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1
“喝死得了!”她推開門,一股劣質辛辣的酒氣撲到她身上,把她撞開。她在心里罵道。
“媽,我餓了?!眱鹤訌膹N房跑出來仰著小臉看著她動的嘴。
“想吃什么?”她低頭感受著兒子的小手摟住她大腿的溫熱。
“怎么才回來,給我炒個菜?!彼f。
“怎么不喝死你?”她的嘴又動了動,沒有發(fā)出聲音。
兒子問,“媽,你在說什么。”
“快去寫作業(yè)?!彼p推了一下兒子。
兒子跑進屋里,沒忘把門關上。
她沖進廚房跟食物、水、垃圾糾纏在一起。水涼得刺骨,她想起那個看了很多遍的小廚寶,300多塊錢,快攢夠錢了。
“?。 彼l(fā)出一聲驚叫。他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身后,他把她的頭按進水池里。她的眼睛從沒有那么逼近過菜根、土豆皮、泥沙、油漬、魚腥。她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么時候兒子已經站在她的腳邊。她聽到來自沙發(fā)上震耳欲聾的呼嚕聲。
她看著案板上的狼藉,慌不擇路,一時間不知道要干什么,兒子伸出小手說,“媽,出血了。”
這回是尖叫,她忙去查看兒子的傷處,一邊找一邊問,“怎么碰的?撞哪里了?是削鉛筆劃的嗎?”
兒子說,“你的?!?/p>
她放下心來,把兒子抱在水池邊上,把他的手伸到水龍頭下面,使勁兒地沖洗。她的嘴又動了動。
兒子說,“媽,你的嘴怎么總在動呢?”
“快去寫作業(yè),一會兒飯就好了。”
“早就寫完了。”兒子說。
她的心一緊。耳朵里塞滿了兒子那句話,早就寫完了,早就寫完了,早就寫完了……她煩躁得不行。切菜的聲音和沙發(fā)上的呼嚕聲嵌合在一起,彼此鞭打,讓人有種想要毀滅的沖動。
她希望兒子趕快離開,好像這是一個兇案現(xiàn)場。她說,“去,到屋里看電視去?!?/p>
“我陪你。”兒子大聲說。
她一下子就爆了,沖兒子喊,“誰讓你陪,快回屋去?!?/p>
“我不?!眱鹤訄詻Q地說。
她揚手給兒子一個耳光。兒子的眼里快速變換復雜的神情,終于委屈地大哭起來。她蹲下緊緊地抱住兒子,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到地面上,像要砸出一個坑,像要把那個打呼嚕的人埋進去那么大的坑。
他突然就走到她們的身前,從她的懷里拎起兒子就往屋里走。她死命抱著兒子的身子,他把她推了一個趔趄。她的肩膀撞到墻壁上,疼得咧嘴。
她沖上去。
他們三個如一駕支離破碎的馬車,往前滑動著,他把兒子扔到床上,又想去抓她,這回她拼命地掙脫,用兇狠的目光看著他。他回到沙發(fā)上繼續(xù)打呼嚕。
她松了一口氣,渾身癱軟。走進屋里躺在兒子的身邊,看著兒子驚恐的眼神,再一次緊緊地摟過他。兒子在她的懷里輕微地抖著。這回他沒有哭。
她去廚房做第二天早上的菜,那樣就不用起大早做了,她手里的刀狠狠地剁著菜板。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醒了,看她炒好的菜說,挺香啊。
她心說,那是明早的菜。
他把炒好的菜往屋里端。
她心說,怎么不吃死你。
他對她說,陪我喝兩盅。
她摘下圍裙往屋里走。他一把拉住她說,你成天喪著個臉,像死人似的,誰欠你怎么的。
她猛地轉身看著他。死死地盯著。她想如果目光能殺人多好。她想自己怎么不生出三頭六臂,怎么沒有特異功能。
他放過她。一個人在幽暗的小廳里吃著第二天早上的菜,喝著后天的酒。
她推開兒子的門,躺在兒子屋里的破舊沙發(fā)上。把門插緊。
2
他蹲在地上等。有人看著他旁邊的大牌子上寫著刮大白,問,“多錢一平?”
他說了一個數。那是他打聽的整個市場最低的價。對方說,“你的活兒咋樣?”他說,“沒問題?!?/p>
那人指著路邊一個半截車說,“上車吧?!?/p>
他抓起地上的牌子和工具跳上車,那人說,“我可告訴你啊,咱先把丑話說前頭,你要是干不好活,不給錢?!?/p>
他說,“你放心,活兒一定沒問題?!?/p>
“你怎么要價那么低?”
“低嗎?”他憨厚地笑了一下。
“就你一個人?”
“嗯。要是活兒多,我可以再叫人來?!?/p>
“活兒不少,你看著干吧,不著急,你要是自己能干了就你一個人干?!?/p>
“我也是這樣想的?!彼趾┖竦貨_那人笑了一下。
他給她打電話說,“有活兒了,十天半月回不去?!?/p>
她一聲沒吭,放下電話,哼起了小曲。工地的糙人問她,“怎么接了個電話就樂成這樣,是不是鐵子來的?!?/p>
她說,“我倒是想有。”
“你看我咋樣?”
“就你那熊色,搭別人去吧?!?/p>
糙人怎么對她的,她心里有數。在整個工地上,糙人對她最上心,其他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撩閑,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當吐個煙圈放個臭屁。有一回,她正在放線,突然大雨,本來密密麻麻的人,像大地裂開了,人瞬間掉了進去,只有她一個人如一截木樁,被雨反復沖刷著抽打著,雨水讓她看不清視線,但她必須用力看地上那條線。
糙人跑過來給她擎?zhèn)?,那么大的雨,傘幾乎是無用的,但眼睛可以看到東西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天,她對他有點動心。有點。有點就是縫隙,就會越扯越大。大到比人還大。
但她一直沒有脫褲子。
糙人也試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扒她的褲子,她緊緊地護著自己的腰帶,兩個人在腰帶上掰扯對方的手。他用膝蓋按住她的一只手,她吃痛,另一只手也松了,他卻看到眼前是一個死結,那個死結讓糙人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惡狠狠地說,“你是故意的。”
她說,“對?!?/p>
糙人揚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她還回去。糙人再打她一下,她再還回去,最后兩個人都笑了。糙人說,“喝點?!?/p>
她說,“喝點。”
兩人坐在啤酒箱子上對著喝,誰喝的少,就被打一下臉蛋子,后來糙人說,誰喝的多,就親對方一下怎么樣。她說,我不喝了。一仰身躺在星空之下的空曠工地上,那些未完成的建筑如斑駁的樹影,在月亮的籠罩下仿佛動了起來,時光從框架的樓群里自由地穿梭,時而停下來,靜靜地看著她,和他。
她想再攢點錢,就讓兒子學個書法班,能寫一筆好字,到哪里都讓人高看,像個文化人。想了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她躺在熾曬了一天還是潮熱的地上睡著了,糙人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看到她的一只手緊緊地護著腰間那個死結,恨恨地踢了她一腳,朝自己的帳篷走。一邊走一邊狂吐,泥地上剎那濺起一道道腥黃色的暗溝。
她像睡了好幾個輪回那么久。每一次輪回都遇見了他。那個死鬼。這一回,他是孩子的爹。她想著兒子那張懂事的臉,心疼得抽緊。她想他怎么不死呢,自己會不會死呢,如果死了兒子怎么辦。她告訴自己不能死,如果死,也是他先死,那個該死的先死。
她從地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糙人的衣服,散發(fā)著一股子酸腐的汗味,她把衣服攥在手里朝糙人的帳篷走,把衣服掛在帳篷外面的樹上,像一個人。
她給母親打電話,問兒子怎么樣了,母親說,挺好的,寫完作業(yè)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就睡覺了,不用擔心,你管好自己,小心點。
她知道母親說的小心點是小心什么,混工地的女人就那么點事。
她放下電話,朝工地的深處走。沒想到糙人已經在干活兒了,她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剛剛還裝腔作勢地掛衣服呢。
糙人像沒看見她,自顧做著手里的活計,她也假裝沒看見,徑直越過他的身邊,糙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懷里拽。她吼,“你瘋了,大白天的。”
糙人吼得更大聲,“就大白天的怎么的,你還能告我強奸啊?”
她說,“你以為我不敢?!?/p>
糙人說,“你為他守著啊。他不配?!?/p>
“他不配,你更不配。”
糙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用鞋底使勁兒地蹭掉。
這時,他打來電話,把她和糙人都嚇了一跳。他問,“你在干嗎?”她環(huán)顧四周,好像他正在不遠處看著自己,她舉著電話原地轉了一圈,說,“在工地,怎么了?!?/p>
他說,“給我打三千塊錢過來,我這邊出事了?!?/p>
她嚇出一身冷汗,忙問,“出什么事了?”
“我刮大白的時候,屋主的小孩兒跑瘋,我手里的刮板沒拿住正好給人家砸了,腦袋出血了,正往醫(yī)院去呢,我得給人家拿醫(yī)藥費?!?/p>
“我上哪整三千塊錢去?”
糙人碰了碰她舉電話的胳膊肘。她遲疑了一下說,“我想想辦法,完事給你打電話。”
她握著電話看著糙人,糙人說,“先平事要緊,我給你轉錢?!?/p>
她低垂眼瞼說,“謝謝你?!?/p>
糙人說,“你不回去看看。”
“不?!?/p>
糙人把她往自己的帳篷里拉,她像一道犁被拖得深重……
糙人摟著她說,“昨晚你還裝,這不挺好的嗎?”她背對著糙人,坐起來一件一件地穿衣服,糙人一把扯下她身上剛剛穿好的內衣,再一次壓向她,她感覺自己一下子陷進了地下。黑暗的瑰麗的地下。她閉上眼睛,想,如果再也不用醒來就好了,兒子的臉龐如一彎月,又把她照亮了。她睜開眼睛,把糙人推下去,糙人剛想發(fā)作,看到她如刀的眼神,點起煙抽起來。她再一次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走出帳篷,她突然感覺自己消失了,嵌進眼前那些灰色的、粗糲的、支楞八翹的鋼筋水泥里,她想融進那些仿佛沒有知覺的建筑,立著,就那樣立著。
她成為了那些建筑,精美絕倫的建筑,站在城市的中心,俯瞰眾人,成為他們的家園,他們的煤氣水電、床和地板,成為他們的浴盆和衛(wèi)生間,她走過他們所能發(fā)生一切的地方。她看著他們。他們看不
到她。
她坐在工地帳篷外面的木頭上,看著每天都有變化的一層一層的大樓。她想,她要離開他,哪怕帶著兒子住進這四面透風的水泥架子里。
月亮皎潔。
3
她下定決心要離開他的那天,是他把兒子關在滿是冰碴的陽臺上,讓兒子在那里站著寫作業(yè),只為讓她滿足他的欲望。那一刻,她感覺僥幸,他還算個人,沒有當著兒子的面。她在他的身體下面如尸體一樣倔強,他揪她的頭發(fā),她疼得發(fā)出呻吟,他喜歡聽,更狠地扯拽,擰她的皮肉,她不敢大聲喊,怕兒子聽到,他就更加地使勁,她終于吃痛忍不住地狂叫。他說,這就對了,別總像個死人似的。
兒子聽到喊叫聲,拼命地拍門。
她看著鏡子里身體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印痕,想,離開他。
她快速地穿上內衣沖出去,把陽臺的門閂打開,一把摟住兒子,兒子凍得冰涼的身體如一把劍直直插進她的胸脯,她明知故問,冷不。兒子說,媽,他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沒有。
你騙我,他為什么把我關起來。
他喝多了。
他為什么總喝多。
我也不知道。
媽,我們,離開他好不好。
她一下子蹲下去,盯著兒子的眼睛問,你也這樣想的?
是。媽,他是壞人。
對,他是壞人。我們離開他。
她和兒子進屋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告訴他,我和兒子想好了,不能在這個家待了,我要跟你離婚。
他說,休想,你要是想走自己走,把兒子給我留下,他是咱家的種。兒子大聲地說,我不是你的種,我是我媽的種。
她和他都沒忍住笑。
她放下緊抓在手里的衣服,問兒子,餓不餓?想吃什么媽給你做飯去。兒子問,咱倆不走了?
她說,我們去哪兒呢。
兒子說,回我姥家唄。
她說,姥姥家太擠了,沒我們住的地方。兒子說,那住帳篷里。
她苦笑。
兒子說,我不怕冷。
她說,要不咱倆出家得了,有吃有住。
兒子說,行。
她又笑了,問兒子,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嗎?
離開這個家。
她摟過兒子又問,今天老師表揚你沒。
嗯。
怎么說的?
說我這回不是全班最后一個交費的。
她鼻子一酸,摟過兒子說,媽答應你,以后一定不讓你成為全班最后一個交費
的人。
兒子說,我得了一個大紅花。
怎么得的?
勞動紅花。
你干什么了。
我給大家打洗手的水,打了五遍,他們的手太臟了,一會兒水就黑了。她說,是啊,手太臟了,一會兒水就黑了,真是好大寶,來,媽媽親一個。
兒子看屋里的他,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不知蹤影。
他發(fā)來微信說,那個孩子顱內出血,醫(yī)院讓先押一萬塊錢。她用語音喊,你讓我去哪兒弄錢去,如果不拿錢,會判刑還是會要命,你就去吧。他把電話打過來,一通咒罵。她說,你罵我有什么用,還不如省點力氣想想怎么辦。他說,你去死吧。她說,要死也是你先死,你造那么多的孽,老天怎么不一下子把你劈死。他說,你
等著。
她按了電話。
她去工地把工資結算了,再去家里收拾一些衣物,然后去幼兒園把兒子接出來,兒子問,媽,我們去哪。
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得離開他。
兒子懂事地點點頭,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想首先要有一個住的地方,只要能住人,多殘破老舊都行,她想越偏遠的地方越便宜,她手里的錢就能買一個住的地方,哪怕是一個平房,只要能遮風擋雨就行。但兒子上學怎么辦。她想能不能給兒子找一個寄宿學校,她去侍候炕吃炕拉的老人,只要提供住宿就行,這樣房子的問題就解決了。想到這,她笑了一下,感覺天無絕人之路。
那個叫鏵子鎮(zhèn)的小縣城,她覺得挺順眼,她拉著兒子下車,問兒子,你覺得這里怎么樣。兒子說,挺好的。
她說,我們在這里待下去,你覺得
行嗎。
兒子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兒都行。
她摟著兒子說,放心吧兒子,只要媽活一天,就不會讓你離開我,就不會讓你吃不上飯,睡不到炕。
她和兒子找了一家面館,她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把碎面和湯水一仰頭倒進肚里,再去找一家中介公司,交了三百塊錢,中介的看著她說,你那么年輕,還要求不高,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她說,麻煩你把我往前排排,我等著用錢。
中介公司的人說,放心吧,咱們就愿意介紹你這樣的人。
她拉著兒子在中介附近找到一家沒有窗戶的小旅館,一晚上十塊錢,白天就帶著兒子四處找價格便宜又能寄宿的幼兒園,每次路過中介公司,她都敲門進去問有信沒。中介的人說,哪有那么快的啊,這就像搞對象似的,也得遇。
她說,啥樣都行,不挑。
中介的人說,你要是真不挑,現(xiàn)在手里還真有一個,是殘疾人,給的錢少,但就是符合你的要求,供吃住。
她說,夠我兒子的學費就行。
中介的人問她,你兒子的學費多少。
六百。
他給七百。你還能剩一百,買點生活用品也行。
她說,就這個吧,我著急,我想今晚就住過去,你先問問他,我能不能先帶著兒子一起過去,等到我給他找到幼兒園就好了。
中介的人說,我覺得應該沒問題,他之所以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就是因為給的錢太少了,你只要不嫌,他沒什么挑頭。
她低著頭說,不嫌。
4
他坐在輪椅里。
她拉著兒子站在一邊。中介的人在中間,對他說,孤兒寡母的就圖個有吃有住。他說,你要是覺得行就定下來。
她感覺像相親似的。臉一紅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好。臉又紅了。
他說,我生活不能自理。
她臉更紅了,說,我啥都能干。
他說,那就把合同簽了吧,今晚你們娘倆就在這住。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中介的人說,太好了,沒想到這么順利,對他說,給你找人可是太不容易了,你這個價錢啊,要不是遇到她們娘倆這個情況,還真不好整。
他笑著說,這就是緣分。
她看了他一眼,他坐在輪椅里,背景是滿墻的書和獎狀,她驚嘆,你是能耐人。
他笑了。父親一樣的笑。她的心一暖。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他那天的那個笑,沒有雜質的純然的笑,那種笑只在電視里見過。在工地上,她從來沒看過。那種笑對于她來說,仿佛來自天的盡頭,或者沒有盡頭的地方。
她把兒子安頓在小屋里玩,自己一頭扎進廚房,他坐在輪椅里陪她說話,告訴她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告訴她不要著急,慢慢摸索,告訴她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隨意就好,不要有任何的壓力。
她問,你想吃什么,我什么都會做。
他說,我不能吃太油膩的,會拉肚子,也不能吃太干的東西,會便秘。最好就是蔬菜、水果、素食為主。又說,你要是想吃肉就放一些,你和孩子吃。
她說,我們怎么都行。
他說,冰箱里有肉,你化點吧。她說,算了,我也正好減肥。他說,你得吃點肉,要不沒有力氣抱不動我。
她看著輪椅里的他。他說,我130多斤。能抱動嗎。
她說,能。我在工地都抱木頭,我啥活都能干。
他說,你真是不一般的女人,你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我真羨慕你。她驚訝地看著他,心想,今生第一次有人說羨慕自己。原來,她也是可以被羨慕的。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淚差點下來。
她說,要不是兒子,我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他說,我沒有兒子,還殘疾,但我覺得每天都有意思。
她看著他有點茫然。她說,就是那些獎狀嗎?他說,也許是吧。她問,你做什么能得那么多獎狀?
他哈哈大笑。
她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里面的菜都蔫黃了,說,今天都做了吧,再不做就不能吃了。他說,太好了,要不就白瞎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怎么正經吃飯了。我弟弟隔三差五會過來給我做點飯,最近他腰病犯了,我就沒吃的了。
她說,以后有我,你就不用怕了。
他嘴角動了動,沒說出話。
她把土豆洗了,切絲。他說,你的刀功不錯啊。她說,在工地也是我做飯,還能多賺一份錢。她說,把茄子做了吧,都抽不像樣了。他搖著輪椅從冰箱里拿出一塊肉說,切點放里面借味好吃。
她說,現(xiàn)在肉也漲價了。
他說,我一個月就那么點錢,都放你那里,你自己掂量著花。
她說,都放我手里?
他說,是啊,我要錢也沒用啊,我低保加殘聯(lián)給的補貼,也就兩千來塊錢,除了給你的工錢,再買點藥,但我一般不吃啥藥,頭疼腦熱的吃點感冒藥去痛片啥的,用不了幾個錢。對了,我得過鼻咽癌,十多年了,現(xiàn)在沒什么事了。
她說,我可不能管你的錢,我又不是你女人。
他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錢太少,不值得一攢,也攢不下,就是生活都強活,放你那里,你好管生活。
她說,我會一筆一筆都給你記下來。
他說,沒啥記的,怎么記最后都是沒。
她說,你是文化人。他說,不是,我愿意看書,再也沒有比書更好的東西了。他指著書架上的書說,有時候,我夠不到上面的書,急得直哭。
她說,以后我給你夠。
他說,每本書我都反復地讀,甚至能背下來里面的話,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感覺要死了的時候,就說里面的話,用里面的話跟自己對話。我和那些人早就成為了無話不說的生死之交。無話不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就是什么都不用再說了。
她聽得有點繞,似懂非懂,但感覺似乎挺深奧。她說,我放了五片肉。他說,行。
5
那天晚上,她聽到“轟隆”一聲響的時候,正在做夢,夢見兒子在寄宿幼兒園玩得很開心,老師站在前面教他們念兒歌,兒子跑上去,老師拉起他的手轉圈。
那聲響動讓她從夢境中醒來,她急忙下地去他的屋里,看到他已經趴在地上,身上纏裹著穢物,他說,我肚子壞了。
她知道他是想自己爬去衛(wèi)生間,心里一疼,說,怎么不喊我呢,要是摔壞了怎么辦。他說,你快回屋披件衣服去,屋里太冷了,別感冒了。
她說,沒事,在工地干過的人,啥都不怕。
他說,你拽著我的胳膊給我拖進衛(wèi)生間就行。
她知道,他是怕自己身上的臟物碰到她。她抱起他往衛(wèi)生間里去,放在澡盆里,開始給他脫衣服,他的雙手緊緊把住澡盆的兩邊,這讓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給兒子洗澡,兒子就是那樣的表情,緊張中夾雜著興奮。他有興奮嗎?她不敢繼續(xù)往下看,也不敢往下想,他居然有腹肌,這也許跟他常年用臂力推動車輪有關,他長著一張溫文爾雅的臉,他坐在澡盆里,水漫過他的下半身,如兩條枯萎的藤蔓,軟軟地癱在水盆里,如果不看他的下半身,他看起來還有點帥氣呢,一想到這,她臉紅了一下。
他說,要不,你先把身上弄臟的衣服脫了。她低頭一看,屋里本就被熱氣氤氳得發(fā)潮,臭氣更加浩蕩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衣服都脫了,好像這樣對坐在澡盆里那個赤裸的男人是最大的體諒,她把兩人的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進洗衣機,放進洗衣液,洗衣機嘩嘩地攪動起來。
現(xiàn)在,她光著身子給澡盆里同樣光著身子的他洗澡,她給他打了一遍香皂,再把他抱出澡盆,放到坐墊上,把洗澡水倒掉,再放上水,把他抱進澡盆,來回幾次,他說,就這樣沖吧,你太累了。她說,沒事,沖得哪哪都是,我不累。
他說,應該行了吧。
她說,再來最后一遍。
她抱起他的時候,他們的上半身看起來如此契合,他的兩只胳膊摟著她的脖子,從大腿以下,才能看出差異,但也只是虛無的差異,他還是有反應了。她假裝沒看到。他也假裝沒看到。那個反應就自己在那里獨自起舞和哀傷。
她說,要不再來一遍。
還沒等他反對,她又一次把他抱起來,他的胳膊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把下頦抵在她的鎖骨上,她幾乎沒有什么贅肉,常年在工地干活,她已經像男人一樣強壯,她的鎖骨深陷,有一次看電視,看到明星都在秀自己的鎖骨,比誰能放進硬幣,她試了一下,能放進去三枚硬幣,現(xiàn)在他的下頦就在她的鎖骨里,微疼,但很舒服。
她再一次把他抱進澡盆里說,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我把床單換了。
他說,好。
她把他擦干凈,抱上床,把被子給他掖好,說,閉燈了。
他說,你也早點休息吧。
她把門帶上,把換下來的床單又扔進洗衣機里,心想,這得攪到什么時候呢。
第二天一早,她給他穿上厚厚的棉衣、褲子、襪子、鞋,把他抱上輪椅,戴上口罩、帽子。他把著輪椅的輪子說,我走了。
她說,不用我送你去嗎。
他說,不用。不遠,一個多小時就到地方了。
她說,這大冷天的,你就那么坐在輪椅里能行嗎。
他說,習慣了。我十點多鐘能到家,早高峰完事就回來。
她想說,你去能有什么用呢?但欲言又止,怕傷了他。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換成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他說,中午吃蘿卜餡餃子你愛吃不。
愛。
那好,就那么定了。
她看著他劃著輪椅往前移動,如滾著一塊石頭,大門有些沉重,他用一只手撐住鐵門,費力地往前蠕動,她想上前幫忙,直覺告訴他,他不喜歡。
她看著他劃遠。她驚覺,自己像他的媳婦似的,倚著門框往遠看,看了又看。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是好奇,那么一個人去做那樣的事,看起來毫無意義的事。
她轉身回屋開始收拾,疊他蓋過的被子,洗他換下來的衣褲,做他愛吃的蘿卜餡餃子。她聽著咚咚咚剁餡的聲音,像聽著一道古老的歌謠,小時候外婆帶她去河邊洗衣服,她坐在旁邊玩水,手指攪動波紋,看見恍惚的自己,她試圖撫摸,她的身體越來越靠近水面,“噗通”一下,掉進了水里,外婆用一根木棍“啪啪”敲打著衣服,竟然沒有聽見,她拼命地掙扎,她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光影籠罩,越來越黑暗,直到失去知覺。
她的記憶就像一頁紙,被切割機生生地切斷在了那個片斷里,她成為了一個無法辨認的模型,父母說,你是順水流到我們家的。來的時候全身發(fā)青,沒有呼吸,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把你放在炕上,請薩滿給你“跳大神”,你的身體漸漸回暖,變得紅潤起來,緩緩地睜開眼睛,問大家,這是哪?
大家問,你是誰?
她搖了搖頭,“噗通”一聲又倒下去,接著睡,睡了兩天兩夜。父親說,他無數次用手指試探她的鼻息,害怕她又死過去。但她呼吸均勻,面色潮紅,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那樣可愛,父親知道,她不但活了,還活得挺精神。
這就是她生命的來處,在那個小山村,她無所事事又精神百倍地蹦蹦跳跳地長大了,然后,父親死了。她哭得死去活來。母親死了,她沒哭。
母親死的時候,跟她當年一樣躺在炕上,薩滿大仙來“跳大神”,她哭不出來,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出竅,跟那些狂亂的節(jié)奏飄飛,如一只蒼蠅,散發(fā)著不為人知的震動翅膀的“嗡嗡”聲,她再一次倒了下去,跟母親并排躺在一起,薩滿大仙含一口上供的水往她的臉上噴射,她激靈了一下,魂回來了,她想,這個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本來她就不屬于這里,那她屬于哪里,她不知道,她想要知道,她要回到那個地方去。
她來到了城里,胸前掛一個刮大白字樣的牌子,跟在一群同樣胸前掛著各種牌子的人后面奔跑,來一輛車“呼啦”一下圍上去,雇主像看地瓜土豆一樣看著他們,看著哪個順氣一些,不那么偷奸?;?,不那么弱不禁風,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站,自己初來乍到,跟著人家干,給多少是多少,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搶上去也沒用,但雇主偏偏喜歡她這樣看起來憨厚肯干型的,指著她,說,你來。
大家往后看,看著她一臉茫然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
對,就你,跟我走。
她嚇得直搖頭說,我不行,一把拽住身邊一個男的,說,咱倆一起去吧。雇主說,行。男人在眾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跟她一起跳上雇主的車,到了車上,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手竟然是拉著的,像赴一個同生共死的戰(zhàn)場。
雇主并不總來,他愛人來看家,出來進去就熟絡起來,喊,妹子,你這個地方沒太刮平啊,妹夫,咱可把丑話說前頭,如果刮不好,我可不能給你們錢。
她臉臊得通紅。他心里樂得不行,偷眼瞧她,看她那個樣,沒太反感就是喜歡了,平白無故撿了一個媳婦,他想,今晚給她買一個草河口燒雞,喝點小酒,就把她辦了。
她眼角眉梢看到了他的貪婪,但那是蓬勃的,正暗合了她內心的蠢蠢欲動。那年,她十九歲。
隔年,兒子就出生了。
6
她想把家里徹底清掃一遍,就算是自己來到這個家的一個儀式,這個看起來陰暗潮濕的家,雖然不比和他的那個家好多少,但起碼是清靜的,沒有煙酒的躁氣,甚至因為沒有男女的混雜之氣而有些尖利的冷清。天花板上的水漬像一個老人頭,深重的暮氣掛著一層綠色的絨毛,這是她的長項,當天下午她就把整個天花板刮得白凈透亮,算是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晚上他回來,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天花板的原因,就是感覺屋里亮堂了,他想,難道一個女人的降臨會讓屋子有了光。
直到看到涼臺上刮大白的桶,他說,你一個人可要小心啊,我還指著你伺候呢。她有點不好意思。她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伸著一只已經完全變形的手翻著一本書,她問,你的手疼嗎。
他說,當然會疼,我身上的關節(jié)每天都會無數遍地這疼那疼,疼是我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你看我的朋友是不是太多了?
她說,你真是那么覺得的嗎?
他說,當然,否則我早就死了。
她問,你每天風雨不誤地去路口值勤,有用嗎?
他說,當然有用,那些車輛和人流看到我,都習慣了,沒有我,他們會覺得缺點什么。
你怎么知道?
他們會給我水啊,冰棍啊,還有自己包的包子,衣服,對了,還有送花的呢。
可是那么冷,你坐在輪椅里,都能凍透了。
當然凍透了。我跟冬泳的人是一樣的。
那可不一樣,人家那是運動,四肢都在活動,你是靜止的,你是真正的被凍
住了。
他說,不是,我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動。
她說,你是一個怪人。
他說,我是一個好人,你看看墻上那些證書,她湊過去看,上面真的都是寫著各種好人的證書。她說,我也想當好人。
他又哈哈笑,你照顧我就是上天派來的最大的好人了。
她說,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幫我把兒子養(yǎng)大。
他說,沒問題。
7
十多年前,他躺在床上,以為自己要死了。或者說已經死了。因為那個唯一會給他做飯的弟弟得了腰突躺在醫(yī)院里動彈不得。他等了三天,爬都爬不動,他在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然后,死亡來了。把他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現(xiàn)在坐在輪椅上每天去路口值勤的地方。那天,他一個人無聊沿著馬路往前劃,劃到了一個路口,看到幾個人圍著圍巾,戴著口罩,手里拿著小紅旗指揮來往的人流,他就“坐”進了他們中間。兩個小時上班高峰完事,大家都走了,他喊住一個看不出多大年齡的人問,明天你們還來嗎。
對方說,來啊,我們天天都來。
他說,好。
從那以后,他天天讓弟弟一早把他抱到輪椅上去那個路口,很多年過去了,大家都散了,只有他雷打不動每天都去。他跟弟弟說,你就是我的命,我的腿,我才能坐在路口當一截木頭橛子。
弟弟有時也會報怨,問他有什么用呢,萬一車給你碰了怎么辦。咱家可是一分閑錢都拿不出來,那可真是只能等死了。
他說,我早就死了。
弟弟看著他說,別嚇我啊。
他哈哈笑說,我的肉體死過無數回了。
他有時想,弟弟的腰突是不是因為總是抱自己累的。弟弟說,那可不是,我在廠里有一次干活搬鋼板,沒用對地方,就一下,錯位了,就一下。弟弟看著他的臉說。
他嘆息,就一下。
很多時候,他想自己的命運,在母體里,那么細思極恐的繁雜過程里,是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讓他成為了這個樣子呢。也許就是那么一下,一丁點的錯位,就成了錯誤,成了永遠的錯過。
她在家做完飯,無所事事。他總對她說,別總是干活,沒事看看電視,吃點水果。她說,我不喜歡看書,也不認幾個字,我手里要是不干點活,感覺沒著沒落的,我天生就是挨累的命,不讓我干活我都不知道咋活了。
他看著她說,你也是一個苦命的人。
她感覺自己的話可能讓他多心了,說,像你們那樣愿意看書的文化人,跟我們不一樣,你們是腦力勞動者,是大能人。
他看著她局促不安善解人意的樣子,想說,你真好,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后來,她每天干完活就穿戴整齊去馬路上接他回家,一開始他有些不自然,說,你怎么來了。她也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想買點菜,順路就過來了,這邊的菜要比咱家那邊的便宜。
他說,你走來的。
嗯。
太遠了,我坐輪椅還要一個多小時呢,你走多久。
她剛想回答,旁邊一個戴口罩拿著小紅旗的人說,媳婦來接你啦?太幸福了。
他說,不是。聲音挺小的。
她忙說,我先去買菜,然后再來接你。
他說,好。
那天,她把買好的菜掛在輪椅的扶手上,推著他往家走,路上很多行人側目看他們,他說,今生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推著走了這么遠。
她心想,多虧離家遠的地方,誰也不認識。一想到這,她感覺渾身上下都有了勁兒,說,要不我們去廣場上走走?
他說,好啊。
兩個人在廣場上繞了幾圈,他說,累了吧?歇會兒。
她把他從輪椅里抱出來,放在紅漆的木頭椅子上,坐在他的身邊。他閉上了眼睛,她看到他的眼皮輕微地顫抖。
他閉著眼睛看到一個男人在追殺一個女人,手里拿著一桿長筒獵槍,那個女人光著身子在樹林里奔跑,陽光在樹影間穿梭,投下來的暗影不停地打在女人的身體上,一會兒發(fā)藍,一會兒是紅色的,女人像一個精靈,或者是一個怪獸,她靈活而詭異,充滿了永不會懈怠的生命力,她的雙腿像馬一樣健碩,飄飛的頭發(fā)如鬃毛一樣作響。
她也閉上了眼睛,把頭仰向天空,陽光暖暖地照著她的臉龐,想,真美好啊。
她想,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坐在輪椅里的男人不會有暴力和傷害,雖然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暴力和傷害,但他傷不了她的肉體,當他的身體在她的手掌里如玩具和木偶一樣,當她看到他的部位突然凸起如一座山峰,她感覺自己就像神,可以無視,可以觀看,一切都可以自然地升起再陷落。
這可以掌控的踏實安穩(wěn)的一切。多么令人迷戀。
這時,一條狗狂吠著從遠處向他們的方向沖來,一口咬下掛在輪椅上裝菜的塑料袋子,菜撒了一地,狗叼著幾個菜葉瘋狂地跑向遠處,他和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誰也沒有說話。她默默地站起來,收拾殘局,然后把他抱到輪椅上,說,回家吧。
他用那只已經被病魔扭曲變形的手指著遠處說,我們再到那里坐一會兒吧。
聶 與 原名聶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司法行政部門工作。在《鐘山》《上海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若干。有小說入選年度選本。
特約責編 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