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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不起的木耳

        2022-03-31 17:09:51柳營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木耳小微兒子

        1

        他是個長腿男人,瘦臉,頭發(fā)烏黑濃密,不需要像一些中年男人那樣為不斷后退的發(fā)際線焦慮。他皮膚相當(dāng)白皙,顯得十分斯文,眼神看似深邃有力卻總喜歡躲閃,眉眼間有幾條刀刻般的皺紋,倒是讓人一眼便知是在世事中經(jīng)了些磨礪的。

        他的上嘴唇比下嘴唇薄,一笑起來,嘴唇往后拉,露出兩顆虎牙,左臉側(cè)的肌膚也隨之會抽搐幾下。他那張平時稍顯嚴肅的臉,幾乎一下子便消失在抽搐著的線條之中,顯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澀感。

        他出生時,父親正在山里沒日沒夜地采木耳。一個月后回家,老婆已經(jīng)生了。父親進臥室抱他前,先去廚房擦了把臉。洗臉時,從頭發(fā)間掉下一朵小木耳,父親一時興起,隨口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木耳。直到上學(xué)后,他才知道自己姓王,老師叫他王木耳。

        王木耳有一個正進入叛逆期的兒子,一只叫安妮的拉布拉多犬(他在外稱它為女兒),一個“閑”在家里的太太小微,一份銀行里的工作,家住長島。

        他每天搭火車進曼哈頓。

        路上的時間,用來讀書。他剛重讀完《漫長的告別》《了不起的蓋茨比》,新聽了《思考,快與慢》和《黑天鵝》。他已年近五十歲,人生大半時間都在美國,習(xí)慣了用英文閱讀。

        小時候,木耳幾乎沒朋友。他肚子里藏著一個小人兒,沒事他就找小人兒說話。小人兒也會提醒他該吃飯了,該喝水了,該出去玩兒了,或者該洗臉了,該睡覺了。后來,那小人兒從肚子里跑出來,整天待在他的耳朵邊,幫助他,監(jiān)督他,警告他,甚至恐嚇?biāo)?,告訴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很長時間以來,他都視這個小人兒為他生命中唯一的朋友,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在印第安納州讀完博士來紐約工作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耳邊的小人兒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好久都沒聽到它的聲音了。它用中文和他說話,而他已漸漸習(xí)慣用英文來思考。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日復(fù)一日身浸其中,語言帶來無意識的改變,是強大的。他明白他離某些東西近了,離另一些東西遠了。

        意識到這點,先是覺得欣慰,隨后又黯然神傷。他想到仍在東北采木耳的父親,他那個高中都沒耐心讀完就跑去廣東北京上海深圳等地四處亂竄的弟弟,還有早早結(jié)婚后來又被離婚、現(xiàn)在成都打工的妹妹,以及那個妹妹生下來的、兩個月開始就由他那患高血壓的母親和患腰椎病的父親撫養(yǎng)著的早產(chǎn)女孩兒。每每想到這些,他的身子都會無緣無故地單薄起來,在這單薄里,他感受到的是厚實的孤獨,以及無處可逃卻又承擔(dān)不起的責(zé)任。

        這既定的現(xiàn)實,無法逃脫和修改的過去,成了粘貼在木耳脊背后的一塊癬,即便半夜醒來,他都會輾轉(zhuǎn)難眠,身體會由暖漸寒,思緒幽深而空洞,帶著無盡的空曠與憂傷,由小及大,大成一條河流或者整個東北的曠野……

        2

        這天下班,他獨自去了公司旁邊的酒吧,要了一杯啤酒。

        他旁邊圍坐著幾個耀眼的女孩兒,看樣子也是剛下班約著出來見面聊天的。穿黃套裙的女孩兒微胖,圓臉,大眼。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他連忙咧開嘴回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那張臉是不放松的,就像他緊張時說話會結(jié)巴一樣。又一想,周圍如他這樣從中國讀書出來的中年男人,面對這些青春女孩,有幾個是自然放松的?

        幾個女孩子,不停地嘰嘰喳喳,歡暢大笑。她們臉上浮著一層生動的光,眼神明亮干凈,表情豐富,姿態(tài)健碩。她們不做作,不妖艷,她們喝酒時的狀態(tài)就如在公園里奔跑時一樣。他在她們的臉上,疊加進去他妹妹的臉、他母親的臉、他初戀情人的臉,她們臉上的愁緒,她們的憂傷,她們無盡的麻煩與不安。

        他舉起酒杯,吞下一大口,似乎想消滅掉某些東西,不料卻無法自控地打了一個響嗝兒,這讓他覺得難堪。他偷偷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沒人注意他。每個人都在他們自個兒的世界里。他定了定神,看向酒吧外行色匆匆的路人。牽手的老夫婦,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孩子身邊的母親,快速鉆進地鐵站穿西服的男子,將頭發(fā)染成六種顏色戴耳環(huán)的男孩兒,蹲在街角沉浸于閱讀中的流浪漢……不知不覺中,他發(fā)現(xiàn)街燈早已亮起,暮色淡薄……這眼前的一切都是浮動的,每個瞬間都有著微妙的變化。

        在這樣的黃昏時分,他略帶傷感地想起很多往事,遙遠的,真實的。各種人物在他腦子里晃動,他的親人,他的舊友,他的老師和同學(xué),他們由遠及近,從虛到實,所有人與物都被一團霧包圍著,看似真實地涌動,卻又全都是模糊的,像是幕布上的人物。心被牽動著,又感覺離他太遙遠了。那些遠舊的東西浮上來,堵滿了他的腦袋,讓他無法思考,可一瞬間,卻又是空蕩蕩的。

        喝完杯里的啤酒,他看了下時間,心里驚慌起來。他腦子里跳出位于長島的廚房,這個時候,她肯定待在廚房里,一邊炒菜一邊沒完沒了地擦她的灶臺。那個灶臺,要一塵不染,要光可照人。

        他連忙起身,小跑著去趕火車。只差幾分鐘,火車已經(jīng)走了。只能等下一趟,他一邊等,一邊懊惱起來,覺得自己不該跑去喝那杯該死的啤酒。

        坐上火車,心里有了更強烈的煩躁和不安?;疖囋谒〉男℃?zhèn)停下后,他跳下車來,先是快走了一段,看了看時間,于是決定跑起來,步伐急促。

        剛一推開門,他就聽見里頭傳來不悅的、機關(guān)槍一樣的聲音:“下班了,也不知道要早些回來,這家難道是我一個人的嗎?你倒是會享清福,一個人跑去酒吧喝酒。你不知道家里還有老婆孩子等著的嗎?既然不愿早回,當(dāng)初就不該成家。單身,怎么浪都行,沒人管你。成家了,卻還想著自個兒瀟灑,那叫自私。想喝酒,家里有酒呀,我可以陪你喝呀。是不是我生養(yǎng)過孩子后,變胖了,皮松了,看膩煩了?好不容易苦熬著等你讀完書,有了工作,兒子也大了,剛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心思就想活絡(luò)起來。泡吧?想找刺激?碰運氣找艷遇?有美女來勾搭你了嗎?別說你沒這個魅力,真有這個本事,真勾搭上了別的女子,你以為就可以甩了我?告訴你,沒門兒!別忘了當(dāng)初你是窮學(xué)生時,我是怎樣跟著你一起受罪的……”

        她每天習(xí)慣查看他們的共同賬戶,他每一分錢的開銷,所有行蹤,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剛才去酒吧,刷的也是信用卡,她該是又查看了。gzslib202204011709

        對他而言,就是一杯解憂放松的酒。一早六點起床,趕火車,追著點兒打卡,各種報表,各種會議,燒腦傷神,午后又因為之前工作上的疏忽,被日本上司叫去談話。日本上司極為客氣,可全身都是強勢和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更不容辯解。他從上司辦公室出來,覺得委屈。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大老爺們兒,時常會有不平和委屈感,更多是對自己的不滿,那種使過勁之后的無能感,似乎總是差一口氣,怎么都不順當(dāng)。整個下午,他都處于敏感與不安的狀態(tài),盤算著在下班與回家的小小縫隙里,找個地方喝一杯,喘口氣。

        她擅長演義。將一杯解悶的酒演義成一個勾引與被勾引的男女故事,對她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他有時想,她閑下來的時間,真的可以利用她的想象力寫點兒東西賺點兒錢。

        他也想張嘴為自己辯解幾句,可越辯解話頭越多,千頭萬緒陳年舊賬都會拉扯出來,于是索性不接話。

        進屋,脫鞋,在她的碎碎念里,他敲了敲兒子的房門,想關(guān)心一下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他在兒子房門口站了會兒,兒子沒回應(yīng)。他也不敢隨便去推兒子的房門,如果那樣做的話,兒子會大聲抗議。他穿過客廳,進了后院。站在院子里,他自顧自發(fā)呆起來,進入一片白茫茫心慌亂的狀態(tài),還好有他的“女兒”安妮。安妮自他進屋后,一直繞著他轉(zhuǎn)。這個房子里,唯有安妮,最讓他覺得親近。他蹲下身去,摸了摸安妮的頭,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個球扔了出去,安妮歡快地跑去叼了回來。

        他一邊看著安妮,一邊替妻子開脫:“她其實不容易,懷孕生子,辭了工作當(dāng)家庭主婦,性格內(nèi)向,環(huán)境所限,也難交朋友,能忍則忍?!?/p>

        他帶著狗狗,在后院里玩兒了幾圈兒。透過樹籬笆,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這片海,曾是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描寫過的海。他不知翻了多少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可以背出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因了這本書,他才選擇定居在這個地方。

        這里是菲茨杰拉德在初入文壇和新婚的熱鬧告一段落后,為了逃離紐約的喧囂及沉重的生活壓力所搬入之地。王木耳住到此地后,想平心靜氣地創(chuàng)作,但愛熱鬧的太太無法忍受郊區(qū)簡單漫長而又寧靜的生活,再次出門投入喧鬧的社交之中。

        王木耳想,其實對作家來說,生活中一切的不順心,并非無益的消耗,至少當(dāng)初夫妻倆在此地的生活,成了日后《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故事背景。看著大海,王木耳安慰自己,也許現(xiàn)在所承受的一切,也會成為自己以后可能會書寫的背景。他看著院子外那些隱在樹林里的房子,不禁憶起書中的一段描寫:“汽車喇叭聲達到了高潮,我轉(zhuǎn)身穿過草坪回家去了。我回頭張望過一次。一輪圓月照在蓋茨比的別墅上,夜晚同以往一樣美好,花園也依舊燈光璀璨,歡聲笑語卻已經(jīng)消散。一股突如其來的空虛仿佛從窗戶和碩大的門里涌了出來,讓主人站在門廊上的身影顯得煢煢孑立,他正揮動手臂做出正式告別的姿態(tài)……”

        “你回來與狗狗躲到后院清靜?別和我說你白天上班很累,我待在家里也并不輕松。你有工資可拿,我有什么?不過是一個被困的、被人厭棄的主婦……”王木耳聽到屋里頭的聲音,連忙穿過后院,鉆回屋內(nèi),然后站在屋子中間,不知所措地等著她的吩咐。

        事實上,他確實不知該做些什么。

        對于家務(wù),他實在毫無頭緒。他眼里的確沒有活兒,他一直覺得屋子亂有亂的味道,無序之中有著生活的日常。書可以隨便放,鞋子也不一定非得要擺在規(guī)定的地方,床也沒必要非鋪得像五星級酒店似的,喝過水的杯子為什么一定要擺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難道放在桌子上會犯罪嗎?他環(huán)顧四周,覺得這個家整潔極了,整潔到讓人緊張。

        小微與他完全不同,她有她的標(biāo)準(zhǔn)和要求。桌子上除了吃飯時擺碗筷,平時絕對要一塵不染,除了有鮮花時放上水晶花瓶,桌面要保持明亮且不能放置任何物品。床必須要鋪整齊,床頭桌上除了臺燈,不能擺放任何東西。衣服洗晾熨后,疊得方方正正地收進衣柜抽屜。平時進門脫下來的衣服絕對不能隨便就扔在沙發(fā)上,必須掛在進門處的衣柜里。鞋子要擺正,鞋面不能有灰塵。地面一天清潔一次或者兩次,赤腳走一圈兒,腳底要毫無灰塵。廚房更是重中之重,做完飯后,萬物都該回到各自固定的去處,灶臺上得光亮如新。

        整個屋子,不能有一處顯得雜亂。

        最初,對于她整理屋子的能力,他是又佩服又欣賞。有那么一小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找到這般能干的女人做妻子。

        再后來,她對于干家務(wù)的“熱愛”程度,讓他不安。這樣的不安,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屋子越來越潔凈有序,開始變得越來越嚴重,嚴重到只要妻子在場,他就有坐立不安的感覺,老是擔(dān)心自己哪里又做錯了,東西是不是又亂擺放了。

        譬如每晚洗漱,他經(jīng)常會在刷完牙后,忘記擦一下被水弄濕了的臺面,而她喜歡靠在洗手臺臺面上,他留在臺面上的水便會弄濕她的睡衣。她每次都會大喊大叫地讓他進去補擦,搞得他每晚洗漱時心里都特別不暢快,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有幾次,他就拿著牙刷在淋浴間里刷,可有時會忘記拿牙刷進淋浴間,也不敢走出來取,怕弄濕了衛(wèi)生間的地面,于是他索性沖了澡后,連牙都懶得刷,直接上床睡覺。

        所有這般雞毛蒜皮的事,在她眼里,都是非常重大的。細節(jié)湮沒了生活的全部。她活在她的世界與她的邏輯里,而她的邏輯永遠都是對的、強大的、天衣無縫的。她是這個屋子的領(lǐng)袖,進到這個屋子,他必須聽她的。

        從小到大,他那強悍的母親從沒教過他如何整理屋子,也從沒讓他幫忙做家務(wù),更別說炒菜做飯了。他小時候曾試著想掃地,或者幫母親洗碗,卻被母親嚴厲地呵斥:“你只管讀好書,出人頭地,這活兒不是老爺們兒干的?!?/p>

        可是,這里不是中國,這里沒有母親。

        他曾在妻子懷孕臨產(chǎn)前,接母親來住過一段時間,原本計劃待一年??墒?,三個月不到母親便提前走了,走得既匆忙又狼狽。她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雞飛狗跳的日子,大家都沒法過。兩個互相看不順眼性格又都相當(dāng)強勢,有時甚至有點兒野蠻的女人,怎么可能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日子?

        木耳是她的兒子,是她肚子里孕育過的,一手調(diào)養(yǎng)大的。他是她在人前抬得起頭仰得起臉的全部驕傲。她一輩子受了很多苦,兒子出人頭地了,她理當(dāng)趾高氣揚起來。多少年來,她也習(xí)慣了指揮丈夫,更習(xí)慣了在生活中指桑罵槐,在別的婦女面前挺胸叉腰。木耳是她的大兒子,一個出國留學(xué)讓她可以驕傲幾輩子的了不起的偉大的兒子。她兒子是當(dāng)?shù)氐臓钤钠ü梢虼寺N得高高的,就像剛生下雞蛋咯咯咯叫的母雞,三句話不離“我兒子是狀元,去了美國留學(xué),現(xiàn)在美國當(dāng)官”(她也不知道自己兒子具體的工作內(nèi)容,有次兒子說自己做了什么主管,她便想當(dāng)然地以為兒子當(dāng)了官)。在這個屋子里,她是功臣,她是婆婆,沒有她,就沒有他們的一切,她需要存在感,需要被兒媳婦尊重,被兒子噓寒問暖。gzslib202204011709

        木耳是她的丈夫,肚子里孩子的父親。她,小微,才是這個屋子里真正的女主人,容不得別人來說三道四。在那個曾經(jīng)以為她的丈夫是她全部的女人面前,她毫不嘴軟,伶牙俐齒,絕不妥協(xié)。

        她無比失望地看到那個讓她驕傲的兒子,在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小女人面前,竟然是個忍氣吞聲的窩囊廢,那個家,沒有任何他說話的權(quán)利。他在那個小女人,不,不得好死的小婊子面前,唯唯諾諾,低眉順眼。

        她私下里問兒子,為什么要怕那個女人?

        兒子竟然沒出息地回答道:“她剛生完孩子,又辭了工作,心理和生理都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容易得抑郁癥,最好不要惹她生氣。再說了,吵架有什么好?你和父親吵了一輩子,有什么好?”

        兒子這番話,聽得她咬牙切齒:“哪個女人不生孩子?有那么嬌貴嗎?什么抑郁癥?不懂。就是專門用來嚇唬人的窮毛病,能有什么病,兇起來,指揮起別人來,頂嘴的時候,沒人有她能耐?!?/p>

        兒子拼命使眼色讓她不要說話,比畫著手勢,讓她聲音小一點兒。一股濁氣從她心底涌上來,覺得憋屈,胸口痛,手也癢,恨不能一巴掌朝眼前這個從自己肚皮里爬出來的、可憐巴巴的“狀元”打下去。可是她知道這一巴掌是無論如何都打不得的,畢竟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了,這點她還是能拎得清的,并且她也是控制得住自己的。

        除了兒子,連之前曾以為天堂般的美國,也遠沒有她想象得那樣美好。兒子家住在郊區(qū),太冷清,太孤獨,走出門去,人影都難遇見半個,買菜還得開車,對于她來說,這等于被困在屋子里,寸步難行。周末,她被兒子帶著,坐火車進城。兒子工作的地方,在一個大樓里,外人沒有工作卡進不去,兒子只是站在馬路上,順手指點她看了一眼。那幢樓遠沒有她想象得那么富麗堂皇,與中國大多數(shù)城市里的樓差不了多少,沒有圍墻沒有院子,沒有半點兒威嚴。這樓的大門直對著狹窄的馬路,馬路上人來人往,什么膚色的人都有。這讓她失望透了。她抱著一點兒殘存的希望問兒子,你有沒有自己專門的辦公室呀?兒子很隨意地回答,沒有,大家都在一個大辦公室里,每張桌子用玻璃隔開而已。她問,最大的領(lǐng)導(dǎo)有辦公室嗎?兒子看了她一眼,回道:“有一間,小小的一間?!彼陀謫枺骸斑B領(lǐng)導(dǎo)都只有小小的一間辦公室?”兒子有點兒不耐煩:“這里寸土寸金,租金很貴,不像在中國?!眱鹤哟_實沒心思回答她這些無聊的問題,只想著帶她多去幾個地方看看。她跟著兒子,心里空落落的,原先心頭那個足以讓她昂首挺胸的皮球,突然之間漏了氣似的。

        她彎著腰,蹣跚著,身體有些失重。她眼神空洞地看自由女神像、高樓大廈,機械地坐游船,疲憊地逛中央公園,最后還進了一家巨大的博物館看一些兒子指給她看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她對這一切,通通毫無興趣。這一切,與她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她甚至覺得,這一切,也與她兒子毫無關(guān)系。這個狀元兒子,在這個城市里,甚至連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都沒有,只有一張被玻璃圍起來的小桌子。家還得安在鄉(xiāng)下,每天得早起擠火車。回去的路上,她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車窗外,茫然地問兒子:“為什么不在城里買房子?離公司近,上班也方便?!眱鹤踊卮穑骸班l(xiāng)下空氣好,房子大,安靜?!彼犃吮阌悬c兒不屑地應(yīng)道:“這個,還用你告訴我嗎?”

        沒幾天,她便收拾起行李,在那小婊子冷淡的目光下,毫無表情地走出了那幢房子,飛回她在東北的老家。老家有她罵了一輩子、除了進山采木耳幾乎不出遠門的老實男人。她意識到,關(guān)鍵時,三個親生子,不如一個笨丈夫,老來時,與她相依為命的,還是他。第一次,她對他心里生出一股之前不曾有過的柔軟,夾帶著歉意,覺得這輩子,罵他實在罵得太多了,以后,要對他好一點兒、耐心一點兒、溫柔一點兒。

        過安檢時,她看著朝她揮手的兒子,心里一酸,眼淚還是滾了下來。這次,除了來照顧媳婦孫子,她原本也是有自己的計劃與打算的,先來探探路,然后將老家的男人一起接過來,準(zhǔn)備在美國長住??嗔艘惠呑?,老兩口兒商量好了,就跟著這個偉大的兒子在美國享幾年清福吧。不料,來過一趟,才知道,之前的想法太簡單了。她曾把自己的打算暗示給兒子,兒子根本不接話,當(dāng)沒聽到。她算是看明白了,這次讓她來,只是因為家里需要一個免費保姆。這個一直讓她走路雄赳赳的狀元兒子,遠不如隔壁鄰居那個沒上過大學(xué)的兒子中用,人家做生意,發(fā)了財,給父母在海南買了大房子,每年冬天,老兩口兒就鳥兒一樣自由地飛去大海邊洗“羽毛”、曬太陽。

        3

        這天,王木耳在屋子中央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想起多年前從這個屋子里走出去飛回國沒多久便大病一場的母親,心里不免難過了一下。

        妻子的聲音從廚房里大聲傳來。他依了她的吩咐,將桌子擦了一遍,去地下室取了錘子,先把客廳里的畫取下來,然后將畫背后那幾顆已經(jīng)松動了的釘子釘緊,給窗邊的綠植澆了水,去客廳把沙發(fā)上的靠枕擺正。當(dāng)他干這些的時候,耳邊還得忍受著她的絮叨,以及不想停息的冷嘲熱諷:“不是為了偶遇個把年輕女人,去什么酒吧?要喝酒,告訴我,下次去超市,我買一箱回來,等著你……”

        他拍松沙發(fā)上最后一個枕墊,擺弄整齊,然后立起身子,順勢朝窗外看了眼。正是夕陽濃烈的時候,院子里的樹被染得格外迷人,萬物都被一種神奇的光所籠罩著,木耳一想到自己也身處其中,便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喜悅。

        王木耳感受到了這光亮里的美好,心頭暢快起來,浮起一種柔軟的情感,類似于對轉(zhuǎn)眼即逝的時光的感慨,以及對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的珍愛,譬如這個房子,房間里正在用功的兒子,忙碌著的妻子,他那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他從遙遠的中國東北走來,此時置身美國,在長島,在菲茨杰拉德曾經(jīng)住過的小鎮(zhèn)上,看著他曾經(jīng)看過的同一片大海,踩著他曾經(jīng)走過的小路,這一切,曾經(jīng)是遙遠的,現(xiàn)在身在其中,是神奇的,也是天賜的。

        王木耳回想起最初與妻子認識的日子。那時,她在他就讀的南方某大學(xué)做圖書館管理員。他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系里沒幾個好看的女生。他去借書時,便與她搭上了話,約她出去散步。她知道他正準(zhǔn)備留學(xué),經(jīng)常給他找些資料,她知道什么資料是別人借得最多最搶手的。他考取出國留學(xué)資格后,她還拿出工資,給他買去美國的機票。她那時苗條嬌小,對他也是相當(dāng)有吸引力的。gzslib202204011710

        他知道生命短暫,世事無常,人命脆弱,要珍惜當(dāng)下與眼前的一切。于是,他懷著久違的柔情與滿足感,朝妻子走過去。他從后面輕輕地抱住了她,并且低下頭去將事先用唾液滋潤過的嘴唇親吻在了她的后脖子上。

        她正忙著在廚房里煎雞蛋。打散了的雞蛋液在熱油里快速變黃并且發(fā)出一股快要煎焦前才特有的香味。她急著想將雞蛋翻轉(zhuǎn)過來,身子和手卻被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抱住,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煩躁。她拼命地扭動身子,嘴里不耐煩地說道:“少來這一套,是不是在外面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心虛了,才故意這樣黏黏糊糊?”

        經(jīng)過了妻子的一番掙扎,一頓臭罵,他內(nèi)心的柔情潮水般退去,帶著被誤解與羞辱后的自討無趣,他松開了之前緊緊抱住她的胳膊,站在一旁看她急急地將雞蛋從油鍋里翻轉(zhuǎn)起來,撒上辣椒和蔥花,隨后她將攤平的雞蛋折疊起來,就如餃子。蔥花遇了熱氣,一股撲鼻的濃香頓時在空氣中炸起。屋子因了這樣的煙火濃香,顯出了正常人生才會擁有的熱烈而家常的氣味。

        這香味讓他有了些溫暖感,帶著一絲尷尬、半點兒感激、幾分空洞,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熱烈的濃香里。妻子回過頭,看到他奇怪的表情,白了他一眼,支使道:“愣著干嗎?開飯了,去擺盤子?!?/p>

        他從柜子里取了碗筷往客廳走,發(fā)現(xiàn)夕陽已經(jīng)徹底消失,窗外的院子籠罩在一片涼薄的暮氣之中。不知何故,就那么一下子,他整個人便突然間涼了下來,生出一些熟悉而沉重的孤獨感來。

        這種孤獨感由來已久,就像小時候餓著肚子坐在門檻上等母親從田野里回來做晚飯時的感覺。母親一直瘦,總是忙碌,只要醒著,她的雙手似乎從來沒有停下來歇息過?,F(xiàn)在,她應(yīng)該更老更瘦了。已經(jīng)有幾年沒回去看看了。想到母親,他肚子里便有一絲空曠感,不是饑餓,是荒涼。妻子不許他每年回國探親,她說,家里人沒病沒痛,打個電話就行了,何必請假以及費那來回的飛機票錢?她自己的父母,每年夏天都會來長島住上幾個月,所以,她不需要回國。

        有時,他想申請匯點兒錢給父母。她會說,沒病沒痛的,匯什么錢,匯去也都補貼給了其他的孩子。她是暗指他那沒出息的弟弟與妹妹。有時他也懶得事先征求她的意見,自顧自給父母劃撥些生活費。她知道后,幾天都會陰沉著臉不高興。不高興的理由是:“我算什么?給你收拾屋子做飯洗衣的保姆?生孩子的機器?往外劃錢,也不事先與我商量一下。這錢,是你一個人的嗎?”

        這錢是王木耳賺的,但當(dāng)然不是他一個人的。他不敢說:“我賺的錢,想怎么給父母就怎么給,輪得到你來發(fā)牢騷?”他如果膽敢開口,就得有膽承擔(dān)相應(yīng)的后果。那后果便是,她會劃同樣一筆數(shù)字的錢給她的父母,然后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做飯不接送兒子,不管不顧所有的一切。

        他得上班,兒子不能沒人管。給她父母劃錢,他照樣也心疼。這房子得還按揭,兒子讀私校得交學(xué)費,日常生活得有花銷。他自己幾乎不怎么花錢,衣服不太講究。在一起上班的華人都穿得差不多。幾件上班穿的襯衫,一套明顯大一號的西裝(大家都穿大一號的,他也不好意思買修身的),冬天外加一件呢子大衣。大衣是打折貨,差不多一兩百美金。上班久了,他才明白,緊張的身子縮在大號的西裝里,似乎顯得比較低調(diào),不那么讓人覺得難以相處或不想顯得與眾不同從而成為別人攻擊的對象。低調(diào),少說話,少惹事,少得罪人,謹慎做事,幾乎是不成文的做人的標(biāo)準(zhǔn)。

        他對自己的工作早已沒了任何想法與絲毫激情。每天能讓自己從床上起來去趕火車的唯一動力便是可以在車上擁有自己的閱讀時間。讀與工作無關(guān)的閑書,能讓他得到片刻放松與愉悅。

        除了喜歡閱讀外,他老是認為自己可以寫點兒什么,或者將來會寫出點兒什么東西??蓪懯裁??怎么寫?卻是一直是他猶豫不決的事。他試著寫過一些與音樂和藝術(shù)有關(guān)的小文章,他從資料里東摘幾句西抄幾段再加上一點兒自己的感想,一篇關(guān)于音樂或藝術(shù)的文章便完成了。一寫完,他便立馬把文章貼到網(wǎng)上去,等著別人的恭維話。

        有一次,他竟然在一家中文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與童年生活有關(guān)的隨筆。最初他還是開心的,可寫多了,自己都覺得無聊和無趣。這些小文章,很難寫出特別的新意,寫上個五年十年,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大的突破,于是,他自個兒就先沒了自信,再下筆時,變得越發(fā)滯澀,難以流暢。

        無論如何,他對生活總還是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的,可具體期待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4

        日復(fù)一日地從長島到曼哈頓來回兩個多小時通勤,手里做著幾乎沒有任何挑戰(zhàn)的工作。他內(nèi)心很清楚,這類工作做熟悉了,其實連高中生都會,他的博士學(xué)位,只是進公司的敲門磚,他常和公司里的中國同事“理查德”開玩笑:我們與殺豬匠及賣油翁沒什么兩樣,熟能生巧而已。

        理查德的中文名叫偉國,他十分迷戀太極。

        偉國會在工作的間隙和木耳聊太極的理念,教木耳如何站、如何坐、如何呼吸。站坐行走一呼一吸之間,無處不是太極。

        偉國說:“有天早上,我突然領(lǐng)悟到太極之妙,完全被它灌頂,太極是一切,一切都是太極,收勢的瞬間,真是大歡喜。”

        生活中,木耳幾乎沒什么親近的朋友。太太不喜歡在家里招待客人,怕把屋子弄亂弄臟,所以他也就從不邀請任何人到家里。難得周末有人約,太太不愿意他出門,早就安排了一屋子“屬于”男人的活兒,專等著他去干,譬如修草坪、清理游泳池、修補衛(wèi)生間。這些活兒看起來簡單,人工費卻貴得要死,所以能不請人,就盡量不請人。

        平日里,上班下班的時間,全都卡得死死的,說實話,他自己也不太喜歡在外面花那些個錢請人聚會。偶爾參加幾次老同學(xué)老校友的AA制聚會,他覺得了無趣味,很難與人談得到一起。當(dāng)發(fā)現(xiàn)別人幾乎不怎么讀書、知識幾無更新、穿得比他還土、看問題的觀點狹隘偏激又可笑時,他是十分失望的。他有時甚至想,除了多走過幾個地方,擁有點兒專業(yè)知識,這些人的見解并不比那些從沒出過遠門兒的農(nóng)民高明多少。他們很少談生命感受,更不談人生感悟,即使談,也像是從某本書里背下來似的,他們大多數(shù)思維單一,腦子僵化,格局小,自私,對很多事情甚至不具備最基本的常識,卻個個兒都相當(dāng)?shù)刈詰?。再有類似的聚會,他就開始找理由不去,保持著一年參加一次的節(jié)奏,再多就是浪費時間了。gzslib202204011710

        在各種工作關(guān)系中,更難遇見能做朋友的。木耳倒是很愿意與偉國多說幾句,兩個人偶爾也會在中午結(jié)伴出去吃東西。偉國是個老好人,個性溫和,是那類非常好相處的人。木耳會在他面前抱怨討厭的上司、壞同事以及無聊的工作。偉國會說,有份工作做著挺好,別想那么多,再熬幾年,就早點兒退休,養(yǎng)好身體,才是人生的關(guān)鍵。想想也是,都是投胎來人間服死刑緩刑的,能多服幾年,就是賺了。人間有最惡,也有最美。只是沒了健康的身體,沒了活著的命,什么都是屁。

        這話聽起來沒錯,可木耳就是聽著感覺不舒服。生活哪兒有那么簡單,說起來是容易,也確實什么都是屁??捎行┢?,太臭,夠人受的。木耳腦子里一下子就跳出上司那張讓人看著就發(fā)毛的臉,當(dāng)然還有妻子那張冷冰冰的、時常皺眉頭的臉。于是他就忍不住沒頭沒腦地對偉國說:“我家那個人,實在很煩,煩得我有時寧愿坐在火車站站臺上發(fā)呆,不到時間決不提早回家?!?/p>

        偉國笑著說:“水火既濟是暫住,火水未濟才是常態(tài)?!?/p>

        木耳以前在國內(nèi)只對數(shù)理化感興趣,后來只讀外國小說,聽不太懂偉國講什么,便問:“這既濟未濟,又暫住又常態(tài)的,什么意思?”

        偉國說:“你上網(wǎng)查一下,這是天地之永恒的道理,得慢慢悟。”

        木耳就罵了一句:“神神道道的?!?/p>

        偉國脾氣好,也不生氣,繼續(xù)道:“太極里有無窮的哲學(xué)智慧,練習(xí)太極能讓人內(nèi)心沉靜,其終極目的是讓人順應(yīng)大道和自然規(guī)律。當(dāng)一個人真正身心意行都融和時,愛與慈悲也就提升了,同樣你對你的妻子,也就更能夠包容了?!?/p>

        偉國的話,讓木耳突然生出些不平與氣憤。他想,女人這東西,特別是他妻子這樣的人,哪是“包容”兩個字就能搞定的,于是就更覺得偉國是真迂腐。

        偉國這人,毫無個性可言,真是沒什么出息,也只能這樣混到老了。心里一邊想,一邊又悲哀起來,自己有個性嗎?憑什么瞧不起別人,自己的狀況并不比他好多少,半斤八兩。

        偉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幽幽道:“人與人,是無法比的,表面上看起來一樣,心境其實千差萬別。練過太極后,自個兒能體會?!?/p>

        木耳想,他可不要練太極,這是老頭兒才熱衷的玩意兒。他自認為還年輕,他寧愿去跑馬拉松,也不跟偉國練太極。

        雖瞧不起偉國與偉國嘴里的太極,坐時站時,木耳卻不知不覺地按照偉國教他的那一套,那么坐著,那般站著,久了,也覺出一些特別的氣韻來。

        5

        木耳鋪好餐桌,擺了碗筷,去敲兒子的房門,催他出來吃晚餐。兒子這次倒是在里頭干脆地應(yīng)了:“不餓?!?/p>

        他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兒子的房間,是不能隨便進的。之前有幾次強行推開,兒子就開始在里面反鎖門。對待青春期的孩子,重不得也輕不得。每次他想與兒子說點兒什么,都需要找合適的時間,一有不順,兒子就會離席躲進他自己的“家”,兒子把他自己的房間稱為“家”。在那個“家”里,他是主人。那個“家”外面的家,對他而言,更多是“寄養(yǎng)”的關(guān)系。他不喜歡聽到母親的絮叨,不喜歡看父親小心謹慎的樣子,不喜歡家里緊張又帶點兒冷漠的氣氛。

        有一次木耳帶著兒子與安妮去海邊散步(這種機會隨著兒子年歲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少),私下里問他兒子:“你喜歡媽媽還是爸爸?”兒子回答:“都不喜歡,可也沒得選擇?!蹦径槃輪枺骸叭绻覀兎珠_過,你會難過嗎?”兒子說:“沒什么好難過的,我不在乎,照樣上學(xué)讀書,該獨立的時候獨立。”木耳聽了,心里感慨起來,不甘地問了句:“你想跟誰呢?”兒子回答:“我們班有幾個同學(xué),都是一個月和母親一個月和父親,輪流著住,我覺得挺好?!蹦径拖?,這兒子,似乎與他很遙遠。他以為兒子與他親,其實再親,兒子最終也會成為他自己。兒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說:“那幾個同學(xué),成績不錯,他們都知道,父母是愛他們的,是負責(zé)任的?!蹦径B忙道:“對對對?!?/p>

        “不想吃就隨他,不要站那求他?!逼拮拥穆曇魩е鴳嵟c不滿。妻子與兒子的沖突,隨著兒子年齡的增長,不斷升級。一個想控制,一個想逃離;一方越想控制,另一方越反抗。妻子的情緒,也因此更加復(fù)雜多變。

        其實想想,也沒必要生氣,譬如兒子不想吃,就隨他,餓了,自然要吃。對著干,只能自找苦頭。木耳試過,每次自己對兒子的某些行為較真兒,投入進去,身心就會受傷,抽離出來,反而雙方關(guān)系更健康。大方向不錯,其他都還得看個人造化,是否有出息,大半由天小半由人。再說了,是天才,成不了庸人,真是庸人,再折騰,還是庸人。

        他時常對妻子說,不要太逼兒子,放松一點兒。身體健康,成績過得去,就好了,讓孩子自在一點兒。多少孩子在外面干壞事,吸毒,抑郁,自殺。養(yǎng)孩子就是放下自我或我執(zhí)的過程,要把“我”這個東西越降越低。不然的話,矛盾糾紛太多,日子過不好。

        沒等他說完,她就生氣道:“說風(fēng)涼話誰不會,孩子你管過嗎?不管怎么行?如果他是普通人,大人不陪著他努力,他就更沒指望了。不努力不拼,能行嗎?他長大之后,吃你還是吃我?夠他吃嗎?”

        滿屋子都是被焦慮“烤”過頭的氣味,讓人窒息。木耳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拼,拼什么。想想自己,一路拼下來,似乎也沒那么“幸?!薄K麜r常自問,何處是終點?也許死亡就是終點,只有死的那一天,才能真正從奔跑的、要拼的勁頭里解脫出來。

        事實上,讓兒子做個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普通人,有什么不好?此時,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偉國的臉,偉國的平靜與淡然,此時讓他挺羨慕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平時又瞧不起他。其實偉國一直是偉國,是自己比較分裂,比較矛盾,比較掙扎,比較糾結(jié),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獨一無二。

        雖然腦子里想了很多,木耳卻不敢再在妻子面前說什么,他怕說多了,又吵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在教育問題上,他似乎很無力,也沒發(fā)言權(quán)。

        他總是努力地不惹她生氣,每天下班在回家的火車上,他總是祈禱這一天能夠平靜地度過,別聽到她發(fā)脾氣時的咆哮聲。gzslib202204011710

        可是,晚餐時,他還是惹她不高興了。

        她說過很多次,舀湯時要將小碗與湯碗放在一起然后再舀,他似乎總是改不過來,伸出湯勺去桌子中間的湯碗里舀了湯,然后再顫抖地將湯送回湯碗里,他老是在過程中,將湯滴在桌子上,又油又濕。今晚他不僅將湯灑在了桌子上,喝湯時還打了個噴嚏,將一嘴的湯全都噴在桌子上。

        她什么都沒說,站起來,將自己的盤子端回廚房,把盤子里剩下的飯菜全倒進垃圾桶里,然后上樓去了。

        看她沉著臉離開桌子,看她將食物倒進垃圾桶里,木耳最初有些尷尬和難過。他想了想,總不至于自己也把飯菜端過去倒掉吧。菜里即便有口水,也是自己的口水,算什么?她難道沒吃過他的口水?沒張開嘴巴與他接過吻?

        他坐正身子,放松下來,一口氣將桌子上剩下的菜與湯吃個精光。

        他洗了碗,擦干,整理好客廳,再次去敲了敲兒子的門:“餓了嗎?”

        兒子在里面回復(fù)道:“餓了?!?/p>

        “想吃什么?爸爸給你做?”他開心起來。

        “雞蛋方便面可以嗎?”兒子打開房門,問道。

        兒子雖只有十多歲,但身高已近一米七,因為瘦,看起來比他還高。木耳笑起來:“好呀,你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們一起去廚房做飯?!?/p>

        兒子伸頭看了眼客廳與廚房,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便走了出來。父子倆在廚房里,先是燒開了水,燙了兩個清水荷包蛋,又燙了青菜,再將方便面扔進鍋里,蓋上鍋蓋。幾分鐘后,方便面軟了,撈出來裝在碗里,上面蓋了雞蛋與青菜,淋上醬油、橄欖油,以及別的調(diào)料。

        木耳就只會做面,做多了,自覺味道不錯。兒子也確實吃得很開心,這種食物,平時母親是不太會輕易給他做的,她認為是垃圾食品。吃面的時候,兒子與他講了些學(xué)校的事情。哪個老師不會講課,哪個老師脾氣好,哪個女生特別喜歡上課時大呼小叫,還有個女生動不動就喜歡說,冬天,我們是在夏威夷過的?!八薏坏盟腥硕贾浪以谙耐囊灿蟹孔樱鋵嵨覀儼嘤袔讉€同學(xué)真的很有錢,可從來不說,其中一個,不僅成績好,還簡樸,背包從小學(xué)四年級一直背到現(xiàn)在。”兒子道。

        “家里有錢,成績好,低調(diào)簡樸,這是很好的品質(zhì),你能觀察到這點就證明你也認同這種品質(zhì)?!蹦径牧伺膬鹤拥谋常坝行蔚奈镔|(zhì)有時相當(dāng)脆弱,但好習(xí)慣好品質(zhì)卻可以跟隨人一輩子,對嗎?兒子。”

        兒子點點頭,回房間前,順手洗了碗。

        木耳站在廚房里,看著兒子的背影,覺得兒子其實是很明事理的,這讓人寬慰。剛才晚餐時的不快也隨之消失了不少,整個人放松了許多。

        兒子住樓下。夫妻倆的房間在樓上。上樓時,他認為還是應(yīng)該與她聊一聊準(zhǔn)備換工作的事,順便就晚餐時的噴嚏說聲抱歉,或者簡單地道聲晚安。

        他站在她的房門前,輕輕推了推,門被反鎖了。他猶豫了片刻,沒敲門,走回自己房間,沖了澡,拿本書在床上躺下。

        毫無睡意。一想到那個滿臉堆笑實則無比苛刻的日本上司,就心煩意亂。木耳的小團隊與另一部門有合作與競爭并存的關(guān)系,那部門的頭兒,三代之前是從愛爾蘭移民來的,老是在日本上司那里說他的壞話。這日早上,木耳因為火車誤點,比規(guī)定時間遲了十五分鐘上班,進會議室時,會議早已經(jīng)開始。愛爾蘭人并不拿眼看他,而是當(dāng)著一桌人的面,看著日本上司道:“如果大家都這樣遲到,這會議就根本無法進行?!币驗闀r差,他們公司與別國公司的電話會議常常在早上八點準(zhǔn)時舉行。上司掃了木耳一眼,沒接話。木耳又尷尬又惱火,會議結(jié)束后,耳后根還是燙的。他腦袋漲痛,胸有悶氣,幾次長長的深呼吸心情都無法平靜。對于手里的工作,他也生出強烈的厭倦感。他知道,如果在這個公司繼續(xù)干下去,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

        另一家公司,那里的一位部門主管是個中國人,比他大十來歲,是他的老校友,姓王。去他那里做個小團隊的負責(zé)人,應(yīng)該沒問題。每年的校友會,他都會遇到王校友,王校友曾明里暗里提過幾次,讓木耳辭職去他所在的公司就職。王校友想在公司穩(wěn)住地位,理所當(dāng)然地希望用自己熟悉的人,這種暗地里拉幫結(jié)派的方式,無處不在。

        就這樣躺著胡思亂想,從小時候與父親進山采木耳、雨天赤腳去學(xué)校、苦讀考取狀元、兩百美金來美國留學(xué)、畢業(yè)進入這家公司,一直到現(xiàn)在。他早起晚歸,十分努力,事業(yè)卻眼見著陷入瓶頸。他躺在床上,雖然累,身體卻似虛浮著,有無處著落的感覺。他憶起最初與她相愛的時光,那時候他每夜都抱著她睡。胸貼著她的背,手按在她柔軟的小腹上,頭抵著她的脖子,他的臉被她那散發(fā)著特別香味的長發(fā)遮住。他能夠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體香,這一切都那么讓人感到妥帖與安慰。她那時雖談不上溫柔,但也還算順從,身子飽滿柔軟,像多汁的蘋果。之前他不曾想到,現(xiàn)在的她,會有如此多的抱怨、嘮叨、指責(zé)以及冷嘲熱諷,連她的身體,也對他表現(xiàn)出不屑的僵硬。

        他渾身燥熱起來,毫無睡意。對于婚姻現(xiàn)狀,他時常自問,是不是不夠關(guān)心她,與她的交流與溝通不夠多。他下班時偶爾也會買束鮮花,生日時準(zhǔn)備蛋糕和小禮物,每年安排一兩次小旅行,平時盡量不頂嘴,避免引起更大的沖突,并且努力幫忙做家務(wù)??刹恢獮槭裁?,他就是眼睜睜地看著這日子像一條船般沉溺下去,如陷在沼澤地,尋不到任何夫妻間該有的內(nèi)在和諧,甚至連表面的和平相處有時都難以維持。

        每次走在大街上,他看到那些緊扣著手的老夫妻,或者在地鐵里瞧見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的情侶,內(nèi)心都會涌起柔軟的羨慕與深深的遺憾。有次,他從中央車站坐地鐵去下城,車廂里,對面一對墨西哥中年男女,兩個人都長得肥圓丑,一路全在親昵地說話,男的不時用雙手托起女人肥圓的臉蛋兒,親她的厚嘴唇,女人在談話時,也會托起男人的下巴,噘起嘴唇,親吻他。之前他一直簡單地認為,愛情最美的樣子,得在郎才女貌之間發(fā)生,可眼前這對“肥圓矮”,完全顛覆了他單薄的想象。這“肥圓矮”所散發(fā)出的濃情蜜意,稠而真實,是天底下最美的畫面。這個畫面,浮雕般刻在他的腦子里,會在不經(jīng)意間時不時跳出來,讓他心生向往。gzslib202204011711

        木耳決定起床去找她聊聊。如果事業(yè)不順,家庭還搞不好,那么這人生里似乎就已經(jīng)彌漫起某種失敗的意味。

        他敲了門,帶著歉意地,輕而有節(jié)奏地。

        她房間里的燈還亮著。

        他知道她還醒著。

        他又敲了一下。沒有動靜。走廊里既幽暗又安靜。靜得讓他都有點兒心慌。他傷感起來,夾帶著身體里涌上來的懊惱。就這樣,他站在幽暗里,片刻,又敲了敲門。小心、短促、節(jié)制,卻帶了堅決的意味:“開門,小微?!?/p>

        仍舊沒有任何聲響。

        她平靜又徹底地拒絕他,甚至都懶得在里面回句話。木耳想,他媽的,什么東西??删瓦@么個老大爺們兒,一邊罵,一邊仍抱著一絲希望,孤獨地候在她的房門前。他希望,這道門會突然間打開,暗淡的走廊會因此亮起來,他能夠順著微亮,走進另一種明亮。他多么想與她好好談?wù)?,談?wù)勔郧埃務(wù)劕F(xiàn)在,談?wù)勎磥怼?/p>

        站在她的房門外,他像個受罰的孩子。

        小時候稍一做錯事,母親就會讓他在門外站著,任他挨餓受冷或被黑暗籠罩包圍。過后,母親會對瑟瑟發(fā)抖的他說,給你點兒教訓(xùn),你才會長記性。

        如今,快五十歲的他,忍耐著性子,在妻子的房門前繼續(xù)站了會兒,不安,忐忑,帶著一點點僥幸。

        走廊更暗了,原本從她屋里透出的那一絲光,徹底熄了。

        他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似乎被這寂夜里的暗色瞬間吞沒。他帶著隱隱的疼痛和強烈的沮喪以及滾燙的怒火,邁開腿,將沉重的身子移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一股冷風(fēng)猛地吹了進來。怒火遇了冷風(fēng),心情平靜了不少,但他心頭卻有霧一般讓人抑郁的受挫感。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彼诤韲甸g低吼著,卻不敢真正吼出來。身在床上,他又開始安慰起自己:別為一點兒小事失控。女人總是有情緒的,由著她去,明天起床,一切就都好了。

        6

        小微知道,一切都不太可能會好。

        小微躺在黑暗中,聽他的腳步聲退回到他的房間。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懶得從床上起來,懶得應(yīng)付他,懶得和他廢話。她一想起他平時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吃飯喝湯的樣子,就一下子感到索然無味。

        她知道自己是個家庭主婦,她的生活幾乎全都圍著兒子轉(zhuǎn),早起給他做特別的早餐,餐后送他去學(xué)校,回來后快速忙完一堆屋子里的事,草草吃點兒東西,時間差不多了就得出門去將他接回家,給他吃她自己手工做的點心,然后送去練小提琴,練完琴后去練網(wǎng)球、游泳,回來差不多就得準(zhǔn)備晚餐了。家庭主婦,也算是工作,僅僅是一個屋子里男女分工不同而已。她接受這種分工,對于在國內(nèi)讀了本科、出國后讀了教育學(xué)碩士的她來說,養(yǎng)孩子是一種神圣的使命,是偉大而又精細的工作,同樣也是在為這個社會做貢獻。對于兒子,她絕對是事無巨細,三歲之前,二十四小時幾乎全都與孩子在一起,陪他入睡,講睡前故事,讓他睡在她的身邊。她帶著對兒子全部的耐心和愛去做這一切,年復(fù)一年。如今兒子長大了,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與觀點,長出個性與力量,開始反叛,各種矛盾隨時發(fā)生。她也很清楚,過不了幾年,兒子會正式離開家,獨自走在他自個兒的人生道路上,而她也不得不考慮起自己的將來。

        除了家庭的分工不同外,關(guān)于床上的事,她完全有自己的選擇權(quán)。私下里,她絕對不會將自己等同于另一類女人,那類根本無力出門賺錢,物質(zhì)與精神幾乎全依附于丈夫的女人。她,小微,是一個擁有選擇權(quán)的女人。

        這天她躺在床上,想著冰箱里那只剛買回來的雞,思考著明天如何燉湯給兒子喝,又想起那個常穿睡衣、戴著浴帽遮住滿頭發(fā)卷送孩子練小提琴的母親,自己都無法在公眾場合優(yōu)雅得體,急急巴巴地拉個孩子出門練琴,為的是什么?想想,這練琴,哪里是練優(yōu)雅,只是一門技藝,為了以后申請學(xué)校時可以寫上一筆。自己也何嘗不是如此,不也是在兒子面前活得急吼吼的,趕來趕去,最終也困惑,究竟是趕什么?可雖有困惑,也不敢讓自己這口氣松下去,不然哪里還有動力繼續(xù)陪著兒子一起拼下去?

        就這樣?xùn)|想西想,昨晚上那個奇怪的夢又突然鉆進了被窩里。夢里,有個陌生強壯的男子與她交合,似乎是在野外,在一條河的旁邊,不遠處有山。陌生人很強勢,有不可抗拒的野蠻之力。是那種可以將她吞進肚子里去的兇猛,但最終卻有將她含在嘴里的不舍。他的身體里充滿了帶火的邪惡激情,是她從來不曾感受過的。他用手讓她變換著不同的姿勢,她竟然順從地照做了。她在夢里體驗到癲狂而分裂的興奮,一邊驚恐,另一邊迷戀。他似乎是某類野獸變的人,她想逃離,卻又想被吞噬。他大聲喘氣,聽起來讓人心顫,使得她同樣感染上這種無法控制的莫名亢奮。不過他的喘息聲實在刺耳,幾乎驚動了整條河流。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幾近被撕裂,變成碎片,在河邊在樹梢四處飛揚,風(fēng)吹過來,涼颼颼的。醒來時,被子滑落在地板上……她想起夢里的那些動作,耳根發(fā)燙,身有熱浪,她不由得溫柔地安撫起自己,如往常一樣。她鎖著眼,緊繃著身子,沉浸在自個兒營造的“歡愛”里,卻突然被他的敲門聲驚擾,她停下動作,身體從惱火中冷卻下來。

        她不想起身。

        最初分床睡時,每次他來房間,她都不好意思拒絕,即便完全沒有與他親密的需求,她仍舊會打開門,讓他爬上床,脫去她的衣服或者有時連衣服都懶得幫她脫去,直接進入她的身體。她一直認為,這是作為一個妻子的本分,是一種必須的付出,就如替他準(zhǔn)備晚餐一樣。

        這晚,她在他的敲門聲中,想起了自己母親的臉。母親的臉不斷地腫脹起來,最后大到堵住了整個房間,似乎要把窗玻璃都給擠碎了,那些事實上已經(jīng)久遠了的不堪的、與母親和父親有關(guān)的生活場景在強烈的壓迫感中浮現(xiàn)出來。

        父親是外省人,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南方某機關(guān)里當(dāng)干部。母親是本地人,家在醫(yī)院隔壁,在自家樓下開了個裁縫鋪。奶奶穿過母親做的衣服。母親是奶奶看中的對象,奶奶認定她是個手巧能干聰明賢惠的女人。父親原本對母親并不中意,只可惜也一直找不到他中意的,最終順了奶奶的意,娶了低眉順眼的母親并且很快有了小微。有了小微后的母親,關(guān)了裁縫鋪,成了真正的家庭婦女,并且很快與“愛管閑事”的奶奶鬧翻。母親與奶奶鬧的方式與眾不同,就是不應(yīng)奶奶的話,不拿正眼瞧奶奶,當(dāng)她是個不存在的廢人。對父親,母親卻是卑躬屈膝的,可父親也難得正眼瞧母親。母親一天三餐都會把碗筷遞到父親手里,早晚將牙膏擠在牙刷上候著,冬天洗臉燙腳的熱水備著,一年四季冷熱衣服為他洗好疊整齊就差替他套上。gzslib202204011711

        醫(yī)院那個臉白屁股大的妖精是在小微十歲左右時從外省調(diào)來的,聽說之前出過什么事,被貶到了更小的醫(yī)院里,從此與丈夫兩地分居,多年后又聽說其實早暗地里離了。女醫(yī)生與小微父母住同一個大院,父親喜歡女醫(yī)生,兩個人搞曖昧,大院里幾乎人人皆知,只有母親不知。小微知道,母親只是假裝不知。母親照舊如往常一樣對父親言聽計從,父親在她面前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背地里,母親會將氣撒在奶奶和小微身上。母親對奶奶的視而不見,讓小微都覺得害怕。父親在家時,母親裝樣子會給奶奶盛飯倒水,一副不冷不熱但還算順從本分的樣子,父親不在時,母親便把奶奶當(dāng)空氣,有時還會陰陽怪氣地嘲諷幾句。奶奶已經(jīng)老到還不動嘴了,身體里沒了元氣,也知道,晚年終將落在這個女人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小微,母親同樣沒什么耐心。母親整日心不在焉,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只有父親回家時,她才活過來似的,前前后后忙碌著伺候父親,屁顛屁顛地。

        父親是考慮過與母親離婚的。與女醫(yī)生來往了幾年后,有天回家來向母親提離婚。出人意料的是,奶奶死命擋住。奶奶私下里對小微說,你媽不是個好東西,那臉白屁股大的女人也不是個好東西,還帶個拖油瓶。好歹你是我親骨肉,每天看你放學(xué)回家喊我聲奶奶,我就覺得活得值。小微聽了奶奶的話,心里難過,想著以后要對奶奶好一點兒,但并不明白什么叫拖油瓶。奶奶說,拖油瓶就是那妖精的兒子,拖在她身后,叮當(dāng)?shù)仨?,如果她真與你父親結(jié)婚了,你父親還得替她養(yǎng)兒子。小微見過那兒子,比她小幾歲,長得干凈俊氣,看著讓人歡喜。奶奶反對,老婆家里哭,去父親單位鬧,動不動還拿條繩子去大院門口要上吊。父親想擺脫,身心都熱烈地向往著新生活,可臉皮薄,心不硬,猶豫中,拖拖扯扯,幾年了,這婚都沒離成。父親就那樣在外頭一個人樣,回家又是一個人樣,就像夾著尾巴的老鼠,怎么折騰都沒個自在樣。小微替父親難過,覺得他活得不像個男人,偷偷摸摸、不清不爽、不明不白。也替母親難過,覺得她這樣低聲下氣地做女人,實在不值。更為那個臉白屁股大的女醫(yī)生覺得不值,覺得父親根本配不上她。小微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看上父親,也許她覺得父親可憐,想救父親出火海?奶奶說,這火海,是父親的火海,是父親的命,這女妖精不知深淺,只會一并被火海給吞沒。

        除了奶奶外,小微在家感受不了太多溫暖。母親自父親提出離婚后,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時而溫柔,時而暴躁,時而平靜,時而瘋狂。父親一出門,母親就開始在家里詛咒父親出門被車撞死,變著花樣詛咒那妖精不得好死。小微完全相信,母親寧愿父親去死,也不愿與他離婚。

        小微上高中時就急不可耐地不顧奶奶的反對非去住校不可,就是想與那個充滿了詛咒之聲的家保持一定距離。大學(xué)原本想考去別的地方,卻陰差陽錯,留在了自己所在的城市。畢業(yè)后,她在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不過吃住都在學(xué)校,偶爾回家看看。那年秋天,她買了毛衣和水果,回去看奶奶。母親突然興奮地告訴她,那個臉白屁股大的嫁給了一個剛死了老婆的年輕干部,那干部比妖精還小兩歲,比父親長得帥又比父親有前途?!澳憧矗罱K還不是熬不過嫁了?你父親還癡心地以為她會跟他一輩子?!蹦赣H陰著臉,惡毒的樣子。“她不嫁人你罵,她嫁人你也罵,按我說,最該罵的人是你自己的男人。”小微第一次公開在母親面前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母親因為興奮,也懶得理會小微,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長長地松口氣,就像剛跑完馬拉松,滿臉全是精疲力竭后的松弛。小微沒說話,覺得心酸。那時,小微已認識木耳,她知道跟著木耳,可以真正遠離到處都是口水的大院。小微出國的那一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小微傷心了好一陣子。奶奶曾是個強勢的女人,因為母親,她的晚年變得無比小心謹慎。又過了幾年,父親也退休了。屬于父親的外面的世界,不復(fù)存在。退休后,別無其他愛好的父親,一下子有了老態(tài),身子也短了一截似的。母親卻像倒著活一般,精力充沛起來,很積極地出門跳舞,與在廣場上認識的女人結(jié)伴爬山探花踏青,偶爾還會出去旅行。父親對這些毫無興趣,整天待在家里看“新聞”,喜歡寫點兒豆腐塊一樣的時政文章發(fā)在網(wǎng)上,自得其樂。生活中,他完全依賴母親,對母親言聽計從,母親讓他東他也懶得西,自此,他被母親徹底地牢牢地“成功”地“掌控”在手心。

        小微生了孩子后,與婆婆處不來,一個人又沒經(jīng)驗,時常手忙腳亂的,就把母親叫到美國來幫忙。父親離開母親,無法獨立生活,于是母親就帶著父親一起過來。住習(xí)慣后,每年都會來一兩個月。

        小微雖同為家庭主婦,但她絕不允許自己活成母親那樣的女人。可事實上,當(dāng)她罵木耳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罵的語言,全部都來自母親。她有時無不悲哀地想,自己是否會活成自己曾經(jīng)最想擺脫的那個人的模樣。她時時反省,這反省里,多少帶有警覺的意識。

        當(dāng)初,小微也是順著王木耳的,他有要求,她必回應(yīng)。有了孩子后,孩子與她一起睡,半夜要起來喂奶,有時孩子生病,徹夜啼哭。他要上班,夜里孩子的鬧、她動不動起床的聲音,都擾得他無法休息,所以他開始單獨睡一個房間。

        分房的最初,他會定期來她床上待一會兒。敲門,推門,上床,抱住,啃幾下她的嘴唇,撩起她的睡衣。急促的,老套路。

        她那松垮的睡衣仍在她的身上,他也并不想脫去他的舊汗衫。他們各自都只露出該露的,似乎再多一點兒動作就顯得多余。

        他的目標(biāo)準(zhǔn)確,行動單一。她本能地接受著。被動地。沒有迎合。沒有纏綿。身體不出汗,心跳不加速。

        速戰(zhàn)速決。

        例行公事。

        欲起,滅欲。

        就如餓了找塊面包啃完只為解決肚子的問題,談不上什么鮮花美酒音樂。匆匆結(jié)束。吃快餐的人。掃進肚子里便是個飽。

        他完事后,也沒什么話,有時也不好意思提起褲子馬上離開。他會躺下來,身子骨松懈著,一邊留神著小微的舉動一邊閉目養(yǎng)神。困意漸濃。隨后將他籠罩起來,腦袋有那么一點兒類似于缺氧的狀態(tài)。他最初還是警惕的,怕睡著了,可困意如濃霧,他一層層迷糊起來,不一會兒就發(fā)出了鼾聲。

        小微去了洗手間,耐心而專注地沖洗?;氐酱采虾螅娝麄?cè)臥著,不知是睡是醒。她和衣半倚在床頭,就那么斜斜地靠著,郊區(qū)的夜無比寂靜。她在這樣的夜里清醒著,想起窗戶外面的那些世界,電視里聽到的新聞,美國以及美國之外的那些國家,動亂的、饑餓的、洪水的、戰(zhàn)爭的、病毒的……她緊了緊披在肩上的外套,轉(zhuǎn)念想起以往的歲月,大學(xué)時的生活,以及懷兒子時辭去的工作,這目前枯燥單調(diào)的日子,還有這長長的往后,一時空洞,茫然而惆悵。來人間的,有幾個是真正享福的?即使能享福的,享的又是什么福?gzslib202204011711

        她聽到了旁邊的鼾聲,知道他已經(jīng)睡著了。她一邊羨慕起他入睡的能力,一邊厭煩起他的鼾聲。她知道他累了,每天六點他就得早起趕火車去曼哈頓。她看著他并不厚實的肩,想忍忍。他鼾聲漸大,一串串的,聽得她心煩,終究沒忍住,用腿使勁兒地踢了他一腳。

        被這樣猛一踢,他驚醒過來,彈坐起來,一臉的昏沉。呆滯了幾秒鐘,他彎身去撿丟在地板上的褲子,離開了房間。

        孩子讀小學(xué)后,開始獨自睡了。

        可幾年下來,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王木耳睡在她旁邊了。日常生活中讓她心煩意亂的事太多了,夜晚獨處一個房間,清靜自在。說實話,她也越來越排斥他的身體。他過于直接,單刀直入,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她其實相當(dāng)?shù)娜彳浢舾?,身體里長著一棵參天大樹,有花有果有香味,四季不同。她試圖交流過,也試著適應(yīng)過。他看起來很賣力,卻讓她覺得很遙遠。他老是夠不到她的花她的果,她幾乎從來沒有與他合拍過。即使互相都在對方的身體里,她仍舊是孤獨的,眼見著身體里怒放的花朵、結(jié)出的甜果自謝自落。

        漸漸地,她甚至都不想讓他碰她。因為,她認定,他是無趣和自私的,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她開始習(xí)慣了自己的方式,簡單,清爽,快速,不復(fù)雜,無糾纏。

        她喜歡“清爽”這兩個字。生活中的一切,都該是清清爽爽的。

        就像她愛她的吸塵器。

        她把吸塵器放在進門口的雜物間里,這樣一進屋就可以拿出來吸走外面帶回來的灰塵。她的雜物間,是世界上最有序最清潔的雜物間。

        她的心里,住著一個吸塵器。

        7

        被拒絕的次數(shù)多了,木耳也覺得索然無味,去她床上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少到幾個月都沒有一次。

        他也習(xí)慣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暗暗處理他偶爾澎湃起來的欲望。他有他自己的方式,簡單,清爽,快速,不復(fù)雜,無糾纏。

        又經(jīng)過幾年,他幾乎斷了去敲她房門的想法。他對她的身體,完全熄了欲望。兩個人,變成了有一紙婚約的室友。

        王木耳偶爾會陪兒子下圍棋。

        他告訴兒子:世界就像一個大棋盤,笨的人,會很容易被吃掉,人生就是個大棋盤,你越聰明,就越容易把棋盤上的棋子連在一起,你會看明白你的處境。

        話雖這么說,但很多時候,他是看不清自己的處境的。他也時常用偉國研究的易經(jīng)來分析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包括家庭關(guān)系。

        分析來分析去,他更有被亂麻困住的感覺,只想著如何解脫和逃離。

        他厭煩手頭的工作,厭煩傲慢的上司,厭煩那些永遠手里拿著咖啡精神抖擻的外國同事,厭煩和他一樣穿著松垮褲子以及大一號襯衫、表情麻木的中國同事,他厭煩這一切,卻又不得不繼續(xù)下去。之前原本還想著離開去另一家公司,可他的那位學(xué)長,早已調(diào)去英國工作了。他不能不工作,兒子的學(xué)費、房子的貸款、生活的開銷,無一不需要他的工資做支撐。他一度以為自己是有錢的,也偶爾喜歡在以前的同學(xué)面前小小地吹牛。他的年薪稅后二十萬,省吃儉用,在長島按揭買了房,還在曼哈頓投資了一個小戶型,兩套房子差不多值兩百多萬美金。這個數(shù)字,放在二十多年前,對于只身帶兩百塊美金從老家東北來美國求學(xué)的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

        可他經(jīng)常會在半夜突然從夢中驚醒,醒后深陷虛實兩境,難以入眠。想著天不亮就得起床,趕去火車站,火車進曼哈頓后還得換乘地鐵,屁顛屁顛地快步跑進公司打卡,機器人般定坐在狹窄的工位上,重復(fù)著實際上并沒太多技術(shù)含量更談不上創(chuàng)新的活兒,玻璃天花板明亮亮地罩在頭頂,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隨便應(yīng)付,就是為了那份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資。他會在漆黑的夜里,滑陷在空寂茫然之中,他自問,就這樣一輩子了嗎?他也常問:要不要換個活法兒?

        他不是特別喜歡旅行,又累又花錢(主要是太花錢)。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待在屋里看閑書,或者寫些東西(他對要寫點兒什么這件事總是念念不忘)。他常暗自盤算起手頭的錢。兒子馬上要讀大學(xué)了,每年開銷得七八萬,兩個房子都有按揭,加起來每月六千左右,雖然手頭還有些積蓄,可萬一不上班,想歇上個一年半載地喘口氣,沒了工資,按揭怎么辦?兒子的學(xué)費怎么辦?養(yǎng)老金怎么辦?保險怎么辦?又想,將曼哈頓的那套一居室賣掉不就可以放松一陣子了嗎?他做過研究,美國超過八成的父母愿意為孩子支付一部分大學(xué)的學(xué)費,從每年的數(shù)據(jù)上看,父母平均為孩子支付三分之一的大學(xué)費用,孩子自己承擔(dān)百分之三十(學(xué)貸),剩下的由獎學(xué)金助學(xué)金或親戚饋贈解決,但大多數(shù)華裔家長,幾乎很少這樣做,他們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替孩子付全部的學(xué)費。他周圍認識的人,好幾個過了四十歲還沒還清學(xué)貸,有些是利息低,不急著還。

        只替兒子付部分大學(xué)費用,妻子肯定不會同意。哎呀,她那個脾氣,萬一發(fā)作起來,怎么辦?她會整日碎碎念,鬧得人心煩意亂。

        她大他一歲,當(dāng)年他準(zhǔn)備留學(xué)時,她給他準(zhǔn)備資料替他買書,幫他跑腿兒,耐心溫柔。他是個理工男,難得遇到一個長相不錯的,心還沒完全動,身體倒是先悸動起來,一起睡了,睡過后便拿了結(jié)婚證。幾個月后,他到了美國,不久她便也自然而然地過來了。

        王木耳曾不甘心就那樣待在公司里拿點兒固定的工資,也試著邊工作邊業(yè)余時間倒騰點兒什么。他很早就辦過網(wǎng)站,到處游說,融了點兒資,之后遇到了挫折,半死不活的,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堅持下去了。那些融資給他的人,都是熟人。大家一個人一萬或者五千的,后來也都不好意思向他要,也明白他不可能從工資里拿出來,硬要的話,他那個家就保不住了。王木耳還試著做過軟件,可堅持不了多久,便悄無聲息了。他后來也接受了自己不是那塊料兒的現(xiàn)實,自己創(chuàng)業(yè),膽氣不夠,韌性不足,心理素質(zhì)差,輸不起。自然,他也不買股票。也曾買過,一看行情下跌,心臟就受不了,夜里睡不安穩(wěn),簡直是受罪。

        輸不起,自然就贏不了。

        木耳覺得日子寂寂的,內(nèi)心也陰郁得很。再后來,突然有了微信。微信真是救了他,讓他重新活躍起來。他開了公眾號,寫些評論和隨筆。他拉了幾個微信群。也被人拉進很多個群,甚至連初中時的同學(xué),也全都聯(lián)系上了。生活一下子在微信空間里熱鬧起來。他每天都要在上面花大量的時間,早晚翻閱。他當(dāng)然也聊天,聊時政、歷史、經(jīng)濟、旅行、二戰(zhàn)、民主、攝影、文學(xué)藝術(shù)、各類明星八卦、現(xiàn)代教育、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球化、殖民化、環(huán)境、太空、量子、物理化學(xué)、植物學(xué)、中醫(yī)西醫(y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幾乎所有的話題,都可以發(fā)表一些高見,獲得一眾支持者。之前在火車上讀的閑書,全都有了用武之地。gzslib202204011712

        平時,在人群中,他多少是害羞的或者有各種顧忌,但是在微信群里,他是放松的,什么都敢聊,興致勃勃,因為看不到別人的臉,也不用在乎別人的表情。只是,他唯獨不聊女權(quán)或者平權(quán)。他內(nèi)心非常討厭和反感這類話題。在他的世界里,沒有平權(quán)這個概念,別的女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并不關(guān)心,也關(guān)心不了。他只知道,他生命中的女人,個個兒都“強悍”得要死。他的母親、他的岳母、他的妻子,她們每個人都知道如何準(zhǔn)確地拿捏住他的短處。

        最初與妻子交往時,他甚至還特別欣賞她性格里強硬的那一部分,覺得簡單直接,和她交往不用費什么勁兒。有段時間,她性格里冷漠、封閉的那一部分,在他眼里,甚至頗以為是性感的。他一直覺得,女人不該太綿軟,不該太聽話,不該太沒主見。他認為,女人性格里要有點兒硌人的東西,那才活得比較帶勁,相處起來也有滋有味。

        相處久了,他才慢慢發(fā)現(xiàn),她是個極難取悅的人。她總是不快樂,為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的一丁點兒不順心的小事。她總是緊張,為那些生活中還沒發(fā)生并且大多數(shù)不大可能會發(fā)生的事。

        他實在是受不了她。她下館子時,無比小心地點菜,一頓飯吃得提心吊膽,到超市買瓶醬油,也非得要拿特價的。也許,剛來美國時,都窮怕了。她一直活得很緊張,從來不隨便買衣服,在超市也不敢隨便往購物車里放東西,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她幾乎不愿意多花一分錢。每一分可能被節(jié)約下來的錢,都被她積攢起來,得過日子,得養(yǎng)兒子,得投資房子,得養(yǎng)老。她想的全是以后的事,唯獨不在乎現(xiàn)在是否快樂,是否放松。自從生下兒子在家里做主婦后,她對錢就更敏感,每天都要上網(wǎng)查賬單。他用的每一筆錢,她都一清二楚。他們開的是聯(lián)合賬戶,公司里打進多少錢,與錢有關(guān)的任何動向,她都查得明明白白。有時國內(nèi)有朋友來紐約,他作為高考狀元和“成功”人士,會盡地主之誼,請人家吃個飯什么的。人沒到家,那邊電話就會打過來,今天怎么花了這么多錢,和誰吃的飯呀,有必要請客嗎?什么人來都請客,你以為你是誰呀?他內(nèi)心敏感,死要面子,雖不還嘴,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不過是個賺錢的機器,又不無悲傷地感覺自己不過是他人的奴隸。

        她來美國之前,學(xué)的是古漢語以及哲學(xué),但他認為她并不懂什么哲學(xué),他試著與她交流過幾次,聽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他便沒了興趣。原本還想再要一個孩子,領(lǐng)教了她在養(yǎng)育過程中對孩子表現(xiàn)出來的強勢態(tài)度,他便斷了念頭。她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往孩子腦袋里填東西往孩子嘴巴里塞食物,各種逼,逼吃飯,逼學(xué)習(xí)。孩子還沒進初中,就有了叛逆心理,經(jīng)常頂嘴,于是就有了各種罵和各種吵,她變得很不可思議,常常瘋了般拍著桌子與孩子對罵,孩子越來越不愿意與她交流,她卻硬要找他說。周末孩子出門見朋友可并不想告訴她,她就出門跟蹤孩子。孩子知道后,賭氣,甩門,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她也會示弱,但仍舊是以愛的名義對孩子進行各種的綁架和控制。孩子識得這些,越發(fā)不愿意與她接近。管孩子時,她不許他插嘴。出現(xiàn)問題時,她又急于向他求助。

        他拿她毫無辦法。

        之前,在國內(nèi)的父母生病、過活,都需要錢。家里的侄女,上學(xué)要花錢。很多時候,他也毫無辦法。身邊的同事和一起出來留學(xué)的人,個個兒都把父母接到身邊,把兄弟姐妹辦了過來。他不行。她不愿意他的家人過來,不愿意與他們來往。如果他硬要把親人接過來,將直接面臨婚姻解體。

        她永遠都在貶低他,可他卻覺得她是個寄居蟹,寄居在他的屋子里,卻是屋子的主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離開她。他曾想過,卻覺得害怕。害怕的東西太多,細細數(shù)出來,似乎都沒那么重要,可轉(zhuǎn)念一想,又害怕得要死,就像他總是擔(dān)心虛無縹緲的未來一樣。

        可關(guān)于未來,誰又知道呢,世界每天都在以常人不可知的秘密快速變化著。就像他弟弟,高中沒畢業(yè)就在外面折騰,久了,膽大義氣又心細,竟然交了幾個鐵哥們兒,跟對了人,闖蕩出了一條路來。在北京賺了點兒錢后,他跑到深圳與朋友合伙開了飯店,生意越做越火,積了些錢,買了好地段的房子。好運似乎都是一串串連著來的,弟弟很快就找了個有家底的、父母是老深圳的本地姑娘結(jié)了婚。結(jié)婚沒幾年,他賣了飯店,賣了家中的一套房子,小兩口兒移民到澳大利亞去了。王木耳的父母也跟著去了,住在郊區(qū)的大房子里,幫著他們看孩子,周末常一家人去海邊釣魚,去游樂場玩耍,去湖邊燒烤。高中沒畢業(yè)的混混兒二兒子,反而給了他們之前想從狀元兒子那里得到的夢寐以求的生活。妹妹的孩子從職校畢業(yè),交了個猴精的男朋友,跑去南方賣服裝,先是開了家很小的實體店,后來在網(wǎng)上賣。是最早開淘寶網(wǎng)店賣服裝的那一批,有腦子會來事還勤奮,很快做成了五星店鋪,也在南方買了房,把在外打工的母親接去幫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日子忙碌卻有奔頭兒。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悄無聲息的,這悄無聲息里,是他沒有在場的二十多年,是國內(nèi)翻天覆地涌動著改革開放大潮的二十多年。

        大家都過得熱氣騰騰的,只有他一人在這里孤寂地撐著,不過木耳轉(zhuǎn)念一想,至少自己沒了什么后顧之憂,父母和弟弟妹妹,不再用他操心(其實他也沒幫過什么忙),至少真要離婚,好歹多了些底氣。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這些話,其實就是自欺欺人而已。自己離不離婚,還真的與弟弟妹妹和父母沒什么關(guān)系。

        8

        這天,她與兒子又鬧了一場。兒子在屋內(nèi),她在兒子的房門外。也不知道又是哪根筋受了傷,錯亂了,她歇斯底里地拍打著兒子的房門,讓他滾出來說話。她扯破嗓子吼。門沒開。他可以想象,兒子戴著耳機,將音樂的音量放到最大,兒子的耳朵里,全是音樂,音樂蓋住了那些毫無意義的嘶吼。

        木耳就站在她旁邊,卻有被門縫夾住的感覺,進不行,退也不行。他有時恨自己的無力與懦弱,卻實在不愿意屋里變得更加雞飛狗跳,只能忍著。有時,他甚至想變成一只小甲蟲,躲起來。躲在哪兒呢?他抬眼四處望去,屋子一塵不染,整潔有序,地板光亮照人,真沒處可躲。

        她罵完兒子后,開始抱怨數(shù)落起他的種種不是。他很委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一種生無所盼的情緒中,他打電話告訴父親,想離婚。父親在那邊說,當(dāng)初人是你自己找去美國的,這些年都熬過來了,兒子也大了,能不離就別離。gzslib202204011712

        他說,不能老是這個活法兒,脖子被卡住的滋味不好受。

        老實巴交幾乎采了一輩子木耳的老男人在那邊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既然決定離,就不要怕,你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兒子,還怕她不成,想離便堅決地離。

        他掛斷了電話,父母辛苦一輩子,對他寄予厚望,自己作為長子卻無力照顧他們,如果不是那個混混兒弟弟出息了,讓他們老有所依,也不知他們那晚年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情景。想到這里,他不禁悲從心來,羞愧難耐。

        他開始私下咨詢律師,也在網(wǎng)上搜尋了相關(guān)的資料。她有權(quán)分走家里一半的財產(chǎn)。離婚后,他除了要給孩子撫養(yǎng)費,還要給她贍養(yǎng)費。

        這實在太不合理了。

        他舍不得這些。

        最終,他甚至都沒敢向她提起這事。嘴里雖沒說,他私下里卻開始動腦子,做些小動作。因為有了微信,他聯(lián)系上了之前留在國內(nèi)的同學(xué)。有幾個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他就利用周末的時間,靠經(jīng)驗幫他們處理些事情,在他們的公司掛個顧問的名頭,公司給了他一點兒股份,互取所需。他需要錢,國內(nèi)的公司需要他聽起來“高大上”的洋名頭。幸運的是公司一兩年后就上市了,他名下的那一點點股票換成現(xiàn)金,倒是相當(dāng)可觀。這一切都是瞞著妻子的,花足了心思,所有的錢進入他父親的賬戶,又以父親的名義,在國內(nèi)買了個公寓。

        買了公寓這天,王木耳夢見自己的身體離開床,浮升到半空,然后像鳥一樣在屋子里飛翔。

        他一直渴望自己的肉身可以飛翔,哪怕是很短的時間。短到雙腳離地,比常人多在空中停留幾秒鐘。

        骨子里頭,他是不愿意做常人的。對他而言,常人太庸俗。他自懂事起,就不想把時間花在普通的生活上,能簡單就盡可能地簡單。有飯吃,有床睡,有書看,足矣。身體成熟后,還額外再需要個女人,得有性生活??墒?,有了性生活之后,得按照規(guī)矩與對方結(jié)婚,結(jié)了婚,得買房,得生孩子,有了孩子后,得養(yǎng)育。就這樣,最初因為需要有個女人,然后就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這一切后,卻沒了性生活,而他也被莫名其妙地套住了。

        那晚,在夢里,他像鳥一樣地在屋子里飛翔了一會兒,然后飛出了窗戶。那只鳥看見了樹,看到了蓋茨比看到過的大海,它越飛越高,除了關(guān)心了一下地球,還關(guān)心了一下別的星球,甚至關(guān)心了一下神秘浩瀚的宇宙。

        除了夢里浩瀚的太空,他還在工作中特別地關(guān)心了剛來公司實習(xí)分在他團隊的小姑娘。她同樣來自中國的北方,長得結(jié)實、明亮、健康、青春、美好、性感。

        他試著每天給她寫短信,寫了幾條,然后是很多條,先是小心的,然后是奔放的。連他自己都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在編發(fā)短信的過程中,得到最大的發(fā)揮和體現(xiàn)。她是那種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么的女孩兒,身上有一種很酷的勁兒。她的存在,點燃了他創(chuàng)作的激情以及身體里那早已熄滅了的火山。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年輕,對生活充滿了向往。他將這世界上所有能編寫與描述出的甜言蜜語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他寫的時候,連自己都被感動了,幾次熱血沸騰,喉嚨酸脹,淚眼潮濕。

        小姑娘最早是謹慎的、禮貌的,甚至是拒絕的,但很快被這些火辣辣沉甸甸的短信吸引,雖反應(yīng)不熱烈但也會一一回應(yīng)。他知道,做這一切,是冒險,帶著豁出去的不管不顧。他想好了,大不了這個公司不待了,大不了這個婚姻就不要了。他自己也沒完全想清楚,他究竟要什么,但他知道,此生他都沒有為一件事如此瘋狂過。

        兩個月后,他難得有機會去外地出差,特意向妻子多報了兩天。這多出來的兩天,他回到紐約,住在酒店里。他白天照常上班,傍晚約了她一起吃飯。在外地出差時,他取了現(xiàn)金。紐約的兩天,他花的全是現(xiàn)金。他度過了人生中最激動最迷人最緊張也最放松的兩個夜晚。他獲得了重生。

        9

        她,小微,生活極簡,卻偏偏迷戀高跟鞋。

        自懂事以來,她就養(yǎng)成了不隨便花錢的習(xí)慣。到美國后,她更是知道了如何存錢,卻唯獨喜歡買鞋子。一柜子的高跟鞋。不貴,都是打折時買的,漂亮,誘人。鞋子放在柜子里,沒事時看看,偶爾試穿一下,是寬慰心情的方式。

        她平時穿得最多的是一雙黑色的平跟鞋,帆布做的,耐臟,耐穿。

        有次去商場買菜,在賣蘋果的攤位前,她看到一位同樣在挑蘋果的、穿一身香奈爾的中年婦女,化了精致的妝,噴了香水,背著大牌包,像是去出席某個非常重要的晚會。

        她偷偷看了這個“香奈爾女人”幾眼,在一股魚肉青菜百貨混雜的菜場特有的氣味里,替“香奈爾女人”覺得尷尬。她知道,除了來菜場購物,她該是與她一樣待在屋里的家庭婦女,極少有場合穿如此貴重的衣服秀這樣的大牌包包。就像她那一柜子的打折高跟鞋。不穿又不忍心,穿了又無處可去。

        之前從來不曾想過,跟著讀博士的男人出國,會過著如此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乏味的不僅是生活,更是人。

        他在外面,總是那幅謹慎不安的神態(tài),眼神里流露出小心與膽怯,內(nèi)在卻又充滿沒來由的清高孤傲與自以為是。長久的表里不一,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糾結(jié)與矛盾的,就連臉部肌肉都變得不堪起來,帶著神經(jīng)性的扭曲。

        最初在國內(nèi),他長得還算清秀,雖不是那種陽光的性格,但至少帶了青澀。到國外后,他反而越長越不自信起來,做什么都似乎藏著掖著,從來沒見過他亮亮堂堂地站直身子說話,痛痛快快地表達自己。他總是猶豫不決,老是嘰嘰歪歪,說半句留半句,連吵架都像江南的梅雨,陰著、霉著、稠黏著。

        她有時故意刺激他,甚至惡毒地攻擊他,希望他像個男人一樣朝她瞪眼甚至揮拳,從而能見到一點兒他的男兒血性,即使對她大打出手,弄得她有點兒疼,她也認為值得??伤?,永遠都刺激不了,像被閹割過的公雞、霜打過的茄子、沒了水分的菜葉,連還嘴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談什么揮拳的斗志。同樣,在床上,也是千篇一律,單調(diào)快速直接的動作里毫無半點兒想象力。

        他沒什么朋友,他除了說人壞話咬人短處,極少看見或贊美別人的長處。骨子里,他是個善妒多疑與冷淡的人。有那么幾個來往的,也全是一起從國內(nèi)來的同學(xué)。他們大都埋頭生活,吃中國菜,說中國話,極少去博物館,更少去聽音樂會或去百老匯,穿衣談吐,依舊帶著國內(nèi)的做派,甚至比國內(nèi)還老土。他們無論衣著還是思維,都像夾心餅干一樣,半焦半嫩,傳統(tǒng)保守,里外被夾,擠在中間,左右不是??伤麄冏约翰恢?,一不小心就顯出自負自得、神氣活現(xiàn)的神態(tài)。他們離開中國幾十年,已不再那么懂這幾十年里的中國,可他們保持著中國養(yǎng)成的習(xí)慣與思維,又不想或無法真正融進美國,他們中的一些人雖生活在美國,天天身在其中,美國卻仍像是外國,他們對這個國家發(fā)生的事沒什么太大的興趣,也不好奇。她不喜歡他們,也不愿意他們來家里。有一個倒還靠譜,話不多,但每一句都中聽,面善謙和,打太極,對女性也尊重,可木耳卻說他迂腐,看不起他。她知道,他到底還是欣賞那種會耍嘴皮子賣弄聰明懂鉆營的輕薄之人,可事實上,他私下里真正能說上幾句話的,卻又還是那個打太極的。gzslib202204011713

        他,還非常小氣。讓人無法容忍的小氣。平時花錢,他有個習(xí)慣,總是將花出去的錢折算成他的工資,然后會說:這錢等于我半天的工資,這錢等于我三個小時的工資,這錢等于我半個月的工資。

        每次花錢,她都有潛在的說不出口的負罪感,覺得是在吸食他的血汗與時間,這讓她內(nèi)心倍感壓力。她從小到大,沒太缺過錢。即使物質(zhì)不那么富裕,受過一點兒苦,也并不覺得那是苦,真正苦的是情緒,是感受,是看到父親與母親關(guān)系里的壓抑與冷漠。

        她雖花錢謹慎,但并不像他那樣視錢如命。結(jié)婚第一年,他要寄錢給父母,她還跑去郵局替他辦。輪到她母親生病,她想寄兩百美金回去表示一下心意。問他,他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就是不開口。她心里便有了硬塊,等他想寄錢回家時,她通通拒絕。有幾次他硬著頭皮把錢匯過去,其實她也不認為不合理,只是看他那種偷偷摸摸的熊樣,心里來氣,故意給他臉色看。他雖然把錢匯了,可事后他像做錯了事,一臉無辜可憐的表情,走路都挺不起腰,說話都亮不開嗓門兒,沒有一丁點兒理直氣壯的神態(tài),這讓她更來氣。

        這樣的他,在外面也竟然有了情況。

        她幾乎立馬就覺察到了。

        他自以為天衣無縫,但他在家里所表現(xiàn)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種表情,都無不在提醒她,這人,出軌了,不論精神還是肉體。

        她并沒有覺得很意外,更沒有特別難過和緊張,更多的是一陣沒來由的厭惡感。她沒吱聲,覺得揭穿他暫時沒什么必要,反正也不睡在一起,他也碰不到她。

        她給在中國的女同學(xué)發(fā)短信:我很怕像母親一樣,與一個人捆綁在一起,縱是萬般不痛快,卻依舊每天都要為那個人做晚餐,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沒有能力走出困局,一年又一年,最后仍舊選擇共同老去。

        她知道,來世上一趟不容易,怎么活都是一輩子。但她也知道,沒看見的東西不等于不存在,人間仍有別樣的美好。她常想,我是誰?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了。兒子已經(jīng)開始申請大學(xué)了,再有一年就離家讀大學(xué)去了,已經(jīng)越來越不需要她了,她確實逼過兒子,她想把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愛所有的希望全都聚集在兒子身上,讓兒子能借她的力,飛起來,飛得快飛得高。她總是害怕,害怕兒子不夠優(yōu)秀。其實,如何才叫優(yōu)秀?考上藤校,有份好工作?像他父親一樣?她常反思,看看自己與父母,看看王木耳與父母,看看周圍的人與父母,其實所有人最終都不過是一場緣分。鄰居家有個患病的孩子,二十幾歲了,還得父母喂飯。自己的兒子是個正常人,身體健康,可以上學(xué),成績還過得去,已經(jīng)是天賜了。私下里,躺在床上,靜下心來,她承認,是自己活得太緊張?zhí)环潘缮踔撂珶o能,如果自己強大平和或者更智慧,她不會經(jīng)常與兒子吵架,更不會拍著桌子指責(zé)他,拍著房門對他咆哮。她不想給自己找借口,回想起來,只有滿滿的自責(zé)與羞愧。她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管兒子,不給他臉色看,不廢話,給足了他空間與距離,兒子反而對她友好許多。她慢慢地真正意識到,兒子很快將離開這個家,這日子,最終還得自己去面對。

        小微的鄰居是開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的,生意做得很不錯。這個鄰居是東歐移民過來的第三代猶太人,很愿意生養(yǎng),一鼓作氣,連續(xù)下來五個。小微之前便時不時會幫鄰居“順便”照看一下大點兒的孩子。那還是兒子小的時候與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在社區(qū)草坪上玩兒的時候,幫忙留個神,或者讓孩子們一起分享一些零食;孩子長大后,去學(xué)校時,順便幫著接送一下。

        鄰居很客氣,記住了這些順便的幫忙。五十歲生日那天,鄰居送給她一條珍珠項鏈,說是自己的客戶送的,并不適合她戴。小微收了,戴在白皙纖長的脖子上,很是優(yōu)雅。她對著鏡子想,收拾收拾,青春還是依稀可見的。她沒胖起來,皮膚白,皺紋還不算太多。

        鄰居說:“孩子大了,屬于自己的時間也多了,索性考個房產(chǎn)中介執(zhí)照,這工作時間相對自由。”

        她聽進去了。真的就考了一張證書,隨后掛靠在鄰居的公司里,閑的時候就用來做事,沒多久竟然真談成了一個單子。買房子的是個挺有故事的老太,一個人獨住,兒女都在別的州。雖是老外,她每天練太極,精神倒是抖擻。家里修任何東西,都會打電話給她。老太還喜歡古董,常讓她開車陪著去附近小鎮(zhèn)的古董店淘寶。有時是一把椅子,一張老舊的小方桌,有時是一個花瓶或者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老太每次都會用現(xiàn)金付她工錢,工錢一天兩百,她付三百,另一百是小費。小微覺得不好意思,自己也是陪著一道出門玩兒,不想每次都拿這錢。老太說,我的規(guī)矩,互相不欠,輕松。除了淘古董,她還喜歡去畫廊,從畫廊出來,偶爾還會去球吧坐著看球,順勢喝一兩杯酒,都是烈性的。小微擔(dān)心老太喝酒對身體不好。老太說,練太極與喝酒,一回事,都是享受,活自在了,才死得自在,不遺憾,不留戀。

        小微記住了老太的話:活自在了,才死得自在,不遺憾,不留戀。

        之前母親來美國時,為了在外用錢方便,小微用母親的名字專門給她辦了一張銀行卡??ㄔ谧约菏掷铮崄淼腻X,就都進了母親的卡里。小微辭職回家生養(yǎng)孩子之后,第一次有了可以真正由自己支配的錢。在外忙碌,安排好時間,不影響照顧兒子、料理家務(wù),而他早出晚歸,并不知道她已經(jīng)有了兼職。

        她也不曾想到,在房地產(chǎn)中介這一行里,自己做起來還挺得心應(yīng)手的。她的性格,并不適合與人打交道,可也許這并不那么熱烈甚至有點兒距離卻又相當(dāng)較真的方式,反而贏得了別人的信任。她在與不同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也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每個客戶都是一個窗口,一個世界,一本書,一段歷史,一串故事。她透過這些人,買家與賣家的那些被人住過正待出售的房子,從完全意料不到的角度,看到之前無法想象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故事,都是在時間里來來去去的人與物。

        她知道,她的生活有了本質(zhì)的變化。

        10

        這日,她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說家里的舊房子,被拆遷了。這舊房子,在醫(yī)院旁邊,鬧市中心,是外公外婆留給母親的。之前樓上住人,樓下給母親開裁縫鋪。母親嫁給父親后,搬去大院住了。外公外婆前后腳去世后,舊房子就租出去給人開小百貨鋪。沒想到竟然也拆遷了,除了一大筆補償金外,還另外分了三套新房。母親說,你是獨生女,這些,將來都是你的。小微暗自算了算,這些,抵得上她與王木耳在美國全部家當(dāng)?shù)膸妆?。gzslib202204011713

        這天大的喜事,她自個兒藏著,并不想分享給任何人,包括王木耳。日常生活依舊,沒什么變化。閑時她照樣出去帶客人看房子,在網(wǎng)上研究起市場,甚至用媽媽的名義,買起了股票,一個無形的世界,她專心地涉進去,發(fā)現(xiàn)可學(xué)的東西實在太多。

        這天傍晚,她收拾完屋子,準(zhǔn)備做飯,見王木耳垂頭喪氣地推門進來。她腦門兒前突然有光閃過,于是破天荒地給他倒了杯水,陪他在廚房的備餐臺前坐下。

        她說:“父母親都老了,去年母親腿不好,沒來美國,想寄點兒錢回去,表表孝心。”

        王木耳捧著水杯,表情有點兒麻木,當(dāng)沒聽見。說實話,他實在心煩意亂?,F(xiàn)在的公司,他是待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之前出現(xiàn)的那個年輕姑娘,多少給了他勉強留下去的理由。如今,年輕的姑娘結(jié)束實習(xí),回學(xué)校去了。他還是每天習(xí)慣性地給她發(fā)信息,小飛機一樣地轟炸,但她的回信越來越少。距離對她而言,是看清現(xiàn)實并且冷靜下來的最好方式。他知道,她獨自一人在外求學(xué),關(guān)愛與激情可以化解她的孤獨與脆弱,但她并不想留在美國,畢業(yè)后她就會立馬回國工作。她們這一代,已經(jīng)不是他們那一代了。獨生子女,得幾代人的寵愛,從小生活得順當(dāng),家里條件不錯,也不那么受某種僵硬的“觀念”的束縛。他們習(xí)慣了有父母家人的庇護,能有幾個愿意獨自留在美國打拼另找天地?他清楚,她其實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是新的,她肆意生長,朝氣蓬勃。他本想借她的力,讓自己能夠從半舊半新的世界里還過魂來,可最終,自己像一只被路人踢破的皮球,身上原本不多的元氣泄了大半。最近一兩周,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這腰背,似乎也駝了起來。他聽到內(nèi)部消息說,公司最近要重新調(diào)整人員結(jié)構(gòu),他的職位搖搖欲墜。他每天都在想,索性先走為上,可第二天早上醒來腦子里還在思量著要不要去公司,人卻已坐在火車上了。他既懊惱又不無悲傷地意識到,身體的另一半,已經(jīng)是機器人了。

        這一切小微看在眼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情況并不那么順利。這日見他的沮喪明顯外露,她就故意提起錢的事。她需要一個突破口,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時候是合適的。

        當(dāng)她說第二遍的時候,他終于抬起頭來,神情冷漠地看著她。他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臉熟的女人,相當(dāng)?shù)哪吧?。她在這個房子里干什么?她為什么坐在自己的對面?為什么要問自己拿錢?她有什么權(quán)力問自己要錢?他一時恍惚起來。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想要離婚的,可自己辛苦積攢下來的錢,憑什么要分給她一半?分一半多少還能接受,可既然都離婚了,憑什么還要給她贍養(yǎng)費。他實在想不通,心里承受不了,感覺太不公平。他看著她,覺得她是個無比惡毒粗俗的人,是一頭母猩猩,是個野蠻人,是個吸血鬼,是糾纏著他、怎么也無法甩掉的惡魔。

        此時,她又厚顏無恥地問道:“這錢,你想不想給?”

        他看著她的臉,真是好丑,好扭曲,讓人覺得惡心。他全身的血液與悲憤突然化成一股強大的氣流,直沖腦門兒。啪的一巴掌,聲音之響之脆,嚇得他清醒過來。他破天荒地打了對面女人一巴掌。多痛快呀,他想??上乱幻?,他完全清醒過來,害怕得全身打戰(zhàn)。她萬一報警,如何是好?他知道這下全完了,依了這女人的脾氣,她的憤怒,足以將整幢房子點燃。

        可是,這女人沒有哭。她只是很自然地反手就回了他一巴掌,雖然她得稍稍探過身子,才能夠到他的臉,但這一巴掌,并不算輕。

        他愣住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先是忍著,可隨后還是無藥可救地抽泣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哭,只是覺得委屈透了,就像小時候挨了母親的巴掌一樣。他內(nèi)心脆弱起來,這世界對他實在太不公平,周圍的一切已經(jīng)壓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了,如今竟然還挨了這女人一巴掌。他想,自己是個被全世界拋棄的人,是條可憐蟲,是個失敗者。

        她不知道,他淚水為何這么多。她已經(jīng)見他哭過好幾次了,一遇到什么大事,他眼眶就會紅起來。這男人的眼淚,真的是不值錢呀。這眼淚,也是她內(nèi)心里慢慢厭煩他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她寧愿他站起來再給自己一巴掌。

        她看著他流淚的樣子,煩躁起來,想想這十多年來的日子,生出一股惡氣?!澳阌X得我老了丑了?這么多年來,我為這個家付出這么多,你看不見嗎?寄幾個錢給我父母,有那么難嗎?你個鐵公雞?!彼藓薜亓R起來。

        他無力作答,他邊流淚,邊囁嚅著讓她別說了。他實在煩她,怕她,又想快點兒息事寧人。多年來,他習(xí)慣了隱忍,能相安無事,對他來說就是太平盛世。

        “這次,你倒是說話呀,這錢你給還是不給?”她吼起來。

        他多少也有點兒感知到了,她似乎是故意找事的。她的吼聲,幾乎可以將他吞沒。他僵硬在那里,不知所措。同時,他豎起耳朵,想聽聽兒子房間里是否有動靜。但他心里清楚,兒子是聽不到她的吼聲的。他永遠都戴著他的耳機,耳機里有他想要的世界。

        “你是不是有別人了?年輕的,鮮嫩的,是哪個不要臉的?”她拉過他的身體,掐他的胳膊。他語無倫次起來,愣愣地看她披頭散發(fā)的瘋樣。

        “說,究竟有沒有?不說,你最好給我滾?!彼铝俗詈笸骸?/p>

        他直接否認:“沒有的事,沒有,沒有?!?/p>

        小微進入情緒無法自控的狀態(tài),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發(fā)神經(jīng)了。她查過他的手機,看過他那些肉麻到千寸厚的短信。他有別的女人,但這并非讓她生氣的核心,她只是厭惡他這種偷雞摸狗的樣子。他表面清高,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自個兒暗地里卻又張牙舞爪,西裝革履之下隱藏著蓬勃的丑陋的欲望,卻又擺出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樣子。她希望他敢做敢當(dāng),堂堂正正地承認了,干干脆脆地提出離婚。這種老鼠的模樣,讓人反胃。她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可憐的,外面一套,屋里一套,一輩子沒有真正直起過腰的父親。她突然瘋癲起來,像只老虎,伸出爪子,跳躍起來,緊緊掐住他的脖子:“沒有?你還算不算個男人?你當(dāng)我是傻子是嗎?”

        他看著她臉部扭曲的丑陋表情,心想,如果可以吃,他早就被她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她厲聲尖問:“有沒有?”

        他一緊張,脫口而出:“是她主動勾引我的,想通過我拿綠卡?!痹捯怀隹冢B他自己都覺得羞恥,滿臉漲得通紅,腦子里一片空白,喉嚨干燥得冒煙。gzslib202204011713

        她嘴里罵罵咧咧,心里終究還有脆弱,傷心地哭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仍舊使勁地繼續(xù)掐他脖子,擰他的大腿。大腿還是結(jié)實的,她擰了幾下,擰不起來,腦子里想象這腿與別的腿交織在一起的惡心場景,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他有點兒發(fā)愣,表情呆呆的,心里空寂寂的,任她撕打,沒有動彈。

        她張嘴豆子一樣倒出各種他以往的不是,不斷提到他那已經(jīng)年老的父母,語言粗鄙,口氣輕薄。她完全進入瘋癲的狀態(tài),像個精神病人似的。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驀然間,有點兒死寂的身體里生出一股超自然的力,陌生而奇妙,是殺惡龍的勇氣,這勇氣里的膽量從腳底心升起來,涌進他的心臟。他猛地舉起胳膊,又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她的臉上,她身子搖晃了一下,最終還是跌倒在地上。他全身發(fā)燙,腦袋發(fā)熱,如一瓶白酒下肚后的感覺,竟然如此美妙。

        她趴在地上,愣住了。不過也就幾秒鐘,她披頭散發(fā)地爬起來,滿臉猙獰的樣子,她去抽屜取菜刀,準(zhǔn)備朝他砍過來。

        他反應(yīng)快,抓起門旁邊的外套和包,轉(zhuǎn)身就逃。

        11

        她聽到摔門聲后,身子一軟,再次跌坐在地上。

        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屋子瞬間生出巨大的寂靜。她在這樣的寂靜里坐了許久,情緒慢慢平息下來。她爬起來,上樓洗了個澡。沖完澡后,她幾乎完全恢復(fù)了平靜。她在柜子前站了會兒,選了件平時不太穿的裙子,戴上鄰居送她的珍珠項鏈。

        她下樓來,在兒子房門口站了會兒,里面沒什么動靜。一想到兒子就在里面,這讓她覺得安心。

        她走進廚房,炒了幾個自己愛吃的菜,開了瓶紅酒,倒上一杯,自顧自喝了起來。在開始喝第二杯紅酒時,她徹底地放松了下來。那些煩瑣的東西,包括狗屁王木耳,算得了什么?

        她慢慢地從各種讓人煩惱的枷鎖里解脫出來,有了一種奇妙的超脫于塵世的仿佛高高地站在另一座山頂看自己的感覺。她回憶起小時候與同學(xué)出去郊游的日子,那樣的日子,總是陽光明媚的,背包里有奶奶給她準(zhǔn)備好的各種零食。

        她用遙控器打開餐廳里的電視,又抬頭望向窗外小區(qū)里的燈光,感覺全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

        電視里虛構(gòu)的,窗外真實的,也沒太多差別。這個世界,與螞蟻的世界,在蒼天眼里,有區(qū)別嗎?

        如此一想,一切就都微不足道了。

        12

        他走出家門。

        漫無目的地走。幾步就到了海邊。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描寫過的大海,漆黑而孤寂。

        他在海邊站了會兒,有點兒冷,于是返身,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來往車輛已少,秋已到深處,路上有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添了幾分清冷與哀愁。

        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本能地走,原本還是挺傷心與沉重的,也知道徹底鬧翻了??勺咧咧?,走久了,身體放松下來,很特別的輕松,是對什么都無所謂了似的感覺,這感覺里還夾了無法言喻的快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已經(jīng)深了,路過另一個小鎮(zhèn),看到一家小旅店,燈還亮著,就推門走了進去。

        一對老夫婦還在柜臺里坐著,一個在翻報紙,另一個在電腦前與人打牌。

        他要了一個單間。他手里拿著鑰匙,卻并不急于上樓。他聽見老婦人對老頭兒說,想喝一杯嗎?老頭兒離開電腦,開了瓶酒,看他依舊站著,問他是否也來一杯。

        三人坐下。聊天。

        過程中,老頭兒講了個故事:

        有一男子結(jié)婚二十年,他多年的同學(xué)及老友帶著食物和酒到他家慶祝,大家痛飲狂歌,喧嘩取鬧,可是忽然男主人不見了。朋友出門去尋他,發(fā)現(xiàn)他坐在后院的一棵樹下,頭發(fā)散亂,衣領(lǐng)不整,提著一只空酒瓶流淚。朋友驚訝不已,問他怎么了,他說:“我結(jié)婚不久就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和這個女人共同生活,想離婚又不敢離,簡直暗無天日,我就去找人秘密商量,他是個非常好的律師,我告訴律師我打算找個理由殺了她。律師說,如果我這樣做的話,他會替我辯護,大概法院會給我二十年徒刑。我一聽,二十年,太長了,只好隱忍著?,F(xiàn)在,我好后悔,如果當(dāng)初選擇殺了她,今天也刑滿自由了。二十年就這樣痛苦地過去了,可卻還得繼續(xù)痛苦下去。”

        故事講完了,老頭兒舉起酒杯自顧自喝了一口。

        老婦人長得慈善喜氣,她笑瞇瞇地將臉湊到老伴兒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是不是后悔五十年前沒殺我?”

        店老頭刮了一下老婦人的鼻子:“不要說二十年,就只讓我坐半天牢,我都不想殺你,我還想讓你再管我五百年?!崩蠇D人笑起來,臉有紅暈,眼神里露出少女般明亮的嬌媚。

        三人喝完一瓶酒,收拾好桌子,反鎖好門,熄了燈,各自去睡。

        他脫了舊外套,倒在床上,卻無法合眼,腦子里全是她的破鑼嗓子以及她拿菜刀時的癲狂。他起身進了浴室,用涼水把自己沖了個透。突然間,有一個念頭清晰強勁地順著涼水從頭頂傾瀉下來,使得他的身體竟因激動而神奇地顫抖起來:“就當(dāng)已被她用菜刀砍死,用這‘已死的身,重生?!?/p>

        他懷著這般簡單的念頭躺回到床上,把腦袋埋在枕頭里,舌尖頂住上顎,不一會兒就睡得像段木頭。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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