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岸
最早是松子告訴我磨盤山有蛇,這沒有什么大不了,我們這里哪里都可以看到蛇。顯然,松子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磨盤山的蛇和其他地方的蛇不一樣。松子是從張果姥那里聽來的,張果姥此時已年近古稀。關(guān)于張果姥,唉,怎么說呢?反正我是沒見過,但關(guān)于她的傳聞林林總總,能掐會算是一種,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看相算命排八字,鄉(xiāng)村社會總會有這種近似先驗的人存在。還有一種說法是自從女兒失蹤后,她就發(fā)起神經(jīng),神神道道地成了半仙。后來,她領(lǐng)來一個女兒,她男人怕她神神道道影響女兒,與她分開住了。張果姥住在磨盤山斜對面的磨心山上,一南一北成一條直線,早上一睜開眼,就能看見磨盤山了。蛇,她尖厲的嗓音毫無遮掩地像春天的雷聲滾落下來,具體日子不分,那是一天的開始或者結(jié)束。
我很迫切地想去磨盤山看蛇,去磨盤山有兩條途徑:一條是從松子家繞過,經(jīng)過鳳凰山,連接風(fēng)凰山的是一段海塘路,落潮時能過,漲潮時不能過;另一條是乘船去。想去磨盤山得有人帶過去。而我的爺爺一而再,再而三地攔阻我,說,干嗎要到磨盤山去看蛇啊,磨盤山是小孩能去的嗎?又說,蛇都給捕蛇人捕光了。也是,我們已經(jīng)好久不見捕蛇人了。那么,捕蛇人長什么樣子呢?爺爺說,東張張,西望望,扛著一只蛇皮袋,這蛇皮袋大得能裝下小孩。我爺爺意猶未盡,看見捕蛇人來,你千萬不要跟他搭話,否則可能被他像蛇一樣捕去。爺爺?shù)脑?,我并不?dāng)一回事,他多半是為了管我方便,弄些七葷八素的段子來恐嚇我。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有我的盤算。于是,我就坐在老屋的院子里,東望望,西望望,望來望去,只望見松子。松子說他也很久沒看見捕蛇人了。我對松子說,那我們扮捕蛇人吧。松子說,你會抓蛇嗎?我搖了搖頭。松子說,捕蛇人不僅會抓蛇,還要抓小孩。切,他們都是這副德性,我可沒那么好騙。松子見我不信,伏下身子對我說,你知道張果姥的女兒怎么不見了?難道真被捕蛇人抓走了?別騙我了,不信,你去問你爺爺。
一座蛇山,我琢磨了半天,我的小腦子不夠用了,好奇心像屋檐頭的蜘蛛網(wǎng)掛了下來,有時一頭罩進去,動彈不了。這怎么可能。他們對我的疑問不置一詞,認為我大驚小怪,因為我是個小孩,小孩的一本正經(jīng)等同于胡言亂語。那陣子,我父母去另一個海島做生意,只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回來一趟。本來他們帶上爺爺和我一塊去,爺爺是個老漁民,可以幫做些事,可爺爺堅決不去,他說要等一個人,可沒說具體是誰。父母走后,我和爺爺相依為命,蒼老的爺爺慢慢地被日子烘干,像一塊沉默的石頭守著我們的老屋。于是,我在院子里,常對著前面若隱若現(xiàn)的磨盤山發(fā)呆。磨盤山是海中的一個小島,小得連島也談不上,卻取了個山的名字,分明是一塊礁嘛。我們村里的船只進港的時候,會從那里彎進來。晴天的時候,磨盤山就出現(xiàn)了,陰天的時候就不見。是不是蛇也到海里去了,在好天氣里,它們都出來了,條條纏繞,漸成黛影。真像個仙島,去過仙島一回,也許能成為仙人,或者半仙。有時,我會在晚上做夢,夢見家里盤著一條小白蛇,一個留著長胡須的老人隱隱約約說著什么,我聽不清楚。初夏的夢總讓人疲倦不已,醒來又不記得什么。我把這事告訴爺爺,爺爺趕忙捂住我的嘴巴,他好緊張,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了幾眼,生怕我說漏了嘴,被別人搶了去。夢還會被搶走嗎?我的夢會跑到爺爺?shù)膲衾铮?/p>
所以說嘛,我不能走。爺爺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爺爺說,我父母去的那個島就是在磨盤山對面的對面,當(dāng)中隔著遼闊的黃大洋。黃色的海水,大大的洋,名字取得真好。當(dāng)我繼續(xù)追著話題問起磨盤山是否有蛇時,爺爺就顧左右而言他,有時候還會不自覺地縮一下身子,像被雷打了一下。爺爺真的怕打雷,凡是打雷天,他就躺到床上,并且拖了一條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在身上,蜷成一團,一抖一抖的。哈,真像條老蛇。
松子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小朋友”,他比我大十來歲。他經(jīng)常到我家來,說要問爺爺什么事??蔂敔斚袷瞧?zhǔn)了時間,總是對他避而不見。我問松子找爺爺有什么事。松子說,找你爺爺看看手相。爺爺會看手相?我將信將疑。松子說,你爺爺跟張果姥是朋友,張果姥成了半仙,你爺爺也沾了仙氣。我說,我爺爺不像,他倒像條老蛇。也對,你爺爺看見過磨盤山的大蛇,松子詭異地一笑,他是否經(jīng)常摸你的手。我說沒錯,我爺爺是經(jīng)常摸我的手,這和看手相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松子說,你爺爺摸你的手時會說什么?我說爺爺會說我將來要好好讀書,讀到外面去,比黃大洋更遠的地方,以后千萬不要當(dāng)漁民了,聽得我稀里糊涂的。松子把手擱在我的頭上說,這就對了,摸手便能摸出相來,相能看出一個人的命運。你爺爺有先見之明,想把你摸出島外去。唉,我的命到底好不好?我說這也叫算命啊,那好說,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爺爺說一下。我煞有其事地摸了摸松子的手,松子的手軟軟的,特別有勁,骨節(jié)蓬勃得像正在長大的六月蠶豆。松子笑笑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不懂。
我把此事認認真真地跟爺爺說了,可爺爺裝聾作啞,好像我是空氣,根本不存在。我只能大著聲說把空氣震碎,爺爺你聽見嗎?爺爺像是從夢中走了出來,悠悠地回一句,小孩子懂個屁啊。他叮囑我不要胡說,我憋屈跟他賭氣也沒用,后來他干脆不理我了。這讓我很沒面子。好在松子并不拿這事為難我,他有事沒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到我家來,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虧欠了他什么,可我找不出還他的東西(心里頭念叨陪他捉蜈蚣去)。有一次,我對趴在我家院子矮墻上看“風(fēng)景”的松子說,要不我們什么時候去看一下?我不知道,我這么跟他說的時候,松子正為即將成為一個真正的水手而惆悵,他要路過磨盤山,越過黃大洋,與我父母不同的是他要日復(fù)一日地晃蕩在洋面上。他說,去磨盤山要經(jīng)過鳳凰山。我說知道。他說,你看現(xiàn)在路在哪?我說給海水淹了,要等落潮的時候。他說你曉得什么時候漲落潮嗎?我說可以去問爺爺,我爺爺會唱潮水歌。說到這我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脖子。我正想著如何把這關(guān)搪塞過去。恰在此刻,小婉姐進入了我們的視線。她家里只有她爸一個男人,她爸出海去了,家里的活只能她接過來(她最近也往磨心山上跑,這是松子跟我說的,松子說,小婉姐跟張果姥有關(guān)系)。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小婉姐拎著兩只鉛桶,一扭一扭地往下山嘴的水井去擔(dān)水,回來的時候鉛桶一晃一晃的,小婉姐僵著身子,費力地邁著步子,兩鉛桶水潑灑得只剩下一鉛桶不到,水像長了翅膀的小魚撲通撲通地跳出來,不一會就死在路上。從我家的院墻上望下去,剛好可以窺視小婉姐擔(dān)水的全過程。松子的目光緊緊地瞄準(zhǔn)了她。他說,有趣否,女人擔(dān)水這個樣子,可笑足了。如此漫不經(jīng)心,對我說,走,我們?nèi)タ纯?。我們尾隨其后,故意發(fā)出怪異的聲響。松子忽然來了興趣,扭起屁股,一手掐在腰際,他的舉動伴隨著我無心無肺的笑聲,像密而緊的細雨,敞亮沁人。小婉姐回頭瞪了我們一眼,我們馬上閉嘴。實在憋不住,又笑出聲來,像青蛙鳴叫,像微風(fēng)拂面。我們的笑聲沒有使小婉姐惱怒,她反而走得更有看頭,居然哼起調(diào)調(diào)來,兩只手臂激揚地甩著,甩一下,如同隔空傳導(dǎo)功力,弄得我們頭一沖一跌。她有時一個急停顧首,我們來不及準(zhǔn)備,張揚的窘態(tài)一覽無余,這回輪到小婉姐“嘩啦啦”了。松子的腳剎比我靈敏,我好幾次撞到他的身上,他一把推開我,非要自己在前頭。到了水井邊,她放下鉛桶,躑躅著,左右張顧,然后拎過離身子近的一只,理了理繩子的長度,攥在手里緊幾下,估摸著力道,微微叉開腿,身子往前一傾,準(zhǔn)備打水。我扭頭看了一眼松子,他似有深意地瞇了瞇眼,下巴一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走了過去,立在小婉姐旁邊。忽然她大叫一聲,蛇。我伸出頭一看,水面上蕩開一層漣漪,并蜿蜒地向前駛?cè)ァP⊥窠泷R上撲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她的身子在抖,暖烘烘的氣息在我身上游走,我被她軟軟的身子沖得滑了幾步,趕忙嚷了起來。松子快步奔了過來,一手托住我的身體。待小婉姐放開我,他探頭一張,拿起鉛桶,倒扣著向水井扔去,濺起一陣水花揚在我們的臉上,小婉姐跳著腳,又是一陣尖叫。松子怪樣地看了我們一眼:什么蛇,沒有,樹干的影子。小婉姐說,明明有,剛才還在。她看著我說,是嗎?我是有點搞不清,模棱兩可地說,也許沒有吧,也許是水草的影子,也許是一條小魚。小婉姐捋了一把臉,沉著臉說,要你賠。松子撓了撓頭皮,略作思索,擔(dān)起兩鉛桶水就往回走。小婉姐看了我一眼,面孔飛紅,撒氣似地跺著腳,跺了一腳還不過癮,又狠狠地踩了幾腳,拉起我的手,說了句:這就完了,走。小婉姐穿著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像一叢開滿山坡的野花,一路跳躍著。
過了幾天,伏在院子墻頭看風(fēng)景的人只剩下了我。松子利索地挑起了小婉姐的鉛桶,他的眼睛像充電滿格的手電筒,無時無刻罩在她身上,隨時會碰出火星。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小婉姐跟在他后頭,色彩繽紛,像一只蝴蝶。我覺得他們走在一起怪怪的,小婉姐的白跑鞋漂亮得不像話。
松子居然撇下我,他好像忘記了看手相這事,我跟他說的事還沒下文呢。
我以為我應(yīng)該說實話。我氣呼呼堵住松子:我們?nèi)幔?/p>
松子撇了撇嘴,垮著身子問我,你不怕?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仿佛把我的肚腸都要看清。我低頭默語,怕是有點怕,但蛇島足以吊起我的胃口,去還是不去,我用扔硬幣的方式?jīng)Q定。我說天靈靈地靈靈,蛇公來顯靈。硬幣爭氣似地如我所愿,滾了幾圈后,露了個正面。我惴惴不安地撿起,低聲說,遠遠地看一眼不行嗎?我心想,不上島也可以,我們可以坐船去,遠遠地看一眼,再遠遠地在黃大洋上溜一圈,再遠遠地往黃大洋的對面看一眼,或許能瞧見父母歸來的航船。我終歸還是底氣不足。如果是一個人去,借我十個膽也不想去。這時,我轉(zhuǎn)過彎來了,我說我陪你去捉蜈蚣。有蛇的地方,一般會有蜈蚣。當(dāng)時,我們正為一雙運動鞋而發(fā)愁呢。松子只有兩雙解放鞋,我只有一雙破的。所以,我的意思又裹了另外一層意思,我想松子帶我去抓蜈蚣。我們那里的蜈蚣很值錢,一條金頭蜈蚣值三角至五角錢呢。
松子顯然沒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惱了,冒上來一句:你配不上小婉姐。他跑過來反剪著我的雙手,用膝蓋抵著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撞著,頂一下,罵一句,頂一下,罵一句。我疼得縮著身子,頭往他的褲襠鉆進去,想把他頂翻,他擰著我的胳膊,我?guī)缀跖吭诹说厣?,我瞧見了他的軍綠色解放鞋,居然上面還有一個破洞。我說,你的鞋子太難看了。他這回算聽清了,悻悻然把我反剪的手往前一推,要松手的剎那不忘在我屁股上蹬一腳,我?guī)讉€趔趄抱住了一棵樹。樹葉像一陣雨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片蓋住了我的眼睛,天空剎時變了顏色。那么一咯噔,我仿佛看見院子外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有人在偷聽我們的談話?
松子撣了撣手,頭警覺地一偏,擋住了我的視線,笑著說,找個時間吧。我問松子,你去過磨盤山嗎?松子像是回憶一件悠遠的事,蹙著眉頭,眼睛定怏怏的。沉默了一會,他說,我還是告訴你吧,有天黃昏,我看見捕蛇人從你家院子出來跟你爺爺告別后出發(fā),那時正是落潮時分,他們倆嘀咕了好一陣,捕蛇人的蛇皮袋空空如也。你爺爺指著對面的磨盤山說,記得落潮時回來。我很希望看看捉來的蛇。我眼巴巴地望著,天不久就暗了,后來就起大風(fēng)了。我沒見過那個捕蛇人回來。有人說,捕蛇人根本沒去過磨盤山,他打個晃就走了??墒?,我明明看見他從這里走出,然后彎下山道,我記得他在出發(fā)前還踅到張果姥的后門,用竹棍子敲了敲門框,瞇縫著眼朝門縫里瞧。張果姥出來了嗎?我問。當(dāng)時,我沒注意,我媽差我做一件事。等出來時,我看見張果姥已經(jīng)跟捕蛇人攀談起來,張果姥非拉著塞給捕蛇人一個包子,那是張果姥老公新船下水時分的饅頭(白面包子),上面還有印子,他們在路口指手劃腳的。捕蛇人說張果姥是“穆桂英掛帥”,厲害著呢。松子邊說邊捉過我的手,用力地捏著。他說,捕蛇人捏著捏著,捏著年輕的張果姥笑得稀里嘩拉地肚子疼。
“穆桂英掛帥”這出戲我爺爺跟我講過,爺爺講的時候總是嘆氣,男人死光了,楊家滿門忠烈,可我覺得穆桂英太厲害了。一個女人家比得上一幫男人。我在想,穆柯寨應(yīng)該是和磨心山差不多的地方。興許,我去一趟磨心山也能偷得驚天功夫。
端午過后,我有好幾天不見松子了。百無聊賴的我趴在院子的墻上,數(shù)完船只,數(shù)白云;數(shù)完白云,數(shù)手指;數(shù)完手指,摳鼻子。黃龍鼻涕摁在墻上的石頭上,不一會,蜿蜒成一道閃亮的印跡。我想象著松子坐上去的感覺,不禁嘿嘿地顧自笑了,誰叫他拋下我呢。這事小婉姐肯定知道,我去找小婉姐。她家門口有個柵欄,有我半身高,里頭有一根鏈子拴著。我在外頭徘徊了一陣,不敢高聲喊叫。我得提防著爺爺,爺爺說不要無故到別人家去,他給我限定的范圍是我家的院子及院子的周邊。我透過柵欄的縫隙往里望,院子里干干凈凈,不像我家雜草叢生,蝶飛燕舞。這種干凈讓我有些許膽怯,仿佛一腳踩進去,會污了地面。我站在門外繃緊身子,用力蹦著,蹦了好一會,聽不見響動。也不知那天我怎么想的,反正腦子一熱,脫下鞋子,叨在嘴里,天啊,臭氣烘上來。吸氣,閉眼屏聲,矮下身子用肩膀的一端插進去,盡力想象著自己是孫悟空,變,變,變。費了好大勁,鉆了進去。換氣,把嘴上的鞋子拎在手上,像貓兒一樣貼地躡行。
房子的格局與我家差不多,三間房,左右兩間門都關(guān)著。中間的正門凹進去,安著排門,網(wǎng)線做的簾子垂了下來,風(fēng)一吹,裊裊起舞,四把椅子安靜地靠著墻面,中間一張四角方方的桌子,桌上擺著幾只水果,一個廣口瓶上插著一些野花(去水井的路邊隨處可見的那種),其中的一朵正探著臉,像在問我好。我正猶豫著,剛一折身,小婉姐不聲不響地正站在我身后,頭發(fā)濕漉漉,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我一緊張“咣當(dāng)”坐在地上,一只鞋子跌了出去。她吃吃地笑了,我跟著她傻笑。她說男孩子的確要有一雙好看的跑鞋。小婉姐說的時候,朝我有幾個破洞的草綠色解放牌鞋子瞄了幾眼,我不由地往后縮了縮,怕腳上的臭氣肆無忌憚地跑出來,我一個月不洗腳,我爺爺幾個月不洗腳。我用手掩住腳面,故意喊著“哎呦”。小婉姐并不理會我,她說她會跟松子說的,讓他帶我捉蜈蚣,她會幫我說定的。她寬容了我的邋遢,莞爾一笑讓我受寵若驚。小婉姐身上有股香氣,我很想把它裝在身上,只能狠命地吸了幾口,舍不得咽下去。我奇怪的是小婉姐的香氣怎么不會跑到松子的身上,松子的身上長年散發(fā)著難聞的汗酸味,我執(zhí)意往小婉姐身邊蹭了蹭。
小婉姐收起了笑容,唬著臉說,你東張西望什么呢?說實話。我扁著嘴,無話可說。小心臟擂鼓般地敲起來。小婉姐說,不說是吧,不說我告訴你爺爺。我一把扯住了小婉姐的衣袖,囁嚅道:我來找松子哥。后院里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不知什么東西敲破了。小婉姐扭捏著擺了擺身子,我去山上了。她說著眼睛左閃右閃,像在找什么東西,胸脯著急地起落,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心跳,面孔紅紅地別過身子。我喃喃道:下次,你們?nèi)サ臅r候能否叫上我?
磨盤山的事,我從松子那里又聽了另一版本。
松子說,張果佬的女兒是一個人在家玩的時候,被一個進島的捕蛇人帶走了。這事只是一個托由,跟磨盤山?jīng)]有半點關(guān)系。他甚是確定地說,有一年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巨蛇。你知道有多大嗎?松子雙手把我抱起來,比你還要大。我父親的船就在那里出了事。在雷鳴電閃之際,一條大蛇被攔腰劈成兩半,我父親的船來不及閃避,一頭撞了上去。他默然了一會。父親死的地方,我要去看看。他口氣平淡,悠長的時間背后,再造的場景沒有了現(xiàn)實的溫度,他有點落寞、沉寂的表情連帶傳染給了我。我想念父母了,背對著他啜泣。他摸了摸我的頭,我低聲喚道:松子哥。松子伏下身子抱住了我。我摸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我的腦海里剎時浮上夜晚的顏色,像一個溺水的孩子緊緊抓住了他。
松子說,你可以問問你的爺爺。
我問為什么。他欲言又止,算了,以后再說。我又問,你不找我爺爺看手相了?他說,其實張果姥比你爺爺相得好。張果姥的手相是跟一個捕蛇人學(xué)的,這個捕蛇人說跟你爺爺是朋友。松子越說我越糊涂,唯有瞪大眼睛看著他。
松子又說,有好多年沒來捕蛇人了。我問,你怎么知道?他說,捕蛇人都給張果姥趕走了。張果姥能聞到蛇的氣味。他說,她神經(jīng)病發(fā)了。
我問:神經(jīng)病是什么???
松子白了我一眼,說:神經(jīng)病。
我們那時發(fā)生的事一出一出的,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磨盤山是禁地是事實,張果姥的女兒沒有了也是事實。我向爺爺打聽,爺爺避而不談,只說,張果姥整整哭了一個星期,把眼睛都哭瞎了。后來,她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小婉姐嗎?爺爺并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他說,她眼睛不好了后,說話神神道道。神神道道后,干脆住到磨心山上去了,竟然成了半仙。磨心山上的視野極好,眼底下的事情可以一覽無余,可她眼睛不好了,眼睛不好,難道可以聽聲音知曉天下大事嗎?這事有點蹊蹺。
我把松子的這句話記在心里,開動我的腦子,日想夜想,磨盤山上的大蛇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為何在那個時間出現(xiàn)?一個轉(zhuǎn)念,好像磨盤山上的蛇都昂著頭,吐著信子,專門等人送貨上門。那么我們不過去,它們吃什么?它們饑餓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晚上綠瑩瑩的光一定是蛇們發(fā)出的光,它照亮船只前行的方向,保佑著我們村莊的平安。松子不以為然,說,你傻啊。他想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磨盤山上的蛇輕易不出動,有大事或特殊時刻才出動,說不定是天上的龍變的。他越說越玄乎。我知道他愛吹牛,自從替小婉姐擔(dān)水后,吹的牛越來越大,他總是在我面前洋洋自得,雙手插進褲兜,嘴里吹著口哨,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晌以敢庾鏊母ㄏx,相信他天花亂墜的扯淡,這比和爺爺待在一起有意思多了。我爺爺才真的像條蛇,整日盤在他的房間里。我跟松子說,你身上有股怪味。松子抬起手臂嗅了嗅,什么怪味?我說不好聞。我忽然想起來,你的身上怎么會有小婉姐的香氣。我說你每天洗澡可以洗出香氣來。他像是恍然大悟,抓住我的腮幫子用力地擰著。你偷看她洗澡了?呸,你才偷看她的洗澡呢。松子沉臉道:你再亂說,我撕爛你的嘴。我說,那你帶我去捉蜈蚣。松子這回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什么樣的時刻才算是特殊時刻呢?我纏著松子不依不饒。這事得問張果姥。松子說,張果姥在山上已經(jīng)修煉成精了,動動手指都能說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動動手指這么簡單,我把握著的拳頭松開又捏牢,張開五指。難道她有如來佛的能力?我跟了一句,我知道了,張果姥化成蛇精了,晚上去了磨盤山,她有兩個家,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家,看不見的是另一個家,她的女兒說不定成了蛇精。松子這回倒沒有嘲笑我,嘀咕道:說不定,也許是她在誆我們呢。松子見我攤開手掌,漫無目的地看著手掌上的紋路,一把握住我的手掌,嘻嘻笑道:你的手真軟,像女人的手。我一抽,松子不松手,捏得牢牢的,他把我的四指箍住,用勁往后扳,我的手掌成很好看的弧形,像一只過橋明月。我疼得叫了起來。
你這個戇頭,神經(jīng)病?。∩窠?jīng)病原來就是你啊。
松子的氣息噴到我的手上,像一只蟲子若有若無地爬著,我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我說你干嘛呢?手掌有什么可看的 ?你沒有見過嗎?松子正色道,別動,別動,讓我看看你的手相,你的紋線和我不一樣。他放開了我的手,對自己的手掌仔細研究起來,厚厚的嘴唇不時蠕動。他在自己的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呸,呸,呸……接著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劃拉著,像要把一塊皮弄掉,經(jīng)過摩擦,他的手掌比原來干凈了許多。我說,你的手這么臟啊。松子拿到嘴邊聞了聞,說,臟嗎?臟嗎?等我走近的時候,他突然把他的手掌蓋在我的嘴上,我聞到了股怪異的氣味,尿臊氣,我差點要吐出來。我咬了他一口,鮮血從他的手心冒了出來。我沒想到會咬得這么重,我不是故意的。松子反倒樂了,哈哈笑著。咬得好,咬得好,你看命運線長了。他掰著手指往天空望著,他的這種改變至少在我看來很滑稽。
松子說,張果姥亂講一通,見血就好,我不信破不了。松子又說,張果姥最近聞到了蛇的氣味,或許捕蛇人要來了。我很是興奮,拍著手喊著:太好了,太好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松子帶我去捉蜈蚣,小婉姐果然沒有食言。我們這里的金頭蜈蚣很值錢。一次五六十條,運氣好時上百條。清點成果的時候,我把最好的十來條送給松子。松子意味深長地對我笑笑。我張口想問上次說的事,什么見血就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松子連一句謝謝都沒說,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走得很急,我知道他一定去找小婉姐了。
松子走后,我有些生氣。十來條,每條三角錢,不就是三塊嗎,我有點心疼?;氐郊遥碜榆涇浀奶岵黄鹁?,懶得打理少了十來條蜈蚣的袋子,順手扔在進門石階邊沿,兩腳分開騎在門檻上,背頂著門框一下一下地撞著生悶氣。聽見響動,爺爺走出來,看了我?guī)籽?,想招我進來,我掃了他一眼,不打算起身。他嘆了一口氣,嘴里嘀咕著什么,返身進去,一會又踅出來,默默地把袋子打開,拿著一把竹簽,撐開蜈蚣,挪到墻頭上曬太陽。蜈蚣的腳一開始還會動幾下,慢慢地豎在那里,仿佛在半空中蕩著秋千,定格在某個時刻。拾掇完,爺爺滿意地搓著手,攤開后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把剩余的小蜈蚣泡在一瓶藥酒里,放在桌上。每年一瓶。爺爺說,蜈蚣酒解毒,可入藥。我爺爺懂得亂七八糟的偏方,說是從一個朋友那學(xué)來的。端午那天胡亂地在我身上噴灑。我問爺爺你弄這些東西干嘛?爺爺說,他在等一個朋友。端午節(jié)后,他應(yīng)該會來的。
我問什么朋友,他不響,過了一會,他顧自說道:我不信他成了精,我得問個明白。我爺爺神神道道的,莫非也成了半仙。我沖口一句:捕蛇人要來了吧?
他像是記起了一件事,拿了一個符箓讓我戴在脖子上,說什么消災(zāi)避禍。他嚴(yán)肅地說完,蹲在地上,仰著頭,透過黑紅的蜈蚣身子覷向澄明的天空。他問:你有沒有看到蛇?爺爺怎么會問這個問題,能掐會算?我剛想把山上的事告訴他。事情是這樣的,捉蜈蚣時,翻開一塊石頭,石頭下面一條蛇盤著一只蛤蟆和兩條大蜈蚣。其實,是松子先翻到的。他翻到后,斂聲屏氣,喚我到他那邊去翻石頭,我翻開石頭,就中了他的計。我想走掉,他恐嚇我,活人撞見它們的美事,必須弄死才行,否則必遭報應(yīng)。他搬來一塊石頭對我說,砸。我閉著眼,狠命地砸下去,兩只蛤蟆當(dāng)即血肉模糊,一攤血濺到了我的臉上。聞到腥氣,我立即反胃,趴著身子使勁干嘔。在這間隙,那條蛇跑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條夾著三種顏色的赤鏈蛇。在蛇尾巴隱入草叢的剎那,松子端著一塊石頭愣怔了片刻,突然松了下來,我記得他咧著嘴,說了句:倒霉。它會不會來找我們?我一聽就哭了,拼命地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抽空撒了一泡尿,嘴里念叨:天靈靈,地靈靈,蛇公蛇婆,千萬不要來找我,要找就找松子。我把松子的家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我還咒道:讓他死在鳳凰山上。
它會不會來找我們?我隱隱不安,想把這件事告訴爺爺,正如松子所說,可能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爺爺顧自說了,我剛才在飯食罩上看到了一條蛇。我連忙問,現(xiàn)在呢?
爺爺說,剛才還在。我看它一動不動,沒有趕它。我在旁邊顧著它,誰知我睡過頭了,也就是瞇了一會。他不無遺憾地補充道。啊,我跳了起來,怎樣的一條蛇?大不大?
爺爺比劃了下,說,一條幼蛇。跟我小時候見過的差不多大。我緊著的心松下來,揚起手在臉邊扇著,不知什么時候,我的額頭竟然沁出細微的汗珠,胸口咚咚地跳動著。爺爺說著瞇起眼,眼珠子定定的,應(yīng)該是它的后代。過了一會,爺爺身子往后一傾,索性坐在地上,說,你的太爺爺說過,這種蛇,你不好去弄它,它是家蛇,護佑全家。唉,如果當(dāng)時張老太聽……
是不是張果姥?爺爺難道去找了張果姥,我拉著脖子下的符忐忑不安。爺爺沉下臉,啐了一口痰,掠過門檻足有二米遠。想不到爺爺?shù)牧膺@么大。沒大沒小,不許這樣叫。我說張老太的女兒怎么了,爺爺嘆了一口氣黯然道:我不信他不來,來了,我要跟他對明白。我越聽越不明白,趕忙讓他換個話題。爺爺年紀(jì)大了,常把現(xiàn)實與故事混為一談。我不說破,纏著他講。爺爺講到一半又不講了,我疑心他忘記了。我提醒他,上次的節(jié)點,關(guān)于那條小蛇,爺爺很確切地說,是條白蛇。叮囑我碰到它,不要趕它,白蛇護家。爺爺真是年紀(jì)大了,翻來覆去講這幾句話。我點了點頭。忽然想到,它會不會游到對頭的磨盤山去?是不是跟當(dāng)年的大蛇有關(guān)?山上的蛇與爺爺口中的蛇是不是有某種關(guān)系?我有些恍惚。他們在某個節(jié)點同時出現(xiàn),是不是如松子說的某個特殊的時刻。我邊想邊興奮起來,我的機會來了。
我問爺爺當(dāng)年的磨盤山大蛇是怎么回事,爺爺一驚,你聽誰說的?我說松子說的。爺爺瞇起了眼睛,干癟的臉上縱橫溝壑,我看到他修長脖子上的褶皺如老樹皮般顫動,突兀的喉結(jié)急切抖動著。爺爺沉默了一會,說,松子可能去了張果姥那了,他去看手相,其實看不看都一樣。爺爺,我的手相怎么樣呢?我攤開手伸到爺爺?shù)母?。爺爺拉過來,捏一捏,然后湊在亮光處瞅著。爺爺?shù)氖种复掷貏澲?,大拇指在我掌心捻著,不一會,我的手掌泛起了血色。我看見爺爺下巴稀稀松松的胡子,在心里暗暗地?shù)了起來。爺爺捻了會兒,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我的心動了下。他的手相怎么樣?有些話也不能當(dāng)真,看看吧。爺爺說得很玄乎。很多事的發(fā)生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它來了就來了。爺爺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松子來了就告訴他,叫他不必來找我了。
那天也是如此,天色變黑,突然間起了一陣妖風(fēng),事先沒有一點征兆。一個閃電,像是一條白龍騰空而起,瞬間墜入。我搬舵的手只是一抖,船就撞上去了。我們以為遇見了神靈。大家跪下,一起拜。過了一會,風(fēng)浪就平息了,我們在磨盤山的一個礁巖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蛇。爺爺講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松子的事,恍惚著,一只耳朵進一只出,我似乎摸到了門路,可我很難把他講的與現(xiàn)實對應(yīng)起來。我應(yīng)該問下去,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問了我的跑鞋錢夠了嗎?這事我向母親要了好幾回,她認為我這個年紀(jì)實無必要,小婉姐無意的一瞥時刻提醒著我,少年的自尊裂開了口子,訴求日夜纏繞。其實,我有點怕了。爺爺安慰我,不用怕,他會捕蛇。
聽到這里,我很興奮,我真想去告訴松子,上次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爺爺是個捕蛇人。
爺爺踅進屋里,從床上拿來一個罐子,一邊走一邊晃,角子在里面發(fā)出開心的悶響,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出來了。他說:囡啊,有十塊錢了。爺爺幫你蓄著,等你開學(xué)的時候,買雙跑鞋吧。你看差不多了,說著,他拎起來在我頭上如撥浪鼓似的抖動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不很利落地響著。我的這個罐子,是爺爺用小尿壺改裝的。爺爺有兩個尿壺,一個大,一個小。半夜里,我可以聽到他尿尿的聲音。從激動到沉靜再到無聲。前幾年,他得用兩個尿壺,現(xiàn)在只用一個就夠了。爺爺在尿尿的時候,我想著,爺爺怎么在漆黑無燭的夜晚把他的家伙放在里頭。我想著想著,常會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
爺爺?shù)呐P室在我的旁邊,當(dāng)中只隔了一道板壁,黑咕隆冬,什么都看不見。在寂靜的晚上,可以聽見他拉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我數(shù)著他的呼吸,笑著,慢慢睡著了。
我睡著的時候,經(jīng)常做夢,在夢里笑,在夢里說出了想去看蛇山的秘密。爺爺還說張果姥的老公把家里的一條白蛇抓住弄死了,以后碰到白蛇千萬要小心。爺爺攔住我,不讓我去。我就哈哈笑,爺爺怎么跑得過我呢?我的爺爺步履蹣跚,我一折一沖,就把爺爺輕松過掉了。我聽見爺爺在背后聲嘶力竭地喊著:回來,回來……
他的喊聲早給大風(fēng)吹走了。我們海島的風(fēng)要多大就有多大。風(fēng)會變成云,裊裊地飄著,飄過磨盤山,飄過黃大洋。有時候,風(fēng)會變成一頂傘,噌地撐開,天就暗了。暗了的時候,很多故事就生腳跑開了。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的午后,先是張果姥的女兒不見,再是刮了一場大風(fēng)。張果姥自從女兒失蹤后就發(fā)起神經(jīng)病來,喊得滿天滿地的人都知道了。
松子有天下午來找我,責(zé)問我怎么把這件事告訴了爺爺。我還想問他你怎么撇下我去找張果姥呢。松子不依不饒,你爺爺跟你說了什么?他越說越激動,打掉了我的手,裝什么裝,說。我攤開手掌,摸了摸后腦勺,想了一會,改變了主意,斷然否定。我發(fā)誓說,真的沒有,如果我真的說了就掉到海里喂大蛇吃。我說出那句話時,默想了一會,想換一種咒念,喂大蛇吃太慘了。我想起山上給蛇盤著的蛤蟆,那條蛇的頭頸鼓鼓的,說不定之前已吞了一只。把它們砸死,總歸好過被蛇吞掉,一點痕跡都沒有。我有些緊張,我一說謊就緊張,我摸了摸鼻子,使勁地摸了摸,移到面孔上,左一下,右一下,面頰發(fā)燙。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在夢里我的確說過想去磨盤山看蛇的事。我不想跟松子說夢里的事,萬一黃了怎么辦?我吃不準(zhǔn)松子的意思,吃不準(zhǔn)的時候,我就把話吞了下去。松子說我很不老實,我不是不老實,我是怕,我怕那條蛇找到我。我期望有個捕蛇人找上門來,把我也收了去。
我問松子,那座山為什么叫磨盤山?松子說,山的形狀像一塊磨。我問那里為什么有蛇?松子黯然看了我一眼,不響。我說我知道為什么有蛇。松子睜大眼睛看著我。我得意地一笑,我的小計謀又來了,我去過磨盤山了。我問松子,你是不是偷偷去了磨心山。松子說,你應(yīng)該去問問你的爺爺。我急了,你別亂說。松子說,我沒有怪你和你爺爺,你爺爺病了。
我說你才病了。
那他為什么整天盤在屋里,像一條蛇一樣?
那是因為他年紀(jì)大了。
松子說,不完全是這樣,他的魂部分沒了,你不覺得嗎?我生氣,我爺爺一不是蛇,二怎么會魂沒有呢?魂沒有,那不成仙了嗎?松子說,你爺爺不是會看手相嗎?看手相的人一般都是魂沒有了。我忽然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用手蒙住眼睛,偷偷地打量松子。松子看了我一會,說,好了,不要哭了。我扯住松子,央求他帶我去瞧一眼,就遠遠地瞧一眼。我低著頭,兩只手摳著衣角,聲音弱得連自己都聽不到。我的聲音被風(fēng)吹走了,被我的口水吞下去了,被院子外的潮聲吸走了。松子這回好像被我說動了。以前,我一求他,他就玩失蹤。這次,他猶豫不決,繞著我一圈一圈地走。也不知道繞了幾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影子,全部是白茫茫一片。難道他制造了某種效果,一條白蛇。傳說中的白蛇就這樣騰空而來。我想爺爺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他的魂真的被嚇走了。
松子正色道,張果姥年紀(jì)大了,說的話不能當(dāng)真。那里的蛇肯定和別處不一樣,否則磨盤山為什么像個磨碾子?它的出現(xiàn)不就是為了壓制它嗎?是蛇馱著它浮在海上?那么是幾條蛇呢?一條還是一群?這是個燒腦的問題。烏龜馱著石頭才對。山多重,需要堅硬的殼頂著,這么想也不對。我拍著頭,一下,二下,三下……松子看不下去了,重重地擼了我一下,我像陀螺似地轉(zhuǎn)了起來,差點摔倒在地。松子對我說,過了這個夏天,他就要下海捕魚去了。我無精打采地“哦”了一聲。松子貓下腰,背對著我躍到矮墻上。他轉(zhuǎn)頭看著我,我們得去看一下磨盤山。我有些氣,松子捕魚下海了,我從此沒有一個玩伴了,爺爺?shù)木珰馍褚惶觳蝗缫惶?。松子拉過我的手,說,你的命運線比我好,張果姥說得沒錯。松子有些神秘地湊近我的耳朵說,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說著,他一抬屁股跳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絹。我想抓過來,松子用拇指和食指拈著,在我頭頂逗引。我一縱一縱,他伸直手臂一抖一抖,一邊“哎,哎,哎”,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的聲音。我動了一個小計謀,先是輕輕地跳,然后用盡力氣,用力蹦上去,在他手臂還沒來得及換勁的瞬間,攀住他的手臂,把手絹從他兩根手指中拉了下來。我的爪印醒目地印在上面。松子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厲聲喝道:拿來。那塊柔軟噴香的手絹像一只鳥兒在我手上絲綢般滑下。我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松子狠命在我瘦切的屁股上蹬了一腳,我一個踉蹌,沖了幾步,俯面摔在地上,嘴里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號叫。松子對我的號叫無動于衷。
松子折好手絹,仔細地疊放在口袋里,腿架在我的后背,說,我看你還是別去了。我一聽就閉了嘴。我看見我的面前有幾只大螞蟻,已經(jīng)距離我的頭不遠了。我呼了一口氣,它們?nèi)醪唤L(fēng)的樣子很可笑。我躺在地上思考了一會,忽然聞到了香氣。我信口而出,這塊手絹,小婉姐也有,你會不會是偷的?松子握住我的胳膊說,她怎么跟你說的?我眨巴著眼睛,說,她好像……松子急了,她到底怎么說?我背著手,繞著他,我問,你會不會心中有鬼?。磕懵牶昧?,小婉姐說,我說,其實她沒有說什么。她說,你要帶她去磨盤山看蛇去。松子松了一口氣,一腳踢向了空氣。
松子那天跟我告別的時候,一邊低頭,一邊看著手掌,被一塊石子絆了一腳,差點跌倒。他扭著屁股跑起來的樣子跟我差不多。
這事我怎么跟爺爺說呢?爺爺自從跟我說起小白蛇的事情后,精神萎靡不振,連續(xù)好幾天沒出門了。他整日貓在屋里,手里拽著一串佛珠,阿彌陀佛起來。我的爺爺念起佛來,聲音瞬時宏亮闊大,房間在他的誦佛聲中,仿佛變得亮堂起來。我探頭往里張望。爺爺閉著眼,背向窗子,窗子掛著厚厚的簾子,彌漫著莊重的氣氛。我剛一進來,爺爺如同背后長著眼睛,說,別擋著。我扭頭一看,原來擋了他的食罩。此刻,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一切。爺爺挺直了脊背,端坐在椅子上,精神煥然一新。屋內(nèi)別無他物,一床、一柜、一床被子、一個尿壺、一個茶罐。我閃身一讓,往里湊了湊,想把窗子打開,爺爺制止了我。我問爺爺干嘛,爺爺說,給小白蛇誦經(jīng)。我心想,小白蛇又沒死,誦什么經(jīng)呢?我抬頭看了一眼食罩,里面只有一碗冷飯和一碗咸帶魚。我問爺爺這飯還能吃嗎?我餓了。爺爺哦了一聲,指了指柜子上的小尿壺,去拿兩塊錢來,我等會要上一趟山,我要去會一個朋友。
爺爺,你是不是去找……爺爺扭過頭來,凜然瞪了我一眼,我縮了脖子。爺爺,如果你去找張老太的話,能不能捎上我,我也想去。我是故意說的,我其實想好了,趁他不在,就去找松子。
爺爺清了清嗓子,喉嚨里響起攪拌的聲音。我往旁邊一靠,爺爺?shù)纳涑涛翌I(lǐng)教過。爺爺上下醞釀了一會,悄無氣息了。我的胃里涌起酸意,努力地壓了下去。
爺爺轉(zhuǎn)過身來,站了起來,打開柜子門,探手拿出一個布包。
爺爺說了句,你在這里顧著,如果看見小白蛇,你不要趕它,你不要怕,它不會咬你的。我嘟囔著,它來不來我怎么知道。
你就這樣看著。
還有,如果有陌生人來,你千萬不要讓他進來。爺爺難道真能掐會算不成?
爺爺就這樣撇下我,在那個臨近中午的時刻向磨心山去找張果姥了(他還能到哪里去)。我那天還真是聽話,把爺爺?shù)牡首愚D(zhuǎn)了個背,站在上面,從這個方向,剛好正對著爺爺?shù)氖痴?,我要看看小白蛇是怎么飛入食罩的。
事實是,我沒有看到小白蛇。我被門外的敲梆子聲驚醒,當(dāng)時我在椅子上睡著了。我又做夢了,夢見爺爺回來后,對我的管束明顯加強了,沒事總跟在我身后。爺爺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都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爺爺說,我不能去海邊,水井邊。爺爺看著我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睡過去。慢慢地他的風(fēng)箱就拉起來。我趁這個時候,偷偷地跑了。我知道爺爺風(fēng)箱的節(jié)奏,在高低起落的間隙,我會悄悄地湊到他的耳邊,吹一口氣,他用手輕輕地抽一下面孔,然后歪到一邊。我也會用一根狗尾巴草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他嘴里說著別吵別吵,眼睛依然閉著,像是在夢里說話。難道,我也是這么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我問爺爺,爺爺啊,磨盤山為什么有蛇呢?
爺爺咕嘟了一下喉嚨,像是吞了一口水。爺爺在夢中跟我一樣,是不是跑累了。爺爺說,他向張果姥那里討來一張符,要貼在我的腦門上。保準(zhǔn)不會有壞人來抓我。我想爺爺又在說故事了。我還夢見,松子帶著小婉姐去磨盤山看蛇去了,他們沒有叫我。兩個人偷偷去的。我知道去磨盤山要先經(jīng)過鳳凰山,漲潮的時候就回不來了。我得在鳳凰山下去等他們。
這梆子聲很奇怪,先是敲著地上,咚、咚、咚三下,默了一會,又咚咚咚三下。很有規(guī)律地連續(xù)重復(fù),我以為爺爺回來了,喊了聲“爺爺”,沒有響動。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跑了出去,看見一個長相奇怪的老頭站在我家門外,肩上扛著一個奇大無比的大蛇皮袋,大得仿佛能裝下一個人。
我不認識他。退了幾步,我問他找誰?
他說口渴了,討口水喝。他正說著的時候,背上的蛇皮袋忽然動了下。我問他袋里裝著什么?他并沒回答我的問題,探身往我家里瞅。他問我你們家只有你一個人嗎?我一下子警覺起來。我說,你是不是來找我爺爺?他上山去找一個朋友了。他好像不信,身子擠了過來。我往后一退,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說,你干嘛?他很怪異地一笑,仿佛吃準(zhǔn)了家里沒人。這時聽見屋里咣當(dāng)一聲,好像一件東西掉了下來。他停住腳步。我叫了一聲,爺爺。嘶嘶聲,我看見他的袋子里東西抖動得厲害。我說,這是什么?
我一驚,恍然大悟,厲聲說道,你是捕蛇人。他說我是你爺爺?shù)囊粋€朋友。他嘿嘿一笑,你爺爺去哪里了?我說你別騙人了,我爺爺?shù)呐笥咽菑埞?,能掐會算的張半仙。他狐疑地盯了我一眼,眼神左右躲閃著,踮起腳往里看。我說你看什么?他默了一會說,張老太是不是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我說胡說八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黯然地嘆了一口氣說,跟你說不明白。他說是口渴了。我說好,你外邊站著,我?guī)湍闳ツ帽畞?。我走進屋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氖痴帜氐袅讼聛恚滹埶樵诘厣?。我突然哭了起來,爺爺?/p>
小白蛇來過了。
當(dāng)我又一次走到門外時,那個人不見了,在院子里留下了那只大的蛇皮袋,我把它抖開,里面空空如也,那個氣味竟是如此熟悉。我隱約感覺不對勁,我們這里好久沒有來外鄉(xiāng)人了。我趕忙跑到院子喊:捕蛇人來了,捕蛇人來了。沒有人回應(yīng)我,我去找松子,松子不在,我又去找小婉姐,小婉姐也不在。他們會不會去磨盤山呢?我往山腳下跑去,山腳下有一條海堤通往鳳凰山,我到山腳下的時候,海水就已經(jīng)漫上來了。我站在那里喊:松子哥,松子哥……我的聲音很快被潮水聲覆蓋。
這真是一個不祥的預(yù)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