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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口

        2022-04-01 03:53:05王族
        小說月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導火索營長炮眼

        大風刮了一夜,到了天亮,天空被刮得像被黑夜緊緊拽著,死活掙扎不出一絲光亮。

        李成軍走出帳篷,抬頭往上看,哈希勒根達坂變得黑乎乎的,像一塊要砸下來的石頭。他知道達坂不會砸下來,但達坂上的積雪會發(fā)生雪崩,傾瀉下來會把山坡覆蓋,把峽谷填滿,也會把人吞沒。李成軍這樣想著,覺得刮來的風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刺出一陣痛。他哆嗦了幾下,想扣上軍大衣的扣子,但一想今天又開不了工,便讓大衣敞著,省去過一會兒又要解扣子的麻煩。

        李成軍是工程兵部隊的副營長。

        三天前,他帶領一個連上了天山,在巴音溝口的山坳里駐扎下來。他們要修的這條路,從北疆獨山子的“零公里”處開始,穿過天山的四個達坂、兩個草原和一個大峽谷,最后到南疆的庫車結(jié)束。這條路修通后,原先從北疆到南疆要三四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現(xiàn)在用一兩天就能走完。人們已經(jīng)為這條路起好了名字,叫“獨庫公路”。這條路先前修了十年,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擱淺,今年從各地調(diào)動好幾支工程兵部隊,從獨山子和庫車兩個方向同時施工,最后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會合。會合的那天,就是全線貫通的日子。李成軍所在的部隊從湖北被調(diào)到新疆,負責這條路的石方工程。

        他們一上山,就刮起了一場大風。

        整整三天,都因為大風而無法開工。季節(jié)到了四月,山下的樹都已經(jīng)發(fā)芽,地上也有了一層綠色。他們從獨山子出發(fā)時,一名戰(zhàn)士看了幾眼那綠色說,他們從春暖花開的湖北出發(fā),到了新疆剛好又趕上看天山上的花朵。戰(zhàn)士們一片歡呼,照那位戰(zhàn)友的話說,他們在一年之中趕上了兩個春天。李成軍聽了那位戰(zhàn)士的話后也很高興,在春天施工,天氣暖和,風調(diào)雨順,一定會很順利。

        不料,四月的天山卻冰封雪裹,仍然是一副冬天的樣子。這三天,李成軍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看天氣,他希望風經(jīng)過一夜吹刮后,像用盡了力氣的人一樣,疲憊地落入或遠或近的角落,不再像虎視眈眈的大手,阻擋得人邁不出一步。但是今天還是老樣子,大風雖然吹刮了一夜,卻像永遠也用不完力氣似的,又開始了一天的肆虐。

        李成軍暗自嘆息,天山不是一般的山,人一來,就給你一個下馬威。

        連長歐陽家良來請示李成軍:“副營長,今天的風又是這么大,怎么辦?”

        李成軍說:“不能再等了。”

        歐陽家良有些疑惑,說:“那就開工?”

        李成軍搖搖頭,說:“不,不是開工?!?/p>

        歐陽家良更為疑惑,說:“那……”

        李成軍說:“先把施工的工具運到‘老虎口’去,等大風停了,戰(zhàn)士們上去就可以開工?!?/p>

        歐陽家良明白了李成軍的意思,等大風停了運送工具,會浪費半天時間,而現(xiàn)在與其等著,不如先把工具運上去。這個想法好,看來副營長考慮了一夜,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

        歐陽家良吩咐下去,很快,由一名戰(zhàn)士駕駛一輛解放牌汽車,另外兩名戰(zhàn)士護送,要拉一車工具上去。

        十年前修出的路,因為從未行駛過汽車,加之缺少養(yǎng)護,很多地方都變得坑坑洼洼,只向遠處延伸出一條隱隱約約的痕跡?,F(xiàn)在,終于有一輛汽車要開過去了,有車行駛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戰(zhàn)士們都來裝車,李成軍卻攔住了他們。

        歐陽家良又有些疑惑,說:“副營長,你改變主意了?”

        李成軍看著哈希勒根達坂,沒有說話。大風仍然在刮,刮著刮著就起霧了,整個達坂像是懸在半空,讓人望而生畏。過了一會兒,李成軍才說:“第一趟重在探路,少裝一點工具,如果順利,多跑兩趟就是了?!?/p>

        于是,象征性地裝了一點工具,就出發(fā)了。

        李成軍又看了一眼哈希勒根達坂,天上起了烏云,把達坂上的霧壓低了很多,達坂似乎真的要一頭栽倒下來。

        李成軍心里涌出不祥的預感。

        他想把那輛汽車叫回,但那輛汽車轉(zhuǎn)過一個彎,已經(jīng)不見了影子。路不好,但車卻跑得飛快,看來開車的戰(zhàn)士在這三天憋壞了,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便快速向前行駛而去。

        大風迅猛地刮過來,又刮過去,一來一去攪得達坂上的霧上下起伏,像一只憋足了力氣的怪獸,要恣肆搖擺一番。

        李成軍的心收緊了,似乎那輛車一去將不復返,會被大風和大霧吞沒。他對歐陽家良大喊一聲:“快,再派一輛車,把那輛車追回來!”

        他后悔了。

        也害怕了。

        歐陽家良聽到李成軍的命令,臉上又浮出疑惑,但他沒有惶恐和慌亂,馬上叫來一輛汽車,歐陽家良親自駕駛,李成軍坐在駕駛室中,雙眼緊盯著前方。

        汽車沖進大霧中。

        李成軍以為飄動的大霧并不會停留一地,汽車穿行一段時間,就會駛出大霧。但是風太大,似乎把所有的霧刮到一起,積成厚厚的一層。汽車駛?cè)腱F中后,一團一團的霧彌漫過來,像是被汽車擊碎了,轉(zhuǎn)眼又纏繞在一起,厚墩墩地向汽車圍裹而來。

        李成軍以為霧中有雪,仔細看了一下,沒有雪,只有大霧在彌漫。他還發(fā)現(xiàn),大霧彌漫的速度很快,在車窗外像是擠出了一絲譏笑,然后飛掠了過去。

        歐陽家良加快車速,意欲盡快沖出大霧。

        李成軍的心收緊了,歐陽家良想加快車速沖出大霧,駕駛那輛車的戰(zhàn)士也會生出同樣的想法,兩輛汽車,一輛在前面拼命地往前跑,另一輛在后面拼命地追,什么時候才能追上?這一刻,他反倒希望前面的車遇上麻煩,比如滑坡的山石堵住了路,或者路塌方,讓那輛車不得不停下或掉頭返回。那樣的話,兩輛車很快就會相遇。

        霧慢慢小了。

        風仍然刮得很大。

        歐陽家良再次加快車速,他的駕駛技術(shù)過硬,只要沖出大霧,前方的一切不再被遮蔽,他就可以再次提速,直追那輛汽車。

        李成軍明白歐陽家良的用意,但他想,那輛汽車會不會也是這樣?

        翻過一座小山,終于開出了大霧,李成軍和歐陽家良看見了那輛車。駕車的戰(zhàn)士因為謹慎小心,開得并不快,出了大霧也沒有加速。李成軍一陣欣慰,他在前幾天曾對戰(zhàn)士們提過這個要求,在山上行駛必須謹慎慢行,看來這名戰(zhàn)士記住了。是個好兵,年底可以考慮給他一個嘉獎。

        李成軍輕舒一口氣。

        歐陽家良放慢了車速,看情形沒有危險,所以就不追了,就這樣慢慢開到“老虎口”。今天行車順利,以后會天天順利,所以這一趟重在探路,不用著急。

        李成軍靠在座位上,讓自己放松下來。

        前面的那輛車在悄無聲息地行進,綠色車身被雪地的反光照著,不時反射出光芒。李成軍覺得不可思議,剛才還是大霧,天也陰著,僅僅翻過一座小山,大霧卻不見了,然后便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李成軍曾聽人說,天山上的不同地方就是不同的季節(jié),山下是春天,山上則是冬天,下了山又猶如進入秋天,而在開闊平坦的地方,則又像是夏天。一日可遇四季,這就是天山的特點。

        大風還在刮。刮了一夜的大風,不會說停就停,人遇上這樣的大風,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李成軍正這樣想著,突然看見一道暗影從達坂上壓向山坡,迅速將山坡吞沒。那輛汽車的反光陡然消失,隨之而來的黑暗,像大手一樣抓住了那輛車。山谷在一瞬間變得幽暗無光,看不清模樣。

        李成軍一驚,坐直了身體。

        是一片巨大的陰影,從達坂上撲下來,把那輛汽車和山谷都裹了進去。

        歐陽家良也看見了前面的動靜,緊踩一腳剎車,車停了下來。

        李成軍說:“有情況,下車!”

        他們剛一下車,一股風壓過來,臉上一陣痛,耳朵也一陣鳴響。他們想對前面的那輛車喊叫,但那股風越來越猛烈,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們被沖擊得站立不穩(wěn),便用雙手緊抓車上能抓的地方,隨即又無力地松開——沖撞他們的是巨大的聲音,他們順著那聲音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聲音是從山上傳下來的。他們再往上看,便看見達坂上的大霧像是被一只大手壓著,在向下移動。

        又是大霧。

        而且是從未見過,只有天山上才有的大霧。

        大霧起初傾瀉得很慢,甚至不易察覺,但很快便山崩地裂般地傾瀉成了霧浪。整座達坂上的霧都在傾瀉,像搖頭擺尾的巨獸一樣向山下?lián)鋪怼?/p>

        前面的那輛車,在陰影中已變得模糊不清,但還在向前行駛。車上的三名戰(zhàn)士,聽不到李成軍和歐陽家良的喊叫,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大霧。

        李成軍抬頭往達坂上看,暗自希望這只是一場被大風裹挾的霧,不會彌漫到山下。但是達坂上的情形很嚇人,起初是山頂?shù)撵F向下滑落,下面的霧像是承受不了壓力,便也向下滑落。達坂陡峭,很快便是成團的霧翻滾而下,像只白色巨獸一樣壓了下來。

        這時候的霧是最大的,似乎帶動達坂上所有的霧,要把大地一口吞噬。

        歐陽家良大叫一聲。

        李成軍沖到駕駛室外面,一把拉開車門鉆進去。他要開車去追那輛汽車,然后讓它停下。

        “副營長,來不及了!你看,大霧已經(jīng)下來了!”歐陽家良在外面喊叫,聲音里有哭腔。

        李成軍伸向車鑰匙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向下沖涌的大霧撞到巖石上,好像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轉(zhuǎn)變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兇猛地壓了下來。有幾棵樹擋在前面,大霧徑直飛掠過去,樹枝很快便不見了影子。最后,大霧壓到山下,騰起厚實的霧影,天地倏然暗了下去。

        好在那輛汽車陷入了懸崖邊的雪中。李成軍渾身一軟,癱坐到了地上。

        “這路還修嗎?”李成軍低聲嘀咕一句,用手把胡子上的霜抹掉。

        胡子三天沒刮,長得又粗又硬,摸上去扎手。

        李成軍苦笑一下,這路肯定要修,但是怎么修,他心里沒有數(shù)。他咬咬牙在心里想,李成軍你不應該,軍人哪怕流血,也不能在困難跟前打退堂鼓。雖然還沒有開工,但是第一趟出去,就差一點讓三名不到二十歲的年輕戰(zhàn)士出了事,他心里還是一陣陣發(fā)緊。

        “修,這路無論如何都得往前修!”李成軍自己回答自己一句。

        三天前的那場大霧中,那輛汽車雖然沒有墜入懸崖,卻陷入了雪中,他和歐陽家良從車上取下軍用鐵锨,和那三名戰(zhàn)士在積雪中挖了兩個小時,才將那輛汽車開了出來。懸崖太深,如果那輛汽車墜下去,不知道人和車會掉到什么地方。當時,他們返回營地讓戰(zhàn)士們安心等待,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誰也不能出去。過了一會兒,外面又起了大風,嗚嗚嗚的像是在喊叫著什么。李成軍端起碗吃飯時,還沒有從恐懼中回過神來,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他把碗撿起,飯都倒在了地上,已沒有辦法再吃。他把碗放到一邊,算是吃過了一頓飯。

        現(xiàn)在,歐陽家良匆匆吃完飯,一放下碗,突然梗著脖子對李成軍說:“三天前的風已經(jīng)停了,就不能證明往后天天會有風,咱們的任務這么重,時間這么緊,所以還是要盡早開工?!闭f完就沖出了帳篷。

        李成軍沒有說什么。

        他知道歐陽家良很著急,不光是歐陽家良,戰(zhàn)士們也很著急,想盡早開工,早一點完成任務。所以歐陽家良起身出門的速度很快,幾乎用身體撞開帳篷的門簾,然后就沖了出去。

        門簾晃動了幾下,才慢慢合攏。

        門口落了一層沙土。大風還在刮,門在剛才被歐陽家良撞開時,沙土涌了進來。

        李成軍也想盡早開工,作為帶隊的副營長,他怎么能不著急呢?已經(jīng)三天了,大家都知道那三名戰(zhàn)友差一點出了事,都希望那場大霧結(jié)束后,一切就都好起來了,今天就能開工。李成軍暗自希望是那樣,哪怕戰(zhàn)士們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要能把任務順利完成,也在所不惜。

        歐陽家良剛才走得太急,忘了向李成軍請示,說走就走了。李成軍不怪歐陽家良,在這種時候搶時間,就是搶工程進度,請示或不請示已無關緊要。

        李成軍剛出帳篷,一股大風刮過來,他的腰一陣疼痛。

        他的腰已經(jīng)疼了好幾天,他沒有給任何人說過。他覺得腰受風寒了,天氣暖和就會好起來。但是剛才的那一下疼,像刀子刺進去一樣,讓他一陣眩暈。他想伸右手到腰后面揉一下,卻發(fā)現(xiàn)手里抓著手套,他一愣,手套掉在了地上。他無力彎腰,便不撿手套了。

        大風迎面刮來,李成軍的腰又劇烈疼痛起來,他渾身一軟跌倒在門口。他要站起,卻用不上力。他一咬牙再次用力,腰一陣劇痛,又失敗了。這一折騰汗就出來了,他顧不上擦汗,試著慢慢用力,總算扭動身體坐直了。作為副營長,怎么能趴在地上,他哪怕把腰扭斷也要坐起來。

        大風壓到李成軍身上,他背靠帳篷坐著。只要坐得穩(wěn)當,風再大也沒事。

        連里的人都被歐陽家良帶去清理雪了,營區(qū)空蕩蕩的,只有大風在呼嘯。大風是從營區(qū)大門刮進來的,在院子里刮來刮去,呼呼呼地嘶鳴?,F(xiàn)在只剩下李成軍可以讓它肆意妄為,便撲過來要肆虐一番。

        李成軍坐著沒有動,不是他不動,而是動不了。

        他腦子里塞滿了那天大霧彌漫的場面。

        他們上山之前,在巴音溝曾遭遇過一次大霧,一名戰(zhàn)士迷路后辨不清方向,但他很聰明,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直至大霧散去后才辨清方向,順利回到了連隊。另一次戰(zhàn)士遇到大霧后慌了,想快速跑出大霧,差一點墜下懸崖。他在那一刻害怕了,也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到大霧散了往懸崖下一看,那懸崖有一百多米深,如果他一頭墜落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兩次大霧,所幸沒有出人命,但戰(zhàn)士們對天山上的大霧恐懼至極,一看到天陰或者起霧,臉上就會浮現(xiàn)一層恐懼的神色。

        再次遇上那樣的大霧,恐怕就沒那么幸運了,如果戰(zhàn)士們被積雪深埋,會變成天山上的一座座冰雕。雖然歐陽家良帶著戰(zhàn)士們?nèi)デ謇砺飞系难┝耍抢畛绍姴桓屹Q(mào)然行事,萬一發(fā)生意外,他承擔不起后果。

        大風一直在刮,李成軍渾身軟軟的,沒有力氣站起。作為帶隊的副營長,他應該去看看歐陽家良和戰(zhàn)士們清理雪的情況,但是他渾身沒有力氣,只能在這兒待著。

        李成軍呆呆地坐在帳篷門口,一動不動。

        又一股寒風灌過來,刺在李成軍身上。從這一刻起,李成軍覺得像是有刀子在刺他,他的腰一陣一陣的疼。

        這幾天,腰有時候不疼,卻麻酥酥的癢,像是那把刀子在慢慢移動。但是突然之間又一陣生疼,像是那把刀子等到一個機會,狠狠剜了他一下。他在心里說,疼吧!作為帶隊的副營長,出了這么危險的事,疼都不疼一下,對得起這身軍裝嗎?

        李成軍抬頭向哈希勒根達坂望去,達坂頂?shù)姆e雪晶瑩潔白,像一尊古老的雕塑。天氣晴朗,積雪在陽光中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也像刀子一樣,要刺到他身上。他心里涌出一股酸楚,積雪再好看,也不是風景,而是一頭蟄伏的白色巨獸,隨時會撲下達坂,然后就是一場瘋狂的吞噬。

        李成軍低下頭,發(fā)誓再也不看哈希勒根達坂,一眼也不看。

        也不說一句和哈希勒根達坂有關的話。

        不看,也不說,一直堅持到最后,也不對哈希勒根達坂說一句征服的話。說那句話的那一天,就是完成任務,圓滿收工的日子。但是,要熬過多少艱辛才能到那一天?他心里沒數(shù),唯一的希望是腰不要出問題,只要腰不出問題,他就能死扛到底。

        過了一會兒,李成軍的腰不疼了。

        他略感欣慰,心想就這樣熬吧,熬過一段時間,腰就不疼了。至于這條路,一定還會向前延伸,只是千萬不能出事。

        李成軍嘆息一聲,在天山上修這樣一條路,不是硬拼,而是要使出比硬拼還要多的力氣,比力氣還要多的付出。

        那是什么?

        是死扛嗎?

        對,就是死扛。

        李成軍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能扛到什么時候。他揉了揉腰,身上舒服了一些。他想,腰一定要挺住,只要腰能挺住,整個人就能挺住。

        李成軍慢慢站起,心想自己這個樣子,趕到清理雪的地方又能干什么?況且腰這么不爭氣,能走過去嗎?說不定在半路一頭栽倒,就再也起不來。

        他進入帳篷,拿出紙和筆,開始寫情況報告:

        團領導:

        四月十二日,一營三連在向“老虎口”運送施工的工具時,因我對天氣判斷失誤,導致一輛汽車陷入懸崖邊的積雪中,差一點出了事故。駕駛汽車的戰(zhàn)士丁成龍和押送工具的戰(zhàn)士李兵、劉大明三人,所幸沒有受傷。截至目前,我們已經(jīng)等待三天,估計近期無法開工。

        此次上山施工,天氣情況一直不明,是我輕率做出了送工具的決定,我愿意承擔所有責任,并接受組織的批評。

        一營副營長李成軍

        寫完,李成軍的腰又一陣劇痛。他試著走了兩步,沒什么問題,他放下心來。至此,他才覺得在平時腰疼一下忍忍也就過去了,但是如果在施工時突然疼起來,甚至把他疼得昏過去,那就是不可小覷的事情。他很想下山去住院治療,但身為副營長,自己怎么好意思離開呢?

        天快黑了,歐陽家良和戰(zhàn)士們還沒有回來。李成軍很清楚,這種情形只能說明一點,還是沒有清理完路上的雪。他望著帳篷窗戶發(fā)呆,窗戶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暗黑色,窗戶在慢慢變得模糊,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黑乎乎的一團。

        李成軍走出營區(qū),想去后面的山岡上走走。他不是去散心,只是想從高處看看,在這條路的前面,還有什么樣的艱難險阻。到了山岡上,他卻什么也看不清。大風還在刮著,有大霧遮裹到他臉上,他這才知道大霧還在山谷中彌漫。此時他看不見高低不一的山,遠近不同的峽谷,但他知道一切都懸在霧中,都沉在很快就要降臨的夜色里。十年前修出的那條路,以及路下面的溝壑,還有路上面的松林,都不見了影子。

        過了一會兒,李成軍看見“老虎口”方向走來一群人,不用想就知道,是清理雪的人回來了。從他們疲憊不堪的姿勢上可以斷定,還沒有清理完雪。李成軍慢慢坐下,屁股底下的石頭浸出一股冰涼,身體為之一顫。他以為腰又會疼,但腰這次卻沒有疼,他心里好受了一點。

        已經(jīng)三天了,雖然霧時大時小,但是大風一直沒有停,還有多大的希望開工?天山上的黑夜奇冷,加之又刮著這么大的風,他知道,歐陽家良一定經(jīng)過冷靜思考,才做出撤回的決定。但是過上一夜,又多了十幾個小時,路上的雪不知道又會落下多少。

        最后一絲夕光在山頭一滑就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隨著黑夜降臨,一天又這樣結(jié)束了,不知道明天的天氣會是什么情況。

        戰(zhàn)士們進入營區(qū),各自走向自己所在的帳篷。按照常規(guī),每天回到營區(qū)后,歐陽家良都要讓戰(zhàn)士們列隊,對這一天的工作講評一番。但是今天的他們太疲憊,歐陽家良連一句話都沒說,戰(zhàn)士們就散了。

        李成軍發(fā)了一會兒呆,準備下山。

        前面有一個人,像他一樣也在望著山下。霧大,他只覺得身影熟悉,但判斷不出是誰。一陣風刮來,那人的身影清晰起來,他認出是歐陽家良。歐陽家良似乎沒認出他,轉(zhuǎn)身下了山。

        天已經(jīng)黑下來,歐陽家良很快就不見了。

        李成軍知道歐陽家良像他一樣,也是去山岡上看地形的。

        歐陽家良和李成軍一前一后從山岡上下來,默默地走回自己所在的帳篷。

        很快,天黑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李成軍和歐陽家良默默地穿上軍大衣,向工地走去。戰(zhàn)士們走得很快,從他們的腳步可以看出,有搶時間的意思。是啊,多搶回一天,也許就能早一天完成任務。

        歐陽家良走得快,很快就到了那天發(fā)生危險的地方。

        李成軍走得慢,一直低著頭。不是他不想快走,而是他的腰又在疼,他咬著牙在往前走。腰疼不能走動,該坐下來休息,實在不濟也應該站在原地不動,等到疼痛過后才能再動。李成軍不想讓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腰出了問題,便裝作沒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腰部一陣疼痛,臉上就有了汗。他一咬牙索性不管了,只是用力邁開雙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也許是內(nèi)心力量起到了作用,腰疼緩解了,他大汗淋漓地走出十幾米后,腰部變得熱乎乎的,疼痛感消失了。他一陣欣喜,又一次從疼痛的旋渦中掙扎了出來,以后就用這個辦法對付腰疼。他剛冒出這個念頭,渾身便一陣癱軟,身體隨之晃動了幾下。他知道身體發(fā)軟是疼痛過后的正常反應,便打消了想坐下休息一下的念頭。

        昨晚又下雪了,山坡和河谷裹著一層雪,達坂上的雪線又下降了,達坂頂?shù)姆e雪更像一只白色巨獸,好像在試探著向下伸出了爪子。有風刮過,雪線一帶有一片白色飄起,像是要向下翻卷,又像是只在原處飄蕩。李成軍因為要求過自己不看一眼達坂,便不去細看,但他斷定那種飄飛是短暫的,很快就會落下去。

        有的白色落在路上,路馬上變得模糊。低處是可以看的,李成軍仔細去看,不是雪花,而是雪粒。雪落下后,有的結(jié)成了冰,在達坂上一動不動,而有的變成了雪粒,又小又糙,看上去可憐。李成軍想,雪粒再可憐,也比這些修路的兵好,前前后后為了修這條路被埋入積雪中的戰(zhàn)士,已凍成了冰疙瘩,哪怕積雪融化后,也不能找到他們。

        霧散了,李成軍轉(zhuǎn)身往回看,從奎屯河谷延伸而來的這條路像一條絲帶,在巴音溝顯出幾分美感。巴音溝的這條路,是另一支部隊在去年從十年前的舊路上補修出來的,李成軍聽說他們是在一個早晨開始施工的,大家在當時都興高采烈,沒想到一鎬頭挖下去,只挖出一個小白點。還沒解凍,他們用手去搬石頭,石頭不重,卻一股冰涼。天山的冷,猶如一張齜牙咧嘴的面孔,讓那支部隊的戰(zhàn)士唏噓不已。

        哈希勒根達坂好像在逼視這群兵,要把他們嚇回去。但是他們沒有后退,也沒有害怕,一直在向前推進。慢慢地,就適應了寒冷,也適應了大風。

        李成軍想抬頭去看哈希勒根達坂,卻忍住了。

        他邊走邊想,哈希勒根達坂,我不看你,我要讓你看著我,看我怎樣把一條路修完。

        終于在“老虎口”開工了。

        雪越積越厚,他們無望,遂無奈地放棄。懸崖下的積雪深淺不一,有時候一鐵鍬下去,就露出了石頭;有時候挖上半天,也不見底。每天晚上都在下雪,白天挖過的地方,過了一夜又落一層雪。最讓人痛苦的是大風,一夜間不知從哪里刮來那么多的雪,把戰(zhàn)士們挖過的地方填得嚴嚴實實。

        一名戰(zhàn)士生氣了,把鐵鍬狠狠插進雪中,想怒吼幾聲,但是他沒有吼出一個字,眼淚倒先流了出來。

        戰(zhàn)士們眼里都噙著淚水。

        憋了幾天,到了現(xiàn)在,他們再也憋不住了。淚水是崩潰,也是在事實面前的屈服。從這一刻起,他們意識到哪怕再不甘心,也得尊重冰天雪地的事實。歐陽家良無奈地宣布先停止,戰(zhàn)士們垂頭喪氣地看著天山,覺得有一股陰冷的氣息浸入了骨頭,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但是時間不容推后,他們既然已經(jīng)看清了現(xiàn)實處境,就必須馬上開工,否則會影響這條路的整體工期。

        于是,從今天開始,正式開工。

        大風在他們開拔到“老虎口”時突然停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大風,突然大風不刮了,臉上舒服了,身上也不冷了,他們反而不習慣。愣怔片刻,他們才確定大風停了,再也沒有了那種嗚嗚的聲音,四周也安靜得出奇。

        大風終于停了。

        大風停了就是命令,得馬上開工。命令是力量,讓他們把內(nèi)心的絕望和悲痛壓下去,看了一眼差一點讓那三名戰(zhàn)士出事的懸崖,然后握緊了手中的工具。

        李成軍想起自己曾經(jīng)想過的死扛,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在腰疼那件事上要死扛,還有不少事情,也需要他去死扛。比如現(xiàn)在,隨著開工的命令一下,他就得把所有事情扛住,因為一旦開工,就要全身心投入,以免再發(fā)生意外。

        “老虎口”真像一只攔路虎,一塊巨大的巖石從山上延伸下來,一直橫到懸崖邊。要想把路修過去,只能把這塊巖石從下面打通,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這是連隊的第一個任務。

        前幾天,李成軍來看過地形,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這塊大巖石壓在了肩上。在這塊巖石上施工,其施工條件實在太差,必須從上面用繩子把人吊下來,才能在大巖石上打炮眼。因為大巖石下面懸空,所以在施工過程中必須一直把繩子拴在人腰上。至于打完炮眼后爆破,則要讓爆破手在點燃導火索后從大巖石上把自己垂吊下去,在時間和速度上都要精準到分秒不差,否則就會有危險。此外,李成軍還擔心施工時,會因為大巖石受到影響發(fā)生塌方,所以他第一次來看時,便決定緩一緩,等全方位摸清楚大巖石的情況再開工。

        施工計劃早已爛熟于心,把這塊大巖石打通,讓它變得像上下頜大張的老虎嘴,但從不合攏,路就從中間穿過。

        李成軍想,老虎再厲害,但我要讓你的嘴合不上,你還能吃什么?

        戰(zhàn)士們開始作業(yè),一人扶鋼釬,一人用大錘擊打,一點一點鑿出炮眼。這么大的巖石,靠人挖是不行的,必須用炸藥炸開。好在巖石堅硬,炸上幾炮不至于全部塌落。但是炸出向內(nèi)的凹槽后,就得靠人一點一點地鑿。之所以要靠人鑿,是因為要達到凹槽形狀的精準。人挖比放炮炸要慢很多,也更加辛苦,但是必須那樣干。如果圖省事放上幾炮,快倒是快,卻會讓巖石留下裂縫,也會導致內(nèi)部松動,會留下不可預估的隱患。

        李成軍從戰(zhàn)士手中接過大錘,只砸擊了一下鋼釬,腰便疼了一下。

        李成軍皺了一下眉頭。

        李成軍手中的大錘沒有停,繼續(xù)落向鋼釬,一片白色石末從炮眼中飛出,濺到他身上,又落了下去。

        李成軍想,這么大的一塊巖石,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鑿出白色石末,然后才能形成炮眼。用這樣的速度,一天能不能鑿出一個炮眼?

        一天不行,那就兩天,反正不能停。

        李成軍的腰不時地疼一下,他不管,只顧掄著大錘擊打鋼釬。

        擊打鋼釬的聲音在周圍此起彼伏,有的清脆,有的沉悶。同一塊巖石,有的地方好打炮眼,有的地方卻不好打。不管是好打還是不好打,都得打,沒有別的辦法。

        李成軍把鐵錘擊打鋼釬的聲音,聽成一個聲音:打。

        周圍此起彼伏的聲音,就是很多個“打”的聲音。

        久違了的那種工程兵的感覺,又回來了。

        李成軍笑了一下,輕舒一口氣。

        李成軍當兵后一直在工程兵部隊,每天和石頭、土、沙子打交道。手磨出了繭,胳膊累得酸痛,背也一直直不起來,但是再大的石頭也能被鑿碎,再堅硬的沙土也能被挖開,再高的山也能把路修上去。修路的人,每修完一公里,路就留在了身后,而前方仍然是蠻荒之地。所以說,修路人始終面對的是“零公里”,是把心里的想法變成能看見的路。要說修路人的幸福,正在于此。

        李成軍心里熱了,下意識地伸了一下腰。他本以為用力干了這么長時間,腰會活動開,但是腰又疼了,而且是持續(xù)不斷的劇痛。他手中的鐵錘一偏,差一點沒有擊中鋼釬,幸虧他及時把握住了力度和準頭,才沒有砸空。但是鋼釬發(fā)出的聲音小了很多,炮眼中沒有飛濺出白色石末。

        負責扶鋼釬的戰(zhàn)士說:“副營長,你出汗了,休息一下吧?”

        李成軍用手一摸額頭,確實有汗。

        這么冷的天氣是不應該出汗的,而且他并不覺得熱,為什么一下子就出汗了呢?只有一種原因,是剛才腰的劇痛,讓自己疼出了汗。他又抹了一把汗,對戰(zhàn)士說:“沒事?!?/p>

        于是又繼續(xù)干。

        李成軍的腰在那一陣劇痛過后,沒有再疼。他想,沒什么了不得的,再疼也會像剛才那樣,疼一下就過去了,能忍受。

        大巖石上的戰(zhàn)士兩人一組,此起彼伏的鐵錘晃出一團團幻影,落下后幻影就不見了,變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砸擊聲。大風停了,鐵錘的砸擊聲代替了風聲,驅(qū)走了戰(zhàn)士們心頭的郁悶,他們被憋得太難受,砸擊而下的鐵錘不僅是力量,也是宣言:天山,鐵錘在我們手里,目標在我們心里,你就好好看著,不管你給我們制造多少苦難,我們也不會被我們嚇回去。

        中午吃飯時,歐陽家良問李成軍:“副營長,咱們計劃用多少天打完十個炮眼?”

        李成軍想了想說:“五天差不多吧?”

        歐陽家良臉上浮出為難的神情,五天,不是時間太長,而是太難。

        不料李成軍又說:“五天太長了,三天吧!”

        歐陽家良臉上的為難神情,厚成了一層。

        李成軍拿起一塊馕,用力咬下一塊咀嚼起來,似乎用力吃馕,會增加不少力氣,也能用三天打完所有的炮眼。其實用三天打完十個炮眼很緊張,但李成軍一張口就說了出來。說完后,他才發(fā)現(xiàn)他給自己下了一個命令,既然是命令,一說出口就說死了,他必須執(zhí)行。

        吃完馕,李成軍休息了一會兒,從戰(zhàn)士們中間走出,到了一個小山包上,向那三名戰(zhàn)士差點墜入的懸崖看去。

        因為角度的問題,李成軍只看見懸崖像一條縫,好像有一把刀在那兒劃了一下,然后留下了這條又長又深的縫,以至于風刮進去變成嗚嗚嗚的沉悶聲響,雪落進去永遠都填充不滿。他心里一陣痛,如果那輛汽車從這里掉下去,恐怕連個影子也找不到。

        李成軍扭頭向巴音溝方向眺望,路上沒有人,只有天上的云朵投下的云影,在剛剛修出不久的路上移動,不一會兒便消失了。偶爾有幾只鳥從山后飛來,鳴叫幾聲后,也許是因為地面和天空都太孤寂,便又飛走。

        歐陽家良離李成軍不遠,好像聽見了李成軍的嘀咕聲,神情復雜地看了李成軍一眼。

        李成軍沒有發(fā)現(xiàn)歐陽家良的反應,仍望著遠處發(fā)呆。

        沒有風刮過,一股寒意卻像刀子一樣刺在李成軍臉上,他不覺得冷,在天山上,還有比這樣的寒風更厲害的東西,躲是躲不過的。人也一樣,遇上的都是想不到的事情,也是躲不過的。這樣一想,他便站立不動,讓寒冷浸入體內(nèi)。他沒有發(fā)抖,腰也沒有再疼。

        戰(zhàn)士們看見李成軍一直待在小山包上,便不打擾他。他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無法感知他的內(nèi)心在經(jīng)歷怎樣的翻江倒海。

        過了一會兒,李成軍從山包上下來,看見戰(zhàn)士們都看著他,才知道自己剛才的出神,讓戰(zhàn)士們都不知所措。不能再這樣,作為帶隊的副營長,自己首先要穩(wěn)住,自己穩(wěn)住了,一個連隊也就穩(wěn)住了。他不再多想,向戰(zhàn)士們下令:“繼續(xù)干活?!?/p>

        大巖石上又響起此起彼伏的鐵錘砸擊聲。

        到了下午,打出了一個炮眼。歐陽家良用標尺測量一番,符合標準。連隊上天山這么多天了,今天終于開工,打出了一個符合標準的炮眼。工程兵的任務是鑿山開路,榮譽就在一個個打出的炮眼,更在一個個被炸碎的石頭。

        戰(zhàn)士們都以為可以收工了,但李成軍盯著巖石看了一會兒,卻說:“放一炮。”說完,他親自去檢查雷管和炸藥,直到認為萬無一失,才讓戰(zhàn)士們開始裝置。

        設計這條路的工程師在去年測量時,發(fā)現(xiàn)這塊大巖石是非典型高原巖石,所以設計方案中有一個計劃,先鑿出一個炮眼,試一下爆破力度,然后根據(jù)試爆得出這塊巖石的硬度數(shù)據(jù),以決定后面的炮眼深度和裝填炸藥量。這是施工紀律,僅李成軍一人知道,所以當他說出要“放一炮”時,包括歐陽家良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雖然“放一炮”是工程兵最喜歡說的三個字,每當這三個字從帶隊的排長、連長、副營長,或者團長嘴里說出,就意味著與或大或小的石頭的較量開始了。戰(zhàn)士們覺得這三個字聽起來最過癮,一聽到便精神振奮,摩拳擦掌,恨不得馬上引爆。但是“老虎口”的這塊巖石太大,放一炮無濟于事,不知副營長是出于何種考慮,僅僅打出第一個炮眼,就急不可待地要放一炮。

        李成軍發(fā)覺大家神情異樣,便將測量計劃告知了大家。

        大家遂明白過來。

        歐陽家良以為李成軍只是想試試爆破情況,便問李成軍:“炸藥量如何把握?按正常量裝炸藥嗎?”

        李成軍回答:“對,按正常量裝炸藥?!?/p>

        歐陽家良臉上浮出興奮的神情,馬上安排戰(zhàn)士們進入爆破程序。按照施工紀律,除了負責爆破的爆破手留在現(xiàn)場,其他人都必須撤到安全地帶,直到爆破后才能出來。

        李成軍從戰(zhàn)士手中接過信號旗,轉(zhuǎn)身向?qū)γ娴纳缴吓廊?。爆破事關重大,而且是第一次,他要親自指揮。

        其實,明天爆破也不遲,但李成軍卻決定現(xiàn)在放這一炮。他說出這三個字時,連他自己也很吃驚。在那一刻他才知道,有時候人的想法和話語會同步,他剛在心里那樣一想,嘴上就說了出來。

        至此,李成軍才明白自己在苦苦掙扎。也許明天,上級調(diào)查組就來了,他就得跟他們下山,然后就是接受處分,再也無緣上山帶隊施工。所以,他本能地想放一炮,親眼看看巖石被炸開,哪怕是一個小口子,或者只是不大的一塊,也就沒有了遺憾。否則,自己關于天山的記憶,只有大風、大霧和冰雪,他會痛苦一輩子。

        山路上有雪,李成軍幾次差一點滑倒。這樣的天氣,一夜間又會落下雪,如果明天想爬上來就不容易了。這樣一想,他覺得自己的決定很正確,這是唯一爆破的機會。

        李成軍的雙腳陡然變得有力,快速向山頂爬去。

        頭頂?shù)南夥瓷涑隽凉猓珒H僅一閃就不見了。

        在天山上,下午的夕光都會變得很明亮,但很快就會消失。所以,這時候在山上移動的光亮,是最后的夕光。夕光一消失,天就冷了,直到天黑下來,人們才會覺得好受一點。其實寒冷在天黑后并不會減弱,只不過是人適應了而已。

        李成軍邊走邊想,抓緊時間放一炮,然后帶戰(zhàn)士們回去,坐在熱乎乎的爐子旁邊,吃一頓熱飯,就消除了一天的疲憊。

        在天山的溝壑或山谷中,能出現(xiàn)的只有牧民,在這樣的天氣,牧民是不會趕著羊群出來的,他們在去年秋天就給羊群準備好了馬草(牧民對牲畜過冬啃食的干草的統(tǒng)稱),羊群靠吃馬草足以過冬,哪怕春季仍然下雪,牧民們也不用發(fā)愁。

        沒有人,可以爆破了。

        對面的大巖石上,負責爆破的爆破手丁小義戰(zhàn)干,發(fā)出準備就緒的信號。李成軍舉起信號旗,用力揮了下去。把信號旗揮下不必用多大的力,但李成軍心里有一股勁,要在這一刻迸發(fā)出來。

        丁小義看見李成軍揮下了信號旗,便點燃導火索,然后迅速撤離。

        幾十秒后,沒有發(fā)出李成軍期待的那聲巨響。

        李成軍想,可能是丁小義因為緊張,把導火索故意放長了一截。

        再等等。

        夕光的光影移動過來,旋飄出一團幻影,落進了坡下的溝壑。

        李成軍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幻覺,那塊巨大的巖石顫抖了一下,然后就飛起了塵灰。有碎石向上飛去,到了一定的高度,停了一下又向下落去。塵灰未散,不知道那塊巖石被炸破了多少,但是從飛起的碎石判斷,可能被炸飛了一個角。

        這一炮一放,自己總算是沒有白上一趟天山。

        但是,山下一直沒有響起那一聲巨響。

        李成軍腦子里的幻覺,也像夕光一樣,先是化作虛幻的影子,然后便消失了。

        幻覺消失,眼前的現(xiàn)實變得清晰。已經(jīng)過了導火索預定燃燒的時間,還沒有動靜,看來是導火索出了問題。

        山下傳來歐陽家良的喊叫:“副營長,導火索受潮了,沒有引爆?!?/p>

        又一片夕光移過來,在李成軍眼前一晃,刺得他的眼睛一陣眩暈。這是最后一片夕光,像是就等著刺一下李成軍的眼睛,然后就消失了。李成軍一陣冷戰(zhàn),手里的信號旗差一點掉落。他抓緊信號旗,嘆息一聲。少頃,他向前幾天發(fā)生過危險的地方眺望,想自己對自己說句什么,但是剛一轉(zhuǎn)身,眼前便突然黑了,巨大的黑暗遮蔽了天山,山下的那塊巖石,還有戰(zhàn)士們,都不見了。

        天一下子就黑了嗎?

        李成軍尚未反應過來,只覺得腰像是被什么抓住,用力扭了一下。

        一陣劇痛讓李成軍渾身一軟,一頭栽倒在地。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李成軍栽倒了,他順著山坡用力爬了起來。他站了一會兒,感覺腰麻酥酥的,便知道疼痛過去了。他沒有停下來緩一緩,而是握著信號旗走下了山。

        戰(zhàn)士們都在為啞炮議論紛紛,沒有人注意到李成軍的異常反應。其實,他從地上爬起后就讓自己站直,不讓戰(zhàn)士們看見他栽倒了。下山時,他又調(diào)整了自己的表情,不在戰(zhàn)士們面前流露出一點痛苦之色。

        歐陽家良一臉疑惑地對李成軍說:“導火索保管得好好的,還是受潮了?!?/p>

        李成軍沒有說話。以前從未出過這樣的事,確切地說,工程兵部隊絕對不容許出這樣的事,今天卻出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歐陽家良見李成軍不說話,便像是自己回答自己,又像是在替李成軍尋找理由:“看來在天山上施工,很多時候都不能按常規(guī)來,以后得多注意才是。”

        李成軍覺得再不應歐陽家良一聲,顯得太不顧臉面,便說:“以后多注意?!?/p>

        歐陽家良松了口氣,臉上的緊張神情淡了下去。李成軍這樣一說,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爆破手丁小義站在戰(zhàn)士們中間,看一眼李成軍,又看一眼歐陽家良,神情極不自然。作為爆破手,出了導火索受潮這樣的事,他覺得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是責問,臉便漲得通紅,頭也越垂越低。

        歐陽家良看了一眼丁小義,又看了一眼李成軍,臉上剛淡下去的緊張神情,又浮了出來。他問李成軍:“副營長,部隊返回嗎?”

        李成軍看了一眼那塊大巖石,想說什么卻又忍住了。今天這一炮沒放成,對他來說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心里遺憾得要命。

        歐陽家良又問了一遍。

        李成軍這才說:“返回?!?/p>

        第二天去工地時,李成軍發(fā)現(xiàn)歐陽家良不直接看他,有時只掃他一眼,就把目光挪向別處。他想,看來歐陽家良還在為他擔心,打出的第一個炮眼過了一夜,還在那塊大巖石上,歐陽家良一定在想他昨天沒能如愿,今天肯定又要爆破一次。其實,他只是在昨天沖動了一次,但那股沖動過去后,他就被現(xiàn)實緊緊抓住不再沖動了?,F(xiàn)實是冷酷的,任何發(fā)熱的頭腦,都會被一盆冷水潑得清醒過來。他在昨天晚上看了兩遍施工計劃,認為在今天把那個炮眼再爆破一次,就會因為清理工序而耽誤一天工期,所以他決定先不爆破,等到十個炮眼全部完成,然后一次把那塊大巖石炸碎。至于那塊巖石的硬度到底如何,他根據(jù)多年施工經(jīng)驗,斷定它的硬度并不可怕,所以他大膽做出了那個決定。為了打消歐陽家良和戰(zhàn)士們的顧慮,他在連隊出發(fā)前講了一番話:“同志們,昨天我們打出了第一個炮眼,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我們一定要堅持,直到把十個炮眼全部完成,然后把那塊大巖石炸碎?!?/p>

        大家一聽便明白了李成軍的意思。

        連隊向“老虎口”開拔,每個人臉上都是輕松的神情。

        到了“老虎口”,繼續(xù)打炮眼,一整天都是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整整一天,李成軍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為昨天的啞炮遺憾,作為工程兵,如果對那塊大巖石放一炮,就等于和天山上的巖石較量了一番。

        歐陽家良勸了李成軍兩次,讓他休息一下,但李成軍都沒有停,反而把手中的大錘掄得更歡。歐陽家良不好意思,便也不休息,把手中的大錘也掄得和李成軍的大錘一樣歡。

        到了下午,打出了三個標準的炮眼。

        李成軍在早上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明白,但所有人仍然擔心李成軍又要爆破。李成軍覺察出了大家的異常,只說了兩個字:“收工。”

        站在不遠處,和大家一樣緊張的丁小義,低低地叫了一聲。歐陽家良看了一眼丁小義,丁小義便假裝扣不上軍大衣的扣子,讓旁邊的戰(zhàn)友幫忙,借機轉(zhuǎn)過身去。

        第三天,李成軍的妻子聞麗麗從湖北到了獨山子,她在老家請一位名醫(yī)開了十服中藥,送到新疆讓李成軍服下治腰疼。送中藥是說辭,她不放心李成軍,真正的目的是過來照看他。按照規(guī)定,部隊在施工期間不容許家屬來隊,但聞麗麗在獨山子并未請示上級部門,租了一輛毛驢車就上山了。山上不通電話,上級部門獲知聞麗麗上山后,用電報發(fā)來了這一消息。電報是歐陽家良先拿到的,他悄悄交給李成軍,意思是此事已違反規(guī)定,讓李成軍悄悄處理。

        一股夾雜著雪片的風打在李成軍臉上,他腦中一激靈,在風中站住不動。風不大,但很冷,他臉上有一股涼絲絲的感覺。他覺得那股涼意鉆進了他腦子里,讓他倏然清醒過來。他看了一眼營部的帳篷,門緊關著,只有頂部的煙囪在冒煙。他這幾天在等待調(diào)查組,但一直沒有,來的卻是妻子聞麗麗。他又喜又憂。喜的是妻子這么遠過來,讓他感到溫暖;憂的是,妻子違反了部隊規(guī)定,該如何處理這件事?不,妻子不是軍人,不存在違反或不違反部隊規(guī)定的問題,關鍵在于他,如果處理不好這件事,就真的違反了部隊規(guī)定。工程兵雖然不扛槍弄炮,干的卻是修筑國防公路一類的活,所以保密要求很高。妻子不知道這些,只顧著為他的腰疼著想,說來就來了。他最多讓她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就得讓她下山。

        又有風刮到李成軍臉上,他覺得風不再冷,臉也不再疼。

        這時,丁小義迎面走來,慌亂地對李成軍說:“副營長,那天導火索的事,我……”

        李成軍一擺手,把他后面的話壓了下去。那天爆破不成功的事過去后,他內(nèi)心已經(jīng)平靜,所以他不想再提。

        丁小義的臉憋得更紅,慌亂地走了,走了幾步又極不自然地回頭看了一眼李成軍。

        又一股夾雜著雪的風刮過來,落到丁小義的背影上,丁小義沒有反應。但雪落到李成軍的臉上,他卻感覺出了一股寒意,比剛才還冷,讓他為之一顫。

        李成軍握緊電報,進了營部帳篷。

        李成軍又看了一遍電報,手一抖,上面的字浮現(xiàn)一片影子,像鳥一樣要飛動起來。他一愣捏緊了電報,那些影子沒有了,又落到了紙上。他這才明白剛才是因為腰一陣劇痛,而且那劇痛來得太突然,讓他眼睛發(fā)花,把電報上的字看成了鳥。

        歐陽家良進來勸李成軍:“嫂子這么遠來了,再說你的腰又不好,和嫂子一起下山休息一下吧?!睔W陽家良的語氣有些不自然,說完看了李成軍一眼,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李成軍搖了搖頭。

        歐陽家良不知道說什么好,安慰了李成軍幾句,就走了。

        很快,李成軍便知道因為妻子突然來隊,他腰疼的事已經(jīng)在戰(zhàn)士們中間傳開。他沒有多想,只是覺得在這個時候傳開這件事,會影響戰(zhàn)士們的士氣。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他的腰在幾個月前還好好的,一上天山就疼了,而且疼起來是那么厲害,遲早會堅持不住爬不起來。所以,戰(zhàn)士們知道了也無妨,免得自己一頭栽倒后嚇壞他們。

        李成軍走出帳篷,碰到幾名晚歸的戰(zhàn)士,他們肩上扛著鐵錘和鋼釬,一看就知道是負責打炮眼的。他疑惑,戰(zhàn)士們在下午都統(tǒng)一返回,怎么還有加班的?那幾名戰(zhàn)士看見他想躲開,但已經(jīng)被他看見,便硬著頭皮走到他面前。他問他們:“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我們……”戰(zhàn)士們欲言又止。

        李成軍皺了一下眉頭,又問:“有什么事不能對我說嗎?”

        一名戰(zhàn)士說:“副營長,不是不能說,而是……”

        李成軍生氣了,大聲說:“說,如實說?!?/p>

        “是連長不讓說?!?/p>

        “為什么?”

        “我們是連長專門安排,才回來晚的?!?/p>

        “接著說?!?/p>

        “副營長,我們?nèi)鐚嵳f了,你可要給我們做主,因為連長專門叮嚀過,這件事不能給任何人說。”

        “好,我答應你們。說吧。”

        “從昨天開始,連長擔心打出符合標準的炮眼后,你又要爆破,所以這兩天下午都讓我們放慢速度,在收工時打不完炮眼,等到大家收工走在回營地的路上,我們幾個按照他的命令悄悄返回工地,把炮眼打完后又悄悄回來?!?/p>

        李成軍腦子里嗡嗡響。風很大,也很冷,但風沒有鉆進他腦子里,是說不清的什么東西,像蟲子一樣在他腦子里爬,讓他一陣眩暈。

        “副營長,我們把事情都如實說了,你……”

        “放心,這件事除了我和你們幾個外,不會再有別人知道?!?/p>

        “那明天我們怎么辦,還是執(zhí)行連長的命令嗎?”

        “執(zhí)行吧?!?/p>

        “謝謝副營長?!?/p>

        “這樣的事有什么好謝的!”

        “你的腰不好,平時你要多注意。”

        “好。趕快去吃飯吧?!?/p>

        戰(zhàn)士們走了。

        天已經(jīng)黑了,李成軍轉(zhuǎn)身往回走。每個帳篷窗戶上都有燈光,但因為略暗,像螢火蟲。天一黑,天山便隱沒在了黑暗中,就連營地也變得一片模糊。他嘆息一聲,覺得天氣一下子冷了很多。

        聞麗麗到了連隊,她見到李成軍的第一眼,便問:“你的腰怎么樣了?”

        李成軍說:“沒事,只是偶爾疼一下,疼過就沒事了?!?/p>

        聞麗麗皺起了眉頭,照李成軍這樣說,腰疼起來他就當回事,不疼就不當回事,要知道有的病從來不疼,但它像小野獸一樣潛藏在人體內(nèi),冷不防蹦出來,一下子就能把人放倒。

        李成軍感覺到妻子不悅,便說:“我很注意,這幾天已經(jīng)好多了。”其實,他的腰這幾天一直在疼,而且越來越嚴重,但他不能給妻子說,更不能讓她看出來。

        聞麗麗很快煎好了中藥。

        李成軍在聞麗麗的注視下,端起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聞麗麗懂推拿,晚上,她讓李成軍躺下,給他按摩腰部。聞麗麗按得很輕,李成軍起初覺得舒服,但很快就疼了起來。不過因為聞麗麗在身邊,疼痛好像輕緩了一些。

        聞麗麗問李成軍:“怎么樣?”

        李成軍說:“很舒服?!?/p>

        聞麗麗說:“那我加大力度?力度大,效果好?!?/p>

        李成軍低低地嗯了一聲。

        聞麗麗加大力度,一股熱流從她手上傳入李成軍的腰部,但李成軍僵硬的腰像“老虎口”的那塊巖石一樣,攔住了那股熱流。于是,二者便猶如在沖撞和撕扯,讓李成軍的腰又一陣劇痛。

        聞麗麗感覺李成軍在顫抖,便問他:“你感覺怎么樣?”

        李成軍又低低地嗯了一聲,說:“力度大,效果好,你就這樣按,我沒事?!?/p>

        聞麗麗便繼續(xù)按。

        李成軍已無法承受,但一想到明天就得讓妻子下山,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展開與妻子的對決。他在心里嘆息,夫妻之間有什么好對決的呢?不,是自己當兵時間長了,已改不了用軍隊的習慣用語,所以“對決”這個詞在他和妻子之間,不是劍拔弩張,而是在這時刻把握住的關鍵。這樣一想,他很吃驚,我又在用軍隊的習慣用語,幸虧只在心里想了想,如果說出口,妻子會不高興的。但是,怎樣才能讓她明天下山呢?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想辦法,最好想一個能改變她的辦法,讓她既來看了自己,又能不留遺憾地下山。這樣想著,腰似乎不疼了。

        其實,是李成軍適應了聞麗麗的按摩。聞麗麗用的是勻速按法,手上的熱量慢慢傳入李成軍的腰部,一點一點把巖石般的僵硬化解,李成軍便感覺不到疼。

        李成軍還在想心事,只是感覺到不疼了,沒有體驗到那種打通了血脈的舒適感。

        聞麗麗問李成軍:“聽說你帶的部隊差點出了危險的事情?”

        李成軍此時的思緒猶如亂麻,似乎有一個亮點,正隱隱向他移動過來,又倏忽閃動著向別處移動過去。聞麗麗的問話,讓他猛地一驚清醒過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便趴著不出聲。

        聞麗麗看見李成軍的身體顫了一下,便知道他聽見了她的問話,但他不吭聲,她急了:“出的危險可怕不可怕?”

        李成軍已無法回避,只能如實回答:“差一點就釀成了大禍?!?/p>

        聞麗麗嘆息一聲,又問:“當時你在不在現(xiàn)場?”

        李成軍想都沒想就說:“在?!?/p>

        聞麗麗手上的力度小了,李成軍的腰又一陣疼。聞麗麗沒有停止,只是遲疑了一下,又恢復了原來的力度。李成軍腰部的僵硬,在此時像一塊被聞麗麗完全控制的巖石,她的力度小一點,它就會亂動,只要她一用力,就又被她牢牢按住。

        過了一會兒,聞麗麗說:“有一件事你可能忘了?!?/p>

        李成軍問:“什么事?”

        聞麗麗說:“你們部隊的司令員,是我爸爸的戰(zhàn)友,當年還是他介紹我們倆認識的。”

        李成軍說:“我沒有忘。”

        聞麗麗說:“現(xiàn)在你的腰成了這樣,不適合在天山上干了。我想去找爸爸,讓他給司令員打電話,請司令員幫你一下,你轉(zhuǎn)業(yè)回老家去。我覺得這件事的把握比較大,肯定能辦成?!?/p>

        “不行!”李成軍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他翻身而起想去看妻子,但目光卻躲閃開了。

        聞麗麗一臉疑惑。

        李成軍的腰上又一陣疼,那股熱流突然消失,那塊“巖石”又死死卡在了腰中。

        “為什么?”聞麗麗的語氣中有怨意。

        “不行,你快回去!”李成軍不說原因,聲音還是那樣大。

        聞麗麗一甩手,不按了。

        李成軍還是目光躲閃,不看聞麗麗,也不說話。

        聞麗麗在等李成軍說出不找司令員的原因,但等了好久,李成軍都沒有開口。她眼睛里浮出一股怨怒的神情,她與李成軍夫妻多年,知道李成軍不說話,其實就等于已經(jīng)把話說了,因為她知道沉默是李成軍回答的一種方式。她眼睛里的那股怨怒移到臉上,起身沖出了帳篷。

        一股冷風灌進來,李成軍渾身一抖,猶如跌進了冰窟窿。他理解妻子的想法,但是他怎能那樣做呢?如果他那樣做了,就好像從無私奉獻的戰(zhàn)士跟前轉(zhuǎn)身而去,然后說一句,剩下的事與我無關了。與其那樣,還不如讓他在天山上去死,死了,倒不顯得自私和無恥。

        帳篷外傳來歐陽家良的聲音:“副營長,嫂子跑到后面的山岡上去了,我去把她追回來?!?/p>

        歐陽家良一直在帳篷外面嗎?李成軍心里閃過一絲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了。

        李成軍想起身,但腰又一陣劇痛。他顧不了那么多,要站起來,但那股劇痛沿腰椎骨沖涌而上,讓他上半身一陣酥麻,一點勁也用不上。他仍要用勁,盤踞在他腰間的那塊“巖石”哪怕再難對付,他也要征服它。他覺得自己用牙死死咬住了那塊“巖石”,只要再用一點力,就可以把它咬碎。但是一股冷風又鉆進帳篷,他覺得有什么突然抽走了他身體里的力氣,然后一軟就倒在了床上。

        是聞麗麗回來了,她突然掀開帳篷門,一股冷風隨之也鉆進了帳篷。

        李成軍卻仍然不看聞麗麗。不是故意不看她,而是不敢看,妻子眼睛里的東西會飛出來,一下子鉆進他心里,會讓他在這件事上失控,做出后悔一輩子的事情。

        聞麗麗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她說:“明天,咱們下山,到醫(yī)院給你治腰疼去。”

        李成軍點了點頭。剛才的劇痛讓他擔心自己會有不測,如果他在山上出了事,就會給施工籠罩上一層陰影,更會讓人們談“獨庫公路”色變,以后還怎么施工?

        聞麗麗讓李成軍躺下,給他蓋上軍用毯,讓他好好休息。

        這時,帳篷外又傳來歐陽家良的聲音:“副營長,上級來電報了,要求我們寫材料把大霧事件詳細報告?!?/p>

        李成軍想,肯定是自己的報告領導看了,馬上應說:“好,開會?!?/p>

        聞麗麗猶豫了一下,扶起李成軍,讓他出了帳篷。緩了一會兒,李成軍感覺好多了,走路也輕松了很多。

        李成軍與歐陽家良交流過意見后,對歐陽家良說:“材料由你來寫,涉及我的問題如實說,不要回避?!崩畛绍娭朗鹿实呢熑卧谒寶W陽家良寫最為合適。

        歐陽家良有些猶豫,想說什么。

        “寫吧?!崩畛绍姷卣f。

        歐陽家良顯得不自然,猶豫了一下說:“我寫完后,你在上面簽字,然后再上報?”

        “行,盡快上報?!崩畛绍娬f完,出了帳篷。

        走到半路,李成軍碰到了丁小義。丁小義是李成軍從河北接來的兵,當時有好幾個人待選,丁小義的條件并不是最好,無望到部隊參軍。李成軍看到丁小義的身體好,尤其是丁小義當時說的一番話,讓他決定成全丁小義參軍。丁小義當時說:“讓我當兵吧,到了退伍的那一天,我脫下軍裝,繼續(xù)為部隊多干幾個月?!彼J為丁小義是塊好料子,就勸說武裝部的人,讓丁小義當了兵。自從上次爆破時出了意外,丁小義碰到他時一直緊張害怕,有好幾次都像是要找李成軍認錯,但都猶豫沒有開口?,F(xiàn)在,李成軍看見丁小義從連部的帳篷出來,雖然天已經(jīng)黑了,但好像還是看見了他。他覺得應該幫助丁小義緩解在爆破時出了意外的痛苦,便迎面走了過去。丁小義看見李成軍后想躲開,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他咬了一下嘴唇,迎上來說:“副營長,你的腰又疼了?”

        李成軍看了一眼丁小義,一笑說:“沒有?!?/p>

        “那你明天還下山嗎?”丁小義著急地問。

        李成軍說:“準備下山,我這腰不治不行了?!闭f完,他突然反應過來,丁小義怎么會知道自己要下山,他還沒有想好給大家說這件事呢。于是,他問丁小義:“你怎么知道我要下山?”

        丁小義憋了好一會兒,終于憋不住了:“連里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p>

        李成軍苦笑了一下,戰(zhàn)士們都知道工程兵的紀律,所以猜測到聞麗麗只能在山上留一晚,他明天會送聞麗麗下山。

        該如何把自己不下山的決定給聞麗麗說呢?

        聞麗麗在營部帳篷里,李成軍看見她的影子映在窗口上,看上去在等他。她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工程兵的紀律,如果她能夠主動做出決定,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暗自希望是這樣,心里隨即彌漫起一股溫暖。

        丁小義又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便說:“副營長,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些事情該給你說說,但是我又沒想好,不知道該如何給你說?!?/p>

        李成軍正為如何動員聞麗麗下山而費神,一聽丁小義還沒有想明白怎么說,就對丁小義說:“不著急,你想好了再給我說?!?/p>

        丁小義說:“副營長,我不說實話,心里難受?!?/p>

        李成軍意識到了什么,但丁小義還在猶豫,便伸出手拍了一下丁小義的肩膀說:“過兩天吧,你想好了再給我說?!?/p>

        “好?!倍⌒×x猶猶豫豫應了一聲。

        “不早了,回去睡覺吧?!崩畛绍姸谝宦?,看著丁小義走了,走向營部帳篷。

        第二天早上,聞麗麗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身邊空著,不知道李成軍去了哪里。她出了帳篷,丁小義站在門外。她問丁小義:“你們副營長呢?”

        丁小義說:“嫂子,副營長讓我在這里等你起床,轉(zhuǎn)告他留給你的話。”

        聞麗麗卻不問李成軍留下了什么話,而是著急地問:“他去了哪里?”

        丁小義只好順著聞麗麗的問話回答:“副營長上了‘老虎口’工地。”

        聞麗麗又問:“他去施工了?”

        丁小義回答:“是?!?/p>

        聞麗麗的眼淚下來了,但她不愿讓丁小義看見自己哭,便轉(zhuǎn)過身進了帳篷。

        丁小義在她身后喊:“嫂子,你還沒有聽副營長留下的話……”

        聞麗麗哽咽著說:“不用了,他這樣做,已經(jīng)把什么話都說了?!?/p>

        丁小義在外面又說了一句什么,但聞麗麗在痛哭,沒有聽見。

        吃早飯時,丁小義悄悄對聞麗麗說:“嫂子,我必須把副營長留下的話講給你,不然會害了副營長?!?/p>

        聞麗麗一聽丁小義這樣說,便說:“你說吧,他留下了什么話?”

        丁小義說:“嫂子,副營長留下的話是,山上的施工部隊,不容許家屬私自來隊,所以副營長讓你今天下山。如果上面追問你來隊的事,可以用給副營長送中藥為借口,應付上一天,但是超過一天就違反了紀律,副營長就不會原諒你了。”

        丁小義的這番話,是李成軍想出來的,他一大早給丁小義交代一番,丁小義便牢牢記到現(xiàn)在,一字不落地講給了聞麗麗。

        聞麗麗點點頭,決定走。

        吃過早飯,聞麗麗哭著坐車下山了。

        施工進行得很順利。

        李成軍像戰(zhàn)士一樣,從早到晚不停歇地干著活。

        再有一天,所有的炮眼將打完,緊接著就要實施爆破。這是這個連隊的第一個工程,工程能否順利完成,一切還是未知,所以打完炮眼并非完工,最重要的是把那塊巖石炸開一個口子,從中開鑿出一條路。

        李成軍爬上巖石,逐個檢查已經(jīng)完工的炮眼,直至認為全都合格,他才放心了。他坐在巖石上,向哈希勒根達坂方向望去,尚未望見哈希勒根達坂便警醒過來。我不能看哈希勒根達坂一眼,它在看著我,我還沒有完成任務,所以不能看它。幾天前立下的誓言,他牢記在心,即使忘了也能馬上想起。

        李成軍又看巖石下面的那條河,河水不深,河面也不寬,到時候把巖石炸碎,可能會堵住河道,但是他覺得不要緊,被炸下來的一定都是碎石,費些力氣清理一番就是了。

        有風,還是很冷。他坐著沒動,心想在這塊巖石上多坐一會兒吧,再過幾天,它就會變成一堆碎石,留在大家心里的只有它龐大的影子。

        風越來越大,已經(jīng)有些刺骨。李成軍用手摸了一下巖石,準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摸巖石,這個動作幾乎下意識地就做了出來,連他也為自己吃驚。巖石有一股冰涼感,他的手不禁往回縮,他笑了一下把手放在巖石上,又坐了一會兒。巖石慢慢變得似乎不冰涼了,但是這又是什么感覺,他卻說不清楚。他想,巖石的冰涼,是經(jīng)受成千上萬年的風霜雪雨后才形成的,他的手才摸了一會兒,不可能讓它變熱。他突然就笑了,自己在這兒是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不過,就這樣胡思亂想一番也挺好,因為炮眼已全部完工,難得放松一下。

        李成軍站起身準備下去,卻看見歐陽家良也像他一樣,在用手摸著巖石。歐陽家良被他的腳步聲驚擾,扭頭一看是他,笑了一下便下到了巖石下面。一個副營長,一個連長,都不可思議地摸著巖石發(fā)呆,兩個人都不好意思,都沒有說話。

        之后,兩個打消了顧慮的人,偶爾會對視一眼,都面無表情,又低下頭干活。

        丁小義在聞麗麗下山的第二天,被調(diào)到了炊事班。他是連里最好的爆破手,連續(xù)引爆十余次,沒出過任何差錯。當然,導火索受潮那次是例外,他從內(nèi)心不承認那是一次失誤,李成軍和歐陽家良也不承認,但誰都沒有說什么。丁小義在炊事班干了三天,又突然被調(diào)回爆破班。昨天收工后,歐陽家良進入炊事班,對正在揉饅頭的丁小義說:“收拾東西,現(xiàn)在就回爆破班。”

        丁小義的臉憋得通紅,對歐陽家良說:“連長,我在炊事班能干好,請你相信我?!彼呀?jīng)做好了在炊事班長期干下去的準備,不知道為什么又要把他調(diào)出炊事班?,F(xiàn)在,連長親自來通知他,他便蒙了,好像剛剛從他頭頂移開的陰影,又裹了過來。

        歐陽家良說:“你在爆破班,應該干得更好?!?/p>

        “連長,我……”丁小義想說什么,一緊張便語塞了。

        “什么也不用說,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回爆破班?!睔W陽家良阻止了丁小義,轉(zhuǎn)身出了炊事班。

        丁小義只好回到爆破班。

        李成軍聽說了這件事后,沒有說什么,只是在碰到丁小義后說:“你要教我在天山這樣的地方,如何掌握爆破要領。”

        丁小義說:“副營長,你最懂爆破要領,還需要我教你嗎?”

        李成軍說:“在這地方搞爆破,我還有不少不知道的要領,你要教我才行。”

        丁小義一緊張就滿臉通紅,憋了半天才說:“要是說教,打死我都不敢。”

        李成軍笑了,說:“好,不說教,那咱們交流怎么樣?”

        丁小義放松了,連聲應允。

        李成軍問丁小義:“如果爆破‘老虎口’的那塊巖石,一次炸不碎怎么辦?”

        “那只有再打出與剩余巖石成比例的炮眼,進行二次爆破?!倍⌒×x不假思索,開口就說出了辦法。

        李成軍一笑說:“我也覺得是這樣?!?/p>

        “副營長,你知道還故意問,你是考我哩?!倍⌒×x頑皮地笑著說。

        李成軍被丁小義的話逗樂了,笑了笑,又問丁小義:“如果那塊巖石的下面被炸碎了,而上面還好好的,怎么辦?”

        丁小義的表情肅穆起來,想了一下說:“那就得在巖石上方的山坡上設置綁繩樁,然后把人從上面吊到巖石上,才能打炮眼?!?/p>

        李成軍點點頭:“嗯,和我想得一樣。”

        丁小義一愣說:“副營長,你什么都知道,卻一直問我,是怕我答不上來嗎?”

        李成軍說:“你肯定有答不上來的。”

        丁小義被李成軍一激,便犯犟了:“副營長,你盡管問我。不,你盡管考我,看我有沒有答不上的?”

        李成軍說:“好,那我就要問難一點的問題了。你說,把人從巖石上面吊到巖石上,打完炮眼后,用什么辦法引爆呢?”

        丁小義又不假思索地說:“好辦,同樣把人從巖石上面吊到巖石上,就可以點燃導火索。”

        李成軍眉頭一皺說:“嗯?點燃導火索后,人怎么辦?還吊上去嗎?那樣的話,點燃導火索的人,和往上拉人的人,不就有危險了嗎?”

        丁小義臉一紅說:“我少說了一句話,把人從巖石上面吊到巖石上,點燃導火索后,再順著繩子落到地上,只要計劃好時間,就不會有問題?!?/p>

        李成軍高興地摸了一下丁小義的頭說:“好樣的,當初接你到部隊,沒有看錯你,我永遠都不會后悔?!?/p>

        丁小義不好意思,臉又憋紅了。

        李成軍興致頗高,便問丁小義:“到了那一天,你敢不敢從巖石上面吊到巖石上,點燃導火索?”

        “沒有不敢的,如果是現(xiàn)在,我說走就走?!倍⌒×x又顯出頑皮的樣子。

        李成軍本來想問問丁小義,如果讓他去點燃導火索,會不會有危險。但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不過,李成軍相信丁小義能做到,這小伙子機靈,做事認真,最重要的是善良,人有了善良之心,就不會胡思亂想,更不會胡作非為。這樣想著,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人家好端端的一個小伙子,怎么會去胡思亂想,胡作非為呢?他又想到歐陽家良,到了現(xiàn)在他也不認為,歐陽家良的那些做法是胡思亂想和胡作非為,歐陽家良其實為了連隊,也在苦苦掙扎,只不過缺少理智,采取的方法不可取。

        丁小義看見李成軍在出神,便說:“副營長,你要考慮事情的話,我就不打擾了?!?/p>

        李成軍回過神來,忙說:“哦,咱們今天的交流就到這兒,你回去早點休息吧?!?/p>

        丁小義給李成軍敬了一個軍禮,轉(zhuǎn)身走了。

        兩天后,炮眼全部打完。

        時間湊得很巧,到了下午收工時,最后一個炮眼剛好打完,一位戰(zhàn)士用尺子量了一下深淺,向歐陽家良報告:“連長,最后一個炮眼符合標準,至此全部完工?!?/p>

        歐陽家良沒有應聲,看了一眼李成軍。

        那名戰(zhàn)士反應很快,又向李成軍報告:“副營長,最后一個炮眼符合標準,至此全部完工。”

        李成軍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

        歐陽家良看著李成軍說:“副營長,講幾句吧?”

        李成軍像是在問歐陽家良,又像是沒問:“講點什么好呢?”

        歐陽家良說:“講幾句吧,不容易……”

        李成軍被歐陽家良的這句“不容易”打動了,他看了一眼歐陽家良,歐陽家良的眼睛里有真誠,也有堅毅。他便說:“好,講幾句。”

        歐陽家良很快將隊伍集合起來,向李成軍報告:“報告副營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p>

        李成軍向隊伍大喊一聲:“稍息!”

        戰(zhàn)士們便伸出右腳,呈稍息狀站立。

        李成軍對著隊伍說:“經(jīng)過同志們的艱苦奮斗,我們終于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十個炮眼已全部完成。這十個炮眼預示著什么?預示著我們將把這塊大巖石——一個攔路的‘老虎’,炸開一個口子,然后讓我們的路從中間穿越過去。這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個險關,打通之后,這條路就會從這兒延伸上天山,一直通到庫車去。如果打不通,這條路就在這兒結(jié)束了。同志們能答應嗎?”

        戰(zhàn)士們齊聲回答:“不答應?!?/p>

        李成軍說:“好,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但是完成這十個炮眼僅僅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更不容易的事在等著我們,那就是爆破。大家都十分清楚,這塊巖石是圓形的,人員如何點燃導火索,如何迅速撤離,都要精準把握。還有就是天氣,隨時都會變陰,隨時都會刮大風,爆破后會不會引起雪崩,都要做到防患于未然?,F(xiàn)在,我請大家做一件事,抬頭看一看哈希勒根達坂。”

        大家都扭頭去看哈希勒根達坂。

        李成軍卻不看,他只想內(nèi)心的那個誓言。

        大家看完哈希勒根達坂,扭過頭,看著李成軍。

        李成軍說:“哈希勒根達坂在死死地盯著我們,它為什么死死地盯著我們,因為它要把我們嚇回去。但是我們能被嚇回去嗎?”

        戰(zhàn)士們齊聲回答:“不能。”

        李成軍說:“好,我們不能被嚇回去,那么我們就得拿出勇氣和智慧,把它嚇回去。所以,我要求大家在爆破時,嚴格按照計劃實施,絕對不容許私自做主操作。大家能不能做到?”

        戰(zhàn)士們又齊聲回答:“能?!?/p>

        李成軍給大家敬了一個禮,然后說:“好,解散?!?/p>

        戰(zhàn)士們收工返回營地。

        吃過晚飯,李成軍把丁小義叫進了營部帳篷。丁小義是主要爆破手,負責點燃最后五個導火索。要說危險系數(shù),丁小義負責的部分最高,丁小義必須等其他人都點燃導火索吊下巖石后,才能開始作業(yè),但因為要在同一時間爆破,所以從上到下的導火索長短不一,上面的長一些,下面的短一些,要嚴格把導火索的燃燒控制在同一時間。如果上面的戰(zhàn)士點燃導火索時緊張,或者一次點燃不順利,就會影響下面人的操作。李成軍問丁小義:“你這是第幾次參加爆破?”

        丁小義說:“第十次?!?/p>

        李成軍問:“前面九次都順利嗎?”

        丁小義說:“除了那次因為導火索……”他停頓了一下,想說什么,但忍住沒說,然后順著前面的話說,“不過第一次很順利,但是那次炸的是一塊小石頭,才一個炮眼,我一下子就點燃了?!?/p>

        李成軍說:“這次的這塊大巖石不一樣?!?/p>

        丁小義說:“太大了,像山一樣?!?/p>

        李成軍說:“這是一塊我們從未遇到過的大巖石,它太大了,恐怕不好炸?!?/p>

        丁小義說:“我也覺得問題不大,這十炮一響,那塊巖石就會四分五裂?!?/p>

        李成軍點點頭,又問丁小義:“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丁小義說:“爸和媽,還有就是我,我們一家共三口人?!?/p>

        李成軍有些驚訝:“你是獨生子?”

        丁小義說:“是的,我是獨生子?!?/p>

        李成軍沒有再問什么,讓丁小義回去。因為對話戛然而止,丁小義有些愣怔,但李成軍讓他回去,他便轉(zhuǎn)身走了。

        夜很黑,李成軍在營地里查哨,站崗的哨兵給他敬了個禮,報告說一切正常。李成軍看見一名哨兵的大衣扣子沒有扣上,便給他扣上,叮囑他要注意防寒,然后就出了營區(qū)。一出營區(qū)大門,便聽見前面的小河發(fā)出嘩嘩的流淌聲,像是要急于向他訴說什么。平時忙碌,從未注意過這條河的流淌聲,現(xiàn)在夜很黑,萬籟寂靜,它的流淌聲便變得清晰和透徹,吸引他走了過去。這是一條由雪水匯集而成的小河,流到下面不遠處,匯入了一個小湖中。雖然冷,但李成軍還是想在河邊坐一坐。剛走到河邊,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他的腳步聲驚動了那人,那人呼的一聲站了起來。

        是歐陽家良。

        李成軍問歐陽家良:“你沒有休息?”

        歐陽家良說:“副營長你不是也沒有休息嗎?”

        李成軍說:“睡不著??!”

        歐陽家良知道李成軍為什么感嘆,便說:“明天是最關鍵的時刻,我一躺下,腦子里就冒出各種各樣的場景,有的很嚇人,我明明知道自己在亂想,但還是忍不住會去想。那樣一折騰就沒有了一點睡意,就到河邊來了?!?/p>

        李成軍說:“是啊,心里太緊張,難免會胡思亂想,好像隨時會發(fā)生可怕的事情。”

        河水突然“嘩”的一聲喧響。

        歐陽家良驚得回過頭去,河中沒有發(fā)生什么,只是河水突然起了一個激流。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關鍵還是要做好防范工作?!?/p>

        李成軍向河中起激流的地方看了看,問歐陽家良:“你想好了什么辦法嗎?”

        歐陽家良說:“可能我的想法不成熟。副營長,你已經(jīng)有好的主意了吧?”

        李成軍又向河水起激流的地方看了一眼,夜很黑,看不清是怎樣的激流,但響動的聲音卻很大,更像是要急于述說什么。他對歐陽家良說:“我的想法不一定成熟?!?/p>

        歐陽家良急切地說:“咱們碰一碰?”

        李成軍說:“好?!?/p>

        于是,兩個人都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河中的激流一直在響。

        他們的想法驚人的一致,換掉丁小義和另一名戰(zhàn)士,由他們二人去點燃導火索。這樣,就把丁小義和那名戰(zhàn)士身上的危險,轉(zhuǎn)移到了他們二人身上。他們之所以這樣想,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面對危險,一個人身為副營長,另一個人身為連長,理應沖在最前面;另一個原因是他們二人經(jīng)歷過多次爆破,經(jīng)驗比丁小義和那名戰(zhàn)士豐富。

        想法不謀而合,二人反而都沉默了。

        少頃,歐陽家良先開口了:“嫂子在山下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爆破完這塊大巖石,你就下山去治腰吧?”

        李成軍有些吃驚,聞麗麗為什么不直接給他說,反而托歐陽家良帶話。

        歐陽家良看出了李成軍的疑惑,便說:“嫂子怕你不聽她的,就讓我勸你。你的腰是什么情況,你最清楚,所以你要盡早拿主意,不要把小病拖成大病?!?/p>

        李成軍說:“好,爆破完就下山?!?/p>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話題很快又轉(zhuǎn)到了爆破上。歐陽家良認為李成軍的腰不好,應該由李成軍去點燃上面五個炮眼的導火索,點燃后順著繩子下去即可,而下面的五個炮眼的導火索,則由他去點燃,他的腰沒有問題,很有把握能完成。李成軍卻不同意,堅持讓歐陽家良去點燃上面的導火索,他的理由是,他引爆過的次數(shù)比歐陽家良多出好幾倍,經(jīng)驗和處理意外的能力都比歐陽家良強,由他去點燃下面的導火索,最為合適。

        兩個人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

        河中的激流聲好像更大了,傳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最后,李成軍一咬牙,給歐陽家良將了一軍:“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這次也許是我最后一次爆破了?!?/p>

        歐陽家良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成軍問歐陽家良:“你能理解我現(xiàn)在的心情嗎?”

        歐陽家良說:“能?!?/p>

        李成軍說:“那就幫個忙,給我一個機會?!?/p>

        歐陽家良為難了:“副營長,我……”

        李成軍說:“兄弟,算我求你了?!?/p>

        歐陽家良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表情肅穆地點了點頭。

        河中的激流聲小了下去。

        第二天,連隊一大早就開往“老虎口”。

        丁小義又突然被調(diào)到了炊事班。他不知道李成軍和歐陽家良昨晚的對話,便去找歐陽家良,歐陽家良問他:“你當兵多長時間了?”

        丁小義回答:“我沒有記,也沒有數(shù),但是已經(jīng)一年五個月了?!?/p>

        歐陽家良說:“你還是新兵?!?/p>

        丁小義說:“我已經(jīng)爆破過九次,有一定的經(jīng)驗。”

        歐陽家良說:“湖北的情況和這里不一樣,這里是天山,你也看見了,天山上最小的石頭,都比你以前爆破過的最大的石頭還要大。”

        丁小義先前不能肯定把他調(diào)到炊事班的原因,現(xiàn)在聽歐陽家良這樣一說,便知道了事情緣由,加之歐陽家良的口氣很堅決,明白已無望爭取,不說話了。

        歐陽家良一番勸說,丁小義又默默去了炊事班。戰(zhàn)士們出發(fā)時,他站在炊事班呆呆地望著他們,他不知道李成軍和歐陽家良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爆破人員,所以有些擔心,讓經(jīng)驗不足的戰(zhàn)士去引爆能行嗎?

        連隊到了“老虎口”,一切準備就緒,準備爆破。

        李成軍和歐陽家良演練了一遍,他們在腰上綁好繩子,從巖石上方的山坡下降到炮眼處,然后又下降到巖石下的地面。他們二人都是老工程兵,操作嫻熟,動作干凈利落。然后,他們又親眼看著戰(zhàn)士們把雷管、炸藥和導火索一一填埋進炮眼,并且連接穩(wěn)妥,才讓他們下去。

        李成軍看見上次沒有爆破成功的那個炮眼,愣了一下。這個炮眼屬于下面五個炮眼中的一個,當時他沒有考慮到爆破的難度,現(xiàn)在看來其實不易。如果那天爆破成功,可能會炸碎一角,也可能會震開裂縫。

        歐陽家良發(fā)現(xiàn)李成軍走神,再一看那個炮眼,便明白李成軍在想什么。他走到李成軍身邊,指著那個炮眼說:“從爆破力的擴散角度來說,這個炮眼最不好把握,爆破力極有可能會直沖向上,減弱巖石的受爆力度?!?/p>

        李成軍說:“剛才我讓戰(zhàn)士把雷管深埋了兩厘米?!?/p>

        歐陽家良明白了,把雷管在炮眼中深埋兩厘米,就會使爆破力不只是向上,而是橫向擴散,有利于巖石受爆。

        有戰(zhàn)士在下面提出請求,想替換李成軍和歐陽家良。

        歐陽家良的口氣很堅決:“不能換?!?/p>

        李成軍則更為果斷:“不行?!彼脑捠撬烂?,沒有人再吭聲了。

        按照制訂的方案,戰(zhàn)士們都撤到了安全位置。從現(xiàn)在開始,誰也不能探頭向外張望,所以無論爆破是安全還是危險,他們都一概不知。

        其實,爆破絕對不容許出危險,否則就是不合格的工程兵部隊。

        李成軍和歐陽家良對視一眼,各自走向作業(yè)位置。每個炮眼外面都露著一截導火索,在等待他們?nèi)c燃。用于點燃導火索的是煙頭,他們二人手里都捏著一包香煙,到時候把煙點著,猛吸一口后用煙頭上的明火去點導火索。

        歐陽家良先到了巖石最上面,仔細看過五個炮眼,心中有了數(shù)。他向下看了一眼,對著李成軍喊了一聲:“一號到位。”

        李成軍也仔細看過五個炮眼,心中同樣有了數(shù)。他向上看了一眼歐陽家良,喊了一聲:“二號到位?!?/p>

        然后,二人看著手表,不再出聲。

        四周一下子靜了,有風把山坡上的塵土刮起,在他們跟前飄飛幾下,順著巖石落了下去。

        手表上的時間,到了十一點鐘。

        李成軍對歐陽家良喊了一聲:“作業(yè)時間到?!?/p>

        歐陽家良看著手表回應:“準確。一號開始作業(yè)?!?/p>

        李成軍回應:“二號在位待時?!?/p>

        歐陽家良點燃香煙,吸了兩口,煙頭便變得明晃晃的。他把煙頭對向?qū)Щ鹚黝^上的切口,“撲哧”一聲便冒起了藍煙。

        第一個炮眼順利點燃。

        歐陽家良冷靜從容,接著點燃了第二個炮眼。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歐陽家良依次一一點燃。然后,歐陽家良向李成軍喊叫:“一號作業(yè)完畢,現(xiàn)在下滑離開作業(yè)區(qū)?!?/p>

        李成軍回應:“收到。二號開始作業(yè)?!?/p>

        歐陽家良“唰”的一聲,順著繩子滑下了巖石。

        李成軍已開始作業(yè),他彎腰把點燃的煙頭對向?qū)Щ鹚?,同樣“撲哧”一聲冒起藍煙,第一個炮眼的導火索順利點燃。

        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直到第五個,都一一順利點燃。

        李成軍扔掉煙頭,同樣喊叫一聲:“二號作業(yè)完畢,現(xiàn)在下滑離開作業(yè)區(qū)?!?/p>

        李成軍下滑到巖石下面,卻看見歐陽家良在等他。他怒喝一聲:“你干什么?”

        歐陽家良說:“你的腰不好,我等你一起跑。”

        李成軍再次怒喝:“渾蛋,快跑!”

        兩個人便一起快速跑到戰(zhàn)士們所在的掩體,才松了一口氣。李成軍的腰在下滑時疼了一下,但痛感很快就過去了,所以他奔跑時并沒有受到影響。

        進入掩體后,歐陽家良看了一眼李成軍。李成軍背靠掩體閉著眼睛,在等待炮響。歐陽家良便不再看李成軍,盯著掩體中的一塊石頭,也等待炮響。

        不一會兒,炮響了。

        因為是連續(xù)爆破,掩體中的所有人都覺得,那塊巖石像突然被驚醒的巨獸,發(fā)出一聲嘶吼,然后向上騰躍了起來。等到它的嘶吼聲落下,便從半空掉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一股濃烈的塵灰味彌漫過來,嗆得掩體中的戰(zhàn)士不停地咳嗽。

        但是,所有人的臉上都布滿疑惑。

        只響了九炮。

        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作為工程兵,他們在每次爆破時都數(shù)炮聲,已經(jīng)練出了過人的聽力。所以,他們不會聽錯,也不會數(shù)錯。

        還有一炮沒有響。

        李成軍猛地睜開眼睛,喊叫一聲:“待在原地,不要動?!?/p>

        所有人便都待在原地,不動。

        一分鐘過去了,沒有響。

        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響。

        等到二十分鐘過去,李成軍讓信號兵拿來望遠鏡,一看,他在前些天曾想爆破的那個炮眼里,導火索還在,但沒有冒煙。按照爆破原理,導火索因為折疊、扭結(jié)和拉扯,會造成火藥板結(jié)或松散等故障,從而影響燃速。但是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分鐘,從原理上說,早已超過火藥的最長燃燒時間。看來,不是導火索出了故障,而是雷管或者炸藥出了問題。

        盡管這樣,他們還是在掩體中又待了半個小時,才慢慢出來。

        九炮基本上炸碎了那塊巖石,已經(jīng)露出一個像張開的大嘴一樣的雛形。但是,因為那一炮沒有響,在張開的大嘴里向下齜著一塊尖利的石頭,如果不把它炸掉,日后路通了只能過人,汽車過不去。

        歐陽家良留下幾名戰(zhàn)士值守,防止有人因為情況不明接近那塊巖石,然后帶領其他戰(zhàn)士撤離。

        李成軍走在隊伍最后,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塊巖石因為被炸掉了凸出的部分,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巖石的樣子。但是那塊尖利的石頭,卻明晃晃地刺眼,像是一只怪獸在囂張地叫著。按照施工要求,有暗炮則必須撤離作業(yè)現(xiàn)場,直到斷定再不會炸響后,才能另做打算。

        所以,隊伍必須撤回。

        李成軍一陣恍惚,覺得今天的這個啞炮,與他前幾天的沖動有關。他原以為今天的爆破會很成功,到時候哪怕受了處分,他也會無悔上了一次天山,在以后回憶起往事,會因為解決了一塊平生見過的最大的巖石而欣慰,但是天山像難以征服的對手,最終還是把他扳倒了。

        李成軍在返回的路上,總覺得有什么在拽著他,不讓他離開。他幾次想返回去重新點燃那個炮眼,但他看見戰(zhàn)士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在往回走,就猶豫著放棄了想法。這個連隊雖然常年施工,但仍然保持著軍人的傳統(tǒng),這一點非常難得,也非常珍貴,他要維護連隊的榮譽,不能感情用事。

        這樣一想,李成軍心里平靜了,和戰(zhàn)士們一起返回了營地。進入帳篷,他剛準備喝一杯茶緩解一下緊張情緒,門外傳來丁小義喊“報告”的聲音,他應了一聲,“進來”。

        丁小義進來了。

        “什么事?”李成軍一看丁小義的臉憋得通紅,便知道丁小義有事。

        丁小義支吾了幾聲說:“副營長,今天出了啞炮,責任在我?!?/p>

        李成軍一愣便問:“怎么回事?”

        丁小義說:“那天你拿著信號旗,轉(zhuǎn)身向山上走去時,連長給負責引爆的我下了一個命令:今天的這一炮很關鍵,讓我到了炮眼跟前不能慌張,也不能大意,要嚴格按照爆破程序執(zhí)行,點燃導火索后迅速撤回來。我知道連長為什么讓我去當爆破手,因為我和連長是親戚,他想為我創(chuàng)造立功的機會。我和他是親戚的事,他不讓我說,所以全連沒有人知道……那天,我把導火索插在腰帶上,爬上山坡,然后用吊繩把自己吊到了那塊大巖石上,但是我沒有想到背在身上的水壺里的水澆到了導火索上。等到我把炸藥和雷管埋好,要把導火索插進雷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導火索被水澆濕了。我很害怕,就把被水澆濕的導火索插進了雷管里,裝出點燃的樣子,然后迅速滑了下去。所以你沒有聽見預想中的那聲巨響,也沒有看到那塊巨大的巖石被炸出碎片。當天晚上我把實情悄悄告訴了連長,他打了我一巴掌。他打得很重,但我卻感覺不到疼,臉上只是麻酥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被調(diào)到了炊事班。這幾天我在想,連長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顧及他和我是親戚,不想斷了我的當兵之路?!?/p>

        李成軍吃驚不小,手里的茶杯晃出了水。

        不料,丁小義接下來說出的事,更讓李成軍吃驚:“當時,為了不引起大家的懷疑,我確實裝出點燃導火索的樣子,但是在我彎腰的時候水壺蓋子又鬼使神差地開了,水壺的水一下子就倒進了炮眼里,都快溢出來了。后來的好幾天,我都想悄悄清理那個炮眼里的水,但是我害怕被大家發(fā)現(xiàn),更害怕把連長也牽扯出來,所以就沒敢動。這幾天的天氣又這么冷,炮眼里的水一定在底部結(jié)了冰。今天早上裝炸藥的人沒有注意,就埋進了炸藥和雷管,冰因為炸藥的溫度化開后,就濕透了炸藥和雷管,所以在最后造成了啞炮。”

        李成軍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丁小義把茶杯撿起,又倒了一杯水遞給李成軍,然后說:“如果今天讓我去,我一定會發(fā)現(xiàn)。”

        李成軍皺著眉頭說:“你為什么不早說?”

        丁小義的臉憋得更紅了,而且還夾雜著愧疚,說:“我是在你們走后才想起的,正在想如何給你們傳話,你們就回來了?!?/p>

        李成軍剛端在手里的茶杯晃得更厲害了,便不得不把茶杯放下。茶杯在桌上“咣”的一聲響,他的腦袋隨之也“嗡”地響了一聲,像是隔了很遠的那個啞炮,在這一刻突然炸響了。

        丁小義伸出手把茶杯扶正,然后說:“都怪我,我要是早一點想起這個事,就不會出現(xiàn)啞炮。”

        李成軍想對丁小義說點什么,但他的頭又“嗡”的一聲響。他用手去揉額頭,手一抬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腦袋里在響,而是腰突然疼了。因為是一瞬間傳出的劇痛,讓他的腦神經(jīng)也為之抽搐,產(chǎn)生了腦袋里有“嗡嗡”響聲的幻覺。

        丁小義又說了些什么,李成軍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

        直到丁小義走了,李成軍才清醒過來。

        下午,又刮起了風。

        這場風刮得太突然,加之又很大,天山很快就被遮蔽在陰暗之中。

        李成軍站在帳篷門口向遠處眺望,想從大風吹刮的程度判斷一下,下午是否可以繼續(xù)施工,如果可以施工,他就帶人到“老虎口”去,把那個啞炮清理掉,然后重新裝炸藥和雷管,再引爆一次。如果風太大無法施工,就只好等了。

        風越刮越大,哈希勒根達坂變得像懸浮在半空中的大石頭。風橫刮過來,打在李成軍臉上,沁出一股涼意。其實有更多的風打在他身上,因為他穿著軍大衣,沒有感覺。在他眼里,風不是刮過來的,而是受到懸浮在半空中的哈希勒根達坂擊打,向他橫飛了過來的。他想,大風想要擊倒我嗎?不,不是大風要擊倒我,是哈希勒根達坂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想要擊倒我的是它。他苦笑一下,用手去摸臉,風還在刮,涼意也還在。

        人不可與天斗。李成軍感嘆一聲,轉(zhuǎn)身返回帳篷,又一陣風刮來,把一股涼意打在他的背上。他顫抖了一下,以為腰又會疼,但腰疼這次卻沒有發(fā)作,他心里一陣慶幸。

        吃過午飯,一陣倦意襲上身來,李成軍裹著軍大衣躺在了床上。

        一場大風似乎阻隔了人與這個世界,加之這兩天神經(jīng)太過于緊張,李成軍到現(xiàn)在才感覺到很疲憊。他拉緊軍大衣,感覺暖和了很多。帳篷里生著煤爐子,爐膛里有“呼呼”的燃燒聲,像一種低緩的述說。帳篷頂上也有聲音,很大,也很沉重。他不能斷定是風聲,還是塵沙落下的聲音。風聲不應該這么大,塵沙落下的聲音也不應該這么沉重。那么是什么呢?他好像想出了答案,又好像沒有想出。他很疲憊,眼前像有一只隱隱約約的小鳥在飄飛,倏忽要飛出帳篷,卻又轉(zhuǎn)身而回,扇動著翅膀向他落下來。他渴望抓住那只小鳥,卻覺得自己被什么拽著,沉入了被甜蜜和柔軟包裹的黑暗之中。

        李成軍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一個人走到了“老虎口”,然后爬上那塊大巖石,找到了那個啞炮。果然如丁小義所說,是炮眼中結(jié)冰,繼而又化凍,弄濕了炸藥和雷管。他覺得能引爆,于是便點燃香煙,把煙頭對向?qū)Щ鹚髑锌?,導火索冒出了藍煙和火星,卻沒有引爆。他急得大叫:“爆炸呀,怎么會不爆炸呢?”但是直到導火索的藍煙和火星都熄滅了,還是沒有爆炸。他十分沮喪,從巖石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渾身一陣生疼。

        李成軍被疼醒了。

        不是夢中的疼,而是他的腰又劇烈疼痛,把他疼醒了。

        李成軍起身走出帳篷,風小了,但天陰得更厲害了,好像有一場更大的風,正向著天山奔赴而來,要進行一次酣暢淋漓的吹刮。

        歐陽家良迎面走來,站在李成軍身邊說:“山下領導打來電話,說咱們的報告看了,上次的大霧危險并不全怪你,再說了,這樣的事在天山上很常見,所以不追責?!?/p>

        李成軍卻像沒有聽清似的說:“這場風刮得不是時候。”

        歐陽家良愣了一下,便順著李成軍的話說:“是啊?!?/p>

        李成軍問:“最壞會是什么結(jié)果?”

        歐陽家良跺了一下腳,腳下的積水被他踩得飛濺而起。他沒有往腳下看,只是對李成軍說:“最壞的情況,會發(fā)生雪崩,把我們剛炸出的那個豁口埋住,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融化。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只有等,等到雪融化后,才能把那個啞炮留下的‘老虎牙’炸掉。”

        僅僅半天,大家都已經(jīng)把啞炮留下的那塊尖利的石頭,叫成了“老虎牙”。

        “那就抓緊時間炸掉它。”李成軍想起夢中的遺憾,一咬牙說出了心里話。

        歐陽家良疑惑地說:“可是,過一會兒可能會刮更大的風?!?/p>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的風不大,是不是一個好機會?”李成軍問歐陽家良。

        歐陽家良激動起來:“現(xiàn)在是個好機會。”

        “說干就干,馬上就走?!崩畛绍娨布悠饋怼?/p>

        歐陽家良開一輛汽車,李成軍坐在副駕駛位置,向“老虎口”駛?cè)ァ?/p>

        風又小了,路上的沙子被車輪碾過后,留下醒目的車輪印痕。這條路自從修出后,僅僅行駛過他們連隊的車,所以此時的車輪印痕,在車后顯出幾分美感。車行到上次差點發(fā)生大霧事故的地方,李成軍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沒有看到山坡上的積雪。他緊張的內(nèi)心松弛下來,這場風刮了還不到半天,達坂上沒有積雪,不會有危險。

        歐陽家良把車開得很快,他要搶時間,趕在大風到達之前了卻心愿。

        李成軍感覺到歐陽家良加快了車速,他知道歐陽家良與他的想法一模一樣,所以穩(wěn)穩(wěn)坐著,任由歐陽家良駕車快速前行。

        前方的山谷里,有一只鷹在緩緩飛動。因為天仍然陰著,所以鷹變得像小黑點,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飛出來。李成軍盯著那只鷹看,如果有大風刮來,或者雪下得再大一些,就會逼得它像小樹葉一樣,落到不為人知的地方。鷹是對天氣很敏感的飛禽,這只鷹能這么自在地飛動,說明今天的天氣不會有什么變化。

        他看見路邊有黃羊的蹄印,心又收緊了。歐陽家良在專心開車,沒有發(fā)現(xiàn)黃羊的蹄印。李成軍對歐陽家良說:“路邊有黃羊的蹄印?!?/p>

        歐陽家良看了一眼路邊,應了一聲。

        李成軍說:“黃羊已經(jīng)下山了,說明情況不好。”

        歐陽家良不解,便問:“有什么說法嗎?”

        李成軍說:“黃羊是對天氣很敏感的動物,它們感覺到要刮大風時,就會早早地下山喝水,一口氣把水喝足,然后哪怕風再大,或者大雪封山,它們也不會饑渴受罪?!?/p>

        歐陽家良“哦”了一聲,然后說:“從蹄印上看,是黃羊才踩出不久的。不用擔心,就是刮再大的風,也不會在現(xiàn)在,因為黃羊才剛剛開始找水。”

        聽歐陽家良這樣一說,李成軍心里踏實了。

        到了“老虎口”,李成軍讓那幾名值守的戰(zhàn)士退后,然后和歐陽家良走到了那塊巖石下面。殘留的那塊尖石真像一顆巨牙,在炸出的豁口向下齜著。他們向上一望,便看見了那個炮眼,導火索還露在外面,上面有燃燒過的黑乎乎的痕跡。導火索被點燃后,只會燃燒里面的火藥,外面的包裹層不會被燒掉,所以就留了下來。

        一股風刮過,有塵土飄到那個炮眼上,那截導火索便不見了。塵土埋住了導火索,便也就埋住了炮眼。

        李成軍和歐陽家良都一驚。

        又一陣風刮來,那截導火索和炮眼又露了出來。

        李成軍說:“抓緊時間上吧?!?/p>

        “你的腰……我去!”歐陽家良說。

        李成軍果斷做出決定:“不,我去!”

        歐陽家良說:“我有把握。”

        李成軍變了口氣:“這是命令,我命令你待在下面,在我埋好雷管和炸藥后,就趕快回到車里去,不準像上次一樣在巖石下面等我。”

        “副營長,我……”歐陽家良還想爭取。

        “服從命令!”李成軍的口氣變得更為果決。

        歐陽家良不出聲了。

        不出聲就是服從命令。

        李成軍爬到巖石上面的山坡上,在上次用過的一塊大石頭上綁好繩子,然后拉著繩子下到了那個炮眼跟前。清理了炮眼里的報廢雷管和炸藥后,他在炮眼里面墊了一個防潮的塑料袋。上次出了意外,這次必須做到萬無一失。然后,他連接雷管和導火索,埋入炸藥,封了炮眼。

        一番忙碌,李成軍額頭上出了汗。

        歐陽家良在下面喊:“副營長,你下來吧,剩下的讓我來。”

        李成軍看了一眼炮眼,沒有向下看,只是說:“封炮眼作業(yè)完畢,進入引爆程序?!?/p>

        歐陽家良在下面又喊叫了一遍剛才的話。

        李成軍沒有看下面的歐陽家良,大聲說:“我命令你馬上離開!”

        歐陽家良在下面喊:“副營長,我雖然不能命令你,但是我求你下來吧,剩下的讓我來。”

        李成軍看了一眼下面的歐陽家良,大聲說:“我命令你馬上離開,我要點煙了!”

        歐陽家良急了,在下面喊叫:“副營長,在前幾天的一件事上,我對不起你,現(xiàn)在我必須如實告訴你。那天你安排丁小義去引爆時,丁小義不小心讓水壺里的水澆到了導火索上,然后做出點燃的樣子,迅速撤回來……所以,那個炮眼沒有發(fā)出一聲巨響,巖石也沒有被炸出碎片?!?/p>

        李成軍停下手中的活對歐陽家良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歐陽家良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隱瞞了這件事。這幾天我很后悔,當時的我因為不忍心看著小義犯錯誤,就沒有給你匯報實情。我隱瞞了這件事,那就是故意違反紀律,所以我很后悔……”

        李成軍不吃驚,也不惱怒:“這件事以后再說,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能攔我,我要點導火索了,你馬上離開!”

        歐陽家良在下面喊:“不,副營長,我的話還沒說完。”

        李成軍說:“你說吧。”

        歐陽家良說:“我知道大霧事件讓你心里有壓力,上級領導不是已經(jīng)決定不追責了嘛,你不要再有什么顧慮了?!?/p>

        李成軍回答:“我沒有什么顧慮,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爆破,趕快完成任務?!?/p>

        歐陽家良在下面喊:“副營長,拋開這些不說,但是你的腰不好,點了導火索從上面下來,然后又要快速奔跑,我擔心你的腰不利索。我求你了,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p>

        李成軍只回答了一句:“我要點導火索了,你馬上離開!”

        歐陽家良喊叫了一句什么,李成軍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了,卻不應聲,也不看歐陽家良。

        歐陽家良喊叫著什么離去了。

        李成軍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后抽了幾口,煙頭上有了明火,他仔細看了一眼煙頭,斷定不會有什么意外,便對向?qū)Щ鹚鞯那锌?。導火索冒出一股黑煙,散發(fā)出一股久違的味道。李成軍聞了聞,心里一陣欣慰。完成這次爆破,這塊巖石就徹底被征服了,他便再也沒有什么遺憾。

        導火索在咝咝響,冒出更濃的黑煙。

        風突然猛烈刮了起來,李成軍的臉一陣生疼。大風比他預想的來得更早更快,但是沒關系,導火索已經(jīng)被點燃,很快就會有一聲巨響,會把齜著的“老虎牙”炸得粉碎。

        不能再拖延了,馬上滑落下去。

        李成軍一扭身抓住繩子,要按照慣常經(jīng)驗滑落下去。從巖石到地面,就幾秒鐘的工夫,落到地面便可向掩體跑去。他已經(jīng)計算過了,到達掩體需要十秒,而爆破聲將在三十秒后響起,他有十五秒時間等待。這十五秒看似無關緊要,但卻必不可少,因為要給下滑、落地和奔跑留足時間。

        但是李成軍的腰突然劇痛起來。

        他一驚,想抓緊繩子,但是那股劇痛迅速襲遍全身,他渾身一軟,去抓繩子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腳也無力抬起,更沒有向下滾去的力氣。

        大風刮到李成軍臉上,這次卻不疼,只有麻酥酥的感覺。刮了這么多天的大風,為什么卻不冷了?連風都會變,我的腰疼難道不會變嗎?他在心里用勁,希望能掙扎出一點力氣,哪怕首尾不顧地滾落下去,也比在這兒等死強。但是他心里的勁移不到手腳上,他一下也動不了。哦,不是大風不冷了,而是我疼麻木了,感覺不出大風的冷。

        李成軍苦笑一下,身體癱了下去。

        導火索冒出的黑煙,被大風吹得歪歪扭扭,彌漫出一團幻影。李成軍看見聞麗麗的影子一閃,對他喊了一句什么。她在喊什么?不用想,她一定在提醒我,快要爆炸了,趕快離開。

        李成軍想回應,卻張不開嘴。

        風刮得更大了,導火索冒出的黑煙被大風一刮,消失得無影無蹤。妻子的影子又一閃,還向李成軍伸出了手。她想抓住我,帶我離開這兒,然后下山去看病。李成軍想到此,伸出手,讓妻子抓住他。一團巨大的黑暗襲來,妻子的影子又一閃便不見了。又一陣劇痛,李成軍模模糊糊地看見,歐陽家良爬了上來,抱著他滑了下去。

        李成軍昏了過去,歐陽家良背著他,迅速跑到了安全地帶。

        一聲巨響,塵灰遮蔽了河谷,“老虎口”終于攻下來了。

        原刊責編??? 文清麗

        【作者簡介】王族,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獸部落》《食為天》《神的自留地》《最后的獵人》,長篇小說《狼蒼穹》《瑪納斯河》等。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現(xiàn)供職新疆作家協(xié)會,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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