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劉紅燕
張愛玲可謂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首屈一指的女作家,她筆下華美的衣飾、精致的吃食、光怪陸離的城市景象歷來為人所稱道,成了20世紀40年代的一朵文學(xué)奇葩。然而,上述種種都離不開張愛玲對色彩的認真觀察與精心描摹。在“細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之中,我們感受著張愛玲用色彩書寫成就的“荒涼絕望的底子上浮泛著俗世的歡樂”。
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張愛玲全集》收錄的二十八篇中短篇小說中,篇篇都有對色彩的書寫,這些色彩可根據(jù)其自身屬性劃分為四大類和十四小類,筆者將在下文一一介紹。不僅如此,在張愛玲的散文中也不難尋覓色彩書寫的痕跡,更在《談畫》等文章中表現(xiàn)出了其對色彩運用的獨到見解。由此,色彩書寫成為張愛玲文學(xué)世界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我們的深挖。
一、色彩斑斕的文本世界
七色光是日常生活中約定俗成的色彩組合樣式,這也成為張愛玲色彩世界中的第一個大類。其下的七個子類自然就是紅、橙、黃、綠、青、藍、紫了。然而這七種顏色的運用頻率及其各自內(nèi)涵卻大為不同,甚至出現(xiàn)了差異很大的情況,這實在值得我們再加以關(guān)注。
紅色是張愛玲筆下最常用到的顏色之一。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張愛玲的中短篇小說中篇篇有紅色,紅色更成了《年輕的時候》《多少恨》等小說開篇即首個運用的色彩。不僅如此,在這高頻率的運用背后更蘊藏著豐富而深邃的內(nèi)涵。首先,紅色象征著喜慶與吉祥,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亦十分常見。例如在《怨女》中,三朝回門時,店上“貼出一張紅紙”,柴銀娣穿著“大紅百褶裙”,就連她殘疾的丈夫也不忘被安排“瓜皮帽鑲著紅玉帽正”,一幅喜慶婚圖頓時躍然紙上。即便是再冷心的讀者,讀到此時大概也會幻想:或許會有個好結(jié)局吧?雖然柴銀娣的婚姻比騙局更不幸,但在走入富貴之時,柴銀娣及她的兄嫂卻都表現(xiàn)出了異樣的渴望。然而,正與柴銀娣不幸的人生類似,紅色在張愛玲筆下往往是血色的代言詞,由此衍生出了恐怖的內(nèi)涵。同樣是在《怨女》中,姚三爺為了不使自己的惡行敗露而將一碗“深紅色”的豬血抹在了臉上,原本喧鬧的旅館頓時充滿了“一股子血腥氣,像殺了人似的”,一陣恐怖、陰森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栗。結(jié)合姚三爺此后的僥幸與不知收斂,一個荒唐而敗落的大家族無需多言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另一方面,紅色在張愛玲筆下也與少女的羞澀直接相關(guān),“紅了臉”是張愛玲筆下常有的細節(jié)描寫。在此基礎(chǔ)上,張愛玲又巧用“紅顏”這一慣用語,“然而她的確是非常紅的‘紅顏’”,生動形象地寫出了一個少女的美麗、懵懂、羞澀與心動。
相比起紅色,橙色在張愛玲筆下所占的篇幅就少得多了。這一方面是因為其本身介于紅色與黃色之間,越是交界地帶的事物其特征往往不易突出。另一方面,橙色是暖色系中最溫暖的顏色,毫不費力地就能產(chǎn)生巨大的效果。然而,這些優(yōu)點卻在某些程度上與張愛玲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路相抵牾。前者,張愛玲對溫情人生持懷疑態(tài)度,后者則因張愛玲強調(diào)“安穩(wěn)”而非“張揚”。于她而言,“巨大的力量”是危險的,是要遠離的。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張愛玲對橙色的使用慎之又慎了。
黃色是四個心理學(xué)基色之一,亦是減法三原色之一,似乎它應(yīng)當(dāng)具備繁而又繁的內(nèi)涵。然而,張愛玲對黃色的處理卻簡而又簡。在張愛玲筆下,黃色首先以“黃包車”的形式出現(xiàn)。黃包車之所以將車身涂黃漆,是因為招攬生意方便,這自然而然地和底層人民,尤其是車夫所代表的力量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在《年輕的時候》中,沁西亞“她的頭發(fā)黃得沒有勁道”,這原本是一句不合邏輯的描寫,但在我們了解了張愛玲所賦予黃色的力量感之后,這句描寫頓時就變得獨到、精彩,一個生命力委頓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另一方面,黃色通常以“黃昏”的形式出現(xiàn)。這既可代表自然時令中一天的完結(jié),也可抽象為一個人生命的臨近終結(jié)。在小說《創(chuàng)世紀》的末尾,紫微在“發(fā)黃的紙上”閱讀著文言童話。一個簡單的“黃”字,既表達了過往時間的流逝,又巧妙地將時間凝滯在了這一刻上,將時間的流逝與永恒相對統(tǒng)一了起來,同時又暗示紫微其實已臨近了生命的盡頭,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黃昏”,也是一個時代的落幕序曲。
綠色是自然界的主色調(diào),其以綠葉、嫩草為代表而象征了生命、成長、清新、希望等含義。然而,在張愛玲筆下,綠色更多地代表了精神層面的生命力蓬勃生長,甚至于到了瘋狂的程度。在《傾城之戀》中,當(dāng)白流蘇在香港送別范柳原,獨自一人回到家時,張愛玲寫道:“客室里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干,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墻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么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墻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痹谶@一段貌似瘋狂的描寫中,張愛玲其實對白流蘇的個性實行了一次徹底的大解放。白流蘇的“瘋狂”與曹七巧的“瘋狂”是截然不同的。曹七巧是真正的病態(tài)人格,然而白流蘇不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壓抑著自己的性格,即便是在一禮拜前,當(dāng)她正式與范柳原確定關(guān)系時,她也依舊是“精刮”的。所以,在四下無人時,當(dāng)“她該躲著人,人也該躲著她”的時候,在“絕對的靜寂”時刻,她終于找到了機會來解放自己,釋放自己壓抑許久的天性。在這夸張的動作中,白流蘇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個性張力。同樣,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王嬌蕊“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luò)了起來”,引發(fā)了佟振保近乎瘋狂的幻想。張愛玲借用綠色而將筆觸伸向人物內(nèi)心深處,展現(xiàn)出了她運用弗洛伊德意識流、潛意識等相關(guān)手法時過人的技巧。
正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青與藍往往是同時出現(xiàn)的,或許是在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在張愛玲的小說里,青與藍也成了一套“組合拳”。在《年輕的時候》《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中,青與藍依次出現(xiàn),構(gòu)成了張愛玲筆下色彩書寫的一種慣性規(guī)律。除此之外,青與藍又各有其特色。在張愛玲筆下,“青”首先象征著“年青”,也即“年輕”。在小說《第一爐香》的開篇,張愛玲即寫道“園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與“布置謹嚴”的花園一樣,“長青樹”也至少包括兩層含義:正值青春年華的葛薇龍與試圖留住青春的梁太太。兩個女人如“兩個花床”爭奪著“長青樹”般爭奪著青春、愛情與財富。自然界中的競爭是殘酷的,而現(xiàn)實人生之中的競爭又何嘗不是呢?在《殷寶滟送花樓會》中,女主角殷寶滟穿著“青灰細呢旗袍”來找“愛玲”訴說自己的故事。故事尾聲,她又不忘“低頭看著青綢里子”,花影也“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在這個頗具象征與暗示意味的穿著中,張愛玲巧用色彩書寫來交代出殷寶滟此時的真實心境。她與羅潛之的故事實在是她人生中極為重要的青春記憶,既可講與他人,又需自己珍藏。由此,借助色彩書寫,我們可以另辟蹊徑地對人物心理做出合理的解釋。
藍色是光的三原色和心理四色之一,通常情況下,它首先代表著天空,其次是溫柔、憂郁,最后則是永恒。在張愛玲的筆下,藍色卻成了貧窮和淡漠的象征。在《第一爐香》中,初入花花世界的葛薇龍穿著“翠藍竹布衫”,如果說此時的她尚且能不以為意,那么當(dāng)她見識過這個花花世界后,當(dāng)她再度打量自家傭人的“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里打旋磨”時,藍色無疑就成了貧窮的代言詞,也就不怪她會覺得陳媽上不得臺面了。不僅如此,在《小艾》中,一生貧困不幸的小艾也是常年穿著“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藍布圍裙”等象征意味很強的衣服—對于當(dāng)時的底層群眾而言,貧窮就像藍天一樣籠罩在他們的頭頂,即便偶爾會飄過幾朵幸福的白云,但幸福終究會像蘆花一樣飄散。久而久之,被貧窮折磨得麻木了的人就會對整個世界都變得淡漠起來。例如在《年輕的時候》中,潘汝良“過度的鄙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yōu)榈{色的了”,而行至生命盡頭的沁西亞更是“對于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yōu)闆]有顏色的”。
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紫色是尊貴的顏色。同時,紫色又是極佳的刺激色。而在張愛玲筆下,紫色成了一種“幻想專用色”。這種“幻想”既指對現(xiàn)實層面的幻想,比如物質(zhì)、性等,同時又指對過去或未來的幻想。前者以大量出現(xiàn)的紫色衣飾為代表,后者則以人名或小物件為主。在《年輕的時候》中,沁西亞的一件“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它讓潘汝良“覺得他的心跳”。這明顯的幻想暗示了潘汝良與沁西亞之間的結(jié)局。而在《留情》中,楊太太“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作為淳于敦鳳的昔日情敵,對于淳于敦鳳和米晶堯的結(jié)婚結(jié)局,楊太太心中難免嫉妒,所以她陷入了幻想之中,但也正如她的大衣是“假”的一樣,她的幻想也于事無補,最終只能“(楊太太)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而在張愛玲的未完稿《創(chuàng)世紀》中,小說后半段忽然用大量筆墨記敘、描寫“紫微”的過去。熟悉張愛玲的人都能從中找到關(guān)于張愛玲家族過去的蛛絲馬跡。然而,即便是對張愛玲家族并不了解的讀者,也依舊能從“紫微”這個名字中找到最直接的證據(jù)—紫色在張愛玲的筆下就意味著回憶?!白衔ⅰ敝允恰白衔ⅰ?,就是因為她所要回憶的并不是平凡歲月,而是一個顯赫家族的衰微史!這是一段高貴而又破敗的回憶,所以她的名字中必須帶有一個獨特的意象來與之匹配,也即“紫”。所以,“紫微”只能是“紫微”,而非“采微”或別的什么名字。
白光曾被誤認為是最純凈的光,直到三棱鏡將其分解后,我們才得以了解白光(白色)的背后奧秘,白色也由此被賦予了全新的內(nèi)涵。在張愛玲筆下,白色是一種十分矛盾的顏色,它既可以代表純潔、希望與美好,又可以代表病態(tài)、死亡與恐怖,這一特征在小說《花凋》中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在對鄭川嫦的描寫中,張愛玲寫道“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美的白肩膀”,極力突出鄭川嫦的健康與美麗。在戀愛對象章云藩的世界里,鄭川嫦穿著“蔥白素綢長袍”,雖并不合身,卻別具誘惑性。此時,純白無瑕的鄭川嫦令章云藩心動,鄭川嫦更是對未來充滿希望,但在這希望中卻已經(jīng)包含了危險—“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純白之中暗藏著蒼白,這是作為醫(yī)生的章云藩的本能發(fā)現(xiàn)。之后,鄭川嫦一病不起,“穿著她母親的白布褂子”,“她的臉像骨格子上繃著白緞子”,“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此時,“白”已經(jīng)由希望變?yōu)榱瞬B(tài),及至死亡?!痘ǖ颉凡捎玫氖堑箶⒌氖址ǎ识谛≌f開頭,張愛玲就已經(jīng)寫道:“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翻飛著白石的頭發(fā),白石的裙褶子……乳白的肉凍子……”在這一片純白的世界中,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種籠罩小說前后的恐怖氛圍,在這恐怖氣氛的籠罩下,鄭川嫦的種種希望又何嘗不是一種蒼涼的諷刺呢?
與白色相對的是黑色。但在張愛玲的筆下,黑色與白色的內(nèi)涵卻并非是相對的,而是相似的。除黑暗、恐怖籠罩之含義外,黑色還多了“神秘”與貧窮之意。前者多表現(xiàn)在其筆下的人物所佩戴的黑色眼鏡與各種不確定的“黑影”之上,后者則如《連環(huán)套》中,“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于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
金屬色是張愛玲筆下色彩書寫的第三大類。大多數(shù)的金屬都因其外表光滑而自帶色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金、銀、銅,這些金屬色也是頻頻出現(xiàn)于張愛玲的筆下,而且各有其深意。
金色在張愛玲筆下首先是富貴與美好的象征。在《鴻鸞禧》中,邱玉清在婚前買了“金織錦拖鞋,金琺瑯粉鏡”等物,因為“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如果說這是富貴的象征,那么下文中“一團高興為媳婦做花鞋”的婁太太就代表了對未來美好的向往,“婁太太那只平金鞋面還舍不得撒手”。同時,作為富貴與美好象征的金色也可以在精神層面引申為虔誠之意。在張愛玲筆下,神甫的衣飾常有金色,即便是胡須也是金黃的;神像也多為金,這也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正式。
銀色與金色相似,都有富貴、美好之意,但通過張愛玲“科學(xué)化的銀色的壺”的描寫,銀色就又多出了科學(xué)及純凈之意。而通過“銀脆的絹花”等描寫,銀色又在特定的時候被賦予了易碎的特點,這當(dāng)然是與其和“白”類似的特點有關(guān)。
上文未提及的顏色即為張愛玲筆下色彩書寫的第四大類。具體顏色有粉色、灰色、棕色、栗色等。
粉色是深受年輕女性喜愛的顏色之一,它也因此成了可愛、溫馨、嬌嫩的代表。但在張愛玲筆下,粉色少了青春洋溢的快樂,反而多了油膩的庸俗之感。粉色被從年輕少女的世界中剝離出來,成了中年婦女們世故的代表,張愛玲借此將瑣碎的生活日常直截了當(dāng)?shù)乇┞对谑廊嗣媲啊T凇秳?chuàng)世紀》中,紫微回憶著自己的過去,“傳遞著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地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在這段并不美好的回憶中,我們感受不到紫微對于生命、生活的活力,而只是她的無奈與被折磨。
另一種被張愛玲大量運用的顏色是灰色。除了灰色的傳統(tǒng)含義,張愛玲別出心裁地用灰色勾勒出了歷史的色彩。在《創(chuàng)世紀》中,僅僅一句“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就將一個混亂、壓抑、迷茫、貧窮的時代交代清楚,令紫微完成了時代看客的任務(wù)。
除此之外,在某些作品中,張愛玲所運用的不是某一種具體顏色,而是抽象的色彩代稱,比如“泛了色”“五顏六色”“深色邊”等。這多與描寫對象的心情及情節(jié)需要相關(guān)。可以說,張愛玲筆下的色彩世界并不全是工筆細描,其中也有大面積的色彩堆積。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大面積色塊的鋪墊,某一具體的顏色才能色彩更艷麗,其特點也才能更鮮明。由此,張愛玲筆下的色彩書寫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有粗有細、主次分明,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不僅如此,張愛玲筆下還常用“喜色”“絕色”“臉色”等詞語。其實嚴格說來,它們都不算顏色,但其中一個“色”字卻令讀者將其與色彩聯(lián)系起來,甚至于它們本身就是顏色的引申義,好比豐富多樣的臉譜般多彩又實用。
二、內(nèi)蘊豐富的文學(xué)世界
近年來,色彩心理學(xué)越來越受到大眾的關(guān)注。在心理學(xué)領(lǐng)域,所謂色彩心理學(xué),也即由對色彩的經(jīng)驗積累而變成對色彩的心理規(guī)范。毫無疑問,張愛玲筆下的色彩書寫與色彩心理學(xué)的關(guān)系密不可分。但是對張愛玲而言,產(chǎn)生心理規(guī)范的對象并非作品中的角色,而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讀者。對于身為作者的張愛玲而言,巧用色彩書寫可以免掉很多不必要的描寫與抒情。一旦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律,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一個“綠”就可以表現(xiàn)出白流蘇的瘋狂,一個“紫”就可以表現(xiàn)出紫微的回憶與幻想……由于視覺是人的第一感覺,色彩又是對視覺影響最大的因素,故而在人類日積月累的經(jīng)驗積累過程后,色彩不再只是帶有顏色的物體,曾經(jīng)的方塊字也帶上了“顏色”,這是人類閱讀過程中十分隱蔽的心理過程。但其過程越是隱蔽,作家對其運用的效果就越是高明。張愛玲將文字的顏色最大化使用,不動聲色地在心理學(xué)的層面上對讀者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使讀者進入情境中而不自知。可以說,在營造氛圍方面,實在沒有比這更巧妙的方法了。
在張愛玲筆下,色彩是身份、心理變化的外在體現(xiàn),張愛玲符合場景、情節(jié)的需要而設(shè)置顏色,賦予并運用顏色的內(nèi)涵。張愛玲用色彩勾勒角色,色彩就是角色的印象。不僅如此,張愛玲為了加強色彩對心理的規(guī)范作用,而直接采用了感覺與色彩直接搭配的方法,“痛楚的青、白、紫”,色彩的心理暗示與感官的直接信息接收使得事半功倍,快速地將讀者引入了情境中。
另一方面,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直言,“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它像蔥綠配桃紅”。與同時代的其他大多數(shù)作家相比,張愛玲其實很少涉及文藝理論,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談?wù)撘捕际且宰约旱淖髌窞橹行?。在解釋自己的文藝理論時,張愛玲不忘運用色彩,僅用“蔥綠”與“桃紅”這兩個顏色就將“參差的對照”這一理論解釋清楚。理論指導(dǎo)實踐,實踐檢驗理論,或許正是這種思維上的連貫性使得張愛玲在作品中時刻不忘色彩書寫。
若說“參差的對照”,那么“紅玫瑰與白玫瑰”之名可謂明證。紅與白一強一柔,本是極強烈的反差,但在張愛玲的色彩書寫中,紅與白都有美好的一面,也都有令人感到恐怖的一面,這種內(nèi)涵上的相通,使得兩種色彩在心理學(xué)上達成了某種契合。同時,張愛玲將兩種色彩賦予在同一事物之上,也即玫瑰,美麗的玫瑰花從心理上起到了緩和的作用,但玫瑰花的刺又會給讀者猝不及防的痛感。在張愛玲筆下,很少有什么事物是絕對的,即便是紅白二色也可以在經(jīng)過調(diào)和后既嶄露鋒芒又不失美感,在這形象對比中,顏色的具象含義與抽象含義被完美結(jié)合了起來,形成了張愛玲最為推崇的“參差的對照”。
事實上,對于張愛玲而言,其“參差的對照”并不僅限于兩種顏色,甚至于說,多種顏色的混合使用才更能發(fā)揮“參差的對照”的功用。在《第一爐香》中,在描寫梁太太的花園時,張愛玲一口氣連用了白、金、青、粉紅、黃、蝦子紅、紅、濃藍這八種顏色。在這八種顏色中,同是紅便有三種,其他顏色也是有冷有暖、有亮有暗、有濃有淡,彼此之間雖構(gòu)成了對比,但又不失和諧,并未出現(xiàn)某種色彩“失控”的局面。在這種有同有異、同異之間構(gòu)成對比,同、異又各自內(nèi)部構(gòu)成對比的色彩書寫中,張愛玲更成功地完成了“參差的對照”。張愛玲無懼大篇幅使用顏色,在一句話中運用多個顏色的色彩疊用中,極力渲染并深化印象于讀者。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對香港碼頭的描寫可謂經(jīng)典,“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張愛玲敢于讓同一顏色反復(fù)出現(xiàn),在相似中發(fā)現(xiàn)不同,更表現(xiàn)了她對“參差的對照”爐火純青的運用,而最簡便直接的運用方法自然就是運用色彩無疑了。
究其實質(zhì),張愛玲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展現(xiàn)其蒼涼的藝術(shù)世界,“更喜歡蒼涼”。張愛玲不追求刺激性而偏愛啟發(fā)性,這自然與她所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guān),也是因此,她才力求在文本世界中構(gòu)筑一個氛圍強于實際的世界。由此,張愛玲筆下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值得品味,其中的色彩便更是重中之重。了解張愛玲賦予色彩的獨特含義,就能“走捷徑”地了解到張愛玲的所思所想,進而品味出蒼涼藝術(shù)世界的深厚力量。張愛玲無愧于“天才作家”的美譽,她敏銳地抓住了同時代作家所忽視的因素而構(gòu)成了獨特的色彩書寫,并最終成了蒼涼藝術(shù)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
縱觀對張愛玲的研究,其作品中豐贍的細節(jié)歷來被視為重中之重,從華美的衣飾到精致的飲食,從多變的場所到逼真的出行……可以說,張愛玲作品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蘊含了大量可供挖掘的信息。然而這些細節(jié)卻都有著一個共同點,也即色彩書寫穿插其中。張愛玲的色彩書寫既為其作品涂上了一層多彩的外衣,又暗合其作品的蒼涼意味;既為讀者提供了別樣的閱讀體驗,又讓作家張愛玲“省力”不少;既上承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絢麗世界,又呼應(yīng)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合流的時代趨勢。從這個角度而言,色彩書寫無疑是張愛玲筆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其價值仍有待我們?nèi)ネ诰颉?/p>