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可達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101)
歷史時期以太湖流域為中心的水利治理,是江南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的重要課題。唐宋以來,江南逐漸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財賦重地。迄至明代,江南的經(jīng)濟地位愈加突出。明人丘濬有言:“韓愈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觀之,浙東、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松、常、嘉、湖五郡,又居兩浙十九也?!?1)丘濬:《大學衍義補》卷24《經(jīng)制之義》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36頁。傅夏器則稱:“予觀天下財賦,仰給東南,而蘇、松、常、嘉、湖五郡為大?!?2)傅夏器:《傅錦泉先生文集》卷1《贈王新泉令秀水序》,《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2冊,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587頁。經(jīng)濟地位如此重要,而對諸府農(nóng)田水利的管理,又是關系到江南生產(chǎn)興衰的關鍵,所謂“國家之視江南,猶富室之視腴產(chǎn),不可使農(nóng)田一日不加勤恤也”。(3)錢泳:《履園叢話》卷4《水利》,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6頁。故有明一代,江南地區(qū)的水利修治與管理,備受中央及地方政府的重視。
以往的研究已從諸多角度出發(fā),對明代江南地區(qū)的治水情況進行了富有價值的探索。張芳、繆啟愉對明代太湖流域農(nóng)田水利事業(yè)的發(fā)展過程作了整體性的論述。(4)張芳:《明代太湖地區(qū)的治水》,《太湖地區(qū)農(nóng)史論文集》第1輯,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1985年;繆啟愉編著:《太湖塘浦圩田史研究》,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5年版。川勝守、潘清從水利政策的變遷著眼,將明代江南地區(qū)的治水史劃分為若干個歷史階段。(5)[日]川勝守:《明代江南水利政策的發(fā)展》,《明清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36—548頁;潘清:《明代太湖流域水利建設的階段及其特點》,《中國農(nóng)史》1997年第2期。馮賢亮以湖州為中心,考察了社會力量在明代江南治水和調控中的重要作用。(6)馮賢亮:《明清江南地區(qū)的環(huán)境變動與社會控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286頁。謝湜從工程實施、政區(qū)調整、賦役改革等視角切入,討論明代江南地區(qū)高鄉(xiāng)與低鄉(xiāng)農(nóng)田水利格局、經(jīng)濟格局和行政區(qū)劃格局的演變,在此基礎上,分析太湖以東區(qū)域結構的變化過程(7)參見謝湜:《明前期江南水利格局的整體轉變及相關問題》,《史學集刊》2011年第4期;《16世紀太湖流域的水利與政區(qū)》,《中山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治與不治:16世紀江南水利的機制困境及其調適》,《學術研究》2012年第9期。,極具啟發(fā)意義。
總體來看,已有研究均強調明代江南水利治理的區(qū)域一體性,但忽略了一個關鍵要素,即明代太湖流域政區(qū)的分裂及其造成的治水管理權限不統(tǒng)一。這一要素對明代江南水利事業(yè)的成敗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自明初開始,歷史上曾長期屬于同一政區(qū)的江南諸府,開始分屬直(南直隸)、浙兩個省級行政區(qū)劃。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直、浙二省地方政府在江南治水的過程中,就管理權限劃分這一關鍵問題衍生出了諸多矛盾與沖突。面對這些矛盾與沖突,朝廷在江南水利的合治與分治方案上呈現(xiàn)出多次搖擺與反復。政策的不穩(wěn)定,勢必會影響江南水利治理的最終效果。本文不揣淺陋,擬從萬歷四年直隸巡按御史林應訓治水江南事入手,檢視明代中央和江南地方政府在形塑一個更為合理的治水管理機制上所作的努力,并對這一治水管理機制固有的弊病進行剖析。不當之處,尚祈賜正。
需要說明的是,所謂“江南”的地理空間范圍,學術界歷來有不同的意見。本文所論明代江南,專指太湖流域,涉及蘇、松、常、鎮(zhèn)、杭、嘉、湖七府。
萬歷三年,因太湖流域水利設施年久失修,兵科給事中侯于趙疏言:“高寶湖堤大壞,蘇、松水久湮,宜專委任督理,以禆國計。巡鹽、巡撫俱難兼管,宜于南京巡江、巡倉、屯田三差歸并一員專管。”(8)《明神宗實錄》卷41,萬歷三年八月甲戌,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932頁。次年七月,三吳地區(qū)的治水形勢愈加嚴峻,應天巡撫宋儀望奏稱:“頃見科臣侯于趙奏請專差御史一員理三吳水利,臣以為不若設按察司僉事一員,駐扎蘇、松,帶御浙省,職掌一應開浚修筑事宜,而總其權于巡撫便?!?9)《明神宗實錄》卷52,萬歷四年七月壬寅,第1224頁。侯于趙乞派御史署理江南治水事務,宋儀望則認為需在南直設專官管理太湖流域的水利修治,并以應天巡撫總管諸府治水事權。但朝廷否定宋儀望的意見,而采納了侯于趙差御史之議,“疏下所司,部復罷僉事不設,仍遣御史董之”。(10)《明神宗實錄》卷52,萬歷四年七月壬寅,第1224頁。
萬歷四年十一月,朝廷“命南京廣東道御史林應訓巡視蘇、松、常、鎮(zhèn)水利”。(11)《明神宗實錄》卷56,萬歷四年十一月辛巳,第1284頁。按,《神宗實錄》記為“劉應訓”,實為“林應訓”之誤。林應訓到任后,即移文相關司道府縣,著手準備治水事宜。但令其始料未及的是,江南諸府在水利修治上存在著頗為嚴重的職責不清問題。次年二月,林應訓遂上《題明兵道職掌水利疏》(12)林應訓:《題明兵道職掌水利疏》,張內(nèi)蘊、周大韶:《三吳水考》卷11《奏疏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7冊,第385—388頁。以申明之,重點闡述了江南治水管理機制的四大弊?。?/p>
其一,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四府的水利整治事宜,在直、浙政區(qū)分裂的背景下由設于浙江的按察司僉事(13)又稱浙江水利僉事、浙江僉事。帶管,所謂“國家設立浙江水利僉事,帶管蘇、松”,而這顯然存在鞭長莫及的弊病。早在嘉靖十一年,大理寺丞周鳳鳴即指出:“浙江僉事帶管(蘇、松),因本省地方廣闊,蘇、松窎遠,勢難兼理。每歲經(jīng)臨一次,不過取治農(nóng)官執(zhí)結。況系隔省,直隸知府等官亦不甘心奉行”(14)周鳳鳴:《條上水利事宜疏》,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14《章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8冊,第437頁。,深刻概括了這一管理機制之弊。
其二,按照朝廷規(guī)定,浙江按察司僉事應管理浙江全境并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共十五府之水利事務,但在實際操作層面來看,浙省十一府顯然是其施政重點。統(tǒng)籌全浙水政已屬不易,“又(豈)有暇力而專意于三吳之水利耶”?成效如何,不問可知。
其三,朝廷既以浙江按察司僉事兼管三吳水利,但又申令其“不許越境參謁直隸撫、按,以妨政務”。眾所周知,太湖流域的水利整治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工程,下游的蘇、松二府,更是治水的重點區(qū)域。朝廷令浙江按察司僉事兼轄蘇、松四府水利,卻又不許其越境進行實地考察,同直隸撫、按共相計議,遂使其對蘇、松水利事務的管理,實際上止為“資其智識,仗其謨謀,以商榷其施為之緩急,講畫其工程之大小而已”,顯然不利于統(tǒng)籌整治江南水利。
其四,駐于蘇州府太倉州的蘇、松、常、鎮(zhèn)四府兵備道,在嘉靖十四年復設之初,除了整飭兵備本務外,還應負責督令有司官吏設法整理“各府水利”。(15)錢谷:《吳都文粹續(xù)集》卷10《公廨·兵備道敕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5冊,第254頁。但在隆慶五年,朝廷申令“浙江水利僉事兼轄蘇、松等府水利,見任(兵備)副使蔡國熙止管理兵備事務”(16)高拱:《高文襄公集》卷12《議復蘇松管糧參政并水利僉事兼轄蘇松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8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65頁,蘇松兵備道的職責遂不涉江南水利修治事宜。正因為如此,時任蘇松兵備道的王叔杲以該道職掌“止有運道而不及水利,亦以在浙自有職”的理由拒絕承擔兼管三吳水利的責任。但林應訓認為“國家設立兵備,總轄一方,興利除害,皆其職也”,且蘇松兵備道統(tǒng)理蘇、松、常、鎮(zhèn)四府刑獄、兵防、鹽法、驛傳、運道事務,于四府水利狀況也相當熟悉。在他看來,蘇松兵備道拒絕兼管蘇、松四府水利,頗有推諉責任之嫌。
鑒于以上四大弊病的存在,林應訓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一是以浙江按察司僉事負責浙江諸府的水利事務,蘇松兵備道負責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事務,“如浙、直之交,或工當并舉,或費當協(xié)濟,無分浙、直司道,悉皆聽臣督率”。換言之,直、浙兩大省級政區(qū)的水利管理至此分離,互不相涉。如若此方案不可行,“必欲浙江僉事兼轄并理”,則“乞圣明改敕該道移駐于浙、直之間,歸一調度三吳水利”,即將浙江按察司僉事的駐所移至直、浙二省交界處,統(tǒng)籌調度江南七府的水利整治事務。
疏上后,朝廷采用了林應訓所舉的第一個方案,“水利職掌,隸浙江者,責之浙江僉事;隸直隸者,責之蘇松兵備。如浙、直之交,工興之費,各處司道俱聽按臣督率,舉劾得旨。水利系地方要務,各官不許推諉誤事?!?17)《明神宗實錄》卷59,萬歷五年二月癸未,第1363頁。隨著此道敕書的頒行,江南七府的水利事務,遂分由直、浙兩省司道管理,蘇、松、常、鎮(zhèn)四府屬蘇松兵備道,杭、嘉、湖三府則屬浙江按察司僉事。至此,明代江南水利的管理機制才基本穩(wěn)定下來,并延續(xù)至明末。
由此可見,萬歷初年,中央及江南地方政府對于江南水利事務的管理,基本上處于一種權責不清的混亂狀態(tài)。由此引出的思考是,在萬歷以前,江南七府的治水管理機制是怎樣的?
要厘清明代江南的治水管理機制,首先須對歷史上江南七府的政區(qū)變遷進行梳理。明代以前的太湖流域,長期同屬于一個行政轄區(qū)。秦與西漢屬會稽郡。東漢順帝永建四年,以錢塘江為界,分會稽為吳、會稽二郡,太湖流域因屬吳郡。兩晉屬揚州。唐代前期,太湖流域屬江南東道;肅宗乾元元年十一月,“置浙江西道節(jié)度使,領蘇、潤等十州”。(18)《資治通鑒》卷220,唐肅宗乾元元年十二月甲辰,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063頁。至北宋,太湖流域隸于兩浙路;南宋屬兩浙西路。入元后,太湖流域六路一府之地皆隸江南浙西道肅政廉訪司,統(tǒng)屬于江浙行省。(19)《元史》卷62《地理志五》,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491—1496頁。至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以直隸嘉、湖二府改屬浙江(20)《明太祖實錄》卷140,洪武十四年十一月丁亥,第2201頁。,太湖流域遂分隸直、浙二省。朝廷雖在高層政區(qū)歸屬上對蘇、松、常、鎮(zhèn)與杭、嘉、湖進行了剝離,但就治水形勢而言,同處太湖平原的江南七府顯然是一個緊密相連的整體,初始仍將其納入一體管轄。
永樂元年,江南大水,成祖命“戶部尚書夏原吉治蘇、松、嘉、湖水患”。(21)《明史》卷6《成祖本紀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0頁。夏原吉回朝后,朝廷以江南諸府的水利修治事付通政司左通政趙居任。據(jù)官方史料,趙居任的官銜又被記為浙江治水左通政,如《太宗實錄》稱,永樂十三年,“浙江治水左通政趙居任言:‘蘇、松等六府,自春及秋,雨旸不愆,民樂耕作,比之往歲,實為豐年?!?22)《明太宗實錄》卷168,永樂十三年九月癸丑,第1875—1876頁。永樂十七年,趙居任卒于任,遂“升浙江布政司右參議岳福為通政司左通政”(23)《明太宗實錄》卷209,永樂十七年二月戊子,第2123頁。,仍領江南諸府水利事。由此可見,永樂時期,朝廷顯然未將江南七府的水利事務按照所屬省級政區(qū)作分離式管理。
至洪熙元年,形勢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是年正月,明仁宗遣布政使周干、按察使熊概、參政葉春巡行江南諸府,察民利病。(24)《明仁宗實錄》卷6,洪熙元年正月己亥,第226頁。同年七月,周干還京,言“左通政岳福老疾不任事,宜別委任”(25)《明宣宗實錄》卷6,洪熙元年閏七月丁巳,第167—168頁。,繼位不久的宣宗遂召岳福還京,并命熊概“同四川參政葉春巡撫直隸及浙江諸郡”(26)《明宣宗實錄》卷8,洪熙元年八月癸未,第206頁。,江南地區(qū)的水利事業(yè),遂轉由該巡撫管理。
通政司左通政與巡撫“直隸及浙江諸郡”,皆屬中央官員的臨時性差遣,但巡撫的使命和職責無疑更為明確。因此,以巡撫統(tǒng)一管理江南七府的水利事務,自然更有利于太湖流域的水利治理。
可惜好景不長。宣德五年九月,詔升兵部郎中趙倫為戶部右侍郎,越府長史周忱為工部右侍郎,總督東南稅糧,其中“倫浙江”,“忱南直隸蘇、松等府縣”。(27)《明宣宗實錄》卷70,宣德五年九月丙午,第1640頁。在這一人事安排下,浙江杭、嘉、湖三府遂屬浙江巡撫轄區(qū),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四府則屬應天巡撫(又稱蘇松巡撫)轄區(qū)。
江南七府分屬應天、浙江兩大巡撫轄區(qū),對于統(tǒng)籌管理江南治水事務而言,顯然是一種體制上的倒退,當時的有識之士清晰看出了這一點。正統(tǒng)三年,浙江巡按御史俞本奏稱:
江南、浙西一帶,地廣民稠,稅糧浩繁,國用所資。而地低濱海,水之蓄泄,利害甚重,必得人綜理其事,是以永樂中特命大臣于蘇、松、嘉、湖、杭、常六府治水勸農(nóng),催督糧稅。近年亦命侍郎巡撫,蘇、松、常則周忱,嘉、湖、杭則王瀹,二人各守一方,民情不能相通,水利不能兼濟。臣詢輿論,忱比之瀹,政事稍優(yōu),往來經(jīng)過浙西,人民咸相仰戴。請以浙西糧多府縣令忱兼之,其浙東事簡之處仍令瀹巡撫,則民情以慰,國計可充。(28)《明英宗實錄》卷48,正統(tǒng)三年十一月戊戌,第932—933頁。按,趙倫以后,成均、王瀹先后任浙江巡撫,分見《明宣宗實錄》卷93,宣德七年七月辛酉,第2111頁;《明英宗實錄》卷6,宣德十年六月戊申,第120頁。
疏上后,朝廷雖“命行在戶部議行之”,但對于杭、嘉、湖是否應改屬應天巡撫管轄仍是一種舉棋不定的態(tài)度。正統(tǒng)四年,浙江巡撫王瀹為御史所劾,“遂罷浙江巡撫官”。(29)《明英宗實錄》卷58,正統(tǒng)四年八月戊戌,第1121頁。浙江巡撫的罷置,為江南稅糧、水利事務復屬同一巡撫轄區(qū)帶來了契機。次年,“直隸蘇、松、常、鎮(zhèn),浙江嘉、湖等府先被水災,上敕巡撫侍郎周忱躬詣勘視”(30)《明英宗實錄》卷72,正統(tǒng)五年十月乙亥,第1391頁。,此舉表明江南諸府水利逐漸被納入統(tǒng)一的管理體系。正統(tǒng)六年四月,朝廷正式頒布詔令,“命巡撫南直隸,行在工部右侍郎周忱兼領浙江嘉興、湖州二府稅糧”(31)《明英宗實錄》卷78,正統(tǒng)六年四月庚午,第1534頁。,江南地區(qū)的水利管理,亦重新由分離走向統(tǒng)一。(32)按,《吳中水利全書》卷9《水官》(第324頁)載:“正統(tǒng)九年,敕巡撫應天等府工部右侍郎周忱兼督杭、嘉、湖水利”,其時間節(jié)點稍有不同。
景泰、天順時期,江南地區(qū)的水利事務一直由應天巡撫總理。如景泰六年,敕“左副都御史鄒來學巡撫蘇、松、常、鎮(zhèn)四府,撫安兵民,操練軍馬,禁防賊盜,賑恤貧困。兼理四府并浙江嘉、湖二府水利事,益于民者,聽其便宜處置?!?33)《明英宗實錄》卷249,景泰六年正月己酉,第5385—5386頁。天順間,內(nèi)閣首輔李賢在給應天巡撫劉孜的信中也提及:“近聞蘇、松、嘉、湖、常、鎮(zhèn)諸郡多水,禾稼無收,人民饑窘,且云賴有巡撫者在,不然無所望也?!?34)李賢:《古穰集》卷3《與劉顯孜都憲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4冊,第518頁??梢娪蓱煅矒峤y(tǒng)籌管理江南諸府水利,當為確鑿之事。
從表面上看,由浙江按察司僉事專理七府水利,專業(yè)化程度似乎得到了進一步提高。不過這一政治舉措的背后,至少存在三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其一,浙江按察司僉事為正五品官,官階甚至在正四品知府(36)《明史》卷75《職官志四》,第1840、1849頁。之下,不可避免會給統(tǒng)籌管理江南水利帶來困難;其二,作為監(jiān)司官,浙江按察司僉事要同時聽命于浙江按察使、應天巡撫兩套不同的管理班子,不僅降低了行政效率,更會給相互間的推諉扯皮留下了空間。其三,浙江按察司僉事畢竟為浙江之官,兼管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在行政程序上也多有不便。進一步而言,浙江按察司僉事駐地在浙江省內(nèi),離吳境較遠,也不利于于統(tǒng)一調度江南七府的水利事宜。
以上問題的存在,確實困擾著當時的決策者。弘治七年,吏科給事中葉紳疏言:“國家糧餉,率仰給東南,而頃者蘇、松、常、杭、嘉、湖諸郡水道湮塞,甚為農(nóng)事之患,乞命官往治之”,“巡按監(jiān)察御史劉廷瓚亦以為言。上命工部左侍郎徐貫兼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往同巡撫都御史何鑒協(xié)心經(jīng)理”。(37)《明孝宗實錄》卷90,弘治七年七月丙午,第1658頁。成化七年后,朝廷已令浙江按察司僉事專理七府水利,弘治七年言官疏稱江南諸府水道湮塞,乞中央派員整治,說明浙江按察司僉事并未很好地承擔起整治江南水利的責任,更透露出其無法切實管理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地方事務的尷尬。
關于這一情形,時蘇州人張習在《治水分司題名記》中稱:“成化初復設憲臣提督,其官系浙臬,去吳頗遠未便。弘治辛亥,三吳水至,壬子為甚,甲寅尤甚,近臣奏命工部亞卿徐公蒞吳……而水漸疏息,事竣還朝……乃奏革憲臣,而輪選本部屬之賢者一員專治焉?!?38)張習:《治水分司題名記》,陳暐:《吳中金石新編》卷2,《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第5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98頁。從張習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到,設于浙江的按察司僉事跨省管理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確有“頗遠未便”之弊。所以弘治八年工部左侍郎徐貫治水蘇、松還,即上奏乞革去浙江按察司僉事一職,請于工部遴選干員以專治江南水利。
有鑒于此,弘治八年七月,詔升“常州府通判姚文灝為工部都水司主事,專治蘇、松等七府水利”。(39)《明孝宗實錄》卷102,弘治八年七月癸巳,第1865頁。未幾,姚文灝以病免,傅潮繼任,“公身任其事,遍歷所轄,相地宜,究源委,即分司之在蘇者處之,其松、常、嘉、湖等六郡,則以時巡之”。(40)張習:《治水分司題名記》,陳暐:《吳中金石新編》卷2,《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第5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98頁。以工部都水司主事專治江南七府水利,從行政效率來講,較之浙江按察司僉事似乎有所提升。但此職畢竟屬臨時性的差遣,待其事畢回朝后,太湖流域的水利事務依然需要地方專官管理。以故,浙江按察司僉事仍跨省兼管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事不改。
正德時期,情況出現(xiàn)了轉機。正德元年,應天巡撫艾璞平定崇明海盜施天常之亂,奏請“添設兵備副使一員,常駐太倉。往來崇明沙上,提調軍衛(wèi)有司,兼理四府五衛(wèi)詞訟并水利屯田,其浙江僉事止令理其本省職務”,即允準。(41)《明武宗實錄》卷17,正德元年九月壬辰,第519—520頁。
以蘇松兵備道的設置為標志,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遂由其管理,浙江按察司僉事則止理浙省水利事。雖然在正德七年,一度“改設浙江兵備副使帶管蘇松水利”(42)張內(nèi)蘊、周大韶:《三吳水考》卷15《水績考》,第556、557、558頁。,但次年,朝廷仍申令以“蘇松兵備副使謝琛,浙江僉事吳希由分管水利”。(43)《明武宗實錄》卷98,正德八年三月辛卯,第2055—2056頁。
正德九年,因都御史王真所奏,蘇松兵備道之職遭到裁革(44)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51《古跡》,《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9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頁。,復以浙江僉事帶管南直隸江南四府水利。如此一來,江南水利重新陷入了正德元年以前的困境。正德十四年以降,浙江巡視許庭光、工科都給事中吳巖先后奏稱:“江南水利,數(shù)年以來,官員裁復不一,因革靡定。一遇小水,輒成大災,乞添設大臣,專管水利?!?45)《明武宗實錄》卷195,正德十六年正月癸未,第3657頁。為解決這一問題,明廷決意回到成化七年之前的老路,即以應天巡撫李充嗣兼管江南水利。(46)《明武宗實錄》卷195,正德十六年正月癸未,第3657頁。從實際情況來看,效果并不理想,李充嗣仍奏乞添設官員協(xié)修水利,中央遂遣工部員外郎林文沛前往江南,聽巡撫委任,協(xié)贊成功。(47)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12《敕諭》,第363—364頁。待林文沛事畢還朝后,朝廷又只能將江南七府水利事屬浙江按察司僉事熊允懋管理。(48)張內(nèi)蘊、周大韶:《三吳水考》卷15《水績考》,第556、557、558頁。
總之,正德以來,朝廷對江南地區(qū)的治水管理機制進行了多番調整。但無論是將江南七府水利分開管理,抑或將其合并整治,始終未能徹底解決管理不力的弊病。而這一弊病,在嘉靖以后表現(xiàn)得愈發(fā)明顯。
嘉靖十四年,兵科給事中朱隆上疏請于蘇州府太倉州“復設兵備,而裁革(州)治如故”,“上乃命設兵備,州治不必革”(49)《明世宗實錄》卷178,嘉靖十四年十月癸卯,第3832頁。,蘇松兵備道至是復置。之后,蘇松兵備道一度代替浙江按察司僉事,重新承擔起管理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的責任。如嘉靖四十年,應天巡撫方廉請修水利,即言“蘇、松、常、鎮(zhèn)四郡水利甲于天下,宜備查應修之處,分別工程難易,以次興工,河夫銀兩,編征追補……仍敕兵備憲臣往來督課之。”(50)《明世宗實錄》卷499,嘉靖四十年七月辛亥,第8264—8265頁。
但蘇松兵備道的本職,終究是整飭兵備,綏靖地方,時人謂其“事務之煩,甲于他省”。(51)張國維:《撫吳疏草·馮道留任疏》,《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39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29頁。以故,由蘇松兵備道兼管四府水利,確實分身無術。嘉靖四十五年,參政凌云翼請遣御史督理蘇、松四府水利,朝廷遂“改差巡鹽御史,仍敕浙江水利僉事帶管蘇、松水利”。(52)張內(nèi)蘊、周大韶:《三吳水考》卷15《水績考》,第556、557、558頁。
需要注意的是,在嘉靖四十五年的朝廷決策中,除了以兩浙巡鹽御史臨時提督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這一新舉措外,復將此江南四府的治水管理權由蘇松兵備道轉移到浙江按察司僉事。但與之前情況頗有不同的是,嘉靖以前,由于浙江巡撫一職的空缺,杭、嘉、湖三府的稅糧、水利事務長期由應天巡撫總理,江南七府的治水管理機制基本上為應天巡撫——浙江按察司僉事——府三級結構。嘉靖中期之后,隨著浙江巡撫建置的穩(wěn)定(53)按,嘉靖之前,浙江巡撫一職長期空缺,“或巡視或督鹺,有事則遣”(《明史》卷73《職官志二》,第1776頁)。嘉靖三十一年后,定置浙江巡撫一員,常置不廢。關于浙江巡撫的具體沿革,參見靳潤成:《明朝總督巡撫轄區(qū)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2—83頁。,開始總管包括杭、嘉、湖三府在內(nèi)的浙江省全境水利事務。那么,嘉靖四十五年朝廷復以浙江按察司僉事專理江南七府水利后,浙江按察司僉事又需聽何省巡撫節(jié)制?向何省巡撫負責?
這樣的管理機制,其弊端是不言而喻的。隆慶改元,對這一機制進行了微調,仍令兩浙巡鹽御史暫時督理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不改,浙江按察司僉事則止理省內(nèi)水利事。隆慶三年,浙江巡撫谷中虛從統(tǒng)籌管理江南水利著眼,指出此時的治水管理機制,仍有“兩浙巡鹽御史兼理蘇、松水利,而不及浙江之杭、嘉、湖;浙江按察司水利僉事督理浙江之杭、嘉、湖等府,而不能行于直隸之蘇、松、常、鎮(zhèn)”之弊,力請以兩浙巡鹽御史總理江南七府水利,其下則以蘇松兵備道、浙江僉事分省辦理直、浙水利事務。(54)谷中虛:《請定督理水利憲臣轄屬疏》,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14《章疏》,第452—453頁。疏上后,獲得批準。(55)《明穆宗實錄》卷37,隆慶三年九月丁未,第951頁。
谷中虛的建議,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江南治水管理機制固有的弊病。但巡鹽御史畢竟不是管理水利的專官,加之轄域廣闊,“浙江,直隸之松江、蘇州、常州、鎮(zhèn)江、徽州五府及廣德州,江西之廣信府”(56)《明史》卷80《食貨志四》,第1932頁。等十七府一州的鹽務皆需其巡視,該員是否能切實行使好管理江南水利事務的權力,令人心生疑竇。
因此,隆慶五年,浙江巡按御史吳從憲上疏對這一施行兩年的政策提出商榷,其稱以浙江按察司僉事專轄浙江水利是“狃于一時之見”,仍請“兼轄蘇、松等府”。(57)高拱:《高文襄公集》卷12《議復蘇松管糧參政并水利僉事兼轄蘇松疏》,第165頁。針對吳從憲的建議,內(nèi)閣首輔高拱最終作出的決策是:
浙江水利僉事,兼轄蘇、松等府水利,見任(兵備)副使蔡國熙,止管理兵備事務。本部移咨該部,各請換敕書,令其欽遵行事。其浙江水利僉事,亦不許越境參謁直隸撫、按,妨廢職務。庶事有專責,而于國計不無少補。(58)高拱:《高文襄公集》卷12《議復蘇松管糧參政并水利僉事兼轄蘇松疏》,第165頁。
不難看到,雖然時人普遍承認以浙江按察司僉事兼管蘇、松、常、鎮(zhèn)四府水利確實存在“統(tǒng)屬不便”等不利因素,但相較兩浙巡鹽御史而言,其終究是治理水利的專官,故是年九月后,重新以“浙江按察司僉事兼轄蘇、松諸郡縣水利”。(59)《明穆宗實錄》卷61,隆慶五年九月庚申,第1475頁。
至萬歷四年林應訓治水江南時,發(fā)現(xiàn)這樣的管理機制仍積弊甚多,加之蘇松兵備道王叔杲對于管理蘇、松四府治水事百般推諉,遂上呈《題明兵道職掌水利疏》,之后直、浙二省水利基本進入分開治理的狀態(tài)。如萬歷十六年,上敕新任蘇松水利副使許應逵稱:“近該撫、按官題稱,江南水患不常,亟宜復設專官管理,該部議復,相應命爾前去專管蘇、松等四府水利,駐扎松江府地方,兼理農(nóng)務。”(60)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12《敕諭》,第366頁。崇禎四年,戶部重申:“浙江杭、嘉、湖三府,則責成水利道。南直蘇、松、常、鎮(zhèn)四府,則責成蘇松常道。”(61)畢自嚴:《度支奏議》新餉司卷24《復河道總督題河餉考成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86冊,第28頁??梢?,此時的政策制訂者,已不愿意在合治、分治問題上再搖擺。此后,這一治水管理機制,一直沿用到明朝滅亡。
在明代太湖流域政區(qū)歸屬長期分裂的政治背景下,如何對江南地區(qū)的水利修治事業(yè)進行統(tǒng)籌管理,成為了困擾決策者的重要難題。從江南治水管理機制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到,明政府相當重視江南地區(qū)的水利修治,并頻繁調換管理機制以求更好地適應當?shù)氐闹嗡蝿?。但是,受限于政區(qū)分裂這一大的時代背景,無論朝廷對江南治水管理機制進行怎樣的調和,終究無法同時解決越境管理(合治時期)、統(tǒng)籌規(guī)劃(分治時期)兩大難題。
太湖流域川原沃衍、水網(wǎng)密布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該區(qū)域得天獨厚的空間交流優(yōu)勢,以故江南諸府向來被視作一個緊密相連的區(qū)域共同體。明代統(tǒng)治者或出于充實畿輔、鉗制地方的考量,將太湖流域分屬兩大省級政區(qū),使得江南地域結構遭到了不可逆轉的破壞。正如嘉興人魏大中所說的:“浙西三郡、江南四郡,本塊土而分,履者二之,各自為政,痛癢不接?!?62)魏大中:《藏密齋集》卷22《答田陸?!罚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1375冊,第124頁。有識之士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行政區(qū)劃的分裂是明代江南社會治理水平徘徊不前的深刻癥結。
由此可見,在地方管理上,行政區(qū)與自然區(qū)的統(tǒng)一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建立在自然區(qū)基礎上的行政區(qū),能夠有效地減少地方施政時的推諉與扯皮,提高行政效率乃至區(qū)域一體化水平。就江南區(qū)域而言,洪武十四年以來形成的行政區(qū)與自然區(qū)分裂的政治地理格局一直延續(xù)至今。如何在行政區(qū)與自然區(qū)分裂的背景下,加強相關地區(qū)的空間聯(lián)系,實現(xiàn)彼此政治、經(jīng)濟體制的相互兼容,進而推動太湖流域的區(qū)域一體化進程,是考驗新時代執(zhí)政者的一個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