撓肺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的直播全都錄下來，可以隨時打開回味。

許笳具有不可思議的排他性。我偶爾也去其他直播間逛逛，待不了幾分鐘就撤了，覺得那些女人俗氣又做作。我自知夸大了個體之間的差異，可偏要以蔑視其他異性的決心，來顯示我品位的獨特和優(yōu)越。

一天當(dāng)中我注視許笳的時間，絕對比一年我瞅老媽的時間加起來還長。人和人就是看和被看的關(guān)系，所謂成功就是被注視。當(dāng)我意識到上癮，已經(jīng)陷在坑里出不來了。

我想象都是些什么人在看著她，看她的時候在做什么。往嘴里塞泡面的，縮在公司格子間的，晃蕩在地鐵上的，背對著熟睡老婆的，獨酌的，寫著作業(yè)的，泡澡的……她不認識他們，但她稀釋著他們的寂寞。

之前我加入了百里灣小區(qū)好幾個微信群，什么舊貨交易、美食拼購、單身樂園之類的，搬家后陸續(xù)退出了，只留下一個業(yè)主群。

從來不聲不響的我這天竟然被群主點名了，說我出租也不挑個有素質(zhì)的租客。

我正納悶，又冒出幾個吐槽的：你家垃圾袋堆在門口，貓叫聲太吵，晚上有不三不四的青年出入……

我怕租房受影響，辯解道，那不是租客，是我堂妹，暫住一段時間，大家多包涵。

一位大姐接茬：好好管教你妹！我在媽媽群里免費贈送孩子穿小的衣服，她領(lǐng)走了一包，竟然把圖片轉(zhuǎn)發(fā)到舊貨群。

有個業(yè)主向我開炮：我問過她那個黃發(fā)小伙跟屁蟲，你月租五千元，合同都續(xù)到明年了。

幸虧是在網(wǎng)絡(luò)世界，我不用鉆到地縫里，丟開手機裝死就好。

中午見完客戶，我沒回公司，直奔百里灣。許笳穿著吊帶裙，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她一點不尷尬，仿佛認識我很久了，打個哈欠說廚房里有咖啡。

我發(fā)現(xiàn)那只黑貓不見了，她說直播的時候已經(jīng)幫寵物店老板推銷出去了，想起它還有點傷感。

我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干那些無聊的事。

她說：“因為孤獨深入骨髓，我太想跟外界建立聯(lián)系了，順便吸點粉絲嘛。”

我說：“吸粉吸到群起而攻之了，那位給你衣服的大姐義憤填膺。”

她笑道：“她還不知道她老公是我直播間的常客?！?/p>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受老婆指使給鄰里送舊衣服的男人，去時滿腹牢騷，回來卻喜不自勝。女人啊，難免失算在細節(jié)上。我說：“你習(xí)慣了不勞而獲?！?/p>

她撇嘴：“別小看我，直播不是出賣色相，很多比我漂亮的主播反而賺不到錢。不是每個人都能干這行，必須兼?zhèn)澉攘椭腔?。能瞬間吸住他們的眼球，然后入侵他們的大腦?！?/p>

我說：“這是初期的假象，為了討好受眾，你撒嬌賣萌，投其所好，真實情況是你將逐漸被粉絲控制，異化成一個木偶。你沒有現(xiàn)成的劇本和導(dǎo)演，不得不絞盡腦汁地搜索談資。連演員都有休息時間，而你時時刻刻準備作秀，一舉一動都在營業(yè)。表演就是你的生活方式。挺可悲的。”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這是我最喜歡她的一點，可以無拘無束地瞎扯。不會因為觀點偏激而爭執(zhí)，也不會因為語言刻薄而反目?？伤穆殬I(yè)就是聊天，也許她跟誰都這么隨心所欲。想到這兒，我又有些沮喪。

我們部門經(jīng)理辭職了，總經(jīng)理找我談話，說我算是公司元老，一直勤勤懇懇，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要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

領(lǐng)導(dǎo)要考驗咱，咱能不愉快接受嗎？干了這么多年都上不去，父母說我不善溝通、不會來事，哥們兒說我是技工氣質(zhì)，怎么看都不像管理者。其實都沒說到點子上，我特別不愿意壓迫別人。大家不會做的活兒，我手把手教。人家交上來的活兒不理想，我寧可自己修改，也不想拉鋸式地強行灌洗別人的頭腦。

工作量激增，我沒時間一遍遍回播許笳的視頻，就用她的照片當(dāng)手機壁紙，把她的歌設(shè)成來電鈴聲。每晚一小時的直播是我最奢侈的享受。她的表情和語氣就像在談戀愛一樣甜美，讓空氣有種發(fā)酵的氣息。也許每個看客都有當(dāng)男主角的錯覺。

我覺得她在跟我對視，正心神蕩漾之時，她突然把臉貼近屏幕說：“沉默的孤舟，你好嗎？”

我在直播平臺的注冊名是孤舟。一時間，我好像光著身子站在大庭廣眾之下。

她怎么會在千百條游魚中注意到潛伏在水底的我呢？我捂著狂跳的心，在電子禮物里選了一艘九百九十九元的豪華游艇打賞給她。

許笳歡呼：“大俠果然一鳴驚人，出手不凡！”

直播間里有個哥們兒不服氣，立即拍下價值兩千元的太空飛船送給她，附言：帶你沖上云霄。

許笳起身轉(zhuǎn)了個圈，擺動胯部嬌聲說：“我已漫步輕云間，誰來與我共舞？”

大家紛紛起哄。鬧得最歡的網(wǎng)友叫烏江胖頭魚，跟物業(yè)經(jīng)理的微信昵稱重名，讓我浮想聯(lián)翩。

我瞄準頭獎宇宙之心，五千元。賬戶余額不足，我從銀行卡里轉(zhuǎn)賬時，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電子時代的交易太迅速了，不用一張張點鈔，也就來不及追溯加班加點的辛苦情景，以及在超市拿起貓山王榴梿又放下的猶豫心境。我瀟灑地想，就當(dāng)免了她一個月房租。

全場一片獻花點贊，許笳嘟起小嘴，沖我打了個飛吻。我懷疑她真的能看見我，此刻我就是國王。

部門有個小伙子到了最后期限交不出活兒，眼看合同面臨違約，還嬉皮笑臉讓我再寬限兩天。我第一次在單位大發(fā)雷霆，大家面面相覷，可當(dāng)事人毫無懼色地敲著鍵盤。就算他開名車上班，一小時停車費頂我一天的飯費，也不能這么淡定啊。想當(dāng)年我剛?cè)肼毜臅r候?qū)ぷ鞒錆M敬畏，不允許自己有絲毫閃失，直到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皺個眉我都心慌。更可氣的是我手機偏偏響了，許笳甜膩的歌聲回蕩在辦公室，嚴重影響了我的威嚴。

我接了個陌生來電，對方自稱是百里灣六號樓業(yè)主，說我家房客在他那訂了牛奶，三天不取。他家冰箱小，為了給牛奶騰地，水果都放壞了。

下班后我去找業(yè)主，是個一臉憤然的眼鏡男：“我大半夜搞團購不就為了給大伙行個方便嗎？你家這位接龍挺快，提貨沒影了，付完賬說牛奶送我，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

我賠著笑臉從他手里接過一桶牛奶。他砰地關(guān)上門。

我擔(dān)心許笳不在家，又不想碰見鄰居，提著牛奶吭哧吭哧爬樓梯上去。

門竟然虛掩著。許笳穿一件復(fù)古白襯衫面對電腦談笑，蝴蝶翻領(lǐng)和蕾絲泡泡袖映襯著粉嫩的小臉。我的視線順著她的細腰下滑，停留在黑色熱褲上。她盤腿而坐，肌膚像削了皮的梨子般潔白無瑕。直播鏡頭卡在腰部，上半身是儀態(tài)萬方的宮廷貴婦，下半身是火辣妖嬈的夜店女王。不知這是她心血來潮的混搭，還是為了刻意營造悶騷的情緒。剛才那個眼鏡男要是看到她的背影，保準云開霧散。

我在她默許的余光里步入客廳，繞進廚房。我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早就不制冷了，里面有袋發(fā)臭的速凍餃子和幾個皺巴巴的蘋果。再看手里的牛奶，保質(zhì)期只有兩天了。我找了個碗，倒?jié)M牛奶。一只蟑螂從水龍頭后面閃現(xiàn)，在我徒勞的撲打下它飛快地鉆進櫥柜。置物架上的微波爐不翼而飛，我用蒸蛋器把牛奶加熱，端到茶幾上。

“想睡永遠比睡過更甜蜜。我要化作你夢里的天使，晚安?！焙槊}脈地告別粉絲之后，她摘下耳機。今天直播結(jié)束得比往常都要早。

我說：“天使，微波爐哪兒去了？”

她說她用不著，借給朋友了。

我指了指熱牛奶，她說其實她不愛喝奶，只覺得大家一起團購好溫暖好開心。我從茶盤拿出一支粗吸管插進碗里，端到她嘴邊。

許笳心滿意足地吮吸乳白色的液體，一邊用桃花美目撩我。她眨動睫毛時，就像一只貓爪在輕撓我的心。我曾經(jīng)有一個女友，總嫌我對她不夠好，吵來吵去就分手了?，F(xiàn)在想來，我從沒喂她吃過東西。

我說：“屋里竟然有蟑螂！”

“那小東西就像病毒，一家有了，全樓都有，我可攔不住?！彼⒅謾C屏幕，在給自己挑選指甲油，那滿不在乎的神情惹惱了我。

我厲聲說：“第一，不可以擅自拿走屋內(nèi)物品，這違背出租協(xié)議。第二，立即投放蟑螂藥，保持室內(nèi)清潔。第三，禁止狐朋狗友深夜造訪擾民。第四，家電損壞及時報修……”

她撂下手機，猝不及防地騎到我腿上，拉下我的口罩，把舌頭伸進我嘴里。忘了交代，除了在家，我到哪兒都戴著口罩。我習(xí)慣了它帶來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見人笑不笑都沒關(guān)系，開會打個哈欠也無妨，還不用擔(dān)心牙縫里有菜渣。

那個吻不亞于一棍子悶在我頭上，整個人神志不清。當(dāng)你持久而熱切地盼望一件事，它真正來臨的時刻，根本來不及欣喜。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圍著你旋轉(zhuǎn)，你突然就被一股神秘力量從平庸的生活中拎出來，以至于懷疑這份幸運是不是存在于你的時空。

等我回過神，她的長腿已不跨在我身上，嘴唇也退回遙不可及的距離。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椅子慢慢挪到沙發(fā)，又以拉窗簾為契機移到床上。我盡量控制速度，以猛獸捕食之前無比耐心的守候，來延長曖昧的快感，且避免失敗的風(fēng)險。實際情況是我還沒準備好，餓極了反而吃不動了。它關(guān)鍵時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像是對閑置過久的報復(fù)。我雜念越多，它似乎越鄙視我。

我們面對面?zhèn)扰P。我問她最喜歡這房間的哪一點，她說窗簾，讓她有家的感覺。她動員我逛逛她的直播間，我說我從不看那些玩意兒，上班做視頻都快吐了。她叫道：“你是‘剪刀手’！幫我做個短片好不好？”

我岔開話題，問她直播最多一次賺過多少。她說，十八萬元。

即使虛夸一倍，這數(shù)字也相當(dāng)可觀。我說：“我干脆辭了跟你混吧，給你做飯洗衣。”

她笑道：“好運不常有，那次是遇到了一擲千金的神秘人物，之后他就銷聲匿跡了?！彼Φ煤芴兆?，我真希望我是那個神秘大哥。

她把枕頭墊在背后，合上眼睛。

我說：“你睡覺也是行為藝術(shù)?！?/p>

她說：“有一次我吃完感冒藥太困了，直播時打了個盹，大約十分鐘后醒來，粉絲反而增多了?！?/p>

我問：“你怕不怕有一天不再受關(guān)注？”

她搖搖頭：“在我有生之年，粉絲經(jīng)濟會越來越火。人們習(xí)慣與陌生人建立親密的虛擬關(guān)系，熱衷于情感消費。比如一件可買可不買的東西，如果你喜歡的人推薦購買，你就會欣然掏腰包。我也不怕變老變丑，不同年齡段總能找到話題吸引志趣相投的人。我只是有些遺憾，生活方式的改變會加深現(xiàn)實中人與人之間的嫌惡。本來擁抱和親吻是最美好的事，現(xiàn)在跟任何人越過一米距離就會不安，躲在屏幕后面才覺得自在，其實是對整個人類過敏。”

這聽起來就像動人的告白。天時地利人和，我士氣大振，打算今晚就消除她的遺憾。偏偏門鈴大作。我和她茫然對視，門外響起沙啞的男聲：“笳子！”

我要是有把槍，恨不得把那人干掉。她低聲說：“給我五分鐘?！?/p>

我知趣地走到窗邊，躲在窗簾后面。別看薄薄一層布，里外溫差極大。也許預(yù)感好事黃了，心先涼下來，身子就像掉進了冰窟窿，我在這個初秋的夜晚瑟瑟發(fā)抖。

透過縫隙，我看到黃發(fā)男孩背著吉他走進來。他陷在沙發(fā)里，把手指插進頭發(fā)，一臉陰郁：“這回真分了?！?/p>

“長痛不如短痛?！痹S笳說。

“我他媽就是條搖尾乞憐的狗?！彼l(fā)出低沉的嗚咽。

許笳給他點了支煙，還不忘給我解圍，扭頭提高嗓音：“房哥，我沒說錯吧，窗臺開裂了?！?/p>

我掀開窗簾踱出來，拍拍手上的灰：“是挺嚴重的，趕明兒我找人修?！?/p>

黃發(fā)小伙瞅著我，似乎也不是太驚訝。

“房哥，這小子被女友掃地出門了，在這兒借宿一晚成嗎？明天我保證幫他找到住處?！?/p>

我還能說什么呢。房子租出去了，讓誰住是人家的自由。

臨近不惑之年的愛情能要了命。臨睡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她，睜眼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她。夢里還穿插著無數(shù)關(guān)于她的片段。

最糟糕的是我沒法告訴她我愛上她了，因為她的目標是吸引更多受眾，她的心永遠都不會在我這兒。我滿腔熱情沒處噴，想好好跟她一起生活的夢想沒法實現(xiàn)。

我沒多高的文化，但讀過幾本書，也明白一些道理，比如感情專注的盲目程度越大，感情的力量就越強。我承認我陷入了一種盲目的審美模式，難以控制自己的行為，總想通過感官刺激帶來的興奮打發(fā)每個瞬間。

我兢兢業(yè)業(yè)代管部門三個月，總經(jīng)理引來了新任部門經(jīng)理，是個資歷光鮮的“九○后”海歸，長得還不賴。她帶著干練的微笑，握住我的手，叫于老師。我終于告別了小于。老師，多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稱謂，特別是對于沒有職務(wù)的老員工，親切而不失尊重。年輕時我又窮又迷茫，不知道走哪條路。中年時又窮又無奈，沒有更多選擇。在智力和體力遭受雙重滑坡時，保住飯碗就不錯了。

當(dāng)大家熱火朝天跳起工間操的時候，我推開窗戶，吸了幾口涼氣，不再克制對許笳的想念。

我從租房合同里找到她的電話號碼，試著加上了她的微信，署名孤舟。聊了幾句后，我約她見面。

她說：距離產(chǎn)生美，讓我們保持網(wǎng)絡(luò)交流。

看來需要個煽情的理由。我說：一起吃個飯而已，我下個月要去布達佩斯工作，很多年都不再回來。

估計她很猶豫，次日才應(yīng)允。

我預(yù)訂了一家隱藏在胡同里的西餐館，院內(nèi)有一勺池，櫻花繽紛，游魚相戲。我添置好約會的行頭，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在她心里已是神秘大俠，幻想一旦破滅，感情自然消失。我注定是個看客，而粉絲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群體。能以房東的身份與她近距離接觸，我該知足了。

傍晚，許笳真的來了，黑色晚禮裙，頭發(fā)做了波浪造型，還別著一枚水晶發(fā)卡。我已提前移到二樓屏風(fēng)后面的座位，能從空隙俯視她，而我處于她的盲區(qū)。

她坐到我預(yù)訂的情侶雅座上，四面環(huán)視，眼里閃過一絲欣喜。走廊兩側(cè)密密麻麻的洞穴里塞滿了洋酒。幽藍燈光在地板上緩慢滾動，制造出波光粼粼的幻覺?？諝庵袕浡南惴?，溫軟的法文歌在耳邊呢喃。

我給她發(fā)了條消息：原諒我無法逾越內(nèi)心的鴻溝，臨時退縮是因為過于在乎。遠遠看你吃東西的樣子我就很幸福了。

她拿起手機，回復(fù)道：第一次見粉絲就被耍，那我走了。

我說：請理解我的難處，我比任何人都想跟你共進晚餐。另外，你不能辜負這里的魚子醬。

菜品我早就設(shè)計好了。侍者為她端來剛出爐的烤面包和野苣沙拉，斟了一杯紅酒。

她左顧右盼，鎖定一位靠窗獨自用餐的男子，給我發(fā)信息：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說：干杯，為了我們在直播間的相遇。

她乖乖舉起高腳杯，呷了口酒。我也舉起自己的杯子，想象一聲清脆的碰撞。當(dāng)那個靠窗男子開始熱切回應(yīng)她的目光，她才發(fā)現(xiàn)他壓根沒拿手機，桌上也沒有酒。

她繼續(xù)追蹤我：你是卡西莫多嗎？前菜吃完了，前戲也做足了，你可以現(xiàn)身了。

魚子醬和鵝肝牛肉卷擺上她的桌子。那兩道招牌菜我沒舍得給自己點，沉默地用叉子切著盤子里的牛排。她給每道佳肴認真拍照，然后嘗了一勺魚子醬。我想象她的舌尖卷起飽滿而富有彈性的顆粒，在上顎緩緩壓碎，鮮美的汁液漫延到喉嚨，隱約帶著海腥味，唇齒間留有甘甜的清香。

她座位的斜前方有一面投影墻，通常放些老電影。今晚我租了半小時的投影設(shè)備，從晚上七點整開始滾動播出我用數(shù)個不眠之夜打造的作品。素材取自許笳的直播錄像，我為此投入了全部激情和執(zhí)念。僅僅是她一個眨眼的動作，我要從上百個視頻里挑選出光線和角度的最佳結(jié)合點，然后通過慢放鏡頭，一幀一幀地剝離畫面，進行修復(fù)和美化，再合成新的視頻。

許笳凝視著屏幕，停止了咀嚼，雙眸晶瑩透亮。我曾無數(shù)次對自己的職業(yè)產(chǎn)生懷疑，覺得這是費力不討好的苦差，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視頻剪輯的意義：把瑣碎的片段變成經(jīng)典，留住最美的瞬間。

配樂是英文金曲《往日情懷》。逝去的美好年華和無處啟口的憂傷都融會在悠揚的旋律中。唱到“The way we were”這句高潮，屏幕里懸掛在她睫毛上的淚珠正好落下臉頰，呈現(xiàn)一個驚艷綻開的特效，光芒萬丈。

許笳目不轉(zhuǎn)睛地捂住嘴巴。她愣了許久，語無倫次地發(fā)來一串消息：天哪，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視頻帶來的震撼！這是最珍貴的禮物，我第一次當(dāng)自己的觀眾。我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好，有時我糟糕透頂。你精選的片段都是我真實的情緒表達，而不是嘩眾取寵的表演。我的靈魂好像蘇醒了，真想為自己再活一遍，不辜負你眼里那個完美的我。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從來沒有人這樣贊美過我的作品。此刻我想被放逐到天涯海角，澎湃的激情足以讓我安度漂泊的余生。

吃完甜品，她發(fā)文跟我道別：謝謝你，這個夜晚無與倫比。對于你要去的地方，我唯一的了解是電影《布達佩斯之戀》，里面有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人，在黃昏里騎自行車時裙裾飛揚，掠過古老美麗的建筑。也許你很快就會忘記我，希望還能在27號房間遇到你。一路平安。

我說：其他桌上擺的都是絹花，而你花瓶里那枝玫瑰是我親手采的，請你帶走。

她回復(fù)：我?guī)ё吣愕男囊?，但花刺扎在我的胸口?/p>

她拿起玫瑰，親吻了花瓣，用紙巾擦了一下眼角。也許只是長時間注視屏幕導(dǎo)致眼睛發(fā)酸，但我愿意相信她哭了。何必在意她是刻意營業(yè)還是真情流露，戀愛本身就是幻覺。如果有機會再接吻，我一定把她的嘴親腫。

平時許笳吃個下午茶都會跟粉絲分享，我確信今天的直播她會提到這頓無與倫比的晚餐。我心曠神怡地走出胡同，正要上地鐵，部門經(jīng)理打電話叫我去公司，說有個急活兒，須背水一戰(zhàn)。

干這行的，哪個活兒不急？這年頭，沒有什么比博眼球更重要的了，而且預(yù)知視頻將面臨無數(shù)次修改，只得把工期壓縮到最短。在客戶眼里，我應(yīng)該是連接他們大腦的機器人，在天馬行空的描繪下，即刻就能把混亂無序的思維化為清晰指令，從成噸素材里篩選出精華，輸出完美的信號。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一口就能咬定這不是想要的。

當(dāng)然，新領(lǐng)導(dǎo)有她的工作方式，給我買了夜宵，把纖細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于老師（技術(shù)）最硬了！除了你，我還能靠誰呢？”

反正是當(dāng)牲口，順毛捋總比挨鞭子強。我擼起袖子苦干，一干就是三天，眼皮實在抬不起來了就在辦公室躺椅上小憩一會兒。部門經(jīng)理不時噓寒問暖，咖啡沖得漸濃，要求也愈加苛刻，試圖用后期制作彌補所有拍攝短板。她溫柔的語氣比強硬的命令更讓人難以抗拒。

三天做成了不到三分鐘的視頻，部門經(jīng)理的嘴角揚起微妙的弧度。而我快瞎了，看什么都重影。

晚上我沒參加單位聚餐，急慌慌地回到公寓看手機，就像沙漠里的駱駝奔向水源。沒有什么比投入一場死心塌地的迷戀更容易了。然而，我進不去了。無論搜索多少次，也找不到許笳。起初我以為她臨時關(guān)閉賬戶歇幾天，可是等了很多天她也沒出現(xiàn)。

更郁悶的是，電話和微信也聯(lián)系不到她了。我去了百里灣的房子，門口堆著好幾個快遞包裹，門把手上貼著自來水繳費單。

最后一線希望就是黃發(fā)小伙。通完電話，他來到小屋，遞給我一把鑰匙：“許笳不租房了，她很抱歉臨時通知您，押金就當(dāng)違約金吧?！?/p>

我打開門，一片黑寂。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她大概是夜晚離開的。真絲睡裙軟軟地躺在床上，氣息猶存。我打開衣柜，里面還掛著幾件襯衫和一條圍巾，抽屜里塞滿雜物。桌面上擺著卡通隱形眼鏡盒，擰開蓋的維生素片以及大瓶保濕噴霧，仿佛它們的主人會隨時歸來。

我問黃發(fā)小伙：“你們每周五還直播嗎？”

他順手遞給我一張名片，說：“樂隊開了自己的直播間，歡迎光顧?！?/p>

我說：“只要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押金我退給你。”

他的小眼睛閃爍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沖我攤開手掌。

我說：“她總得把東西搬走。”

“樓下正好有個收廢品的，我來處理?！彼缴硗镒?。

我一把攔住他，說滾。

整整一下午，我把許笳的物品分類收好，裝滿兩個紙箱。到廚房燒水時，我發(fā)現(xiàn)冰箱已經(jīng)修好，微波爐回歸原位，櫥柜底下放了一盒滅蟲藥。

我平躺在床，把她的睡裙搭在臉上，第一次沒有肉欲地想念她。悲傷像把勺子，在心里攪動出一個深深的旋渦。她走得一定狼狽，連心愛的蕾絲睡裙都沒拿。她上周才交了這個月的租金，其實完全可以賴掉，可她還是要給我留個好印象。

我的身體死魚般靜止，思緒卻像馬達飛速運轉(zhuǎn)。也許她家里出事了，她連夜趕回湖北。也許那位神秘大哥出現(xiàn)了，帶著大把鈔票和專橫的愛，不容許她再拋頭露臉。也許，她找到了更理想的生活方式……在虛擬世界投入感情是多么可笑，我聽她講了那么多話，對她的真實人生卻一無所知。我的糾結(jié)和猜測，我的擔(dān)憂和失落，永遠無法接近真相。

我在屋里躺了兩天，不得不爬起來洗把臉，手機已經(jīng)被部門經(jīng)理打爆了。房租是冰冷生硬的數(shù)字，現(xiàn)實不允許我消沉太久，得設(shè)法盡快把房子租出去。走出衛(wèi)生間，我發(fā)現(xiàn)衣帽架上有張粉色心形便利貼，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謝謝你，剪刀手。

拉開窗簾，天藍得讓我睜不開眼，陽光穿透每個毛孔。院子里的樹葉已被秋風(fēng)挑染成橘紅或金黃，健身器材上和秋千上空蕩蕩的，偶有老人推著嬰兒車從樹蔭下走過。去房產(chǎn)中介公司之前，我把窗簾摘下來，裝進編織袋。我不想再與任何人分享那田園牧歌般的氛圍，它只屬于27號直播間。

原刊責(zé)編??? 丁小寧

【作者簡介】魏姣，80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就職于文化和旅游部，在《作品》《芳草》《大家》《青年文學(xué)》《小說選刊》《佛山文藝》等雜志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百余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空港手記》《愛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時約會》《山貓之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