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玲飛

我外婆家北首有大片田地，其中有一塊是外婆家的自留地。外婆、外公、舅舅們?nèi)サ乩飼r，偶爾也會帶著我。那時我三五歲，感覺從外婆家到那塊自留地要走很多很多路，是一次“聲勢浩大”的出門遠(yuǎn)行、野外郊游。

田埂路很狹窄，感覺就更遠(yuǎn)了。兩旁是溝，對面來個人就要被擠落水溝。他們會不時叮囑我當(dāng)心跌落水溝，我總是非常謹(jǐn)慎，一步一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因此，從來也沒有跌落過，然而也并沒看見別人跌落過。

田地最北邊，橫著一條河，不是很寬，但也不窄，沒有擺渡船，也沒有橋。對岸有一戶人家，但我們與那家人從來沒有往來過。河的對岸，雖近在眼前，實際上遠(yuǎn)如隔著一條天上的銀河。我對河那邊有一種遙遙相望，不可逾越的神秘感。在空曠的田間，隔河有一戶人家，飄著炊煙，這似乎是一件很溫馨的事。

有一次，我又跟著去那塊田地，對岸那個女人先隔著那條河與外婆打起招呼來。她們互相喊了幾聲，大致是對岸的女人問外婆，要不要吃飯團(tuán)？好像她們?nèi)胰顺燥柫孙?，多出一個飯團(tuán)來，實在吃不下，周圍又沒有別的人家可以給，便來問我們。飯團(tuán)就是那種老土灶大鐵鍋壁上鏟下的鍋巴捏成的團(tuán)，有時還撒少許鹽巴調(diào)味。

外婆就來問我，我就說要吃的?，F(xiàn)在想來，其實那時候這么說只是對大人們的話一向總是順從、接受，不反對而已，如果說不要吃，那就有一個“不”字了，我總是說“好的”，而不說“不”。外婆就對著河那邊喊：“好的，她要吃的。”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隔著河，不能來往，但也是可以有互動和交流的，聲音可以喊向那邊，那邊的聲音也可以喊向這里，喊的時候，還舉起雙手在嘴邊裝出擴(kuò)音器的形狀，這一來一回的聲音，好像他們在飄蕩著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清香里做著一個有趣的游戲。

河對岸的女人選了一個位置，河這邊，我的長輩們也選了位置，而且選了很多位置，小舅站得離河最接近，大舅站到小舅的后面幾步，阿姨站在大舅的旁邊，外公外婆又站在往后一點的位置，好像是在打籃球，前面的人接不住，后面還有很多隊員可以再接。

這個飯團(tuán)有沒有被接住，我不太清楚。也許正好被接住，也許差了一點點距離，落在田地上，滾了幾下，這也不妨事，飯團(tuán)被毛巾包著，臟不了。那時候還沒有塑料袋。

只見一個毛巾團(tuán)團(tuán)從河那邊高高地飛了過來，他們的位置一下子都亂了，都朝一個目標(biāo)涌過去，似乎都不相信別人，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那個“接球手”，同時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tuán)。外婆向我走來，攤開毛巾，把飯團(tuán)撈出來給我，又把毛巾擰成一個團(tuán)團(tuán)，讓不知是大舅還是小舅的某個最有臂力的人扔還了回去。

那個飯團(tuán)比平時外婆捏的大了三四倍，兩頭尖，中間胖，形狀規(guī)則，左右對稱，很沉實。好像那個女人對捏飯團(tuán)很講究，是懷著匠心情結(jié)在捏它，所以我捧在手里，很有儀式感，這個飯團(tuán)不但可以吃，還像一個玩具。而外婆捏的飯團(tuán)，不但個頭小小的，形狀也很隨意，捏住了，不散開來就成。我很喜歡這個從河對岸飛過來的端莊的飯團(tuán)。特別香，咬起來口感正好，鍋巴半軟不硬。按理，我還很年幼，正常飯餐外突然吃這個額外的大飯團(tuán)，定會吃不完，可是我津津有味地在春天的清芳里吃光了那個香噴噴的大飯團(tuán)。等他們發(fā)現(xiàn)我手上的飯團(tuán)已被吃完了，吃了一驚，都說，本想等我吃不下了，他們來幫我吃掉，沒想到被我不聲不響地吃完了。他們似乎第一次見識了我的胃口之大，著實議論了一番：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么小的人能吃得下這么多，不知道會不會撐壞肚子？

我想，我一定是年紀(jì)雖然小，但也已明白了食物是不能扔掉的，于是，大大的飯團(tuán)捧在手里，吃起來這么美味，就會一直吃一直吃，直到吃完。當(dāng)然，并沒有吃壞肚子，一切都很好。

我之前一定吃過飯團(tuán)，之后也一定吃過飯團(tuán)，但一說起飯團(tuán)，我只會想起從河那邊飛過來的這個神秘、遙遠(yuǎn)而又特別香的大飯團(tuán)！那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扔過來的，我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她的臉，也想不起她的模樣。

想起那些青青的春天里，外公外婆好像還一直是五十幾歲的樣子，帶著還沒成家立業(yè)的我的舅舅阿姨們，在田間齊心協(xié)力地勞動著，我在一旁，只要管住自己就行?，F(xiàn)在，我的兒子也許是與我小舅當(dāng)年差不多的年紀(jì)，至今想起，那個飯團(tuán)，猶可回味，那個春天，尤其美麗。

谷子

外婆家的大院子里經(jīng)常會發(fā)生一場和雨的戰(zhàn)爭。

那里幾乎每戶人家都種稻谷，所以總是在大院子里曬谷子，有的曬在大竹簟上，大多直接鋪在地上，鋪成方方正正的一塊一塊。總是突然間，有人發(fā)現(xiàn)天陰下來，便緊張地喊：“要下雨了！快收谷子！”那時候，家里有外公、外婆、大舅、小舅、阿姨和我，力量非常強(qiáng)大。別人家里也有很多人。

天是不等人的，雨也是不等人的，下與不下，什么時候下，那是天的事，天不會為什么而改變，只有人，得看天的臉色行事。人們觀察著天、感受著天、揣測著天、估摸著天，與天周旋，與天賽跑。一察覺天色不對，每家每戶都拿著農(nóng)具以救火的速度搶收谷子，先用木耙把谷子往一個方向推成一堆一堆的，地上還剩薄薄一層谷，再用掃帚掃攏。如果曬在大竹簟上，就直接拎起使平鋪的谷子聚成一堆，一邊做這件事時，另一邊幾個人已蹲撲在谷堆前，雙手往簸箕里盡力地?fù)芄龋瑩軡M了，提起來倒進(jìn)大籮筐里。裝滿兩籮筐，大舅就用扁擔(dān)挑進(jìn)屋，如果最后只剩下一籮筐，就得由兩個人抬著進(jìn)屋了。

雨下來前，全院子的人心急如焚，我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亂在其中。我用的是縮小版的簸箕，正合我的個頭。我認(rèn)為收谷子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并不累，又能參與大人的事，還總能聽見大人不時地夸我力氣大，本事大，聽了贊揚，我更加神色緊迫地往小簸箕里奮力撥谷了。

每當(dāng)自家的谷子收完，而鄰居家的谷子還沒收完時，人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而會像搶收自家的谷子一樣去幫忙。今天你家收得快，你家都來幫我家收，明天我家收得早，我家都來幫你家收。全院子的谷子好像每次都會趕在雨下來前收完。我從沒見過有人一邊淋著雨，一邊還在收谷子的。

我并沒有見過他們?nèi)绾畏N，如何收割，沒有見過谷子日漸成為谷子的緩慢或迅速的生長過程。雖然大院子北首也有一大片田地，但那片田地只種瓜果蔬菜，并不種谷子。雖然附近八圩池邊也種著稻谷，但那個位置也不夠大，種稻谷的地方應(yīng)該更加寬闊，一眼望不到邊，那地方我竟然一次也沒被大人帶去過，我只去過那塊大院子北首的瓜果蔬菜地，應(yīng)該叫自留地。

那時候覺得谷子一向就在屋子里，沒有多起來，也沒有少下去，大家的生活就是曬谷子，收谷子。曬出了谷子，長長的下午，像我這樣的小孩就有任務(wù)了，各自坐在屋檐下，拿著一根細(xì)竹竿，看管自家片區(qū)的谷子。外婆特別交待，自己家的雞靠邊上吃些谷子不要緊，但不能給別人家的雞吃。往往是自己家的雞一吃，別人家的雞看到了，都會慢慢地跟過來一起吃，我去趕別人家的雞，老遠(yuǎn)拿竹竿驅(qū)趕并不見效，定要親自跑到它們眼皮子底下，前腳后腳地趕才能把它們趕跑，這樣，連自己家的雞也一同被趕跑了，一直把它們趕出墻門，過不了一會兒，它們又一腳一腳地走過來了，有時候是自己家的雞帶頭，有時候是別人家的雞帶頭。除了雞，還有鳥，鳥忽東忽西，從天而降，防不勝防，我就不停地跑到太陽底下驅(qū)趕，非常負(fù)責(zé)。

夏日的雷雨前和大院子里的人們一起搶收谷子，夏日的午后坐在四合院的屋檐下看護(hù)著滿眼金黃的谷子，這樣的情景已經(jīng)在歲月里走遠(yuǎn)，再也不會回來。

駝背

駝背住在大院子的墻門西側(cè)，進(jìn)出大院子的每個人都要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駝背的房子沒有二層樓和陽臺，只有一間小屋。

駝背沒有討老婆，也就沒有生孩子。他也沒有領(lǐng)養(yǎng)孩子。駝背好像是一個舉目無親的人，因為他也沒有父母。一定是我有記憶的時候，駝背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了。駝背好像也沒有名字，我從來沒聽見誰喊過他的名字，人們提起他的時候，總說駝背。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駝背有一個姐姐，就住在四合院里，但我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不串門，也不一起吃飯，各過各的，和普通鄰居一樣。

別人干了一天農(nóng)活回家，衣服褲子又是泥又是汗，一臉風(fēng)塵，皮膚又紅又黑。駝背不務(wù)農(nóng)，也不外出做生意，總是在家里，每天無所事事，所以駝背的皮膚有一種與年齡、性別都不相稱的白嫩。

駝背特別矮，其實五官是很周正的，特別是眼睛，又大又圓，很有精神。但由于他的背是駝的，他比一般人更為周正的五官，也就顯得平淡無奇，甚至視這樣的周正反而不美了。駝背給人一種他天生就不長頭發(fā)的感覺，一年四季，他都是光頭形象，但這也許是他后天剃發(fā)勤快之故。

駝背從來不在人群中高談闊論，他從來不會因什么事而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也從來不會因什么事而愁眉不展、奔波忙碌。他沒有年齡感，似乎很早的時候就是一個老氣橫秋的人了，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后，我偶爾去外婆家時看到他，他還是和我三五歲的時候看到的一樣。他老得特別慢，他走路也特別慢。

他的慢也許是受體態(tài)影響，也許是內(nèi)心的展現(xiàn)，他不會為任何事焦急，一切事情都可以慢慢來。他慢慢地在灶前燒火，慢慢地吃飯，慢慢地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曬太陽。他曬太陽也是不會黑的。

人們在地頭勞作，雷陣雨忽然下起來，常是被淋成落湯雞似的回來，就是不下雨，回來時，也一個個摸爬滾打了似的，只有駝背的衣服是干凈的。駝背不用和別人一樣，因為泥和汗，或被雨淋，需要勤快地洗澡換衣服，他可以隔得更久一些。因此，他雖看上去皮膚白凈，衣服不沾泥，但身上總有股味道，也許是長了狐臭，也許只是不那么勤快地洗澡、更換衣服導(dǎo)致的。

駝背吃飯很簡單，或者說沒有儀式感。夏天的傍晚，家家戶戶都把桌子抬到門口吃晚飯，每家都是三代人圍滿一桌子，駝背從來不把桌子搬到門口吃飯，他似乎也沒有專門用于吃飯的桌子。他總是在一張不是餐桌的桌子上吃飯，那桌子是長方形的，有三個抽屜，桌子上擺著一面鏡子。駝背沒有頭發(fā)，但那鏡子他也經(jīng)常照，仿佛比一般的人更喜歡照鏡子，也許他比較空。

駝背有一門手藝，他會做板刷。他做板刷不是興趣愛好，也不是謀生手段。他已經(jīng)有三個新做的板刷了，還在做，也沒見他出門去賣，也沒見人來買他的板刷。他做板刷，也不是起早摸黑，沒日沒夜地做。那板刷的板不是他做的，那塑料絲也不是他做的。他不知哪里來的板和塑料絲，把一根一根的塑料絲穿進(jìn)那塊板密密麻麻的孔洞里，他穿的時候是慢悠悠的，像一個小孩在玩手工，因為喜歡，享受過程，所以不急不趕，很耐心很專注的樣子。這種手工，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很簡單，但那時，這也是一件挺神秘的事，那時的生活用品都是竹、木、鐵、布、棉之類的材料做的，而板刷的那些刷是塑料做的，那些塑料絲是一種神秘的存在。駝背一根一根穿塑料絲時，我還沒有見過塑料袋，也想不起來有其他塑料做的日用品。那塑料絲令人特別好奇，它是一種新出現(xiàn)的材料，就像現(xiàn)在的黑科技一樣，有點無法讓人理解。

總覺得駝背有著超常的耐心，那些塑料絲是那么細(xì)，又那么多，在我看來，一個板刷，不知要穿到猴年馬月才能穿完，但他一點也不嫌費事。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給板刷穿完最后一根絲，打上最后一個結(jié)。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只穿到一半，他手里的板刷永遠(yuǎn)是未完工狀態(tài)。當(dāng)然，他的家里總有三四個已完工的新板刷，那數(shù)量不多的幾個板刷，就顯得十分珍貴，代表了漫長的時間和一種愚公移山的精神。這種事似乎是一個在時間上很富有的人才能做。別人都是急匆匆地，咬牙切齒地早出晚歸干農(nóng)活，只有駝背，云淡風(fēng)清地干著這種進(jìn)度緩慢，肉眼看著幾乎“原地踏步”的活。

駝背不會主動和我說話，問這問那，我也沒有什么事要去對他說。雖然，我住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與他曾經(jīng)抬頭不見低頭見，似乎很熟悉，但我們之間沒有一句對話可供我想起。

童年禁地

有的地方，雖然沒有實物的阻擋，但對有的人來說，這個沒有阻擋的地方，卻是難以跨越的禁地。

出墻門，往東走，有八圩池;往南走，住著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子施麗飛;往西走，住著一個與我同齡的男孩子施韋峰。

很多次，我和施麗飛一起玩，走到這個墻門，她就面露難色，不愿跨進(jìn)墻門半步，并說，這是她媽媽專門交待的。這樣，我和施麗飛一起玩時，她不愿到墻門里來，我本來日常活動的大院子，也暫時成了我的禁地。因為我外婆家在墻門東側(cè)，她就不通過這個墻門，而直接從我外婆家的南門進(jìn)來找我，通常都是找到我，再約我去她家玩。她家房子矮小，門口大，所以就在門口玩。我外婆家與鄰居共用的大院子里曬的是谷子，她家門口，卻曬著稻草，一把一把地橫鋪在水泥地面上，地面看著就松松軟軟的。那個年紀(jì)，我們還不會游泳，只能在八圩池邊羨慕地觀看別人游泳，于是在施麗飛的建議下，把她家門口的稻草當(dāng)成河水，兩個人在稻草上假裝游泳，手劃腳爬，匍匐前進(jìn)，時而打滾，稻草在頭頂翻飛，就像被拍打起來的水花。這是我玩得最瘋狂，最野蠻的一次。

施麗飛的媽媽一定沒有想到，幾十年后，住在沒有樓梯的小矮房會令我非常羨慕，有大門口可以曬太陽，沒有爬樓梯的麻煩，一腳進(jìn)門，一腳出門，多省事。我現(xiàn)在想象最舒適的房子就是當(dāng)年施麗飛家那樣的。

我還有一個猜想，也許年歲長上去，施麗飛在上學(xué)的年紀(jì)，暗戀墻門大院里的某個男同學(xué)，出于害羞，比“小時候”更加邁不開步，踏進(jìn)這個墻門了，但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對我直言相告。長大后，施麗飛嫁人了，并沒有嫁給墻門大院里任何一個適齡的男同學(xué)。在施麗飛還未出嫁時，我只要去外婆家，總要到她家去看看，她是我在外婆家最好的朋友，初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英語單詞寫得和教科書上的一樣漂亮規(guī)整，所以，我有點崇拜她。

出墻門往西是所有小孩子的禁地，小孩子都不敢朝那個方向走，那個方向神秘而令人恐慌，因為住著施韋峰，附近小孩可能都被自家長輩警告過：那里住著一個危險的韋峰，不要去那里，韋峰看到會捉弄你們的。

韋峰到底有多壞，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從來不與他有過長時間、近距離的接觸。走出墻門往西看，大多時候能看見韋峰在自家門口坐著，他偶爾一個人會朝外走出來，走的時候幅度過大，東倒西歪，看起來張牙舞爪，正趕著撲過來一樣，我們一看到他過來，條件反射般地馬上跑回墻門躲避，韋峰走到墻門口就不敢再前進(jìn)一步了，似乎也害怕這里大他很多歲的男孩子要欺侮他，或是忌憚著這里的大人。

所以，這個墻門也是韋峰的禁地。

長大后才知道，他走路和別人不一樣，那是患了小兒麻痹癥，腿殘疾了。小孩子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人又拿他嚇唬人，韋峰就成了小孩子們心里深深的，不能克服的恐懼人物。

僅有一次，也許是墻門里只有我和表妹兩個人，韋峰也沒有忌憚感，竟然一步越過了禁地，跨進(jìn)了墻門。他離我們很近，大概稱得上面對面了，這種事之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我和表妹嚇呆了。韋峰的臉其實不難看，但他的神情與別的小孩不一樣，他一直皺著眉頭，心事沉重，眼神流露出不友好的光，還夸張地歪著頭，嘴也輕微有些歪，總覺得他正在思考壞主意打算下一步來捉弄我們。寫著寫著，我的記憶告訴我，他當(dāng)時并不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后來他開口說，讓我們和他一起玩，如果不和他一起玩就要打我們，但我當(dāng)時理解不了他的話，他不管說什么，我們只是害怕，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威脅、恐嚇的語氣，而且，我們從來也沒有和傳聞中的他如此近地面對面。我和表妹嚇得逃回房子里，向小舅告狀：韋峰走到墻門里來說要打我們！小舅就出門把韋峰趕跑了，回來向我們保證，韋峰絕對不會再來了，我們才放下心。

現(xiàn)在，我想，這肯定是誤會，他想和我們玩，但是不知道怎么表達(dá)，所以走進(jìn)墻門只是看著我們，不說話。他看人時一向皺著眉頭，惡狠狠的樣子，這姿態(tài)神情長大后才知道也是小兒麻痹癥的癥狀，當(dāng)時一直以為他面帶敵意。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的壞名聲，是他真的做過出格的傷害小孩子的事，還是僅僅因為他的病，被所有的大人和小孩子誤解了。

韋峰只能呆在家里，或坐在家門口。偶爾，他離開家門口朝外走出來，被他奶奶發(fā)現(xiàn)，他奶奶就要大聲罵他。其實他也不會走多遠(yuǎn)，最遠(yuǎn)走到八圩池邊。他家到八圩池的這段距離，一般人走，用不了一分鐘。韋峰只是想走出來看看，卻被她奶奶罵得人盡皆知，我們聽見那罵聲，更以為他是一個壞孩子了。

對韋峰來說，不僅僅墻門是禁地，其實，除了他自己的家和家門口，別的地方都變成了禁地。他的奶奶不允許他離開家門口（當(dāng)時好像他奶奶嫌他的走相不好看，走出來怕被人笑話，現(xiàn)在想來，可能更多是為了他的安全）。

多么傷感、莫名其妙，而又無奈的童年禁地。童年禁地，大多會變成一個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謎。那些當(dāng)年近在咫尺的一道墻門、一個弄堂口、一個轉(zhuǎn)角，最后變成了無比遙遠(yuǎn)的存在，你對它的印像，是一片空白和全部的神秘。

原載于《浙東》2021年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